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小醋意与小傲娇

《红楼梦》第二十回的故事在黛玉戏谑湘云口吃当中接近了尾声,转而进入第二十一回“贤袭人娇嗔箴宝玉,俏平儿软语救贾琏”,这一回主要讲了两个故事,前一部分“贤袭人娇嗔箴宝玉”说的是袭人吃醋宝玉耍小性子的故事;后一部分“俏平儿软语救贾琏”讲的是贾琏在外偷腥被平儿抓住把柄,为了不让凤姐发现平儿演戏救贾琏的故事。从十九回开始贾府其实就没发生什么大事儿,都是一些琐碎的片段,但着眼于生活中的小细节去描写才是最精彩的。

话说自从史湘云来到贾府就一直和黛玉同住一屋,宝玉又偏偏喜欢和这些姊妹们整日厮混在一起。这一日天明,宝玉披着衣服靸着鞋就往黛玉房中来,黛玉和湘云此时还未起床。虽然小的时候宝玉、黛玉可以一同吃一同住,可现在长大了就必须分房而睡,于是黛玉让宝玉先回去,自己叫醒湘云,二人都穿了衣服,宝玉复又进来,坐在镜台旁边。

紫鹃、雪雁两个丫鬟来服侍梳洗,湘云洗了脸,翠缕便拿残水要泼,宝玉道:“站着,我趁势洗了就完了,省得又过去费事。”说着便走过来,弯腰洗了两把。紫鹃递过香皂去,宝玉道:“这盆里的就不少,不用搓了。”再洗了两把,便要手巾。翠缕道:“还是这个毛病儿,多早晚才改。”宝玉也不理,忙忙的要过青盐擦了牙,漱了口。见湘云已梳完了头,宝玉便求着湘云帮他也梳了,拗不过他千妹妹万妹妹的央告,只得帮他梳了头。因镜台两边俱是妆奁等物,顺手拿起来赏玩,不觉又顺手拈了胭脂,意欲要往口边送,正犹豫间,湘云果在身后看见,一手掠着辫子,便伸手来“啪”的一下,从手中将胭脂打落,说道:“这不长进的毛病儿,多早晚才改过!”

宝玉很叛逆,在规矩森严、男女有别的古代社会他居然用女孩子洗过脸的水洗漱,看见胭脂就忍不住想要尝一口,这也是为什么很多人认为宝玉难成大器的主要原因,但只有一个人从来不觉得这些有什么问题,那就是黛玉。宝玉、黛玉才是同一种人,他们从来不在乎世俗怎么看自己,大胆地活成自己喜欢的样子,叛逆中不失洒脱,自由中不失自我。

就在这个时候,袭人进来了,看见这般光景,知是梳洗过了,只得回来自己梳洗。忽见宝钗走来,因问道:“宝兄弟那去了?”袭人含笑道:“宝兄弟那里还有在家的工夫!”宝钗听说,心中明白。又听袭人叹道:“姊妹们和气,也有个分寸礼节,也没个黑家白日闹的!凭人怎么劝,都是耳旁风。”宝钗听了,心中案忖道:“倒别看错了这个丫头,听他说话,倒有些识见。”宝钗便在炕上坐了,慢慢的言谈套问他年纪家乡等语,留神窥察,其言语志量深可敬爱。

这一段写得很有意思,很明显看到已经梳洗完毕的宝玉袭人心中燃起了小醋意,不太开心。聪明的宝钗当然看出了袭人的心思,其实宝钗和袭人一样也看不惯宝玉身上这些与世俗离经叛道的小毛病、小癖好,但是宝钗从来不会将自己的心思袒露出来,袭人则不一样,在袭人心中她早已认定自己是宝玉的妾,所以她要表现出对于宝玉的关心,既有姐姐的样子也有妈妈的感觉。正是因为认同了袭人的想法宝钗心中才对袭人赞许有加。

宝钗很有眼力,见宝玉回来自己就出去了。宝玉便问袭人道:“怎么宝姐姐和你说的这么热闹,见我进来就跑了?”问一声不答,再问时,袭人方道:“你问我么?我那里知道你们的原故。”宝玉听了这话,见他脸上气色非往日可比,便笑道:“怎么动了真气?”袭人冷笑道:“我那里敢动气!只是从今以后别再进这屋子了。横竖有人伏侍你,再别来支使我。我仍旧还伏侍老太太去。”一面说,一面便在炕上合眼倒下。宝玉见了这般景况,深为骇异。

宝玉颇为不解,自己不就是在黛玉房中梳洗了一下袭人怎么就生气了,这里其实侧面也反映出袭人与宝玉根本就不是一路人,那些在宝玉看来无关紧要的事情对袭人来讲是很希望他改掉的。袭人生气的点并不是宝玉在黛玉房中梳洗的事情而是自己受了冷落心中委屈。袭人心里很明白他终究只能是一个妾的身份,但照顾宝玉的衣食起居,梳洗打扮,至少在这一刻宝玉是属于她的,如今看到宝玉在别的房间梳洗完毕她的内心有种空落落的感觉,仅存的这一刻宝玉都不属于她,内心的小醋意就油然而生了。

见袭人不理自己宝玉就问麝月,麝月也不知,宝玉听说,呆了一回,自觉无趣,便起身叹道:“不理我?罢!我也睡去。”说着,便起身下炕,到自己床上歪下。袭人听他半日无动静,微微的打鼾,料他睡着,便起身拿一斗蓬来,替他刚压上,只听“忽”的一声,宝玉便掀过去,也仍合目装睡。袭人明知其意,便点头冷笑道:“你也不用生气,从此后我只当哑子,再不说你一声,如何?”宝玉禁不住起身问道:“我又怎么了?你又劝我。你劝我也罢了,才刚又没见你劝我,一进来你就不理我,赌气睡了。我还摸不着是为什么,这会子你又说我恼了。我何尝听见你劝我什么话了。”袭人道:“你心里还不明白,还等我说呢!”

