第42章 我能理解变心,但不能容忍贪心

二十多年前的一个晚上,店主老头没在,剩老妇人——准确点说,那时还是个中年妇人——忙里忙外,整理餐具,收拾桌子,准备第二天的开张。

然后,她就看见一个穿月白裙子,怀中抱着襁褓的少妇走了进来。

“哟,这不是白家姑娘吗?”

妇人喊出这声,一下后了悔,又连连道歉:“嗨,看我这记性!”

白秀夕已经嫁入杜家三年,何况杜家公子今非昔比,中了举人,应该喊杜夫人才对。

不过白秀夕倒并未在意,坐了下来,点了一盘韭黄鲜虾肠粉,笑道:“喊白姑娘也对,‘白姑娘’在这里吃了十几年肠粉,‘杜夫人’却不便抛头露面,三年也没来过几回。”

一句话把店主妇人拉回过往的时光,无论白秀夕还是杜家公子,都是她看着长起来的,如同自家半个侄子侄女。前些日子,杜举人大吹大办纳妾的事,她也听说了,心里有些感叹埋怨,为白秀夕抱不平:真是家花如何好,不如野花香。

但此时她上下打量白秀夕,只见对方神情平静,妆容素雅,怀中孩子睡着了,十分安静,背上背着小蓝花包袱,脚下是适宜走路的平口布鞋。

以她对这姑娘脾气秉性的了解,心头不由咯噔一声,忙道:“姑娘,使不得呀!”

她这样说,便是猜到了白秀夕想要抱着孩子离家出走。

而白秀夕抬头,没有反驳,只微微一笑:“如何使不得?”

“你一个妇人家,带着孩儿,能去哪儿?你怎么养孩子?”

“自前朝女帝以来,女子能中举,能经商,实在不济,给人写写信绣绣花样子,总能挣几个零钱糊口。”

“可你这又是何苦?哪家举人进士,不是三妻四妾,怎么搁你这儿,就受不了了呢?”

白秀夕眼角挑过一丝怒容,但很快,又平息下去,挑出肠粉里一个鲜嫩的虾仁,耐心地道:“大姐,你店里,一天少说也有百十个客人,您见过对海物过敏的人吧?”

“自然见过,唉哟,有一回可把我吓死了,那人吃了几口虾,居然浑身疹子,口吐白沫,晕过去了。幸好最后有救回来,不然我们家可要吃官司了。”

“那就是了,有人觉得虾蟹肥美,有人偏偏对虾蟹过敏,您会对那差点死了的人说‘别人都吃得下,怎么就你受不了’吗?”

店主妇人连连摇手:“不敢不敢,这么说,只怕当场店就被砸了。”

“是啊,不就是这个道理吗?”白秀夕把虾仁在酱汁里沾了沾,淡淡一笑。

店主妇人被噎了一下,可并没有恼。

她觉得白秀夕的话很有意思,是她自己一辈子也想不出来的。

她也是个女人,她小时候,也会想问,为什么男人能三妻四妾,女人只能从一而终。但大人都是不耐烦地告诉她,大家都是这么过来的,别人都是这样的。

大家都是这么过来的,就是对的吗?

所以,她说话谨慎了很多。但是,毕竟又还离不开从小到大被灌输进去那些观念。所谓宁拆一座庙不毁一桩亲,她不舍得看这对眼皮子底下长大的小夫妻从此分道扬镳,于是,又小心地道:

“白家姑娘,你也再好好儿想想。你跟你家相公毕竟这么多年的情分,他也不是不喜欢你了,你们一直挺恩爱的不是嘛,记着就三个月前,我还瞧见你们一起去放灯祈福呢。就算他现在一时迷了心,也不过是图个新鲜。”

白秀夕抬头,冷然一笑:“最让我寒心的,就是他还喜欢我。”

“如果我俩是盲婚哑嫁,从来没什么感情,或是这三年我们争吵不断,已经相看两厌,那他另觅新欢,我不说支持,至少理解,”白秀夕说下去。

“但是都不曾,即使到他带那姑娘进府的前一天,他甚至还亲手给我煮了甜粥。”

“他是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的。他想得到新鲜感,又不愿放弃十几年的感情。”

“世事无常,人心易变,若他厌弃了我,另寻新欢,从此一心一意待那新欢,这叫变心,而现在他所做的,鲜花着锦,尚且人心不足,这叫做贪心。”

“我能理解变心,”白秀夕斩钉截铁地结论道,“但我不能容忍贪心。”

静默在小店里蔓延了一会,店主妇人知道,这姑娘,打小就特别有主见。

但是,她还是本着自己旧有的观念劝了最后一回:“你只要不出差错,总还是他正室夫人。他就是抬进八个来,也都是妾,你这样走了,可不反倒不战而退,给她们赢了阵去?”

白秀夕又笑了,笑容里却有些凄然:“赢?我不知这么想对不对,但好像,在这里,我是没法赢的。”

“怎么说呢?”

白秀夕把那盘肠粉向外推了推:“用个不一定恰当的比喻,好比我在这点了一盘菜吃着,突然有个人过来,啪地往里头吐了一口痰。”

“我把菜让给她,固然不甘,但就算我把她撵走了,难道这菜,我还吃得下去吗?”

“倒不如眼不见心不烦,把菜倒了,离开那家馆子,图个清净。”

“至于那位姑娘今后的景况,”白秀夕抬起头,“我说真心话,我并不羡慕,甚至还有几分担心。”

“因为……十几年青梅竹马,杜郎待我,尚且如此,又会怎样待她呢?”

店主妇人不说话了,给店里唯二的客人添上一壶茶,那孩子还在熟睡,从襁褓中露出的一角可以看出,是个乖巧白净的小男孩。

白秀夕吃光了肠粉,甚至把摆在边角做装饰的烫青菜都沾了沾汤汁,小口地吃掉了。

“这样一去,最大的遗憾,就是恐怕再难吃到您家的肠粉了,”她站起来,鞠了一躬,月白的裙子在暗夜中熠熠生辉。

然后,她的身影隐没在夜色中,如她所说,店主妇人再也没有见过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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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完这个故事,洛小宁亦心潮感慨,怅然若失。

世上有些鸟儿,比如金丝雀,可以婉转啼鸣,供人取乐,可也有些鸟儿,比如雕鸮,比如鹰隼,是宁可撞得头破血流,不惜一死,也不会被关在笼中的。

但是,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她要确认。

她问那老妇:“您确定,那白姓娘子带着的孩儿只有一个,不是两个吗?”

老妇像很奇怪她的问题:“自然,她就只生了一个哥儿,小名叫阿意,哪儿来的另一个?”

尽管在先前分析金锁来历的时候,洛小宁已经隐隐有所猜知,但现在几乎确定:

白秀夕看起来是个很不错的娘亲,但她并非“敏哥儿”的亲生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