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
父亲死了。
父亲死去的时候,祯秀正被一场噩梦纠缠不休。
梦中,父亲像一只虾米似的,弯曲在爬满月光的窗台上呢喃着:“秀,秀啊,看我的眼睛,快看我的眼睛啊……”这时父亲的瞳孔酷似两个黑洞,汩汩流淌的褐色液体冒出洞口,便把窗台的月色染成了一片暗红。霎时,父亲的脸庞失去了光泽,高大饱满的身体也渐渐枯萎起来。“秀啊,咱杨家的家谱埋窑里头了。”父亲身体枯萎得像一根羽毛,轻轻地随风飘落在院子的月光里说,“可是家谱不能丢嘛,丢了家谱就等于断绝了血脉香火。我就是死了,也难以瞑目!”
祯秀慌忙撵出屋去。此时,院子的土地上就像落了一层寒霜,遍地都是灰白秋冷的感觉。父亲踩着灰冷的月光往村庄西头走去,祯秀也紧跟着撵出院去。月光拉长了她的身影,却照不出父亲的影子来。父亲就像踩着云雾那般在她眼前轻飘飘地走着,她紧撵着父亲的脚步,却始终撵不上父亲——她走得越快,父亲就走得越快;她放慢脚步,父亲也放慢脚步,始终与她保持着相等的距离……
夜,已是鸡鸣时分了。
当黑狗突兀的狂吠声把祯秀从梦中惊醒时,祯秀早已被这场噩梦惊出了一身冷汗。冰冷的汗水在她的肌肤上慢慢爬着,爬得浑身都是秋夜冰凉的感觉。然而这时,院子里黑狗的狂吠之声却越来越紧,好像是有贼娃子溜进了院子里似的,祯秀心里不由警觉起来。她赶紧从土炕上爬起身来,摸黑穿起衣服准备出门去察看,却听见院外传来弟弟祯虎的哭喊之声:
“姐……姐啊……窑塌了……窑塌了……”
“咋咧?咋咧?”
祯秀顿时心慌了起来。她应着声儿跳下土炕拉开屋门,却见弟弟祯虎瘫坐在门槛外面的石板上哭号,慌忙把弟弟拽起来:“咋咧?你这是咋咧?……”
“窑塌咧……姐……爸妈被埋窑里头咧……”
“窑塌了?”说话时,祯秀猛然推开弟弟吼道,“那你……快去喊人呀……”
却在这时,傻子站在身后扯着她的衣襟,憨声憨气地喊着:“秀,秀!”
祯秀这才想起傻子来,便扭头冲傻子吼道:“快去救人啊!”
听到这话,傻子便如离弦之箭冲出屋去,与黑狗一起消失在了秋雨之中。
雨依然还在下着。绵绵秋雨落得脚下的土地一片泥泞。祯秀踩着泥泞的土路往村庄西头娘家院子奔跑的时候,没穿雨衣,遮雨的草帽也忘戴了,单薄的衣裤早已被雨水浇透,趿拉在脚上的那双布鞋也在慌乱中跑丢了一只。她索性把另一只碍事的布鞋扔掉,赤裸着脚板在村庄的泥巴土路上狂奔,却又“扑通”一声摔倒在坑洼里了。她急切地想从坑洼里站起身来,却发现腿脚发麻,浑身发软,浑身上下都不听她使唤。
“我是不是瘫痪了?”
当这个不祥的念头闪过脑海,祯秀忍不住大哭了起来。“可是我不能瘫啊!杨祯秀,你不能瘫……只要活着,就没有迈不过去的坎!”——这句话犹如一道通达神灵的符咒,她感觉身体霎时就恢复了知觉,手脚也听从大脑的使唤了,这才从积满雨水的泥坑中爬起身来,拖着浑身泥水向娘家院子狂奔而去。
……
雨停了一阵,天色却依然暗淡。雨夜的天空黑得瞭不见一丝光亮。祯秀刚刚跑进院子,就重重地摔倒在土堆上了。此时,她犹如闯入了一个巨大的坟场似的,望着窑洞坍塌隆起的土堆,一时心神迷乱、神色惶恐地晕厥了过去。后来,她是被一个女人挨宰般的尖叫声唤醒的——那是母亲被人从泥土里刨出来后喷薄而出的气息——声音短促却异常高亢。祯秀哭喊着向母亲扑过去,却见母亲双目紧闭躺在傻子的怀里。傻子用手指从母亲嘴巴里往外抠土,母亲大张着嘴巴往外捯气。
祯秀慌忙把母亲抢过来抱在怀里,冲傻子吼叫:“爸呢?”
“爸呢?是啊,爸咧?”
傻子这才灵醒过来,慌忙起身往黑狗狂吠的地方跑去。此时,黑狗的双爪沾满了泥土,那双小爪已在松软的泥土上刨出了个小坑。傻子猛然将黑狗推开,赤手扒开一层又一层坍塌的泥土,便看见了埋在泥土深处的父亲……这时候,皮家沟的村民也闻讯赶来了。当村民们把父亲从泥土里拖出来时,父亲的脸色已如死灰一般苍白了。
魂说
似乎,我已经死了。但我暂时还不敢确定。
这是因为,当村民们七手八脚把我从坍塌的窑洞刨出来时,我的躯体还尚存余温。这时,傻子把我揽在怀里,不停地从我嘴里往外掏土——那是我被泥土掩埋后张嘴呼吸时灌入的泥巴。傻子一边抠着泥巴,一边拖着哭腔喊道:“爸,快喊呀,喊一声就活过来了。”
听了傻子这话,我猛然呐喊一声,却发现体内早已没有了气息。但是蠢蠢欲动的灵魂,却随着喊声挣脱了躯壳。它站在窑洞坍塌的土堆上,凝望着那具渐渐失去体温、渐渐冰冷僵硬的躯体哭泣。这时我想,我应该与它做个诀别——我是说那具曾经承载过我生命的肉体凡胎。毕竟,是它把我无形的灵魂具象为人,从而使我在人世间活了整整六十年啊!于是,我跪在肉体凡胎旁放声悲哭。可是我悲悯地发现,此刻我历尽沧桑的悲凉哭声,活着的人们是无法听见的。人们只能听见祯秀的哭声——我女儿杨祯秀拖着哭腔喊了声“爸”就晕了过去。我慌忙向女儿飘去,伸手想把女儿从稀泥里拽起身来,却发现人死之后,灵魂是没有气力的。
这时我才确信,我的确已经死了。
我已经死了。据说人死之后在魂入天堂之前,要在他生活过的所有土地上行走一遍,捡拾他留在人世间的足迹。但说实话,我不愿意再踏上故乡四川开县杨家坝(今重庆所辖)那块土地了。那是因为,时至今日我依然对那块土地心存恐惧——一九五一年深秋,在轰轰烈烈开展“土地改革运动”时,我家因有几亩田地和一处门庭宽敞的四合宅院被划定为“富农”。那以后,我和婆娘赵明春便时常被杨家坝的民兵捆绑着,推上高高的土台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后来,当村民对这种“批斗”了无兴趣的时候,一场大祸又接踵而至——那是一个寒冬腊月的夜晚,一群十四五岁的学生娃娃突然闯进我家院子,高声呐喊说我爸杨忠烈身为地富分子不反躬自省,却在家里装神弄鬼祭祀家谱。要求我爸杨忠烈不要错误估计“破四旧、立新规”的大好革命形势,认清祭祀家谱是旧风陋习,主动把家谱交出来才有出路……然而这时,我爸却不慌不乱。他微闭双目稳稳地坐在床铺上,喊我去拿戒尺。我赶紧把他当私塾先生时使用的戒尺找来递给他。我爸手持戒尺的时候就像换了个人,他陡然声色威严地说:“子曰: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尔等尚且年幼,不在学堂读书习字,喊着口号四处招摇,空有鸿鹄之志,徒有满腔热血,岂不悲哉?”却不料,我爸话音未落就被领头的那个学生娃娃扇了一耳光。“臭老九,你装什么装?”学生说,“知识越多越反动,孔老二不是好东西。”随后拥进屋来的一群乳臭未干的中学生也振臂高呼随声附和:“坚决与一切旧思想、旧文化、旧风俗、旧习惯做斗争!”
……
这天深夜,当村邻闻声挤进院子的时候,我爸杨忠烈早已斯文扫地、颜面尽失,一时气血上头就晕倒在院子里了。尽管在村医的急救之下,我爸暂时捡回了一条老命,但从此精神萎靡、一蹶不振,不久便离开了人世——时至今日,我依然清晰地记得那个天空飘着雪花的早晨。当我端着药碗来到爸爸床前的时候,看见爸爸面色苍白早已失去了血色,但他却要求我把藏在堂屋的杨氏家谱木匣子找来,口齿不清地对我说:“幺儿,我大概……不行了,你那两个哥哥……看来已没指望……杨家就指望你……延续血脉香火……我把家谱交给你……”
话没说完,我爸就被一口痰卡住了喉咙。当村医背着药箱赶来时,我爸早已咽气。我爸出殡的时候,杨家坝和周边村庄的许多人都赶来为他送行——我爸这辈子从没种过田地,却在家里创办学堂栽桃育李,曾经是杨家坝及周边村庄颇有名望的私塾先生。在我们杨家坝村里,几乎所有年岁大点的村民都称呼我爸为“先生”,都称呼我妈为“师母”——我妈姓张,名襜褕,是邻村的大家闺秀。我爸说妈妈端庄贤淑、知书达理,只可惜她命薄寿短,我十岁那年她就去世了。我妈去世时,我大哥已经十九岁了,二哥也已年满十六。但有一年秋天,大哥被国民党军队抓了壮丁,二哥随后跟着邻村一个青年参加了革命。时至今日,我的两个哥哥依然杳无音信。那年冬天,我跟婆姨赵明春结婚时,我爸说:“幺儿,你的两个哥哥至今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看来我们杨家只有指望你传承家谱,延续血脉香火了!”
然而一九六〇年春荒时节,开县发生的大面积水肿病,却夺去了我那已经年满十二岁的儿子的性命。在儿子刚刚殁了的那段时日里,我爸因伤心过度卧床不起,但他每天早上醒来就坐在床上骂我:“杨永万,你个不忠不孝的孽障,都把我孙儿饿死了,你啷个不饿死哟?……”后来,我爸虽然病体痊愈,却养成了晨骂的习惯——每天清晨,我爸盘腿坐在床头骂我一阵才去茅厕解手,然后回屋洗漱。这时,婆娘赵明春赶紧把早饭摆在堂屋的八仙桌上,但我爸却不立即吃饭。他要先把装有杨氏家谱的木匣子从柜子里请出来,双手供奉在堂屋的香案上焚香叩拜,祈求列祖列宗保佑“杨家永续血脉香火”之后,这才端坐在八仙桌旁端起饭碗……一九六二年初春,儿子祯虎呱呱坠地以后,我爸先用温水洗澡净身,又把压在箱底的长衫翻找出来穿在身上,这才把家谱木匣子从柜子里请出,敬若神灵那般小心翼翼地摆在堂屋的香案上焚香跪拜……我爸说:“幺儿,祖宗之灵是存在的,敬需心诚,礼不可忘。幺儿,你要记住,人活一辈子什么都可丢,但家谱是不可丢的,有了家谱祖宗就在,咱杨家血脉香火才能永续永存!”
儿子祯虎七岁那年夏天,杨家坝村里的几个娃儿把祯虎拽到河边,模仿民兵捆绑我那样,把祯虎的双臂捆绑起“开批斗会”。结果,娃儿们毛手毛脚地就把祯虎推进了河里。幸亏当时有村民从河边经过,祯虎才捡回了一条小命——那天中午,当那位好心的村民把奄奄一息的祯虎背回家时,婆娘赵明春顿时号啕大哭起来。“老天爷,还让不让人活啊?”婆娘哭喊着问罢了老天,又转头骂我说,“杨永万,你还是个男人吗?大娃儿被饿得浮肿而死,幺儿又要被别人淹死,你啷个还像只缩头乌龟把头缩在裤裆里哟……”
这时我捂着脑袋蹲在门槛上,把头深深地埋在裤裆里,眼泪就像奔流的河水流进了裤裆,那种潮湿与冰冷的感觉便由根部向周身蔓延,一寸一寸地吞噬着我的肌肤,一点一点地冷却着我的血液。说实话,那时我真的很想去死。倘若脚下的土地有一丝裂缝,我就会一头攮进缝隙——尽管泥土之下是十八层地狱,我也情愿钻进去。但脚下的泥土却没有缝隙啊,我又不是蚯蚓,所以,我只能蹲在干裂的土地上,就像一只从河里爬上岸来晒盖的乌龟似的缩起头来,以最为柔弱的姿态抵御毒日的暴晒……
上院
父亲死了。
这个噩耗使祯秀顿时昏厥了过去。当她从昏厥中醒来时,母亲已被村民们安置到了下院敞口子的瓦房里。这时,母亲躺在敞口瓦房潮湿的地铺上,前槐村的老中医白福堂正在为她把脉。见祯秀走进敞口瓦房,母亲便挣扎着想坐起身来。老中医勾着头把眼仁从老花镜框里翻出来说:“不敢动弹,你伤着了骨头咧。”
“你爸他……啷个样子哟?”母亲只好挺在地铺上问祯秀。
听到母亲的问话,祯秀顿时感觉喉头一阵发涩,便流着眼泪蹲身捏着母亲的手说:“疼吗?……”母亲却很执拗,说:“你哭啥子撒?你爸爸他……他到底是啷个样啰?”
