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妮,自我分析的创导者

另一位精神分析师霍妮也肯定了自我分析的价值。作为新弗洛伊德主义代表者之一,她在《自我分析》一书中系统地总结了自我分析的可行性、局限性,介绍了自我分析的理论背景、操作方法等。她认为,自我分析就是发现你的神经症倾向[2],自我分析与接受精神分析一样,均是一个找寻真我的过程。自我分析的目标是“对神经症的倾向予以认可,对它的含义进行认识,把它与别的神经症倾向的关联揭示出来”。当人克服了种种神经症倾向的抑制,人格中的建设性力量就能充分发挥作用,一个人就成了真正的自己。

她区分了内省与自我分析的差别。比如,你因别人的一句话出现了愤怒情绪。

内省:你可能会想办法平息这种愤怒情绪;你可能会在心里责怪对方;你可能会想到怎样才能不被别人激怒;你也可能由于这种愤怒情绪而自责,责怪自己还是容易受别人影响。在内省中,往往有很多的价值判断,这些判断阻碍了更多心理材料的浮现。

自我分析:由于别人的一句话而愤怒;你觉察到了这种愤怒;你想到昨天晚上同样出现了这种愤怒;你想起昨天那件让你愤怒的事,当时的情节出现在你的脑海里,当时的内心对话也被你再一次回忆起;脑海里出现了父亲的形象,想到了有一次父亲严厉批评你的情景,但那件事你是无辜的;你还想起了弟弟,你发现弟弟很少被父亲批评,即使批评也是温和的;你体会到了一种委屈的感觉,一种失落的心情;你觉得受到了不公平的待遇;你意识到你对批评的愤怒原来是因为觉得不公平……

我们不难发现,内省中只有愤怒的情绪,以及对自己的各种批评;而在自我分析中,除了愤怒之外,还有委屈、失落、忧伤等更深层的情感,并回忆起过去类似的事件。我们还不难发现,内省容易陷入防御之中,把防御看成是理所应当的,从而没有深入挖掘背后的内容;内省的过程往往也是一个推测和充满判断性的过程。自我分析则是开放的、无主题的、随意的,目的仅在于深入了解自己。它允许思想自由流动,觉察自己可能存在的阻抗和防御。

霍妮自己也进行自我分析。她鼓励她的同事们进行自我分析,她也鼓励她的患者在分析工作的中断期间进行自我分析。她认为,可以在如下情景进行自我分析:心理治疗的间歇期;独自进行自我分析并偶尔找治疗师做一次检查;心理治疗未成功地结束,本人也可以继续自我分析;可以在没有外部分析帮助的情况下进行——尽管这一点在她看来要打上问号。

霍妮认为,内心世界是每个人认识的唯一世界,因此自我分析对心理学知识的要求,比分析他人的要求低,而且根本不需要分析别人所必需的那种策略技能(比如共情、澄清、解释等技术),也不需要专业分析师那样的知识结构。在心理咨询界有一句耳熟能详的话——“来访者是他心理问题的专家”,说的也是同样的道理。因为分析的是自己,所以一个人并不需要具有太多理论知识和技术,只需要掌握自由联想的原则与态度,不断地呈现内心的联想、回忆、画面和想法,对它们进行识别与体验即可。当然,一定的精神分析知识,比如对于象征、隐喻的识别能力,对于某些心理主题的敏感性,有助于提升自我分析的效率。

霍妮区分了两种自我分析,一种是间或自我分析,另一种是系统性自我分析。间或自我分析的主要领域,不在于深入复杂的神经症性格结构,而在于严重的明显症状,那些具体的并往往是急性的障碍。间或自我分析的目标是辨认出激起具体障碍的因素,并清除这些因素。也就是说,当你受到某症状或情绪的困扰,那么,你可以用自我分析的方法进行探索。