和上次不一样这次的宝玉也开始耍起小性子了。其实宝玉并不明白袭人为什么生气,和女孩子们在一起玩,爱吃胭脂,这些确确实实不应该是一个男孩子的所为,但这正是作者对于世俗社会的一种抨击,是谁规定男孩子、女孩子一定要按照世俗规定的模样去成长,活成一个自己喜欢的样子才最重要。袭人和宝钗都认为宝玉是贾府未来的接班人他就必须要按照世俗规定的样子长大,但在黛玉眼中宝玉始终是宝玉,只要宝玉喜欢他可以活成任何样子,所以黛玉从来没有劝过宝玉应该怎样,她只是怕贾政发现免不了宝玉受皮肉之苦。袭人、宝钗不约而同选择了世俗而宝玉、黛玉选择坚持自己。

贾母这边派人来叫宝玉吃饭,胡乱吃了半碗,回到自己的房中。此时的袭人睡在外头炕上,麝月在一旁抹骨牌。宝玉知道麝月素来与袭人亲厚,索性连麝月也不理,揭开门帘往里间去。麝月跟进来,宝玉便推他出去,说:“不敢惊动你们。”麝月只好出来唤了两个小丫头进来。宝玉拿了本书,歪着看了半天,因要茶,抬头见两个小丫头在地下站着。大些的生得十分水秀,宝玉便问:“你叫什么名字?”那丫头便说:“叫蕙香。”宝玉便问:“是谁起的?”蕙香道:“我原叫芸香的,是花大姐姐改了蕙香。”宝玉道:“正经该叫‘晦气’罢了,什么蕙香呢!”又问:“你姊妹几个?”蕙香道:“四个。”宝玉道:“你第几?”蕙香道:“第四。”宝玉道:“明儿就叫‘四儿’,不必什么‘蕙香’‘兰气’的。那一个配比这些花,没的玷辱了好名好姓。”一面说,一面命他倒了茶来吃。袭人麝月在外间听了抿嘴而笑。

就“吃醋”这么一件小事作者写得灵动有趣。袭人和宝玉的关系在整部《红楼梦》中非常微妙,前面就说过袭人既像一个妈妈又像一个姐姐,对宝玉照顾的无微不至。宝玉待袭人也与其他人不同,因为她是宝玉初试云雨情的对象,而且她确实懂宝玉。但两人之间唯一的隔阂其实是价值观的不同,宝玉崇尚自由,不喜欢被世俗的条条框框所束缚,这也是他亲近黛玉的原因。袭人是希望宝玉真的能够有所作为,改掉身上那些小毛病,这才是矛盾的缘由。不过有人欢喜有人愁,袭人麝月被冷落底下这些小丫头们可是开心了,这是多么难得服侍主子的机会,平时哪里轮得上她们。就这么一段描写有人情也有世故。

这一日,宝玉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也不和姊妹们厮闹,自己闷闷的,或拿着书解闷,或弄笔墨,身边只有四儿在一旁服侍。这个四儿也是个聪敏乖巧的丫头,想着法儿笼络宝玉。宝玉一不开心就喜欢胡思乱想,素日里有袭人他们喜笑有兴,今日一个人好没兴趣。宝玉这一次是故意耍小性子,就是怕丫头们得意,以后越发来劲。

四儿烹茶,宝玉在一旁看起了《南华经》,看至《外篇·胠箧》意趣洋洋,趁着酒兴,提笔续写了一段。写完,倒头便睡。次日睡醒了早就把昨日的事儿付与度外,又开始关心起袭人来,拉着袭人的手说:“你到底怎么了?”连问几声,袭人睁眼说道:“我也不怎么。你睡醒了,自过那边房里去梳洗,再迟了就赶不上。”宝玉道:“我过那里去?”袭人冷笑道:“你问我,我知道?你爱往那里去,就往那里去。从今咱们两个丢开手,省得鸡声鹅斗,叫别人笑。横竖那边腻了过来,这边又有个什么‘四儿’‘五儿’伏侍。我们这起东西,可是‘白玷辱了好名好姓’的。”

这不就是典型的小情侣吵架吗,一个想拿一把却又耐不住寂寞,另一个就是不下台阶要人哄。宝玉也没办法,拿起一根玉簪来,一跌两段,说道:“我再不听你的,就同这个一样。”袭人忙的拾了簪子,说道:“大清早起,这是何苦来!听不听什么要紧,也值得这种样子。”宝玉道:“你那里知道我心里急!”袭人笑道:“你也知道着急么!可知我心里怎么着?快起来洗脸去罢。”

就是这样一个简单的小故事作者居然能把它讲述的如此传神。袭人的痴,宝玉的呆,每一处细节都是恰到好处。为什么《红楼梦》可以成为古典文学的高峰,因为它就好像在写我们身边的人和事儿,每读到一个片段仿佛似曾相识,想一想生活中某时某刻也发生过,这才是好的小说。很多时候我们不喜欢名场面,贴近生活读完才能更好地理解生活。

宝玉和袭人的故事告于段落,那边贾琏正面临着一场大危机,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