祯秀赶紧擦了把眼泪说:“妈,你好好养着,先不要操心别的……”
正在这时,皮家沟村的妇女主任金菊花走进屋来,她蹲下身子刚把手伸进地铺,就像被马蜂蜇了似的咋呼起来:“哎呀,这地铺潮湿得跟水泼了似的,就是没病的人也要睡出毛病咧嘛。”
看见晋泉婆姨在地铺旁边站着,金菊花就说:“晋泉婆姨,你快麻利点去,寻几个婆姨多抱些麦秸把铺垫得厚厚的,那样才能隔住潮气嘛。”
晋泉婆姨答应一声走了,金菊花又指派梁安明的媳子(媳妇)凤玲说:“一阵儿,等白中医开好药方了,你指派个人把药抓回来找砂锅熬上……”金菊花三言两语就把几个无所事事的婆姨指派着干活去了,这才扯起祯秀的胳膊说:“祯秀,上院里还撂下一烂摊子事呢,咱还得赶紧去招呼咧……”
此时,天已放晴。
这个雨后初晴的早晨,当麻子山坡的晨雾退去之后,杨家上院的景象便一览无余尽收眼底了。窑洞坍塌的泥土在院子里堆积如山,潮湿的泥土在晨光照耀下显得格外新鲜。坐落在皮家沟村庄西头的这个院落,坍塌的虽然只是中间那眼土窑洞,但窑洞坍塌引发的小面积山体滑坡,却把左边灶屋的窑门遮挡了一半。这样一来,被新鲜泥土半遮半掩的灶屋窑洞就像一个洞穴那样。右边那眼堆放杂物的窑洞被坍塌的泥土遮蔽严实了,好似一个土丘那般。杨家院子大门围墙边是一个圆木搭建的草顶子牛棚。一头黄牛正卧在牛槽栏杆里面的粪堆上反刍,牛槽栏杆外面干燥的地面上铺着一层干草,父亲的尸体就停放在干草上面。尸体已经僵硬,衣服却还算穿得整齐。父亲上身穿着一件灰白的布衫,下身穿着一条褪色且打着补丁的蓝裤子,脸上盖着一张白纸,脚底点着一盏煤油灯。墨水瓶做的煤油灯的灯火很小,像一颗黄豆那样弹跳摇曳着,感觉随时都有可能被风吹灭,但灯火的模样儿却很顽强,始终燃烧着、跳跃着而没有熄灭。
“白纸遮脸,脚底点灯”——这是陕北皮家沟这一带山区对死者的礼仪。老风俗讲究:人死之后,尸体不能停放在屋里。要在院子搭起一个灵棚,尸体在没有入殓盖棺之前,先停放在地铺草帘子上。倘若没有草帘,停放在铺着一层麦秸秆的地铺上也行,然后再取一张白纸遮住死者的脸庞,点一盏煤油灯放在死者脚下。遮脸,是为了让逝者的灵魂安息。点灯,是为了让逝者在阴曹地府看到光明。老人们说:“活人艰难,逝者安息,但如果没有一盏照明的灯火,死者在阴间路上就容易迷路。”这种说法,只是活着的人们对阴间的一种猜测。其实,人死之后的阴间到底是个啥样子?除了“神人”皮四爷,谁都说不清楚。但皮四爷毕竟不是凡人,倘若你真想问他有关阴间之事,天机不可泄露,你就是问了,那也绝对是枉然的。父亲死得太突然了。由于还没人来主事搭建灵棚,村民们就七手八脚暂时把尸首安置在牛棚里了。按照当地的风俗习惯,停尸的地方要有孝子守灵,祯虎便寂然地坐在父亲的尸体旁边。这时候,傻子屁股下面垫着一把麦秸秆,陪着妻弟盯着父亲的尸体落泪。村里几个赶早跑来的男人一时无事可做,就坐在牛棚外面的柴垛上谝闲传(闲聊)。一个说:“老辈子人的话嘛,‘晚上脱的鞋你都不晓得天明了还能不能穿上’,人活一辈子就是个三天俩后晌……”邻居乔土山叹气说:“是咧嘛,昨晚上杨永万老汉来我屋里谝闲传还说,今年冬月他就满六十岁了,还盘算着要过六十大寿呢,可是这话还没落地哩,人就殁了!”
……
这天清晨,皮家沟大队支书麻梦德走进院畔的时候,见大伙儿坐在柴垛上吧嗒着旱烟锅子谝闲传,就沉下脸来骂说:“这哈怂(讨厌)的连阴雨终于停了。”
四十来岁的麻梦德身材魁梧,方脸高鼻梁,串脸胡被刀片刮过泛着铁青,搭眼望去很是威严。此时,他脚穿一双高靿雨鞋,走路时步伐很大很有力道,院子里的稀泥被他踩得“扑扑哧哧”四处飞溅。他走进院落的时候,见五十多岁的乔土山笑脸迎来,便黑沉着脸说:“常言说‘远亲不如近邻’!乔土山,你咋是个这人呢?你邻居家人都殁了,还不赶紧寻人搭灵棚,也好意思跟没事人似的坐在这里谝闲传?”
“是咧,是咧。”乔土山慌忙赔笑说,“麻支书,你看该咋弄呢?”
“还能咋弄?”麻梦德瞪了乔土山一眼说,“先招呼人搭灵棚去。”
说话时,麻梦德已走进了牛棚——按照皮家沟这一带山区的风俗习惯“孝子三天小”,家里老人殁了,哪怕是乞丐走进院子,孝子也要磕头拜谢。可是,当支书麻梦德走进牛棚的时候,祯虎却视若不见,依然坐在父亲灵前的矮凳上。邻居乔土山担心麻梦德挑理儿,慌忙跟进牛棚扯着祯虎的胳膊说:“你娃憨了,还不快给你梦德叔磕头咧。”
见祯虎装聋作哑不肯磕头,麻梦德便豁然一笑说:“算了,算了,这娃跟我闹过别扭,心里头对我不耐烦嘛,不磕就不磕,球的,我还能争究他哈怂娃一个头咧!?”麻梦德说着转身走出牛棚,又对乔土山说,“你和刚阳带几个人先搭灵棚,让安明和动员去弄柴火……”
“咋没见牛晋泉呢?”麻梦德的目光在院子里扫视了一圈,便扭头对村会计徐先友说,“你打发人去喊牛晋泉在下院里盘锅灶,不管咋说都要拾掇着过事待客咧嘛。”会计徐先友应声走了,皮家沟大队的大队长皮有福这才赶了过来。麻梦德对皮有福说:“咱俩去下院看看啥情况。群众遇灾遇难了,还得依靠组织才行咧嘛。”
“是咧,是咧!”皮有福随声附和着,便跟在麻梦德身后往下院走去了。
往事
其实,支书麻梦德离开上院之后,乔土山并没有立即动手为我搭建灵棚。他赔着笑脸把两位队干部送出院畔,转身回来便又圪蹴在柴垛旁谝起了闲传:“……前几天在阴坡地里,我还跟杨永万老汉说,如今政策变了,‘地富分子’也不大提说了嘛,你就不打算领着婆姨娃娃回四川认认祖坟吗?可是杨永万老汉却说,当年他被斗怕了,而今只要提起四川还心惊胆战,他要等日子平稳生活富裕了再看有没有胆量回四川……”旁边有人便接过话说:“看来当年在四川,杨老汉可没少挨整治,把老哈怂吓得祖坟都不要,老家都不敢回了,他的这把老骨头也只能撂在咱麻子山咧……”
正如他们谈说的那样,当年我之所以带着家人逃往陕北,的确是被四川杨家坝的“武斗”吓破了胆——儿子祯虎七岁那年差点丢了性命,早已令我心惊胆战,但是村里一群不谙世事的娃儿却从中找到了乐趣。他们时常模仿民兵的做法,把祯虎捆绑着游街示众……每一次,祯虎被娃儿们“游街批斗”打得鼻青脸肿的时候,婆娘赵明春就哭天抢地地与娃儿们吵架,这就更进一步加深了杨家坝村民对我们一家人的仇恨。一九七〇年四月初,当开县七千多人赶赴万源县长坝乡援建襄渝铁路时,自然就把我遣派到工地“劳动改造”去了。
在援建铁路工地上,我凑巧与一位名叫蔡吉安的“右派分子”编在一个劳动小组里。蔡吉安五十来岁,身材高大,脸盘宽阔,搭眼一看便知是北方人的骨架子,却由于长期营养不足,又超负荷从事重体力劳动,一张“国”字脸上总是面带菜色,高大的骨架瘦如柴火。蔡吉安是个沉默寡言说话极少的人。我之所以与他交往甚密,是因为有一天他被一辆轿车拉走审讯到深夜回到工棚时,我偷偷往他手里塞了个馒头。
那是寒冬极黑的深夜,当蔡吉安回到工棚坐在草垫子上发呆的时候,我蹑手蹑脚来到他的身旁悄声说:“蔡叔,你还没吃饭吧?”我一边说着,一边从衣兜里掏出个馒头塞给他说,“人是铁饭是钢,啥事别往心里装。”但他这时却像做贼似的扭头观察左右,确定工棚地铺上的民工都已入睡,这才接过馒头拽着我走出工棚。工棚外面一片漆黑,寒冬的冷风吹着哨声从身旁跑过,吓得我们缩着脖子高一脚低一脚地慌乱走着。我们走到一个避风的土坎坐下身来,他问我这个馒头是不是偷的,我告诉他说,我看天都黑了,你还没有回来,打饭的时候就给师傅说了几句好听话,师傅便应允我帮你带了馍馍。我说:“蔡叔,你放心吃吧,这本来就是你的那一份。”
蔡吉安这才捧起馒头一边吃着,一边跟我说话。
他说:“你跑吧。”
黑夜里,我看不清楚他脸上的表情,却能听清他的声音。他说:“咱在一起工作也好几个月了,我知道你很相信我,零零星星也对我说了你现在的一些生活处境,我觉得你像现在这样耗着,还不如带着一家人逃跑呢,跑得越远越好,常言说‘人挪活树挪死’,换个地方或许你就换了个活法咧嘛。”
“天下虽大,可是我能往哪儿跑啊?”
“陕北。我的老家陕北廘州是个好地方。”蔡吉安说,“我十六岁那年就参军闹革命,屡立战功很受首长器重,从一个战士一步步提拔当上了团长。解放后随部队南下支援四川地方建设,但在五七年反右派斗争中却被打成‘右派分子’,在五七干校‘劳动改造’了几年,又被派到这里来接受‘劳动改造’。”
“杨永万,能跑你就带着一家人跑吧,离开四川或许就好了。”蔡吉安说,“我之所以不跑,一方面,我是‘右派分子’,他们盯得太紧;另一方面,我一辈子为革命出生入死,我相信总有一天组织上会为我们平反昭雪的。但是你跟我的情况不同,你只不过是成分高些,他们盯得也不紧。”蔡吉安吃罢了馒头又点燃一锅子旱烟吧嗒着说,“明天我给你写封信,你带着我的信去陕北廘州县罗二川村找我堂哥。我堂哥蔡吉普在当地有些名望,你只要找到他了,有我写的信,他肯定会把你一家人安顿好的。”
那个寒冬的深夜,我失眠了。我翻来覆去地想蔡吉安对我说的那些话,又百转千回思考能不能逃往陕北。这时,儿子祯虎被杨家坝村里的娃儿们推进河里的画面就一次又一次在我的脑海里浮现,婆娘赵明春的哭声也不绝于耳……整整一个晚上,我被脑海里不断呈现的画面和耳旁撕心裂肺的哭声吵闹得头疼欲裂,就缩在被窝里默然哭泣,心说:“既然这么无奈,我何必还要在这里熬着呢?”
那年冬天,我带着一家人逃到陕北廘州罗二川的时候,已经是腊月二十三的掌灯时分了。这时候,地处陕北南部山区的罗二川村庄已经有了过年的氛围,庄户人家正忙着蒸白馍、炸油糕、磨豆腐……,准备起年货了。当我携家带口踩着土狗的狂吠之声,走进村庄西头一户人家院落的时候,敲开屋门看见一位留着胡须的老人盘腿坐在炕头。我张开嘴巴刚喊了一声“大爷”,还没说明来意,老人就已经热情地招呼我们一家进屋,说:“你们是从哪哒来的咧?这天寒地冻还引着婆姨碎娃,就不怕把娃娃冻日塌(垮掉)了吗?”
此时,屋里灶台上的大铁锅升腾着一股股白色的蒸汽,白面馍馍的香味儿就在蒸汽的摇曳中钻进了我的鼻孔。霎时,我的眼眶潮湿了起来,就跪下来给老人磕头,祈求他赐予我婆娘和娃儿几个白面馍馍。老人慌忙跳下炕头拉我起身,说:“娃,可不敢可不敢,你快起来嘛,快让婆姨娃们坐炕上暖和着。”
“听口音你是四川人吧?”我刚在炕沿坐定,老人就慈祥地笑着问我,说,“四川哪哒的?”
我含泪望着眼前这位白发苍苍的老人,说:“我是四川开县杨家坝的。”
老人听罢我的回答之后,搓捏着下巴颏儿下那撮山羊胡说:“四川太远,我还没有去过咧。不过,我有一个堂弟解放后跟着部队南下,去你们四川了。前些年他还时常给我来信,后来大概工作忙写信越来越少,这几年连一封信也不来了,也不知道他现在咋样了?”
听到这话,我心头猛然一阵惊喜,心说咋跟说书似的,就有这么巧合的事情吗?这样想时,我就试探着问老人,说:“你堂弟是不是姓蔡,叫蔡吉安哟?”
“怎的,你,认识我兄弟咧?”
……
当天晚上,我们一家四口就被罗二川的阴阳先生蔡吉普暂时收留了。他喊他的儿媳子做了一顿好吃的饭菜招待我们,又喊儿子蔡老三烧热偏窑洞的土炕,我们一家人便挤在窑洞温暖的土炕上,度过了一个难忘的夜晚。第二天醒来,蔡先生打发他儿子把罗二川大队支书何二柄喊来了。支书何二柄五十来岁,个头不高,身材单薄,自来卷的头发盘在脑盖儿上,蓬蓬松松犹如野草那般凌乱,但鼻梁上却架着一副石头眼镜,中山装的上衣兜里还插着一支钢笔,说话不紧不慢感觉挺斯文。他坐在炕边望着蔡先生憨笑着说:“叔,你寻我呢?”
“是咧嘛,叔有事才寻你咧。”蔡先生从棉袄里摸出一盒纸烟甩给支书说,“娃,这一回叔可真要给你寻个麻烦事呢。”
“看叔把话说到哪哒去了?”何支书点燃纸烟说,“有啥事情你尽管说嘛,如果能办,我还敢让叔把话掉地上吗?”
“那行咧。”蔡先生喝了口茶水说,“是这,你吉安叔让这一家人从四川来寻我哩,一路上日急三慌就把生产队开的证明弄丢了,好在有你吉安叔给我写的信嘛,你要是信不过的话,要不先看看你吉安叔写的信?”蔡先生说着就把手伸进棉袄兜里,何二柄赶忙摇头说:“叔,看你把话说到哪哒去了,这十里八乡的谁敢不信你咧吗?再说了,吉安叔给你写的信,我当晚辈的看也不合适嘛。”
听到这话,蔡先生顿时爽朗地笑了起来。他笑着又把手从棉袄兜里抽出来说:“既然你是这话,那我就不跟你绕弯子了。你吉安叔的意思是,让这家人在咱村里入队落户,你看这事情能成吗?”
