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深渊

“于是师父的挚友,藏族人南卡,带走了两个备受折磨的孩子,为了不被药家人找到,他带女孩去了八闽最南端的永福镇,给她起名莫如胜。男孩被救出时已奄奄一息,为了他能平安长大,医术精湛的师父领走了他,取名洛直,”姐姐把目光从远方收回,“你们早上认识过了。”

我们三人听得入了神,姐姐在崖边坐下,轻晃两腿,继续说:“至于小昱——那时南卡卖的古董有家传的、坊间收集的,还有自己制作的赝品。有一回,他在武夷山下收到了商周冥器,不识货的村民还说是山里捡的废铜烂铁,南卡听了,当晚整理装备,带上珍藏的罗盘进了山,果然找到一座古墓,就是在那座墓里,他发现了被人遗弃在襁褓中的你,还从襁褓中摸出一张古墓地图。后来他走南闯北寻找古墓,就是想趁着还喘气儿,弄清你的身世。”

云朵散了,天空一碧如洗,风起,松涛翻涌。

“都是……真的?”我蹲下身,湿着眼眶注视姐姐。

世界陌生起来,我从来没有以这般心境怀念曾经朴素幸福的时光,懊悔当初觉得一切理所当然……原来那时的无忧无虑,已经建立在善意的谎言之上了么?

我也曾以为自己真正成长了,可现在,当得知身边人切切实实受到过伤害,而我再也无法回到过去替他们分忧时,不甘与悲愤滋养出的仇恨彻底在心中破土,飓风一样狠狠摇晃我的头脑,循环着或残酷或温馨的一帧又一帧……

“我们永远是家人,”姐姐抓住我的手,轻轻摩挲,目光那样真挚,瞳中映出我脆弱的神色,“爱永远不会变。”

“为什么现在才告诉我……”

“当初爷爷只想让我们快快乐乐长大,拥抱全新的未来,不再被过去和身世牵绊,”她扶起我来,俯瞰层林,“可惜他老人家走过那么多地方,都没找到对应的古墓,反倒打草惊蛇了,为保护我们,老枭找到爷爷,提议我们迁居海岛小城,天启在玉山住下,其实是为了照应。”

“老枭”是姐姐和枭北辰对二叔的称呼。

“二叔原来认识爷爷!”我又惊又喜。

“南卡原是七大家族之一——门隅帕吉家的第三子帕吉·南卡,年轻时因为犯了错,被赶出家族,但他如今行善,二叔为人古道热肠,自然不会不管。”枭哥解释,“可惜南卡还是太过疏忽,最后被暗算,凶手是谁至今没有确定。”

“怎么会!”我恨,恨自己这么迟才得知真相!

“等等,那如胜姐的失踪,还有那一针……”药蓠眉头紧蹙。

“是的,那一针异常之后,我立刻北上通知学院,他们研究才发现,这可以让人变成动物的注射物里竟然真的有当年药家人没配制出的药品。”姐姐苦笑。

药蓠一脚踩在石头上。

“还有一件事,知道么?”姐姐对药蓠说,“其实你出生时,不是人类婴儿也不是龙,就是小小一只金色紫貂——传说几千年才会出一条最强大的应龙,那应龙有一项其他同类都没有的异能,就是变成紫貂,古代貂皮象征尊贵,恐怕正因此。”

“姐姐在那一针之前,真的没有想到自己会变么!”我问。

姐姐忽然仰头打了个呼哨,空中一只洁白的鹰隼应声俯冲,带着强劲的风落在她伸出的手臂上。

与冬青不同,这是一只活生生的鹰隼,炯炯有神的金色眼睛,锋利的爪和喙,目光犀利,却像老朋友一样,收敛双翼,任姐姐轻抚胸前厚实的绒羽。

它身上洋溢着荒野的气息。

我突然想起,很早以前,姐姐就回答过我,那时,大海还近在咫尺……

“想当龙,因为龙有力量,那样啊,我就可以保护更多的人了!哦,对——”姐姐推开出租屋的窗,憧憬地注视蓝天,“还能自由翱翔,有机会与鹰做朋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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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兰山下,拜寺口。

傍晚,山后的云朵被晕染成粉色、金色、橘色,远看如烈火熊熊,带着燎原之势。

双塔景区内被围起来的地表坍塌现场是个直径两百米的大洞,洞里混沌幽暗,深不见底,只有一株胡杨从地底冒出,树冠几乎撑满整个洞口,不退至百米开外,根本无法看到全貌——只见小轿车般粗的树丫由主枝干延伸出来,朝向东南西北,诡异地盘曲、隆起、拧翘,形似凶神恶煞的九头巨蟒,还没到秋天,却满树金灿灿的叶子,残阳映照下,好像火焰连天,风吹过,光影斑驳,沙沙作响,又如巨蟒背上富丽堂皇的金箔之海。

地质勘探队起初还充满信心,惊叹这株胡杨是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在下去的三人全部失联后,他们慌了,不知这地下有什么东西,通信设备失灵之前,竟然都发出了不属于人类的怪声,猖狂凄厉,像哀嚎,更像在笑……惊惧之下,只好求助专门处理超自然事件的「无恙」事务所,事务所派到场的,正是化成人形的纯黑田园犬玄卫、LS犬秋珠和狐姑娘。