在她的《自我分析》一书中记载了一个通过自我分析缓解头痛的例子。约翰是一位秉性温厚的经理,结婚5年似乎都很幸福,但受到弥散性抑制和“低人一等感觉”的困扰,近些年这些困扰又发展成间歇性头痛,而且没有明显可查的生理根源。有一次,他与妻子以及两位朋友一起去看一出音乐剧,在戏剧演出期间,他感到头痛。他觉得奇怪,因为在去看音乐剧之前,他一直感觉良好。刚开始,他有点恼怒,把头痛归咎于音乐剧演得不好,浪费了一个晚上的时间。但他很快意识到,一个人毕竟不会因为一出剧演得不好而头痛。认真想一想,这出剧也不算太糟糕。可是,这出剧根本无法与他本来更喜欢的萧伯纳的那出剧相比。“本来更喜欢”这几个字在他的心头翻滚。就在这时,他觉得内心闪过一丝怒火,并看到了它们的联系。当这两出剧被提出来与妻子讨论以求做出一个选择时,他的选择被否决了。那甚至算不上一次讨论,他觉得自己应该有谦让的风度,况且看哪出剧又有什么要紧?但是,对于这件事他显然看得很重,他也曾为受到如此强迫而觉得怒火中烧。有了这一认识,他的头痛消失了。同时,他还认识到,这并不是第一次以这种方式引发头痛。例如,还有多次桥牌晚会,他都不想参加,但最终在别人的劝说下还是去参加了。

我们可以看到,压抑的愤怒(来源于他对自己应该有谦让风度的要求)导致了他的头痛,而仅仅通过简单的自由联想,他就探索到了这些愤怒,由此症状得到缓解。

一个人带着愉悦的心情与他的同事们一起游览一座高山。当他靠在悬崖边的栏杆上拍照时,他突然感到强烈的恐惧,害怕自己会一不小心跳下去,那种失控的感觉是如此栩栩如生,以至于让他赶紧离开栏杆后才觉得安全些。他很惊讶于这一点,因为以前似乎并没有这样强烈的想要跳下去的冲动。回到宾馆后,他对此进行了自我分析。他想起了在13岁左右的一件事。当时家里正在建房子,阳台刚砌好,水泥还没有凝固。并不知情的他靠在阳台刚砌好的半面墙上,双手扶在栏杆上与别人说笑。突然,一位建筑工人紧张地对他喊:“不要靠在那里!墙要倒了!”他被吓了一大跳,以为发生了什么事,赶紧离开那面墙。这件事萦绕在他心里许久,他曾经非常后怕,想到当时如果略微用力,也许墙就倒了,他很可能从楼上摔下去,生死难料。他进一步想起在七八岁时的一件事,当时经常与小伙伴们一起去山上玩。有一次在山上玩时,他踩到了青苔,脚下一滑,急速往下掉,幸好机智的他一把抓住了旁边的小藤条,否则一定会摔得粉身碎骨。

这两个回忆都让他害怕,不过,这并没有明显减少他对于高度的恐惧。直到有一天,在一次偶然的联想中,他突然回忆起他读初中时的一段经历。当时他刚刚了解到电路的知识,不知道是为了显示自己很懂,还是为了吸引别人的注意,他有时会去摸一下村里电闸外面露出的两条引线(是村里为了接电线所设),他想当然地认为这两条引线是没有电的。确实,当电闸里的开关没有合上时,引线并没有电,但开关一合上就会有电,而开关在电闸的盒子里,是否合上,只有打开盒子才能看到。他其实并不了解这一点。有几次,他和身边的小朋友说,这两条引线是没有电的,还大胆地摸了一下,确实没有电,大家都很佩服他的胆量。直到有一天,一个比他略大几岁的小伙伴看到他这样做,笑着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他大言不惭地说这不要紧,又没有电。那个小伙伴打开电闸盒子,把开关合上,对他说:“现在你摸摸看。”当时他害怕了,犹豫了,也许还有想去摸一下以证明自己是对的的冲动,最终他不敢去摸。当他回忆起这个情景时,内心产生了一股凉意。他意识到,如果没有这个小伙伴的提醒,也许有一天,他可能会被电死。死亡就在这么一瞬间!他不理解当时的自己为什么要去玩那么危险的游戏,只是感到悲伤与害怕。

这几个回忆都与死亡有关,而且都可能由于一时冲动,或者一不小心,最终导致死亡的结局。他恐高的核心,便是一种一时失控而带来的死亡可能,以及曾经出现过的带有自杀性质的死亡冲动。他第一次深切地感受到,在幼时的那几件事情中,死亡曾经离他那么近。这些回忆的浮现及其伴随情绪的再体验,真正缓解了他对高度以及死亡的过度恐惧,他理解到背后的原因,心里也有了一种宽慰。