支书何二柄这时沉默了起来。他低头吃罢一根纸烟,又把一根纸烟点燃,这才缓缓抬起头来望着蔡先生说:“叔,其他事情我能说了算,可是入队落户是个大事,我一个人说了不算嘛。”
“嗯,要说这事情的确是难为你哩,”蔡先生捻着胡须沉下脸说,“那是这,入队落户咱回头再说,可这一家人恓惶地跑来了,总得让他们落个脚吧?”
“这事我能做主。”何二柄抬起左手摩挲着头发,咧嘴笑着对蔡先生说,“叔,要不是这,村东头那个破院子拾掇拾掇估计还能凑合着住人,就让他们先在村里落脚,往后的事情咱往后再说,你看能成?”
“你娃仁义哩,”这时蔡先生脸上爬满笑容,说,“当年选你当支书还真是没看错人呢。”
听到蔡先生赞扬的话,何二柄高兴得露出了被旱烟熏黑的门牙说:“叔是夸我哩!”
蔡先生说:“夸你也应该嘛!”
就这样,我们一家四口就暂时在罗二川落下脚来。转过年去的春天,蔡先生亲自出面邀请大队干部来我家吃饭。酒过三巡,支书何二柄对蔡先生说:“叔,你出面喊我们几个大队干部来这家喝酒,我知道叔的心思哩。既然是吉安叔让这家人来投奔咱咧,我们也不能把人挡在外头。叔,你看是这,明天我们开会研究一下,如果干部们都没啥意见,就让这家人在咱罗二川入队落户。”
然而,支书的话音刚落,民兵连长赖青山就站起身来说话了:“何支书,你让他暂时在村里落脚几天我没啥可说,但入队落户可是件大事情,就凭吉安爷的一封书信,谁敢保证他不是逃跑出来的‘流窜犯’呢?”
“你这娃年少轻狂,几杯酒下肚就晕球了。”蔡先生沉下脸盯着赖青山说,“吉安十几岁就参加革命了,吉安这个老革命你都信不过?”
赖青山早已喝得面红耳赤,他不敢与蔡先生对视,就扭过脸去看着屋外说:“蔡爷,我年少轻狂说话直,你也不要不耐烦。不瞒你说,这些年来我可听到些不好的传言,说吉安爷被打成‘右派分子’了,还听说四川那边给咱廘州县发函,请求协查吉安爷的历史清白呢……”
“狗日的,你胡咧咧啥哩?”蔡先生顿时气得把酒杯摔在桌子上,说,“你娃长志气有胆量了,才当了几天干部,都敢污蔑老革命了?我看你才是‘右派’,才是资本主义的走狗咧!……”
一时间,蔡先生就把民兵连长赖青山骂得狗血喷头。民兵连长气得脸色惨白暴跳如雷,说:“蔡爷,你也不要嫌我说话过头,这些年你帮人看风水,弄的就是‘牛鬼蛇神’那一套,只是你年龄大了没人跟你较真儿……”
支书何二柄见赖青山越说越过头,慌忙把他扯出屋去劝说:“你娃也太轻狂了,你把蔡先生当谁了?不说别的,就凭他在十里八村的威望,你赖青山也不该在他跟前逞能哩。”
民兵连长依然不甘示弱。他站在院子里梗着脖子大喊大叫,说:“我说的是革命道理,真理面前人人平等,我坚持的是真理,我怕他个锤子咧。”
支书何二柄一时被噎得回不上话来,就骂着把赖青山拽出了院子。然而那年初夏的一天晌午,两名公社干部却走进了罗二川村庄。他们先去队部与何支书进行了谈话,又走进我家院子询问情况。公社干部在村里调查的时候,民兵连长赖青山一直跑前跑后张罗着,好像唯有他的积极配合,才能把我们杨家的问题搞个水落石出似的。当天吃罢晚饭,两名公社干部骑着自行车离开村庄以后,赖青山就满身酒气地走进了我家屋里,他满面春光地对我说:“杨永万,原来你狗日的是‘地富分子’呀,逃出来就是为了逃避贫下中农的劳动改造……”这时赖青山打了个饱嗝,一股很冲的酒味儿就在窑洞的空气里弥散起来。我慌忙给赖青山递上一杯茶水,弓腰含胸向他赔着小心说:“赖连长,你看我一家人都逃到陕北来了,要是又被遣返回去,那可就没有活路了……”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赖青山挥手挡开茶杯说,“把你一家遣返回去,是为了让你们一家人更好地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咋能说没有活路呢?没有活路这话就很反动,我看你满脑子都是‘活思想’,真得好好整治整治才行咧。”
“赖青山,你娃真的是有事不嫌小哩。”
正当我惶恐不已的时候,蔡先生慢悠悠地走进屋来。他木着脸在炕沿坐下说:“民兵连长是多大的官呢?不想着行善积德,满脑子都是花花肠子,怪不得你个子不高,头毛还少哩,看来都长心眼里去了。”
赖青山虽然被蔡先生骂得脸色灰白,但他毕竟对蔡先生心存敬畏,就一边还着嘴顶撞,一边转身走出院子了。蔡先生转过头来,看见我婆娘赵明春搂着祯虎坐在锅灶旁哭得恓惶,女儿祯秀也悄声抹眼泪,便宽慰了我们几句,又对我说:“娃,你不要害怕,吉安让你们来寻我咧,无论啥事情都有我担着。”
那天晚上,我送蔡先生离开院子的时候,初夏的月亮已经爬上了树梢。月光洒在院里的泥土上,犹如凝结着一层冰霜。蔡先生见我犹如一位耄耋之人那般弓腰含胸耷拉着脑袋,默然无语地跟在他的身后,便站在院畔叹了口气说:“永万娃,不要操心,只要有我老汉在哩,你,放心踏实睡觉,啥事情都会有办法解决。”
可是,我怎么能够放心踏实睡觉去呢?——去年寒冬的那个深夜,当我选择逃离杨家坝村庄的时候,就已经选择了一条不归之路啊!在那个寒风凛冽的深夜里,我带着一家人逃离村庄以后,摸黑来到父母的坟头。父母的坟茔在村前河沟的一个小土丘上,四面环水绿树常青,占尽了杨家坝村庄的风水。然而此时,土丘荒漠被严寒紧锁着,河水沉静草木瑟瑟,坟头一片寂静。在父母坟前跪下的时候,我忍不住哭了:“爸爸呀,你要我保证延续杨家血脉香火,可如果我们一家人还在杨家坝待着,我夜夜都在做噩梦啊,我总是梦见儿子祯虎会被娃儿们丢进河水里淹死。如果没有了儿子,我还拿啥子延续杨家的血脉香火哟?……”
那个寒冬的夜晚,我跪在父母坟前哭诉以后,又向静默在夜色里的杨家坝村庄跪拜,心里默然哭诉着:“我走了,这一跪拜或许就是诀别,可我此刻的内心是多么难受啊。这个小小山村,这块山区土地,其实我多么眷恋,离别之际我心里有话想说,可是我又能对你说什么呢?说我曾经读过的诗书?说我曾经种过的田地?说我曾经有过的欢乐?……现在一切都没有了,生活留给我的只有一条逃荒之路。我离开这里熟悉的一切,离开掩埋着我父母尸骨的土地,逃往陕北那个陌生的地方……尽管我满心无奈却又别无选择,好在陕北是一块‘红色的土地’,或许还真的能够落脚啊!”
……
夜已深了,当我回忆起这些往事的时候,就被内心的忧伤与恐慌搅扰得难以入眠。熬过漫长的黑夜,第二天醒来,生活依然还是原来的老样子。女儿祯秀一早就提着箩筐往后山挖药材去了,婆娘带着儿子祯虎在院子的菜园里侍弄瓜果蔬菜,但我的心里却始终惴惴不安。我简直不敢想象,逃离四川杨家坝半年以后又被遣返回去,在那片令人胆怯的土地上,我们一家人将会面对怎样的苦难生活?挨批斗是必然的,劳动改造也是肯定的,皮肉之苦对我来说可以忍受,但对精神上的折磨,我却心生恐惧,尤其是想到儿子祯虎有可能招致杨家坝娃儿们更为残酷的整治,心神就更加恐慌起来了。我想,倘若儿子祯虎突然夭折了,父亲的在天之灵岂能安然。这时我心痛极了,心尖犹如被锋利的刀刃拉开了血口那般。但心无处安放,只能任凭鲜血流淌……
这时候,儿子祯虎正跟在婆娘赵明春的屁股后面,活蹦乱跳地在院子里的小菜园里拨菜。趴在菜叶上的瓢虫引起了他的好奇,驻足在菜花上的蝴蝶也拨动了他童真的心弦。儿童的天真,让他不知生活的烦恼,他像一只快乐的小鸟,在小菜园里抓捏瓢虫、追赶蝴蝶,祯虎欢快的声音就在这个破烂的农家小院里飘散开来。但是,婆娘赵明春却心疼菜园里的瓜果蔬菜,她叫祯虎不要乱跑,说:“看嘛看嘛,这么好的菠菜都被你踩坏了。”婆娘说着就扯住了祯虎的胳膊,恼怒地在儿子的屁股上拍打了起来,儿子满心的欢乐情绪霎时就被婆娘掐断了,一屁股坐在菜地的泥土上哇哇大哭,但婆娘还是不依不饶地说:“你还哭撒?咱一家人都没得个口粮嘛,菜叶子就是一家人的粮饭哟,你把菜叶子都踩烂了、糟蹋了,没吃的要把嘴巴都挂起来撒?”
……当婆娘对儿子的抱怨声从小菜园里飘过来时,我突然伤心得落起了眼泪。是啊,虽说是在罗二川村庄落脚了,可是没有落户就不能下地种田,一家人连吃饭的口粮都没有。这几个月来,吃饭问题都是靠蔡先生和村里几户好心人家接济着敷衍肚皮……想到这里,我便站起来踩着婆娘的骂声和儿子的哭啼,硬着头皮往蔡先生家走去。
这时候,蔡先生捧着只茶缸坐在院里那棵老槐树下,我走过去后,他抬起左脚钩来一只矮凳说:“坐吧。”我默然坐下,勾着脑袋,感觉满肚子的话,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蔡先生见我沉默不语,就笑着说:“永万娃娃,你也是四十大几的人了,才遇到点事情嘛,咋就蔫得像霜打的茄子咧?”
我缓缓抬起头来,两颗眼泪悄然滑出了眼眶,说:“蔡老爸,逃跑出来又被遣返回去,我一家人真的就没活路了啊!”
“谁说要把你遣返回去咧?”蔡先生淡然一笑说,“走一步说一步,你先放心在村里住着就是了。”
临近中午的时候,支书何二柄推着自行车走进了院子。蔡先生一如先前那样捧着茶缸,等何支书把自行车扎在树下才对何支书说:“柄娃,跑了整整一个上午,你也跑累了吧,快坐下歇一会儿。”
我慌忙起身把凳子让给支书。何支书坐下以后从头顶取下草帽扇着风说:“叔,入队落户的事情,公社说不行嘛。”
“那总得让人活着呢。”蔡先生把茶水递给何支书说,“还非得遣返回去咧?”
“那倒不会。”何二柄接过茶水“咕咚”着喝了几口抹着嘴巴说,“我找公社马书记说了,他也知道是你的意思,他应该是默许暂时在咱村里落个脚的。”
“那就先住着吧,”蔡先生说,“走一步说一步,往后的事情谁能预料呢?”
就这样,我们一家人暂时在罗二川居住下来。现在仔细回想起来,如果后来没有发生民兵连长赖青山逼我交出杨氏家谱木匣子的事情,说不定一家人还真的就在罗二川入队落户了呢!但在一九七三年初春的一个夜晚,赖青山却带着两个民兵突然闯进了我家暂时居住的那眼破窑洞里,他大喊大叫要求我把家谱交出来,还说我若不交出家谱就要把我送去法办。
这时候,我虽然心神慌乱,却依然向他赔着笑脸,还装着无辜的样子对他说:“赖连长,你说的是啥子嘛。”
“你少跟我嬉皮笑脸。”赖青山阴沉着脸色哼哼冷笑说,“毛主席教导我们,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杨永万,如果你还负隅顽抗,不肯把家谱交出来,那就别怪我们对你实施‘无产阶级专政’了。”
说实话,尽管我们一家在罗二川落脚以后,赖青山处处与我为难,但我内心依然还是抱着“退一步海阔天空”的想法。那时候我总是心说,他是民兵连长,是武装力量,他可以把我这个“盲流”当成敌人,可我却不能与他结仇生怨。毕竟他是大队干部,倘若我在他面前处处示弱,总有一天他会心生感动。所以,我依然觍起脸给赖青山递纸烟说:“赖连长……”但他却摆出一副铮铮铁骨、百毒不侵的样子,猛然把我递烟的手推开说:“杨永万,你还想拉拢腐蚀革命干部吗?你少跟我装啥迷瞪,逢年过节,你就躲在这个窑洞里烧香拜家谱,革命群众都把你躲在屋里搞封建迷信的行为向组织检举揭发了,你还想抵赖不成?”
说罢这话,赖青山就命令跟在他身后的两个民兵说:“立即搜查,寻到证据,看他还有啥话可说。”
“人入绝境方显英雄本色”,我想这句话是很有道理的。那天晚上,当两个民兵撸起袖子要进屋搜查家谱的时候,我怯懦的内心突然就迸发出了豁出去的胆量与勇气,随手抄起一根扁担大声喝道:“谁敢?”
两个民兵猝不及防,被我的吼声惊得愣在了门口,就连赖青山也愣怔住了,但他很快便又恢复了自信,依旧盛气凌人地说:“杨永万,你想造反吗?”他说着伸了伸胳膊,还把脖子扭得咔吧作响,说,“革命战士从不畏惧敌人的枪弹。敌人只不过是‘纸老虎’。”赖青山向两个民兵挥动手臂喊:“上!”
“我看谁敢?”
我这时早已失去了理智,就用扁担头直指赖青山的胸口怒吼说:“杀人不过头点地,赖青山,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你就休想把我的家谱抢走。”
面对我的反抗,赖青山习惯性地去身上摸枪,却发现步枪并没有挎在肩头,他慌忙后退几步躲在两个民兵身后吼叫,说:“还愣着干啥?”
