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第四十五回的故事算是比较平凡的一天,没有什么大事发生,前半部分说的是赖嬷嬷凡尔赛众人只因自己的孙子赖世荣当了官,不过这个所谓的“官”也就是贾府安插在地方的眼线,一举一动都要看贾府的眼色行事。接下来我们要说的第二部分故事回到了主角团“黛玉”的身上,这一回的黛玉似乎一瞬间就长大了,曾经那个有小性儿、爱吃醋的林妹妹仿佛一去不复返,摇身一变成了大家闺秀,这是怎么回事呢?
话说在前几回黛玉和宝钗从“情敌”一下就变成了好姐妹,那好姐妹之间必然有她们的闺房密语,这天宝钗来探望黛玉,两个人就聊起病症来。前文我们就说过黛玉也好宝钗也罢日常生活都需要吃药,黛玉总是一副病秧秧的状态,各种药也是没少吃,宝钗是身体里有一股热毒需服用冷香丸。每年一到春夏之际黛玉的病就会加重,所以宝钗就希望请一个高明的医生来给黛玉好好治一治。黛玉这边深知自己的病是不能好的了,而且别说病,就论好的光景还有几天都尚未可知,所以她才说了一句经典之言“生死有命,富贵在天”。
作为读者的我们也知道黛玉这病是不可能好的,就像《枉凝眉》中说的“若说没奇缘,今生偏又遇着他”,只要是遇到了宝玉黛玉这病就不会好了,因为她来此人间就是为了还泪宝玉,泪尽了,生命也就走到尽头了,所以黛玉才能预判到自己未来的命运,这也是她的宿命。
我们常说《红楼梦》伟大,它就好像一部百科全书,接下来就是和药理相关的内容了。宝钗认为黛玉的药方中人参肉桂太多了,人生、肉桂这是两味中药,有补血益气的功效,但这两者都属热,不宜多吃。紧接着宝钗就给黛玉开了个方子,说要先以平肝健胃为要,肝火一平,不能克土,胃气无病,饮食就可以养人了。其实很多中医专家也说“药补不如食补”,中医讲究阴阳五行,我们人体的脏腑器官就和五行对应着,比如肝就属木,脾胃属土,木与土相克,木能生火,所以肝火太旺必然就会伤及脾胃,所以宝钗让黛玉先平肝火,这样可以促进脾胃对于营养的吸收。那什么东西能平肝火呢,每日早晨拿上等燕窝一两,冰糖五钱,用银铫子熬出粥来,最是滋阴补气的。这里宝姐姐的博学不经意间又显露出来了。
我们要知道只有最亲近的朋友之间才会关心你的身体情况,这也就是为什么很多人告诫我们不能交“酒肉朋友”,他们只会嘘寒问暖,趋炎附势,唯有真正的朋友才关心我们的健康。那黛玉见宝姐姐已然是对自己敞开心扉,她也就愿意和宝钗掏心掏肺了。其实从宝钗教育她看闲书这件事开始黛玉就已经放下心中的芥蒂,她觉得以前误解了宝钗,她竟是真的关心自己,所以对宝钗非常感激。前文我们也分析过,黛玉自幼失了双亲,寄人篱下的滋味甚是难过,她自己也没有姊妹兄弟,长到十五岁只有今日的宝钗是在教导她、关心她,这就让黛玉觉得自己在这偌大的贾府中有依靠,这颗孤单的心灵终于有了慰藉。
黛玉难道不知道燕窝粥的好吗?她当然知道,可是别忘了对于贾府来说她是个外姓人,就像她刚进贾府那样在这里生活需要“处处留心,时时在意”,老太太是很疼爱这个孙女,请大夫,熬药,人参肉桂,已经很折腾了,若是这会子再提出吃什么燕窝粥老太太、太太、凤姐自然不会说什么,可底下的丫鬟、婆子免不了会说闲话,这传出去所有人都会虎视眈眈,那黛玉在这里生活就更不自在了。其实黛玉很懂事,她并不是一个任性的姑娘,我想她之所以耍小性、闹脾气也是因为她想得到关注,甚至是怕被人欺负,她那么信赖宝玉也是因为宝玉给她了关心和温暖,这里的林妹妹似乎懂事的让人心疼。
那最能理解黛玉的人是谁呢?当然就是宝钗了。同黛玉一样,宝钗也是寄人篱下,有薛蟠这么个不靠谱的哥哥,纵使薛姨妈在,宝钗也要从小就担负起家庭的责任,薛家能依靠的只有她。可既然宝钗是姐姐这里大姐大的范儿宝钗也要建立起来,宝钗对黛玉说道:“你放心,我在这里一日,我与你消遣一日。你有什么委屈烦难,只管告诉我,我能解的,自然替你解一日。咱们也算同病相怜。你也是个明白人,何必作‘司马牛之叹’?你才说的也是,多一事不如省一事。我明日家去和妈妈说了,只怕我们家里还有,与你送几两,每日叫丫头们就熬了,又便宜,又不惊师动众的。”黛玉忙笑道:“东西事小,难得你多情如此。”宝钗道:“这有什么放在口里的!只愁我人人跟前失于应候罢了。只怕你烦了,我且去了。”黛玉道:“晚上再来和我说句话儿。”宝钗答应着便去了,不在话下。
我读这一段的时候居然差点掉下泪来,哪里去找这样神仙般的友情呢,此时的宝钗就好像内个喊着“我罩着你”的大姐大,黛玉就像那个幸福的小妹妹终于有了在意自己的人。我特别喜欢这一回当中的宝姐姐,你会发现宝钗的好永远都是在实实在在的地方,她绝不是仅动动嘴皮子这么简单,就好像她帮湘云做东办螃蟹宴,在分析了利弊难点之后果断拿出一个解决方案,这次也是一样见黛玉为难,她主动说自己要送燕窝给她,有这样神仙般的姐姐试问哪个妹妹能不沦陷呢?