玄卫是个俊脸的寸头汉子,横眉立目,披敞口坎肩,下身一条灯笼裤,肩扛缆绳和工兵铲,上身健壮火辣,文满了外行看不懂的符号,活像一幅人体符文彩绘。秋珠身高不到玄卫的一半,细胳膊细腿,酒红色长衫系黑色腰带,脖子上的红绳绑在了身后背的藏刀上,披散一头金发,背面看就像一只金色豪猪,头戴紫红色傩戏面具,面具怒目鼓凸、宽鼻阔口,眉毛是火焰状,额头竖着第三只眼,加上头顶五只狞笑的骷髅,乍一看有如神鬼下凡,叫人望而生畏。

虽然三人的打扮或多或少都有与众不同之处,但最惹眼的还是狐姑娘,身姿曼妙有型,绷带裹胸,下身穿机能风黑色工装裤,一头浅橙色的卷发和额前一绺白发随风而动,狐狸耳坠闪闪发亮,浅橙色长睫下,一双灰蓝的眼像雪前的天。

他们深知先前发生的事,但都无法解释地质队员的遭遇,眼下只有两种可能,一是他们低估了那妖道,二是,地下还有比妖道更可怕的角色!

很快,玄卫固定好了绳索,三人披戴好装备,开始下洞。

起初没什么问题,他们在金色的枝叶间下降,洞壁原始粗粝,坑坑洼洼的,应该是震动引起的石块脱落,缺口刚好被用来落脚。

站在洞口往下看,三人如同慢慢沉入了虚无……

半炷香的功夫,洞穴开始变窄,三人不得不在树干和洞壁间向下挤,此时天色已暗,加上树冠的遮挡,已经只能靠头灯和手电照明,好在洞穴内部就像一个窄口的花瓶,挤过“瓶口”,终于安全落地。

洞底十分宽阔,还残留着之前战斗和坍塌的痕迹,潮湿的空气中夹杂有奇怪的腥味儿,这一看不要紧,只见正中央就是胡杨壮观的根系,上面密密麻麻生满了坠着银丝的白色卵状物,一个个鼓鼓囊囊,黑暗中亮着蓝光,像某种巨型菌类,又像充满科技感的果冻,甚至连树干的裂缝里都是蓝莹莹的。

“这是……”秋珠的双眼被面具遮住,他转向白色卵状物的方向,“障目蛊?”

玄卫走上前,打开折叠刀,对着其中一颗划下去,又黏又脆的外壳“噗”破了,蓝色液体从裂口渗出,狐姑娘伸手蘸了一些,抹在眼睛上,玄卫也照做,两人缓了缓,再睁开眼,面前出现一条由无数蓝色萤火虫般的光点汇聚成的璀璨“星河”,指路似的蜿蜒向洞穴深处……

“用星光蜉蝣炼的障目蛊,果然只有借助幼虫尸液才能看到。”秋珠又道,他并不用面具后的两只眼“看”东西。

“叔,你见过靠障目蛊就能一夜起死回生的树么?”狐姑娘若有所思。

“没有。”秋珠十分肯定。

“路修篁恐怕没那么大本事,”玄卫皱眉,“但寒步的墓就在这附近,听说山中煤层燃烧三百多年就是因为那座凶墓。”

“一个命途多舛的少年罢了。”狐姑娘不置可否,径自沿着“星河”继续走。

两人跟上去。

进入甬道后,原本阴冷的地下渐渐变暖,就见一条暗河横在眼前,数以万计的星光蜉蝣浮在水面照亮它,河对岸的石壁高耸宽阔,上有栩栩如生的壁画,画中一群戴面具的人正匍匐膜拜一座燃烧的高塔,仔细辨认,特点符合西夏佛塔。

再看河上,赫然停着一条小木船,借着星光蜉蝣可以看见船底漆黑一片,孤独的桨斜倚在一旁,似乎等候多时。

“失踪队员留下的?”玄卫好奇。

狐姑娘却取出打火机。

木船刚刚接触到火就发出炙烤的“噼啪”声和类似无数婴儿同时扯开嗓子啼哭的尖叫,响彻整个洞穴,令人头皮发麻。随着火势蔓延,木船开始焦黑、变形……拼合在一起的木条纷纷脱落,吐出一些白森森的东西,从缝隙涌入的河水越来越多,终于将整条船彻底冲垮散在水中,很快,声音逐渐消散,只剩下水面上临近熄灭的火焰。

许是受温度影响,星光蜉蝣变成了金色,宛若河上的点点烛光。

狐姑娘走近蹲下,伸手到河里摸了摸,捞出刚才白森森的东西,竟然是被严重啃噬过的碎人骨,上面布满密密麻麻的小黑孔,已经无法辨认属于哪个身体部位。

“是失踪的队员。”狐姑娘回答了玄卫的问题,“那根本不是船,这些小妖虫聚在一起,什么都可以变出来,上当的人就是这个下场。”

“还好它们数量有限。”秋珠说。

话音落处,河水突然沸腾了一样“咕嘟嘟”冒泡,不等三人反应,洞穴深处传出一声惨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