正在这一触即发的关键时候,支书何二柄闻讯赶来了。他喝退了民兵,又把赖青山拽到一边说:“就算他是‘流窜犯’,你也得让人活命嘛。如今他们一家在村里也住了快三年,人家不偷不抢规规矩矩,也没吃咱生产大队的粮食,咱要开‘批斗会’就把他抓来,咋说也算是给村里做了点贡献。赖青山,你可以不让这家人入队落户,但也要给人留条活路嘛。”见赖青山一脸怒色,仍不肯善罢甘休,支书何二柄便轻声叹说:“青山啊,你是民兵连长,‘抓革命、促生产’我坚决支持,但是把活人往死路上逼,这也不符合抓革命的立场和原则嘛!”
听到这话,我双膝发软,“扑通”一声就跪在了何支书面前。何支书慌忙把我搀扶起来,他没有跟我说话,却把赖青山拽出了院落……
傻子
祯秀跟着金菊花刚刚走出下院,就看见支书麻梦德和大队长皮有福从窑洞坍塌的上院走来了。祯秀慌忙按照风俗礼节,跪在院畔给两位大队干部磕头。支书麻梦德礼节性地拉起祯秀说:“无论多大的事情,毕竟还有组织咧嘛。你把心放宽宽的,只要相信组织、依靠组织,无论多大困难都不算困难……”
此时听到这话,祯秀心里顿时感觉很温暖,她又要跪下磕头致谢,却被麻梦德扯住了胳膊说:“免了免了!”又扭头对金菊花说,“金主任,你招呼上几个婆姨,先去把下院拾掇平整,再寻人去借锅碗瓢盆和桌椅板凳……不管咋说总得有个茶饭招待准备咧。”
妇女主任金菊花应声走后,麻梦德才对祯秀说:“其他的事情组织上可以出面替你先张罗着,可是皮四爷还得你亲自去请哩。”
“行咧,梦德叔。我到上院看一眼就抓紧请皮四爷去。”
祯秀说完就往上院走去了。但她刚刚走到院畔,就见傻子付昌军正挥舞着拳头要与牛晋泉搏斗——在皮家沟村,牛晋泉是有名的“嘴链子”。早些年,他领着年轻的婆姨从陕北榆林搬迁到皮家沟入队落户以后,皮家沟人发现他是个喜欢与人打情骂俏、会现编现唱信天游的活泼小伙,就送绰号“嘴链子”。“嘴链子”牛晋泉走进窑洞坍塌的杨家上院的时候,恰巧看见傻子抹着眼泪从牛棚里走了出来,心想一个憨头傻子娃,老丈人死了还晓得伤心哭鼻子咧,真是太可笑了,便笑哈哈地拿傻子打趣,说:“傻子娃,死的是你老丈人,又不是你漂亮的婆姨殁了嘛,你哭锤子咧?……”
却不料,傻子听到这话顿时怒目相视,好像怒发冲冠将要大打出手似的。牛晋泉并不在乎傻子的愤怒情绪,依然嬉皮笑脸地打趣傻子说:“你哈怂盯着我看啥咧?我脸上又没长你婆姨的奶头头……”
不承想,傻子这时飞来一脚,就把“嘴链子”踹翻在泥坑里了。等院子里的几个男人慌忙把傻子扯开的时候,牛晋泉早已变成了泥猴。泥猴似的牛晋泉从泥坑里爬起身来,就咆哮着扑上来要与傻子搏斗。怎奈,傻子身材魁梧又有气力,个头矮瘦的牛晋泉刚扑上来,就又被傻子抬脚踹得仰面八叉跌倒在泥坑里了。光棍汉毛桂仓慌忙把牛晋泉从泥坑里拉起来劝说:“晋泉叔,开玩笑你也不分个场合。这边尸骨未寒,你却跟傻子开那样的玩笑,这不是找揍咧吗?”
“你快滚远远的……”“嘴链子”牛晋泉恼羞成怒,见光棍汉扯着他的胳膊责怪他,就不分青红皂白地骂光棍汉说,“看你那㞞样子,三十来岁连个婆姨都寻不下,倒是鼻子上插大葱——装起大象了。你有啥资格教训我?……”
像牛晋泉一样,皮家沟的很多人都不把毛桂仓放在眼里。早年,毛桂仓的父母从河南逃荒出来,在皮家沟落脚之后才有了毛桂仓这个儿子。老来得子的老两口对儿子很是疼爱,但在毛桂仓十岁那年,他的父亲却害一场大病殁了。年迈的寡母拖着幼儿艰难度日,却熬不住孤苦岁月,她在儿子毛桂仓十六岁那年也一命呜呼升天而去了。如今,毛桂仓虽然长得人高马大仪表堂堂,干农活也是好把式,却因性格腼腆不善言谈,眨眼间都三十多岁了,还孤身一人,便在村人眼里成了没啥出息的“小光棍”。
光棍汉毛桂仓好心好意把牛晋泉从泥坑里拉起来,却被牛晋泉拿话一顿羞辱,一时气得满脸涨红说:“你,你咋……你咋是个这咧嘛。”便恼得把“嘴链子”的胳膊甩掉转身走了。“嘴链子”牛晋泉这才转过身来冲着傻子吼道:“妈的,你个傻货,别看你寻下个山丹花儿样的碎婆姨,就凭你憋那一脸的㞞疙瘩,老子就知道你连个屄腥气都没有沾过……”
恰在这时,祯秀走进了院子。她看见傻子被两个村民扯拽着,还嗷嗷叫着要扑过去与牛晋泉搏斗,就沉下脸色喊了一声傻子,说:“你长本事了?”
傻子顿时就安静了下来。
祯秀第一次见到傻子,是在一九七三年的初夏时节。
那年夏天,陕北南部多晴少雨,气温就比往年高出了许多。这天一早醒来,父亲就蹲在院畔吧嗒起旱烟锅了。旱烟灰白的烟雾在父亲头顶上缭绕着,搭眼望去,犹如腾起的一股薄薄的晨雾。这时候,夏日的太阳已经晒热了院畔的泥土,一股热浪从脚底往上翻滚,汗水便从父亲额头冒了出来。但此时,父亲无心擦拭汗水,却像一个痴傻的老汉那样弓着腰身,目光痴呆地望着罗二川村庄南边的那座大山。从罗二川村庄往南走十多里路,翻过那座重岭叠嶂的麻子山就是皮家沟了。蔡先生说:“如果祯秀愿意嫁给傻子付昌军的话,你们一家人就可以在皮家沟入队落户……”
那是几天前的一个傍晚,阴阳先生蔡吉普腋下夹着帮人看风水时使用的罗盘从外村回来,就直接踏进了杨家的门槛。见蔡先生走进屋里,父亲慌忙喊母亲快给蔡先生泡茶,但母亲却站在锅灶前怯望着父亲说:“屋头没得茶叶嘛……”
“那就冲碗糖水撒。”
“屋头没得糖嘛!”
母亲说这话时,急得直抹眼泪,蔡先生笑着在炕边坐下说:“永万娃,就别难为你婆姨了。你要觉着过意不去,让我吃你一锅旱烟就行。”
“是啊是啊,我啷个忘了请蔡老爸吃烟撒?”
父亲这才如梦初醒,慌忙从脖颈上取下烟袋,双手捧着递给蔡先生说:“这是我在院子里栽的旱烟,蔡老爸你尝尝嘛,看味道还要得不?”
蔡先生一边慈祥地笑着,一边接过布烟袋。他装了一锅子旱烟末点燃,吧嗒几口便由衷点着头说:“嗯,就凭这旱烟的香味儿,拿街上也能卖个好价钱咧。”
听到这话,父亲心头猛一激灵,便十分谨慎地对蔡先生说:“我可没敢想过拿到街上去卖钱。蔡老爸,你说在院里栽几棵旱烟,这算不算是‘挖社会主义的墙脚’哟?”
见父亲如此惊慌,蔡先生淡然一笑,便岔开了话题说:“我今天来呢,是想帮你找个踏实落脚的地方。翻过麻子山南边沟里,有个村子叫皮家沟。队长丁狗毛有个养子本来是个挺聪慧的娃,可是前些年却被他婆姨一耳光给扇傻了。今天晌午,我在皮家沟帮人看风水,恰巧碰到丁狗毛的婆姨马青梅了。她说我人缘好交际又广,如果遇到合适的女子,就给她那傻子娃牵根红线,还说只要女方同意,无论提啥条件她都能答应。”蔡先生说这话时,扭头瞅了眼坐在锅灶旁的祯秀说,“为这事儿,我还找了趟皮家沟的大队支书皮四爷,问他马青梅说的那话靠不靠谱,皮四爷倒是个爽快人,他说丁狗毛的养子付昌军也是个苦命娃娃,只要是女子愿意嫁给傻子,解决入队落户的问题没麻搭(没问题)……”
“就是这么个事儿,成不成赶明儿给我个回话。”蔡先生说完抬屁股准备走人,不料想,一直默然坐在炕头的祯虎突然喊了蔡先生一声“爷爷”。听到祯虎这亲昵的喊声,蔡先生的脸上顿时就乐开了花。他爱怜地盯着祯虎看了一阵,问父亲说:“你这小子几岁了?”
父亲赶忙回答说:“刚满十岁。”
“观面相,这娃长了副‘棋子耳,田字面’的好脸形,”蔡先生摸着祯虎的脸蛋说,“这娃五行属土,按面相学说,‘棋子耳,圆形似棋子,祖业难靠,能白手兴家。田字面,面形短圆而带方,三停均圆,富贵之相,终身运佳’。以我的眼光看,这娃是一块念书的好材料,你可不敢把娃给耽搁了。”
夜已深了。父亲送走蔡先生回到屋里,就像是跟谁赌气似的,黑沉着脸蹲在门口不停地吧嗒着旱烟锅子。母亲坐在锅灶旁抹着眼泪说:“这事坚决要不得嘛。哥哥,我把话说到前头,你就是打死我,我也不同意把祯秀嫁给个傻子当婆姨哟!”
“哭啥子?你个死婆娘,是要给老子哭丧撒?”
父亲突然狂躁起来,他站起身来把脚旁的一只小板凳踢出了屋去,吓得母亲脸色一阵惨白,但母亲却依然倔强着说:“哥哥,那你……就再想想别的办法嘛。”父亲狠狠地瞪了母亲一眼,说:“老子但凡有点别的办法,还要你个死婆娘说哟。”
在父母争执不休的时候,祯秀默然走出屋去。此时,屋外的月亮高悬天空,清冷的月色把川道照得一地惨白。她踩着清冷的月色来到河畔,川口河水正寂然无声地流淌着。陕北山区的夜晚格外沉静,此时夜深人静,就连河畔的虫蝇都已进入巢穴睡觉了,唯有冷月陪伴着祯秀。但是那轮清冷的月牙,却又远远地挂在天边,倒是对面连绵起伏的山峦,在朦胧的月色里,像一把蒲扇似的在她的眼前巍峨耸立着。望着川口河对面巍峨的山峦,祯秀感觉心情极其压抑,一时忍耐不住内心的悲伤,便哭了起来。
“我要嫁给一个傻子吗?我为啥要嫁给一个傻子呢?”
说罢这话,祯秀感觉双膝酸软,“扑通”一声就跪倒在河岸的草地上了。“老天爷,我要嫁给一个傻子,为什么偏偏是我要嫁给傻子呢?”祯秀跪在草地上哭喊的时候,被泪水遮挡着的双眼就幻化出了多年以后的生活模样儿——多年以后,她身材清瘦而又枯萎,眼眶因为缺少泪水的滋润而枯竭干涩着。她想多年以后,她走在皮家沟黄土弥漫的土路上,身后跟着一个吊着两筒鼻涕的傻子老汉,老汉破衣烂衫又蓬头垢面,就像一个乞丐那样拽着她的衣襟在村庄行走。她想多年以后,每条路上都站着嘲笑她的人,人们指指点点,戳着她的脊梁骨……
“不啊!”
祯秀不敢再往下想了,便猛然站起身来跳进了川口河里,但河水浅得只淹没到她的膝盖,身子依然还在河水之上。她突然发现自己连去死的地方都找寻不到,一时绝望地跪在河水里哭喊:“为啥偏偏是我要嫁给傻子啊?神爷爷,难道你对我就那么不耐烦啊?”
……
“秀啊,你跑哪里去了哟?女子,你跑哪里去了啊?”
正在这时,河堤岸边传来了母亲的深情呼唤。母亲深情的呼唤就像一剂镇静药,顿时就让她因内心绝望而失控的情绪冷静下来,又转回到了现实当中。现实极其冰冷,就像是在寒冬腊月的夜里,你站在屋外那般,夜像一块黑布蒙住了你的双眼,你看不见一丝光亮,唯有阵阵寒风吹来,冷得你浑身颤抖。她颤抖着从河水里站起身来的时候,母亲已经撵到了川口河畔。见祯秀站在河水里,母亲顿时就吓得瘫软在了河岸上,拽着河畔的杂草向河道里爬行着哭喊:“好女子,你可不敢,你可不敢想不开啊!你爸爸也是没有别的办法……”
母亲的话,让祯秀陷入了更深的痛苦之中——在罗二川村庄落脚的这些年里,每当父亲像一只温驯的绵羊那样,被民兵连长五花大绑押到老枣树下批斗的时候,她就眼含泪水悄然紧随其后,躲在批斗会场某个黑暗的角落悄声望着,望着父亲抹眼泪。这时候,身高一米八二的父亲,像只虾米似的弓腰哈背地站在老枣树下被人批斗。有一次,祯秀躲在老枣树下土台背后的黑夜里,看见一位妇女冲上台来把唾沫啐在父亲脸上辱骂父亲是“流窜犯”“臭狗屎”的时候,父亲委屈得流起了眼泪,但这时民兵连长赖青山却冲上去狠狠扇了父亲一个响亮的耳光,吼道:“杨永万,你认罪态度要诚恳,不要心怀鬼胎,不要妄想用眼泪博取革命群众的同情,削弱人民群众的革命斗志。”
父亲赶忙低头认罪说:“我有罪!”
回忆起这些往事,祯秀心里更加绝望与痛苦。她这时才意识到,其实她连想死的权利都没有啊。心想如果我死了,父亲怎么办?母亲怎么办?弟弟祯虎还指靠谁才能去念书上学?……想到这些,祯秀只得放弃了赴死的念头。她踩着河水向母亲扑了过来,母女俩在河岸紧紧相拥。母亲把女儿抱在怀里摩挲着她的头发说:“秀啊,可不敢啊,你可不敢想不开。”母亲擦了把眼泪说,“你放心,只要有妈在,就不会把你嫁给傻子。”
“妈,你不要说了。”祯秀哭着央求妈妈说,“让我趴在你的怀里安静地想想,说不定我想通了,嫁个傻子我也耐烦!”
