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试问读书人,哪个没初心?

李家也是金陵名宦,族中男女无不读诗书者。

身为族长的李守中,为人端方、调和折中。

可谓人如其名,向来以理自守。

当然,说好听点,叫为人端方、调和折中。

说白了,就是有些固执守旧,不知变通。

但,这只是国子监的监生们对他的印象。

当年李守中是一甲进士。

探花及第!

若没有这个出身,怕也做不到国子监祭酒的位置。

科举全国第三,绝非迂腐酸儒能成。

别看冯一博说得声情并茂,看着让人感动。

但李守中心里却一直有个疑问没得到解决。

所以,他自然不会轻易表态。

冯渊是今科解元,即将进京赶考。

而他是南京国子监祭酒,完全管不到都中的春闱。

何况,就算自己对他有所偏爱,也是人之常情,程度有限。

试问哪个当老师的,不喜欢一点就透的学霸?

若他知恩,三节两寿表示一下也就罢了。

今日他送了如此重礼,到底所求何事?

那些倭寇东突西奔,所留定然都是干货。

多半是古董、字画、黄金、珠宝之流。

最次也是白银、铜钱一类。

按冯渊所说,满满一车都是挑最好的东西。

那保守估计也得价值十万、八万。

若只为表达孝心,他是不信的。

何况,就算真无所求,他也不能收。

因为李守中已经打定主意,决定今年致仕。

他想保全清名,以求晚节。

冯一博见他迟迟没有回应,只得换了个套路。

这次他直接抛出自己的目的。

“说实在话,今日这些俗物送给恩师,有两个目的。”

李守中闻言露出一丝笑意。

这礼他不准备要。

但若是提的要求不太离谱,他也不介意帮忙。

冯一博一改刚刚的煽情,落落大方的道:“一是为免去京营那边的惦记。”

老师为学生遮风挡雨,倒也说得过去。

李守中微微点头。

这个忙他可以帮,但也无需收下财货。

他心中拿定主意。

还是晚节要紧。

可接下来的话,却让李守中不由动容。

“二则是也想要问问恩师。”

只见冯一博伸手一指。

那是李府书房挂着的一幅字。

平日里无数人都见过,却很少有人知道来历。

冯一博知道,那是李守中探花及第后亲手所书。

上面只有八个字和一个红红的印章。

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

“这些年您为国家培养人才无数,什么时候才能为自己考虑考虑?”

这一指,让李守中陷入深深的回忆。

“范文正公一生经历三起三落,出将入相为后人敬仰,堪为读书人的楷模。”

“恩师将此句挂在中堂,可见恩师也是范文正公这样,心怀大志,胸有抱负之人。”

这一比,直把李守中说得羞愧难当。

可没等他说什么谦辞,冯一博又话锋一转。

“只可惜恩师你,心怀大志,志难筹!胸有抱负,负不平啊!”

这一句,犹如利剑直插李守中心肺。

试问天下读书人,哪个敢说没初心?

李守中的初心,就是成为范仲淹那样的人。

当年他探花及第,意气风发。

与同窗挥斥方遒,想要一展胸中抱负。

可随着年龄的增长,他和同窗们都郁郁不得志。

尤其是他,卡在国子监祭酒十几年。

进取之心一丝丝被消磨殆尽,最后仅能以理自守。

初心早已埋没。

唯有这幅字,还挂在书房。

“当今朝中,勋贵糜烂,武备松弛,阉人掌权,卖官鬻爵,恩师满腹才华无处施展,只能独守一隅,装成坐看闲庭,弟子不信,恩师甘心?”

这一番话说得慷慨激昂。

这一刻,李守中仿佛看到了年轻的自己。

“若要说弟子有所求,那就求恩师一展胸中抱负!为天下百姓,为社稷江山,扫尽天下污浊!”

冯一博一躬扫地。

李守中有些意动。

但最终,却只笑了笑。

这笑容包藏太多,冯一博一时也难以明了。

“其实原本弟子想要代恩师走动一二的,奈何不得其门,所以只好给恩师送过来,让您自己处置。”

因为不解其意,冯一博只能继续试探。

“若是不够,再找弟子说声,就是倾其所有,也要助恩师一展抱负!”

这话说得颇大,引得李守中哂笑一声,问道:

“你的意思是说,想让我用你的孝心去行贿?”

李守中终于又开口,却让人摸不清其意。

冯一博只当他清高,劝道:“恩师,事急从权啊!”

又恳切道:“恩师,这车财货是我缴获所得,并非民脂民膏,若是走动走动,您能再进一步,那将来就有入阁的可能!”

国子监祭酒这个位置很玄妙。

因为是学官,所以再往上就是入部。

与国子监对应的,正是六部之首的礼部!

若是荣升,甚至可以执掌礼部。

说到这里,冯一博顿了顿,掷地有声的道:

“只有入阁才能一展您的雄心壮志啊!”

“呦呵!没想一博的心倒是好大,入阁哪有那么容易?”

李守中像是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事,有些哭笑不得。

他此时才彻底明白了冯一博的意思。

孝心是真,行贿也是真。

只不过他不是对自己行贿,而是想让自己通过行贿入阁。

简直……

李守中一时间不知如何解释,只道:“就算我真入了礼部,想入阁也是妄想……”

冯一博顿觉有戏,立刻眼睛一亮,道:

“恩师不妨先入主礼部再说其他,‘骐骥一跃,不能十步’,咱们一步一步来,走到哪算哪,总比原地不动的好!”

李守中有些无语,摆了摆手道:“行了,你不必再说了,此事我心里有数。”

“可是……”

冯一博还想再劝,却再次被李守中打断。

“我原本想要今年告老,回乡里教导子侄,如今听你所言,虽有些无知可笑,倒也让老夫有些想法。”

说到这里,还顿了顿,才肃容道:

“一博,以你的才智,会试不成问题,但将来为官还需多学,今日为师就赠你一言,望你能谨记。”

他忽地拔高声音。

又轻轻敲击桌面,一字一句的道。

“德不配位,反受其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