说完宝姐姐再说林妹妹,这已经是第二个和她说“你放心”的人了,前边宝玉的一句“你放心”让宝黛之间嫌隙尽散知晓了彼此的心意,而这一次宝姐姐的你放心是给了黛玉另一个庇护所,她可以撒娇,可以调皮,有了一个可以放心说心里话的人,这对黛玉来讲是何尝不是苦命人生中的另一份救赎,左手宝玉是爱情,右手宝钗是友情,人生赢家莫过于此吧。
这一部分我觉得体现出的是黛玉的知世故,但这其实不算什么,最难能可贵的是黛玉知世故而不世故,洒脱骄傲的个性依然在,非常率真,纵然有寄人篱下的无奈,但黛玉心里依然有自我,而且将心比心还收获了宝钗这么好的朋友,这或许就是长大的意义吧。
黛玉喝了两口稀粥,仍歪在床上,不想日未落时天就变了,淅淅沥沥下起雨来。和雨天相关我们总能联想到“阴郁”这个词,尤其像黛玉这样的诗翁下雨天悲伤之情涌上心头就要用诗来抒发情感,于是就写下了《红楼梦》名篇《秋窗风雨夕》。关于这首词这里不过多赘述,有机会再详谈。
写完诗句准备就寝的时候宝玉来了,尽管是下雨天宝玉还是要来黛玉这边探望一下,可见二人的情感非常之深。宝玉带着大箬笠,身上披着蓑衣,黛玉就说他像个渔翁。宝玉赶紧问黛玉今天好些了没,有没有吃药,吃了多少饭,然后又举着灯像黛玉脸上照了照,笑道:“今儿气色好了些。”我觉得这一段写得非常浪漫,简直就是小情侣的典范,所以我总说什么“520”什么“秋天的第一杯奶茶”,只要我心里惦念你,关心你,这就是爱情最好的表达,很多时候行动大于形式。
黛玉见宝玉脱了蓑衣,里面只穿半旧红绫短袄,系着绿汗巾子,膝上露出绿䌷撒花裤子,底下是掐金满绣的绵纱袜子,靸着蝴蝶落花鞋。黛玉问道:“上头怕雨,底下这鞋袜子是不怕雨的?也到干净。”这里就变成黛玉对宝玉的关心了,他怕宝玉下边淋了雨着凉。宝玉说自己穿的全套的,还有一双木屐脱在了廊檐上了。宝玉非常在意黛玉的情绪,他知道黛玉有洁癖喜欢干净,所以就把鞋脱在了廊檐怕弄脏黛玉的房间。这里我们又一次感受到了宝玉“暖男”的形象,爱永远不是一个人的付出,彼此的关心在意才是维系感情的基础,就像宝黛之间,他们的关心都在细微处,简单却饱含深意。
接着两个人就聊起了宝玉的这套“雨衣”,黛玉感觉其十分细致轻巧,宝玉说这是北静王送的,尤其是那斗笠十分有趣,想着也要弄一套来给黛玉。黛玉笑道:“我不要他。戴上那个,成个画儿上画的和戏上扮的渔婆了。”此话一出黛玉才意识到自己说错了,后悔不及,羞的红了脸。刚才宝玉进来的时候黛玉不是说他像个渔翁吗,那这里她又说自己是渔婆,渔翁渔婆那不成一对儿了,黛玉这才羞红了脸,真想说一句“太甜了,好好磕”。
其实这个时候已经很晚了,而且外边还下着雨,黛玉一方面怕宝玉牵挂自己劳心劳力,心中有所不忍,另一方面现在他们也长大了,毕竟男女授受不亲,这么晚了男孩子在女孩子房间里传出去了有损声誉,于是黛玉说道:“我也好了许多,多谢你一天来几次瞧我,下雨还来。这会子夜深了,我也要歇着,你且请回去,明儿再来。”黛玉当然希望宝玉能一直陪在自己身边,这是她在贾府里除了宝姐姐之外唯一可以信赖的人,可她也深知礼法规矩,王夫人本来就敏感,闲言碎语传出去了黛玉更加无法立足了,这不也是黛玉长大懂事的表现吗。