祯秀趴在母亲怀里的时候,心想人活一辈子,到底什么才是最重要的呢?此时对她来说,好像跟谁结婚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婚姻能给这个濒临崩溃的家庭以怎样的未来。那么,这个家庭需要一个什么样的未来呢?——入队落户,能够成为名副其实的社员,弟弟祯虎就有学校念书了。祯秀趴在母亲怀里想了许久,才想明白了一个道理:只要有个村庄能够入队落户,这个犹如一片树叶那样在风中飘飞的家庭,才能停止漂泊,才能过上平稳安静的生活……
“秀啊,好女子你不要哭了,跟妈一起去找蔡先生,咱给他说,就是一辈子逃荒要饭,咱也不能跟傻子……”
妈妈一边说着,一边帮祯秀擦拭着眼泪。这时候,祯秀却从母亲的怀抱里站起身来。她把母亲从草地上拉起来,咬着嘴唇说:“妈,只要有我在,咱就不会逃荒要饭。走,咱回家去!”
母女俩转过身来,却被默然站在身后的祯虎吓了一跳。母亲气恼地骂祯虎说:“你啷个像个鬼影子样哟,吓得老子冒出了一身冷汗。”
听到骂声,祯虎转身便跑,瘦弱的身影很快就在夜幕里消失了。
那天夜里,祯秀难以入眠。夜深的时候刚有睡意,却又总是被噩梦惊醒。她梦见父亲被民兵连长捆绑着吊在树上,梦见弟弟像鬼影那样在河床上行走,还梦见妈妈掉进了川口河湍急的河水里,但弟弟祯虎却站在河畔狂笑着说:“我要上学!”被每一场噩梦惊醒的时候,祯秀的脊梁骨都冒着冷汗。她在父母的鼾声中悄声穿好衣服偷偷溜出屋子,蹚过川口河水爬上对面山峦,坐在山峁望着东边天际……当清晨的太阳艰难地爬上山头的时候,祯秀突然想起一句话来——“只要活着,就没有迈不过去的坎。”她坚强地站起身来,从山坡上走下来回到村里给蔡先生回话说:“蔡爷,只要我们能入队落户,只要弟弟能入学念书,嫁给傻子,我也耐烦。”
蔡先生盘腿坐在土炕上,盯着祯秀沉默了许久才叹口气说:“好女子,那你先准备准备,这几天蔡爷就带你去皮家沟……”
皮家沟村庄,坐落在陕北南部一处两山相峙的山沟里。沟底有一条缓缓流淌的河水,当地的人们把这条河称为葫芦河。葫芦河北岸那座大山叫麻子山,几十户农家小院就像羊屎蛋蛋似的,稀稀落落地攀爬在麻子山山坡上。葫芦河南岸阴坡那座山叫走马梁。走马梁的山势相对平缓,一块块坡地农田分布在沟壑与坡坎之间。每年早春,居住在麻子山山坡上的皮家沟农民往阴坡地里播入谷种、苞谷和糜子,秋收时节阴坡田地里就摇曳起了秋收的喜色——那便是皮家沟人秋天的庄稼收成,也是皮家沟人半年的吃穿。在中华人民共和国的版图上,皮家沟按照行政区划属于陕北延安地区的管辖范围,但从地理位置和气候条件来看,则是渭北黄土高原的丘陵地带。多年以来,在陕北南部这条沟川里,有关皮家沟的由来众说纷纭。一种传说是,皮家沟村庄历史悠久。相传很久以前,由于人们砍伐森林垦荒种地,导致这一带山区水土严重流失,自然灾害频频发生,每到春荒季节,居住在这里的人们便以乞讨为生。这年早春的一个晚上,有位叫皮鹿泰的年轻人讨饭回来,梦见一位白胡子老汉摩挲着他的脑袋说:“娃娃,带领百姓在山上栽树种草吧。等到山涧溪水奔流,林间有了飞禽走兽,百姓就能过上好日子。”从梦中醒来,皮鹿泰笃信受神仙点化,便孤身一人在对面阴坡的山峁沟壑栽树种草。桃花仙子被皮鹿泰的精神所感动,便悄声下凡在阴坡青石砭撒下山桃树种子。当漫山遍野桃花盛开的时候,桃花仙子与皮鹿泰相爱成婚,却触犯了天规,王母娘娘派两名天兵下凡将桃花仙子捉回天宫。此后,皮鹿泰心灰意冷,便在对面阴坡青石砭修建起“桃花庙”,供奉着桃花仙子神像,而他则常年守望着庙宇直到终老。后人为了纪念先祖皮鹿泰,便将盘踞在阳坡麻子山的村庄改名为“皮家沟”了。当然,坊间还有一种传说是,皮家沟早年荒无人烟,二十世纪初期中华大地战火纷飞的年代里,有一位名叫皮展喜的湖北年轻人携带家眷逃往陕北,被这里的青山绿水留住了脚步,他便在坐北朝南的麻子山山腰挖了几眼土窑洞,又在葫芦河畔的沟川垦荒种田,一家人便在这里定居了下来。后来的逃荒者见这里居住着庄户人家,也在麻子山山坡歇脚留居。这样年深日久,这片荒无人烟的土地上便聚集起一群逃荒落难的人。解放以后,新中国组村建社,当地政府将零散盘踞在麻子山山坡上的几十户人家纳为一体,并取皮家姓氏为村庄命名——地处陕北南部偏隅之地的无名村落,才拥有了“皮家沟村”的官方称谓。一九五八年冬天,在“人民公社化”运动中,寺坡人民公社把皮家沟划分为三个生产队(第一生产队由居住在麻子山山坡的十几户人家组成,第二生产队由水田湾的十几户人家组成,第三生产队由阴坡走马梁脚下的八九户人家组成),更名为皮家沟生产大队,并挂牌成立皮家沟大队党支部,农会原主席皮茂华(皮展喜老太爷的二儿子)当选为皮家沟大队第一届党支部书记。皮茂华在大队支书岗位上一干就是六年,直到一九六四年秋天,他才将皮家沟大队党支部的“帅印”交给四弟皮茂奇(皮家沟人称“皮四爷”)。此后,皮四爷便成了皮家沟大队的党支部书记。
一九七三年初夏这天,祯秀跟随父亲和蔡先生踏进皮家沟村庄的时候,已是临近晌午时分了。傻子的妈妈马青梅对祯秀父女前来“看家”的事情格外重视,早已准备好了一桌丰盛的菜肴(“看家”是陕北男女的一种相亲仪式,由媒人带着女方及其家人,先到男方家来实地察看家庭生活状况,看是否满意钟情男方,进而决定是否与男方订婚)。祯秀低头跟在父亲身后走进院子的时候,马青梅连围裙都来不及取掉,便疾步从灶屋窑里跑了出来。她一边跑着一边高声吆喝:“丁狗毛,你眼窝瞎了?蔡先生都走进院里了,你还缩在屋里干啥咧?”
丁狗毛阴沉眉眼走出窑洞不冷不热地招呼说:“来吧,回屋喝茶吧。”
蔡先生望了一眼身材瘦高、头发稀少,还有点驼背的丁狗毛说:“你娃怪不得是个秃头咧,都长心眼里去了嘛。”听了这话,丁狗毛才慌忙赔笑说:“每回见了我,你都先拿话刺挠我呢。蔡叔,你老人家对我咋就不耐烦咧?无论啥时候看我都不顺眼吗?”
“永万娃,你不用招实这哈怂,咱进屋喝茶去。”
说罢,蔡先生就扯着父亲的衣袖往屋里走去。这时,马青梅跟前撵后打量着祯秀说:“这女子好俊哩,这女子好着咧!”
马青梅说着就要抓祯秀的手,却被祯秀躲过了。马青梅一时神情尴尬,就转过头去喊叫说:“丁思高,你还躲在屋里干啥?快去喊你大哥回来嘛。”又抱怨她的傻儿子说,“早上说得好好的嘛,晌午女子要来‘看家’哩,这傻货硬是不听话,还非得去自留地侍弄庄稼。你看这么俊的一个女子来了,他还害羞躲着不敢见面,也不知道是真傻还是假傻咧!”说完这话,见儿子丁思高还没从屋里出来,便随手抓起一把笤帚撵进侧旁那眼窑洞,才把儿子丁思高撵了出来。
多年以前,马青梅带着儿子付昌军从贵州山区逃荒到陕北,改嫁给皮家沟的丁狗毛后,为丁狗毛生的第一个儿子丁思高,今年已经十六岁了。这娃眉眼长得很像他爸丁狗毛,但身体却比丁狗毛壮实,才十六岁的娃娃,身材已像个大小伙了。他脾气倔拗,却害怕挨打。当妈妈举着笤帚撵进屋里之后,他就吓得抱头鼠窜,顶嘴说:“妈,你也太偏心眼了吧。傻子是你的亲儿子,我就不是了吗?你给他寻婆姨呢,他跑了你不打他,凭啥拿笤帚疙瘩捶我呀?”
“还跟老子犟嘴呢?”
马青梅举着笤帚又撵过去,丁思高便赶忙跑出院子去了。然而不多时辰,丁思高又气呼呼地返回了院子里,对他妈马青梅说:“妈,你那傻货不愿意,不回来。”
马青梅说:“你就没说人家女子已经来家里了?”
“咋没说?”丁思高满脸气愤地说,“我跟他说你婆姨来了,妈喊你回去看婆姨呢,狗日的不搭理我,我就过去拽他,反倒被他一掌推倒摔在了地上。他心里头还不耐烦,说他这辈子不要婆姨……他要不要婆姨关我屁事啊!”
听到这话,马青梅顿时就火冒三丈了。她扯开围裙丢在屋外的窗台上骂说:“还傻出人精了,都二十三岁的人了,不要婆姨还要啥咧?”马青梅一边骂着一边往院外走去。马青梅走路时脚板翻得极快,鞋底带起的尘土就像是被风卷起的泥沙那样飞扬。不多时,傻子就被她拽进了院子里。
这时候,傻子上身穿着背心,但那件背心却因长时间没有清洗而布满汗渍。一件土灰色的褂子随意搭在他的肩膀上。傻子肩膀宽厚魁实,被日头晒得黑红,看上去就像两块红薯面蒸的杠子馍馍似的。傻子穿着一条有破洞的长裤,左腿那条裤管挽过小腿,但右腿那条裤管却像癞皮狗似的耷拉着。他的头发很凌乱,搭眼看去犹如一个杂乱的鸡窝……傻子被他妈妈马青梅死拉硬拽着扯到祯秀面前的时候,随风飘来一股刺鼻的汗渍酸味儿,熏得祯秀捂着鼻子嘴巴。她下意识地抬头看了傻子一眼,顿时就悲伤得哭泣了起来。傻子愣怔着不走,像失魂落魄的孩子似的死死地盯着祯秀。马青梅见傻儿子直勾勾地盯着祯秀,知道傻儿子动心了,便乐呵呵地拽了拽傻儿子的胳膊说:“人家女子大老远来了,你傻愣着干啥?还不赶紧喊她回屋里坐咧?”
“快坐,快坐。”傻子这才回过神来,憨笑着说,“秀,快回屋坐。”
听到傻子喊“秀”的时候,祯秀鼻头一酸就委屈得要哭了。她赶紧起身跑出院子,站在院畔的一棵槐树下用手指抠着树皮,这才没有哭出声来,但泪水却悄然地流出眼帘,在脸颊上慢慢滑落。却在这时,傻子转身走进了侧旁的那眼土窑洞。他很快就拿着干净衣服、端着脸盆走出了院子。大概半个时辰,傻子再次回到院子里的时候,就像是换了一个人似的。这时,傻子上身穿着一件白色的衬衫,下身穿着条没有补丁的蓝裤子。他把布衫扎在裤腰里,刚刚洗过的头发也梳理得很整齐。傻子端着脸盆走到祯秀跟前憨笑的时候,恰好一阵轻风拂来,一股洋胰子(肥皂)的香味儿就钻进了祯秀的鼻孔……
吃午饭时,马青梅把支书皮四爷喊来作陪。入席就座,皮四爷向蔡先生和祯秀父亲杨永万敬了几杯酒说:“既然喊我来了,那我就要多说几句。有些话您听着不顺耳,心里也不要不耐烦。你们今天把人也见了,家也看了。可是,婚姻大事当不得儿戏,你们要想好想透想清楚了,咱才能再说下一步咋弄咧。”皮四爷说着又端起酒杯说,“付昌军这娃娃,打小跟着他妈从贵州逃荒到皮家沟来,我也是看着这娃长大的。论仪表长相,也是一表人才。以前这娃的脑瓜子也很灵光,读完初中要去县城念书。我今天借着酒劲儿多说几句,丁狗毛是后爹不想供娃读书还有情可原,但是你马青梅却是娃的亲娘啊,咋就下得了狠手一耳光把娃扇成傻子了呢?”
“四爷,你快不要说了。”马青梅这时抹起了眼泪,“说起这事儿,我肠子都悔青了。我这辈子作下不少孽咧。”
丁狗毛慌忙岔开话题说:“动筷子,动筷子,要不菜都放凉了。”
四爷端起酒杯兀自喝了口酒说:“情况就是个这,该说的我也都说了。我看这女子也是个灵巧的女娃。女子,你要仔细想好了再做决断,要是不嫌弃娃傻,实心实意嫁给傻子的话,我还是那句话,入队落户没啥问题……”
那天晌午,祯秀一顿饭吃得味同嚼蜡。曲终席散,她便催促着父亲赶快回家。临别时,马青梅按照当地风俗给祯秀见面礼,却被祯秀拒绝了。祯秀逃也似的走出院子,傻子却悄声撵了过来。傻子抬起右手,一边摩挲着自己的脑袋,一边憨憨地傻笑着,说:“搭眼瞅见你,我心里就可耐烦咧!秀,对我……你耐烦吗?”
听到这话,祯秀猛然回头瞪了傻子一眼,吓得傻子愣怔了起来。见祯秀扭头又往前走了,傻子这才灵醒过来。他慌忙紧撵几步,在祯秀身后悄声嗫嚅着,“秀……其实……说实话吧,其实……我才不是傻子咧!”