较间或自我分析而言,系统性自我分析的频度更大,更重要的是,后者保持连续性和问题的跟进。激励间或自我分析的因素是障碍的压力和消除它的愿望,而激励系统性自我分析的终极动力是千方百计地与自己作斗争的不屈不挠的意志。这是一种成长的愿望,需要一种对己诚实的精神。

在进行系统性自我分析时,要建立起对心理障碍的正确态度,即一种无须刻意强求的放松和接纳的态度。霍妮建议,应把消除障碍置于心灵的后台,把它当作一个终究会得到探索的领域。在他能够一窥自己具体障碍的性质之前,他必须十分清楚地认识自己。随着他的这种认识的积累,如果他对自己的发现的含义足够警觉,他就会逐步把牵涉在障碍中的种种因素归纳起来。她说道:“如果你想分析自己,就绝不能只研究那些显眼的东西。你必须抓住每一个机会逐渐熟悉你自己这个陌生人或熟人。”(引自《自我分析》)在时间安排上,霍妮并不主张每天制定严格的自我分析时间表,因为自发性是自我分析最宝贵、最不可缺少的因素。

在霍妮看来,自我分析的真正困难在于,人们对于潜意识力量的抗拒与排斥。所以,想要进行自我分析的人,对潜意识的说法要持一种肯定的态度。如果你严重质疑潜意识的说法,认为它是伪科学,就会阻碍自我分析的进展。你还要具备关于阻抗的知识,阻抗的根源是患者维持现状的志趣的总和。这些志趣不是指患者具有维持疾病的意愿,他要维持的不是神经症,而是神经症对他证实具有重大主观价值、在他心目中保有未来安全和满足的许诺的那些方面。我们知道,神经症状往往是一种妥协形成的结果,压抑的创伤性记忆或者病态的冲动想要突破意识的屏障,而超我或自我则极力打压这些心理成分的浮现,最终以症状的方式得以表达。前述那个头痛的约翰先生,他的头痛便来源于他压抑的愤怒,当针对某一对象的愤怒即将表达出来时,出于礼貌或友好等道德性要求,他压抑了它,最终,压抑的愤怒以躯体化的方式(头痛)得到表达。如果让他主动表达那些压抑的愤怒,就意味着他会受到道德的责备(比如批评自己太过计较、过于自私等),也会严重改变他一直以来留给别人的印象,而这些也许是他不愿意放弃的。

也许正因为阻抗因素的存在,以及它的强大力量,霍妮主张自我分析与接受分析师的分析结合起来,特别是当自我分析遇到困难与瓶颈时,通过他人的分析,有一种“旁观者清”的作用,更有利于发现阻抗的存在并进行克服。同时,没有接受分析的经验,一个人容易陷入内省之中,远离了自由联想的原则,也缺少了自我探索的意义。

自我分析的优点包括:对于那些因为钱、时间或地点的原因而不能进行常规治疗的人是可取的;对于那些正在接受分析治疗的人可以大大缩短疗程;可以导致内在实力的增强,即自信心的增强。自我分析的缺点包括:也许会过多地进行那种毫无目的的冥思苦想;那些在治疗时倾向于在这种死胡同中兜圈子的人,更有可能会如此;效率较低,分析失败和分析过程旷日持久,从抓住一个问题到问题的解决,可能需要相当长的时间。

那么,自我分析是否会有危险呢?比如,如果辨认出某一至关紧要的潜意识冲突,但一时未能找到出路,他心中深藏的焦虑和无助感会不会被唤起,以至于使他患上抑郁症,甚至考虑自杀?根据霍妮的观察,这种不幸的后果从未出现过。经验表明,患者完全有能力保护自己,免受没有能力承受的洞察的损害。

不同于弗洛伊德将自我分析主要用作探索人类心理机制的途径,霍妮更多地把自我分析用于症状的解除,无论是间或自我分析,还是系统性自我分析,霍妮聚焦的主要是神经症的症状,通过对症状背后的情感、想法、回忆等的探索,最终达到症状缓解或消除的目标。因此,霍妮所创导的自我分析,更有症状疗愈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