宝玉看了看表确实时间很晚了,说着,披蓑戴笠的出去了,又翻身进来问道:“你想吃什么,告诉我,我明儿一早回老太太,岂不比老婆子们说的明白?”贾母每天应该都会问宝玉想吃什么,他想着问问黛玉要吃什么回了贾母能让黛玉吃的更好些,他是不相信这些婆子们的,怕黛玉委屈了自己。其实这个时候黛玉就可以将“燕窝”之事说出来,可她没有,只说道:“等我夜里想着了,明儿早起告诉你。你听雨越发紧了,快去罢。可有人跟着没有?”读到这里我一下就泪目了,宝黛心中真的都在想着彼此,宝玉要将最好的最喜欢吃的给黛玉,黛玉却怕夜晚下雨担心他的安全,这样的爱情何尝不令人羡慕,真的很感动。
黛玉听闻跟着宝玉的婆子只是拿着灯笼,回手向书架上把这个玻璃绣球灯拿了下来,命点一支小蜡来,递与宝玉,道:“这个又比那个亮,正是雨里点的。”宝玉道:“我也有这么一个,怕他们失脚滑倒了打破了,所以没点来。”黛玉道:“跌了灯值钱,跌了人值钱?你又穿不惯木屐子。那灯笼命他们前头照着。这个又轻巧又亮,原是雨里自己拿着的,你自己手里拿着这个,岂不好?明儿再送来。就失了手也有限的,怎么忽然又变出这个‘剖腹藏珠’的脾气来!”宝玉听说,连忙接了过来。特别喜欢黛玉的这一句“跌了灯值钱,跌了人值钱”,宝玉觉得这是个好东西自己不舍得拿出来,可到了黛玉这里才明白最值钱、最珍贵的却是自己,这句话和那句“你放心”一样都有着十足的分量,也是彼此心意最好的表达。
送走了宝玉,蘅芜苑的婆子又来送燕窝了,还有一包洁粉梅片雪花洋糖,不用问也知道是宝钗打发人送来的。黛玉道:“回去说费心。”命他外头坐了吃茶。婆子说不吃了还有事,黛玉笑道:“我也知道你们忙。如今天又凉,夜又长,越发该会个夜局,痛赌两场了。”婆子笑道:“不瞒姑娘说,今年我打沾光儿了。横竖每夜各处有几个上夜的人,误了更也不好,不如会个夜局,又坐了更,又解闷儿。今儿又是我的头家,如今园门关了,就该上场了。”黛玉听说笑道:“难为你。误了你发财,冒雨送来。”命人给他几百钱,打些酒吃,避避雨气。那婆子笑道:“又破费姑娘赏酒吃。”说着,磕了一个头,外面接了钱,打伞去了。
看上面这一段我都惊讶了,这还是我们的林妹妹吗?这和送宫花时的林黛玉简直判若两人,那我们不禁要问一句了,林妹妹为什么瞬间就长大了呢?我分析有这么几个原因,首先刚进贾府的林妹妹那是处处留心,时时在意,不要忘了黛玉父母已经双双去世,她唯一可以依靠的就是外祖母,没有亲人的她也怕在这权利场中被欺负,所以那时的林妹妹傲娇的很。可如今不一样了,黛玉除了贾母还有哥哥宝玉、姐姐宝钗的照顾,可以说是万千宠爱于一身,况且宝钗也教育了她,她就更应该收敛自己的小性子,学会按照礼的规矩做事相处,这样才能更好的在这里立足。
其次一个原因是黛玉已经能够感受到自己的命运即将走向终结,她能收获宝玉对自己的真心,能收获宝钗给予的呵护这已经是黛玉人生中最幸福的时刻了,之前的耍小性、闹别扭那都只是为了试探宝玉的真心,甚至就连宝钗这个假想的情敌都已经成了“好闺蜜”黛玉哪还有理由继续闹下去呢,所以成长有的时候真就是一瞬间的事情。
最后一个原因那就是作者希望他们长大。贾府这座大厦已经有了将倾之势,就连大观园这座青春王国也不能永远是这些红楼儿女的庇护所,他们即将经历检抄大观园这样的噩梦,所以时间逼迫他们必须成长,只有成长才能让她们一步一步走向自己的终极归宿,这是成长的代价,也是成长的意义。
《红楼梦》第四十五回的故事暂且说到这里,下一回中有一个丫鬟即将经历一场“浩劫”,她将如何选择呢?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尴尬人难免尴尬事,鸳鸯女誓绝鸳鸯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