“傻子才说自己不是傻子。”
说这话时,祯秀心里很不耐烦,便把一口唾沫啐在院畔上,急慌慌地逃离了傻子家的院落。父女俩沿着麻子山蜿蜒的羊肠小道爬到半坡的时候,一个小伙背着捆柴火从坡上下来。小伙子见脊背上支奓着的柴火挡住了别人的去路,便慌忙立在一旁给祯秀父女俩让路。多年以来,父亲都没有受到过被别人谦让的礼仪了,便对小伙子心存感激地问候一声说:“娃儿,你背柴火呢?”
“是咧。”小伙子腼腆地问父亲说,“叔,你从哪哒来的咧?”
“从罗二川来的嘛。”父亲解释说,“来皮家沟走亲戚撒。”
“哦?”小伙子迟疑了一下,却又怯声问说,“是来傻子家‘看家’的吧?”说这话时,小伙子望了祯秀一眼,便像害羞似的脸先发红了。他慌忙低下头去说,“我叫毛桂仓,也是皮家沟的……”
祯秀心说你叫啥关我屁事?便没有搭理他转身继续爬坡走路。但是,当她和父亲爬上麻子山头的时候,却听见河沟里有人扯着嗓子唱陕北信天游——
这么长的个辫子辫子哎,探呀么探不上个天。
这么好的个妹妹呀哎,见呀么见不上个面。
这么大的个锅来锅来哎,下不了两颗颗米。
这么旺的个火来呀哎,烧呀么烧不热个你。
三疙瘩瘩的石头石头哎,两呀么两疙瘩瘩砖。
什么人呀她让我哎,心呀么心烦乱!
……
当信天游情意缠绵的歌声满河沟飘荡的时候,父亲在麻子山的一个坡坎上坐了下来。他吧嗒着旱烟锅望着对面的山梁,又低头凝视了一阵坡下的河沟,这才长长地叹了口气,轻声问祯秀说:“女子,你觉得皮四爷说的那些话,有没有道理哟?”
祯秀没有回答。此刻,她的心绪正被这绵绵的信天游歌声纷扰着……
皮四爷
在皮家沟这一带沟川里,皮四爷是位受人敬仰的“神人”。
听老辈人说,早在“大跃进”时期,皮四爷就以会“听老鼠”的神奇本领,在皮家沟这一带山区闻名遐迩了。——那是一九五八年的冬天,皮家沟的社员们积极响应中央《关于除四害讲卫生的指示》精神,广泛深入地开展“除四害”运动(消灭老鼠、麻雀、苍蝇、蚊子)。这天傍晚时分,当社员们纷纷提着老鼠尾巴去队部“缴数”的时候,皮四爷却孤身趴在葫芦河畔冻僵的田地上。皮四爷这样怪异的举动,逗引得社员们全都围拢了过来。有人就拎着老鼠尾巴站在地畔吆喝说:“皮茂奇,你该不是神经有毛病了吧?”
“不要喊。”
皮四爷兀自趴在地上侧耳静听一阵,这才不慌不忙地起身对围观的年轻小伙麻梦德说:“你把这下面的老鼠窝刨出来。”皮四爷这样的鬼话,顿时惹得社员们开怀大笑,大伙儿心说:“看来,皮老四还真是神经出毛病了呢!”但这时,年轻小伙麻梦德却不苟言笑,一脸正经地扛着钁头走了过来,在皮四爷的指挥下刨开一层层冻僵的泥土,一个很大的老鼠窝就从冰冷的泥土下冒了出来。躲藏在地窝里的老鼠惊慌失措四处乱窜,留下一窝黄灿灿的苞谷粒在寒风中瑟瑟发抖。顿时,皮家沟的社员们都惊呆了。大家你望着我,我望着你,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话说,整个河滩霎时就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之中。听老辈人说,在那个寒冬的傍晚,葫芦河畔的沉寂是被十八岁的麻梦德打破的。麻梦德在冻僵的田地里刨出老鼠窝后,愣怔了一会儿,便扯开嗓子大声喊道:“四爷,你是神神啊。”他说着就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向四爷磕头,恳请四爷收他为徒弟。“四爷,你教我学听老鼠的手艺吧。”他说,“你收一个徒弟就多一份力量。与天斗,其乐无穷;与地斗,其乐无穷。咱皮家沟人要坚决与四害之首的老鼠斗争到底……”
据老辈人回忆说,那年冬天,皮家沟的田间地头就多了一景——四爷走在前面,麻梦德紧随其后,几十条膀大腰圆的庄稼汉有的扛着钁头,有的掂着铁锹,他们呈扇形簇拥着四爷和麻梦德在田间地头挖地刨窝,便消灭了无数只“四害之首”的老鼠。春节前夕,当寺坡公社要求各生产大队汇报“除四害”胜利成果的时候,支书皮茂华接受了年轻小伙麻梦德的建议,拉着一架子车老鼠尾巴参加了成果汇报会。结果,这一架子车老鼠尾巴从寺坡公社又被拉到了县里。一位副县长看到皮家沟人拉着一架子车老鼠尾巴前来汇报时,万分震惊。“这就是‘除四害’的先进典型啊,与天斗与地斗与鼠斗,干革命就需要这种精神和气概!”副县长立即指示宣传部门,“要大力宣传这个典型,要号召全县人民活学活用,进一步掀起建设社会主义的新高潮……”
此后,在短短几天时间里,皮四爷的“神奇本领”就通过廘州县的有线广播,在千家万户间传扬了起来。转过年去的开春时节,皮四爷“能听老鼠”的本领被当地百姓越传越神,十里八乡和皮家沟的社员们对皮四爷的“神奇”近乎达到了膜拜的程度。
皮四爷接任皮家沟生产大队党支部书记的时候,全国农村正在轰轰烈烈地开展“农业学大寨”。在这场持续多年的“农业学大寨”运动当中,皮四爷不仅带领社员们在对面阴坡修整了层层梯田,还炸平了葫芦河旁的几个土丘,拓展了河沟的川地面积,又在麻子山上放火烧山、垦荒种田……后来,皮四爷还游说寺坡公社领导聚全社之力,在皮家沟村前的葫芦河上游拦河筑坝修起了水库。一九七七年初秋时节,一场突降的暴雨引发了山体滑坡,肆虐的泥石流不仅摧毁了阴坡的层层梯田,还冲垮了村庄西头的水库。皮四爷“强队富民”的伟大梦想便像一个气泡那样破灭了。
洪灾过后的第二年春天,寺坡公社推动基层党组织换届选举时,“神人”皮四爷意外落选,而三十多岁的麻梦德却高票获胜,当选为新一届皮家沟生产大队的党支部书记。那天,皮四爷落选后孤身离开会场。当他爬上麻子山山坡坐在他父亲皮老太爷坟头的时候,落日已经挂在麻子山西边树梢上了。此时,夕阳霞光映衬着蔚蓝的天空,整个麻子山脉就像被鲜血漂染了似的,弥漫着一股肃杀之气,皮四爷一头栽倒在坟前草地上,便失去了知觉。
天擦黑时,麻梦德听到皮四爷突然去世的噩耗,心情万分沉痛。他带领新当选的大队干部赶到皮四爷家里,怀着沉痛的心情说:“列宁同志教导我们,‘忘记过去就意味着背叛’。在皮家沟的发展史上,老支书功勋卓著,他带领广大社员艰苦创业,为皮家沟的发展积累了宝贵经验和精神财富。现在皮四爷殁了,这是皮家沟村庄的一件大事,大队党支部应当为老支书开一次追悼会。”麻梦德还对皮四爷的儿子皮有福说,“你节哀顺变吧!你爸盖棺入殓的时候,我要代表组织为他老人家致悼词。”
第二天早晨,麻梦德在皮四爷的灵柩前召开了干部会议,详细安排了皮四爷的丧葬事宜,并指定会计徐先友为老支书撰写悼词。然而,当村里的老人帮皮四爷穿好寿衣,等待时辰入殓盖棺的时候,皮四爷突然咳嗽几声,在灵棚的草帘子上坐起身来。皮四爷“起死回生”的异常现象,顿时把院子里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惊吓得毛骨悚然。人们哭爹喊娘抱头鼠窜躲进了窑洞把门窗关严,还用木棍顶死门板,但还是心神惶恐得透不过气来。
此时,院子外面一片寂静,个别胆大的男人耐不住内心的好奇,就屏声敛气地猫在窗户旁边,透过窗户纸的破洞观察院里的情景,看见皮四爷咳嗽着把一口浓痰吐在草帘子上,又低头看了看身上的寿衣,便“嘿嘿”地笑了起来……然而,当所有人都被皮四爷起死回生吓得抱头鼠窜的时候,麻梦德却像一根木桩那样直棱棱地竖在院子中央。
这是一个太阳极好的晌午,麻子山的天空蔚蓝如海,正午的太阳照耀着大地,阳光就把麻梦德紧紧地包裹起来了。早春时节的天气还不炎热,但是寂寞的阳光却把麻梦德晒得满头大汗。汗珠子沿着他的脸颊无声地流淌着,又无声地掉在院子的泥土上,黄土高原干燥的泥土就像饮血的孤鬼那般,哧溜一声就把汗水吸走了。这时候,麻梦德的脸膛泛着一层黑色的油光,他神情凝重地望着坐在草帘子上咳嗽不止的四爷,等四爷把一口浓痰吐在草帘子上了,这才与四爷说起话来。
“又活了?”
“又活了。”
父亲去世的这个早晨,祯秀领着傻子走进皮四爷家院子的时候,四爷正在梳头。这些年来,皮四爷每天清晨醒来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盘腿坐在土炕上梳头。多年之前,四爷“起死回生”以后便留起了长长的须发。四爷胡须灰白,满头银发飘然披肩。他在头顶打起发髻,插上一根枣红色的木簪子,乍一看恍如高深莫测的道长那般模样儿。这时的皮四爷比以前清瘦了许多,却精神矍铄、鹤发童颜。据说,有一天四爷翻过麻子山与罗二川的阴阳先生蔡吉普相会,俩人盘腿坐在水磨沟对弈了几个时辰,蔡先生便赠送皮四爷一个罗盘。四爷抱着罗盘返回村里闭门谢客足不出户,但多日之后走出屋门的时候却身穿长袍,拥有了掐算村人生辰八字的本领……这样一来,四爷就成为皮家沟这一带声望颇高的阴阳先生了。
“是祯秀吧?”
祯秀刚踏进四爷家院子,四爷就在屋里跟她说话了。然而此时,四爷家窑洞的门窗紧闭着,门和窗户上都挂着厚实的布帘子。如若是平常世人,坐在这眼关着门窗的屋里,哪里就有一双“神奇的眼睛”看到外面的世界了?但四爷却在屋里喊出了祯秀的名字。祯秀猛然一惊,心说,“四爷果真是个神神吗?”这样想着,祯秀赶忙跪在门口给四爷磕头。
四爷说:“不要跪,进屋就行了。”
祯秀依然还是按皮家沟这一带的规矩,与傻子一起跪在屋外给皮四爷磕了个头,这才起身走进屋里。初升的阳光也紧跟着跑进屋来,几缕胆大的光线还跃上了炕头,挤眉弄眼地盯着皮四爷咯咯直笑。但四爷并不搭理阳光,依旧盘腿挺胸端端地坐在窑洞后掌的土炕上。这时候,皮四爷穿着老式汗衫和灯笼条裤,面前摆放着一张低矮的炕桌。炕桌上摆放着梳妆的梳子、篦子和带着支架的圆镜子。镜子背面的图画是一幅素雅的神像素描。祯秀扯着傻子的手走进屋里的时候,四爷早已梳妆完毕。
“不要慌。”四爷说完这话,抬起手来冲黑狗挥了挥说,“黑狗出去。”
黑狗这时前爪刚迈过门槛,就被四爷挥手拦住,只好哼哼唧唧地退出窑洞。黑狗吐着舌头趴在门口仰望四爷,又看了看祯秀和傻子的脸色,没有发现四爷屋里有什么怪异之处,这才把身子蜷缩在门口安心地睡了。
祯秀在四爷家的炕头坐下还未开口,就忍不住哭了起来。
四爷说:“不要哭,人都是要殁的。”
傻子从衣兜里摸出一块手帕默然递给祯秀。祯秀接过手帕搌着眼泪说:“四爷,你说的是咧,人都是要殁的。可是我爸苦熬了一辈子,说殁突然就殁了,作为儿女我没尽个孝心,心里实在是过意不去……”
“不要哭。”四爷点燃旱烟锅子吧嗒着说,“遇灾遇难,哭解决不了问题。你只顾着伤心哭了,指靠谁来操持你家那一烂摊子事情呢?指靠你弟祯虎吗?不是我背地里说娃不好,你那弟弟书念多了,反倒念成了书呆子。虽说你是‘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可眼下那个家恐怕没你拿主意,任凭啥事情都还是办不妥帖的。”
“我爸殁得实在是太突然了,弄得我们姐弟措手不及。”祯秀噙着眼泪说,“不说别的,眼下连一副棺材板都还没有嘛,我爸恓惶了一辈子,总不能连一副柏木棺材都没有,就这样埋了吧?”
“活人争口气,死人争口棺。正所谓‘道可道,非常道’。人活一辈子,关键是人活着的时候要能‘得道’嘛。”四爷微闭双眼抬手轻捻着胡须说,“你们先回,我马上就过去。”
祯秀从炕棱上起身以后,又跪在地上给四爷磕了个头,这才扯着傻子往村庄西头窑洞坍塌的娘家上院走去。一路上,祯秀始终低头抹着眼泪,没有注意到此时村子中央那棵老枣树下站着个人。傻子慌忙扯拽着祯秀的衣襟说:“秀,大舅。”祯秀闻声抬起头来,看见赵品贵拄着拐杖单腿站在老枣树下,慌忙跪在地上磕头说:“大舅,我想等一切安排妥当了,再去请你咧。”
赵品贵把祯秀拉起来说:“哎呀,满地都是稀泥巴,还磕啥头呢?”又说,“我刚才去你家看了,咋没见木匠做棺材呢?”
听到这话,祯秀忍不住又流起了眼泪,说:“我爸殁得太突然了,我正为寻一副柏木棺材板发愁哩。”
“不要为这事情发愁,”赵品贵说,“你快回去寻人来,先把我的那副棺木板拉去凑合着给你爸做副棺材,也好让亡灵早点安息咧。”
祯秀顿时感动得泪流满面,但心里却想赵品贵当兵时受过重伤,他左腿高位截肢,靠右腿和拐杖支撑着活人,谁晓得他阳寿多久呢?万一哪天他突然有个三长两短,我一时半会儿又还不起一副柏木棺材,那可咋办?祯秀这样想着摇了摇头说:“大舅,我知道你是好心肠,可是咋能用你的棺材板咧吗?”
“不要紧,”赵品贵淡然一笑说,“我一时半会儿还死不了哩!”
祯秀见自己的心思被赵品贵看穿了,一时心里羞愧难当,便又跪在老枣树下磕头说:“大舅,你的大恩大德我今生难以回报咧。”
赵品贵赶紧又把祯秀拉起来说:“这点小事就说回报,那也太不值当了。”
祯秀告别赵品贵,跟傻子一起返回上院,邻居乔土山已经张罗着村民在院子里搭起了灵棚,父亲的尸体也被安置在新搭的灵棚里了。弟弟祯虎依然坐在矮凳上守着父亲的灵柩,村里的男人们坐在灵棚外面的长条木凳上,听支书麻梦德指派活儿。祯秀赶紧走过去对麻梦德说:“梦德叔,我大舅答应先把他的那副柏木棺材板借给我爸,让寻人去他家拉棺材板咧!”麻梦德就安排薛刚阳去拉棺材板,又吩咐乔土山去王家庄找木匠来打棺材……一时间,村里的男人们都被麻梦德指挥着各干各的去了。
此时,在下院敞口子瓦房的院子里,“嘴链子”牛晋泉跟毛桂仓几个已经盘起了一个很大的灶台。几个妇女在金菊花的招呼下,正有说有笑地平整院落,寂寞的下院有妇女们的说笑,顿时就热闹了起来。祯秀走进下院的时候,光棍汉毛桂仓正从河滩背着块石头走来——牛晋泉要在敞口瓦房里盘一个锅灶,发现敞口瓦房里没有烟囱,就喊毛桂仓去河滩背石块。村庄东头葫芦河下游的大石板那儿,有很多块状的青石。这是皮家沟人箍烟囱的好材料。石板箍的烟囱不容易堵塞,还经久耐用,但对石块质量的要求却很高,薄了容易破碎,过于厚重又不好箍烟囱。派谁去干这种细心活儿,“嘴链子”牛晋泉想了许久,最终还是觉得只有交给“三脚跺不出个响屁”的光棍汉毛桂仓才放心呢!
深秋雨后初晴的上午,麻子山山脉的气温虽然不高,但毕竟还没到寒冷的冬季。毛桂仓背着石块来回跑了几趟,就跑出了浑身的汗水。此时,毛桂仓满脸流淌着汗珠子,就连脊背上的衣服也已经被汗水浸湿透了。祯秀心怀感激地对毛桂仓说:“你歇会儿吧,别太累了。”
听到祯秀对他说这种关切的话,毛桂仓感觉心跳猛然加速,脸上便莫名其妙地漫起一坨红晕。他感激地望着祯秀憨笑,却又觉得在这个时候,笑是很不合时宜的,慌忙收敛起笑容轻声说:“不……不累,不累。”他撩起衣襟擦脸上的汗珠时说,“祯秀,你也别太伤心了,人就那么回事儿,谁也免不了一死……”但他的话还没有说完,祯秀的眼眶里就盈满泪水转身走了。望着祯秀离去的背影,毛桂仓恨不得扇自己一巴掌,便在心里暗骂自己:“毛桂仓,你就是个苕货,张嘴说话就让人不耐烦,该当你寻不下婆姨,该当你打一辈子光棍……”
骂罢了自己,毛桂仓再举目去望祯秀的时候,祯秀早已走进敞口瓦房安排事情去了。这时候,祯秀有太多的事情要忙。她要安排人去寺坡街上扯孝布、买烧纸和香火,还要请人为父亲做寿衣。从记事以来,祯秀就觉得父亲没有穿过一身好衣裳。“爸爸辛苦一辈子,现在人殁了,总不能连一身崭新的寿衣都没穿就送他上路吧……”
“秀,我的脊背硌得难受哟,你帮我翻个身吧。”
听到母亲很不耐烦的喊声,祯秀赶忙走过去帮母亲翻身,发现铺在麦秸秆上面的破褥子很单薄,就对母亲说:“罢了,我去寻块木板支个床铺,再多垫一床被子,这样,你躺着才会舒服些哩。”然而母亲却哽咽着说:“你先不要操心我,瞎好我还有一口气撑着,可是你爸爸苦累一辈子,不管咋说,你也要把他体体面面抬埋啰……”
正在这时,四爷身穿长袍,左腋下夹着罗盘走进了院子。尽管四爷身形清瘦,但走路时步态却很硬朗。他从院子外面走过来时,须发被上午的阳光蒙上了一层灰白的颜色,长长的须发在秋风中微微飘荡,远远看去,就像一个鹤发童颜的神仙那样。四爷长发飘飘、衣袂飘飘地走进敞口子瓦房时,母亲挣扎着想坐起身来,却被四爷摆着手阻止住了。
“不要动。”
皮四爷说完这话,就站在敞口瓦房潮湿的地面上,隔着大约一米的距离仔细端详了一阵母亲的脸色,说:“不碍事。”这才转身走出屋去,站在院畔凝神观望着对面阴坡走马梁。
皮家沟村庄对面阴坡那座叫走马梁的大山,据说是因为被“巾帼女英雄”穆桂英的战马踏过而得名。民间传说,很久很久以前,穆桂英骑着战马途经这里的时候,曾在葫芦河畔的大石板歇脚饮马。战马彪悍气力十足,马蹄踩塌了石板后,葫芦河水便在这儿飞流直下,坍塌的石板下面便形成了一个清澈的水潭,这就是大石板下“马蹄潭”的来历。穆桂英在马蹄潭饮罢战马,骑着战马沿山脊直上,就在草木丛生的山脊上踩出了一条弯曲山路。后人为纪念这位古代女中豪杰,给这座大山起名叫“走马梁”。四爷望着走马梁那条蜿蜒的山路出神地想象着,当年穆桂英跨着战马是如何英姿飒爽、威武雄壮呢?女英雄该是怎样的风光无限、斗志昂扬呢?
四爷站在院畔凝望了一阵走马梁,这才喊了祯秀和村里的几个青壮劳力随他一起爬上麻子山西边的山坡。及至晌午时分,四爷才在麻子山的一个小山丘上选择了一处墓地。他用罗盘定位了墓地的朝向,指挥跟来的壮劳力挖坑。墓穴挖好后,四爷又用罗盘调整了墓穴洞口的方位,这才返回上院为死者洗礼穿寿衣。第二天晌午,按照四爷掐算的时辰,便正式启动了杨永万的入殓盖棺仪式。棺材在灵堂又搁放一日,供前来祭祀的亲朋祭拜,于第三日巳时入土为安了。
告别
的确,我已经死了。
皮四爷严格按照皮家沟这一带山区的葬礼习俗,为我僵硬的尸体举行了入殓仪式。但这时,我的灵魂却像一根透明的太阳光线那样,悄没声息地趴在灵堂顶棚的圆木上,默默看着祯虎跪在灵堂呜呜咽咽地哭着点燃烧纸,看着祯秀扒着棺材悲痛得背过气去。祯秀突然昏厥以后,一个年岁大点的婆姨慌忙把祯秀揽在怀里掐人中,傻子如离弦之箭跑出院子喊来了老中医。老中医背着药箱赶来时,祯秀早已缓过气来了,但悲伤的哭声却像孤雁的哀鸣那般孤寂苍凉而又单调无力!
说实话,我这一辈子都对女儿祯秀心怀愧疚——作为父亲,我几乎没有撑起这个在风雨中飘摇不定的家庭,更没有为女儿撑起一把挡风遮雨的伞,反倒是女儿祯秀啊,以她那柔弱的肩膀扛起了家庭重担,这个风雨飘摇的家庭才在皮家沟村庄得以安稳——一九七三年夏天,祯秀与傻子订婚以后,我们一家人就在皮家沟入队落户了。但第二年冬天,祯秀却与技术员邓志贵谈起了恋爱——这段往事关系到我女儿的名誉,所以我不想重提。但这件事情发生以后,傻子他妈马青梅却带着她的三个儿子深夜闯入我家闹了个天翻地覆。她还放出狠话说,祯秀胆敢不守规矩,不跟傻子结婚,她就是搭上老命也要把我们杨家搅得暗无天日……那天晚上,我盛怒之下把祯秀摁在炕棱上打了个半死。
现在,我想多说几句,说说这些年我古怪的火暴脾气。
其实,我年轻的时候脾气并不火暴。尽管还谈不上温文尔雅,但至少我少年时代跟着爸爸读过几年私塾,还算知书达礼,遇事基本还能很好地把控情绪。即便是那些年在四川杨家坝村里,我遭受了那么多的“批斗”和精神屈辱,但回到家里坐在堂屋的椅子上,却也依然能够心平气和,很好地控制内心的不良情绪。然而,逃离四川置身陕北这块陌生的土地之后,每次挨批斗都令我内心惶恐。尽管我心里想着,忍辱负重或许能换取罗二川村民和干部的同情,但每次站在老枣树下的土台上,看见台下黑压压的人和并不熟悉的面孔的时候,我的内心还是胆怯得要命……但其实,倘若仔细回想,我的脾气之所以变得狂躁,主要还是因为那些年,我们逃到陕北在罗二川村旁落脚之后,我突然发现在异乡陌生的土地上,我竟然连当农民下地干活的资格都失去了。你可以想象,连当农民下田种地的资格都没有,这该是多么令人沮丧而又绝望呢?可以说,如此苟且偷生地活着,其实比死了更令人悲哀!可是我又不能死去啊——婆娘娃儿都还张着嘴巴等我找食物来吃。我爸临终前还捏着我的手说:“娃儿,你要延续杨家血脉香火!”如果我死了,婆娘娃儿也都可能被饿死,杨氏家族还如何延续血脉香火?
但是,一个连种地的资格都没有的逃荒者,我又能去哪里找到粮食来喂养这几张嘴巴呢?在那些年里,我每到晚上就如惊弓之鸟,担心被民兵连长赖青山捆绑着拉去批斗,而每到白天又怕见到婆娘娃儿等吃的嘴巴……在那些年难熬的日子里,我整天都犹如一只找不到巢穴的老鼠那样,满心惶恐地逃避着被人们围猎……这时候,我不敢对那些围捕的人龇牙咧嘴露出凶相,只能在内心极度压抑的情绪中,冲着我自生自养的幼崽发脾气舒缓内心的苦闷与烦恼……这样时间长了,便养成了在婆娘娃儿面前耍“火暴脾气”的习惯……那天晚上,当我抓起棍棒把女儿祯秀摁在炕棱上捶打的时候,祯秀没有丝毫反抗,就连哭泣也是没有一声的。她默默承受了我挥舞棍棒的捶打,带着满身伤痕悄然走出屋去。我以为,从此以后祯秀是会恨我的,却不料第二天清晨醒来,她犹如往常那样做好了早饭,犹如往常那样等我洗过脸后,把饭菜端上饭桌。那天早上,我坐在饭桌的方凳上捧起饭碗的时候,眼泪就悄然滑落掉进了盛着苞谷糁糊糊的碗里,满心愧疚地对自己说:“杨永万,你还配当父亲吗?”
我满心愧疚地责骂自己简直没有人性、丧尽天良。我女儿祯秀是多么了不起啊,她才十六岁,小小年纪,却已懂得了生活的艰难,违背心愿与傻子订婚结亲,我们一家人才得以在皮家沟入队落户,儿子祯虎才有资格走进校园里上学。作为父亲,尽管我还难以抵达女儿真实的内心,但对女儿内心的挣扎与无奈,却还是能够想象得到的……说实话,当年罗二川阴阳先生蔡吉普提说要以祯秀与傻子订婚作为条件来入队落户的时候,我的内心其实也是很不情愿的。但是,蔡先生一片好心提说这事儿,我怎么好一口回绝呢?何况,我们一家人从四川逃荒到陕北之后,也多亏有蔡先生的恩惠与庇护,一家人才没有继续漂泊流浪被饿死,才幸免被公社遣送回四川杨家坝原籍。所以,面对蔡先生提说的话题,哪怕我心里头有一百个一万个反对的念头,却也没有张口就顶回去的道理。我当时心说,先不一口回绝把话堵死,拖过几天,说不定蔡先生就变了主意呢!然而那天晚上,我思绪纷乱地把蔡先生送出院子的时候,蔡先生没有像往常那样扭头对我说“别送了,你回去吧”这样的话。蔡先生不说这话,我就找不到理由停下脚步不继续往前送他了。这样一来,我跟着他走出院畔,就来到村旁一棵老槐树下。这时,月光暗淡影影绰绰,树枝在初夏的夜风中婆娑着,月影攒动犹如幽灵们的集结密谋似的。我提心吊胆地含起胸脯仰望着蔡先生的脸庞,但月色朦胧根本就看不清先生脸上此刻的表情。
“永万娃,你心里头是不是在恨我咧?”先生不等我回答又说,“我也知道,让你那么好的一个女子嫁给一个傻子娃当婆姨,确实也亏欠女子了。可是,人活一辈子,总是免不了要做些亏欠人心的事情哩。掐指一算,你们一家人到罗二川已经住三年了吧,如果能在这个村里落户入队的话,那还不早就办了,何必要一拖再拖咧?不瞒你说,你们一家在罗二川落脚不久,我就听说我兄弟蔡吉安被打成‘右派’了,这三年来不是我咬牙顶着,估计你一家人早就被公社遣送回原籍了。但是,最近我总是在想,不趁现在给你们一家人寻个安稳的地方,哪天我实在是撑不住了,万一把你们遣送回原籍去,你们一家人可咋弄咧?”
“永万娃,该说的话我都已经给你说得透透的了,到底咋弄还得你这个一家之主拿主意呢!”蔡先生说完就转身走了,而我却犹如身陷囹圄似的,满心惶恐地站在月夜的黑风里……那天晚上,我流着绝望的眼泪将老槐树抱在怀里,但这棵百年老槐树却很粗壮,我张开双臂也无法将它合抱,至多只能搂住三分之一。这样一来,我就像一只想要爬树的癞皮狗似的,从树干上滑落,一屁股跌坐在了树下失声痛哭。
“老天爷啊,你怎么吝啬得连一棵大树都不舍得赐给我呢?”
然而,槐树无语,轻风无语,苍野无语……我在老槐树下哭过之后,带着满心悲伤与凄凉的心情回到家里,婆娘赵明春却不理会我的心情,依然哭丧似的抹着眼泪呜呜咽咽地哭着说,你真打算把祯秀嫁给傻子?真要把女儿往火坑里推呢?……我顿时火冒三丈,抬起一脚就把门口那只碍手碍脚的矮凳子踢飞,凶巴巴地跟婆娘吵了起来。
那天晚上,祯秀在我和婆娘的吵闹声中走出院子,婆娘赵明春和儿子祯虎也撵了出去,吵闹的院子瞬间便安静了下来,夜色也霎时凝重起来,就连天空的那一轮弯月也悄声躲藏进云彩里去了。我在破烂的窑洞门口站了一阵,也赶忙撵出屋去圪蹴在院畔狠狠地吧嗒着旱烟锅子,缭绕的烟雾在苍茫的夜色里就像一个鬼影子似的,瞭不见身影也捕不到踪迹,仿佛世界的一切都已离我远去。
“哎嘿……哎嘿……”
这时候,我压抑着哭声把脑袋勾进裤裆里,泪水浸湿了我的裤裆,淹湿了我的蛋皮。此时,在生命根奔流着的眼泪,就像把我阉割了似的。我突然绝望地想到,其实我活着已经毫无意义,生活悲苦凄凉还要拖累子女,你说作为父亲我还有什么脸面活人呢?……当我圪蹴在院畔吧嗒着旱烟锅子想死的时候,当我想到第一百零八种自杀身亡的方法的时候,女儿祯秀却扯着她妈妈的手从川口河畔走了回来。见我孤单地蹲在院畔吧嗒旱烟锅子,她赶紧走到我的跟前说:“爸,你啥也不要熬煎,只要有我在,天就不会塌下来!”
……
吃罢早饭,我拉着架子车准备去麻子山砍柴的时候,祯秀拖着被我打伤的左腿一瘸一拐地跟在身后。这时我满心愧疚不敢回头,就勾头拉着架子车说:“秀,你在屋里帮你妈打打杂,砍柴火我一个人去就要得了。”
但祯秀没说话,默然跟着我爬过麻子山坡,去后沟砍柴火了。
晌午过后,我和祯秀拉着一架子车柴火从后沟出来,爬过一个坡坎歇息的时候,祯秀从架子车车辕上取下水壶递给我说:“爸,你累一晌了,喝口水吧。”
霎时,我的眼泪就流淌了起来。我接过水壶对祯秀说:“爸爸委屈你了。”
“没啥委屈的。”祯秀淡然一笑说,“那事仔细想想也是怪我咧,是我没守承诺信誉,所以错在我咧。我做错事情了,爸爸打我几棍子那也是应该的。”
“那,那你到底啷个想的哟?”我用布满老茧的手掌擦了擦眼眶说,“你给爸说句实话,也好让爸爸心里头有个底数嘛。”
这时候,祯秀抬起头来眺望着对面阴坡平静地说:“不想啥,也没啥可想的,咱一大家子人呢,总得有个村子落户,弟弟总得有个学校安心念书上学呢……爸,我已经想清白了,我嫁给傻子是咱这一家人唯一的出路,心里即使不耐烦,也只能嫁给傻子咧!”
祯秀跟傻子结婚以后,生活过得很平常,但她婆婆马青梅却时常在村里捏造祯秀的流言蜚语,总是找各种理由挑起事端。去年初夏的一个傍晚,我从责任田里干活回来的时候,看见祯秀孤身坐在水库堤坝上暗自垂泪,便问祯秀怎么了?祯秀说:“没啥事情,我就是想自己在这儿坐一会儿。”尽管祯秀语气很平静,但我还是从女儿的眼神里看到了她内心的忧郁。于是,我蹲在堤坝上掏出旱烟锅子说:“女子,要不行就别硬熬着了,反正现在世事也变了。跟活一辈子人相比,其实离婚也没啥大不了的。”
此时,祯秀望着远处的山沟沉默了许久,才说:“其实结婚这么多年了,傻子没让我受啥委屈,不管我咋样对他,他对我却很耐烦……爸,你就放心吧,傻子对我好着咧。”
听了女儿这话,我就沉默了起来。
其实,傻子也是个苦命娃娃!他早年跟着他妈从贵州山区逃荒到陕北以后,随母改嫁到丁狗毛家里,就成了丁狗毛的养子。当年傻子想去县直高中读书,却遭到继父丁狗毛的坚决反对,两人由此发生了口角。他妈马青梅情急之下扇了儿子一耳光,就把一个头脑聪慧的娃娃扇成傻子了。傻子变傻以后极少说话,但他饭量极大、气壮如牛,种地干活是一把好手。那年,我们一家在皮家沟入队落户后,我就找皮四爷批了一块宅基地,傻子便默默无闻地帮我开挖窑洞平整院落。这时,我发现傻子心灵手巧,做活又细致,心想这个娃儿并不很傻。所以,有天下午在窑洞门口歇息的时候,我问傻子说:“娃儿,你念过书吗?”
“念过。”傻子说完却又慌忙改口说,“念过书吗?我咋不晓得呢!”
“这娃真傻,”我只好无奈地摇了摇头说,“念过书都忘了。”
傻子冲我憨笑着说:“爸,我傻呢!”
……
夕阳已经落山了。
皮家沟的夏夜,是从麻子山西边的山窝窝里一点一点地爬上来的。夕阳落尽,天空才渐渐模糊起来,当牛羊归圈鸟儿归巢的时候,葫芦河里的青蛙却爬上岸边呱呱鸣叫,吵得躲在草丛里的蚊蝇飞来舞去伺机报复。此时,一只牛虻趴在我的腿把子上猛咬一口,疼痒得我“哎哟”大叫了一声。祯秀慌忙问我说:“爸,你咋咧?”
“这河滩的牛猛子厉害呢。”我把打死的牛猛子捉在手里说。
祯秀这才轻松地笑了。
我说:“秀,既然是这,那也该要个娃儿呢。”
“我还没想好,等想好了再说。”祯秀说着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泥土说,“天黑了,爸,咱回吧。”然而,当我们父女俩转过身来的时候,却见傻子在堤坝那头默然站着。这时月亮已经爬上了树梢,柔和的月光把傻子照得影影绰绰的。我问傻子说你啷个在这里呢?傻子憨笑着摩挲着脑袋说:“爸,我等秀……”
已至巳时了。
皮四爷说:“起灵!”
麻梦德就拖着长音吆喝:“起灵喽!”
这时候,村里的四个壮汉便抬起我的灵柩从上院出发往麻子山山坡走去。出殡的队伍很小,除了村里十几个男女就只有儿子祯虎、女儿祯秀和女婿傻子了。这时,祯虎脑壳上顶着“烧纸盆”走在棺材前头,祯秀和傻子披麻戴孝跟在灵柩之后。祯秀因过度伤心,早已哭得脚腿无力,被村里两个年轻的婆姨搀扶着。傻子一路扶着棺材哽咽着,但他的双眼却没有一刻离开过祯秀。他就那么扶着棺材,一路盯着哭泣的祯秀默然地往前走着。
灵柩从上院送往村子西边的麻子山坡,必须从我家的下院敞口子瓦房经过。当送葬的队伍走到下院的时候,婆娘赵明春挣扎着要从地铺上爬起身来,却被金菊花和几个年岁稍大的婆姨死死按住了。顿时,婆娘赵明春伤心欲绝,她趴在地铺上撕心裂肺地哭号:“哥哥哟,你好狠心哟,你好狠心哟,你啷个自己走喽,啷个把我闪在半路上了哟……”
婆娘赵明春的哭号之声,就像一把尖刀挖我的心脏似的,疼得我浑身瑟瑟发抖——我的婆娘赵明春嫁给我时才刚满十六岁。她个头不高又身材单薄,但那时她的皮肤却嫩如莲藕。拜堂成亲的那天晚上,我把她揽入怀里的时候,就像揽着一只胆小怯懦的小猫那样,她缩着身子在我的怀里不停地颤抖。我用手掌摸她身子一下,她就吓得喊一声“哥哥”。我想撩开她的衣服时,她缩着身子颤抖着说:“哥哥,我怕。”婆娘的畏怯反而激发了我的欲望,我翻身而起趴在她的身上,一切事情就在懵懂与慌乱中完成了。房事过后,婆娘依然像只乖巧的小猫软绵绵地缩在我的臂弯里,说:“哥哥,我是你的了。”
我说:“你是我的了。”
她说:“其实,那时我爸让我嫁给你,我还不愿意呢。”
我说:“啷个不愿意撒?”
她说:“你比我大十岁哟,又人高马大壮得像头水牛,我怕你生气的时候把我捏死。”
婆娘这话逗得我哈哈大笑,说:“那你啷个又嫁给我了呢?”
“我爸说你家有田有地,你爸爸又是私塾先生,你的两个哥哥,一个被抓了壮丁,一个又跑去闹革命了。我爸说这兵荒马乱的年月,跑出去的人有几个能活着回来的?我爸说跟你结婚了,以后你的家产都是我的了,我这辈子吃香喝辣尽是享福哟。”婆娘见我许久没有说话,就怯怯地摇着我的肩膀说:“哥哥,你是不是看不起我了?是不是觉得不该娶我当婆娘哟?”我把她紧紧搂在怀里说:“你爸是你爸,你是你,既然你爸爸都那样想了,那我一定要让你吃香喝辣,一辈子不再为吃穿发愁……”
现在想来,人这辈子最怕的就是把话说满了。倘若你把话说得太满,现实往往就像竹篮子打水似的一场空。“土改运动”那年,我家被划为“富农”,婆娘赵明春就作为“地主富婆”跟我一起接受贫下中农“控诉”教育。最初的时候,婆娘还喊冤叫屈,说她娘家是贫下中农,但农会的人却说你嫁给了地主富农就是地主富婆。有天晚上,我劝婆姨跟我划清界限,带着娃儿回娘家去免遭罪受,婆娘却执拗地说:“既然嫁给你了,我就认这个命!”此那以后,婆娘再也不喊冤叫屈,跟我一起默然承受着挨批挨斗的精神折磨。后来,我发现婆娘越来越不喜欢说话,越来越不喜欢出门与人交谈。她每次出门时总是笼白色头巾、穿黑色衣衫,即便是在酷热难耐的夏天,她也穿着长衫长裤,绝不让半寸肌肤露在外面。
但是那年夏天,我们在皮家沟入队落户以后,她的性情又一次发生了变化。这时她逢人就笑,还喜欢说话,嘴巴甜得就像抹了蜂蜜似的。在皮家沟落户不久,她就在村里村外认起了亲戚。我劝她说:“咱单门独户刚在村里落脚,你又不了解他们,干啥子偏要认下那么多亲戚撒?”
“哥哥,你瓜脑壳不晓得人情世故。”她深思远虑地说,“在这个村子里,咱单门独户连个亲戚都没有,逢年过节都没有门子串,既没有人气,也容易被人欺负。多认些亲戚就亲连着亲哟,哪个还好意思欺负你嘛!”
……
“人生不贪富与贵,但需房厦三五间!”
这是我爸活着的时候,时常挂在嘴边的一句口头禅。所以,在陕北生活的这些年里,我一直心存盖几间瓦房的想法,却因为贫穷一直难以实现。前年(一九七九年)冬天,支书麻梦德顶着巨大的思想压力,率先在皮家沟实施了“包产到户”。在这次“土地承包责任制”改革当中,我不仅分得了几亩田地,还抓到了一头“青口子”壮牛。熬过陕北寒冷的冬季,刚到年后的早春时节,我就吆着那头“青口子”壮牛耕田耙地,深耕细作,当年就解决了一家人的温饱问题,第二年家里便有了余粮。我把余粮拉到寺坡街上赶会换成现钱,就找支书麻梦德批下这块宅基地,请来木匠动工盖起了三间泥坯子瓦房。
其实,当初我动议要盖新房的时候,婆娘赵明春是坚决反对的。她说:“哥哥哟,咱刚刚吃个饱饭,手里才有点余钱,可不敢瞎折腾哟!”但我心里头早已拿定了主意,哪还肯听婆娘的劝说呢。“女人家就是头发长见识短,有钱不办大事,钱能生娃儿哟?”我吊着眉眼说这话时,婆娘赵明春依然还要劝说:“哥哥,你都没有算一下手头才有好点儿钱啊?盖房子要买瓦买砖,还要买木头、请工匠,你手头的那点钱,啷个经得起花销哟?”
听了这话,我才沉下心来拨拉着算盘珠子算计了几遍,东拼西凑确实还有缺口,但又转念一想,倘若盖三间泥坯子瓦房,除掉节省买砖头的花销,缺口就不是很大了。所以,我没有听从婆娘的规劝,初冬时节就在下院开工修建起这三间泥坯子瓦房了。瓦房竣工上梁,已是今年的初春时节了。我像操办一场喜事那样,把猪圈里的那头肥猪杀了感谢匠人,也请村民来下院喝酒吃肉。这时候,尽管新盖的三间瓦房还只是完成了主体工程,门脸和散豁墙还没有砌好,但毕竟崭新的瓦房散发着木质的香味,就连房厦上铺着的灰色瓦片,也在初春的阳光下闪着灰白的光亮啊!这时候,坐在敞口瓦房里喝酒吃肉的乡亲们说:“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谁能想到皮家沟第一个住上瓦房的,竟然是你杨永万这个老哈怂咧!”
听到这话,我就高兴得合不拢嘴巴了。
“好戏还在后头咧!”当时,我牛气冲天地端起酒杯对大伙儿说,“今年我再好好种两季庄稼,等年底卖掉粮食攒够钱了,再把房屋门面和散豁墙拾掇好,过年住上新瓦房的时候还请大伙儿喝酒吃肉……”
可谁能料想,初秋的这场大雨却把上院窑洞灌塌了,我就被窑洞塌死了。
的确,我已经死了。
皮四爷已经在我的墓穴上挂起了招魂幡,白色的招魂幡被山风吹着荡来荡去。
正在这时,我突然想到我们杨氏家谱木匣子被塌在上院的土窑洞里了呀!我之所以被窑洞塌死,就是因为在窑洞将要坍塌的时候,猛然想起杨氏家谱木匣子还供奉在堂屋的香案上。所以,我才慌忙推开婆娘转身往堂屋跑去,却在这时窑洞突然坍塌,把我掩埋在厚厚的泥土之下了……我挣扎着又从墓穴里爬了出来,跪在墓穴入口向皮四爷请求,说:“四爷,请容我给祯秀说句话吧,我们杨氏家谱木匣子可不能丢呀。”
“该去就去,有话托梦说。”
说罢这话,皮四爷便举起桃木棍把我打入了坟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