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酒店出来,告别了伊伊和厉娜,任慧再也无法保持淡定了。她目送两个姑娘分别上了出租车后,并没有立刻离开,而是站在酒店大门口的路边上掏出了手机。
她要立刻马上打给楚天一,要让他立刻马上出现在自己面前。
她要问个清楚。快7年了,她任慧在楚天一的心里到底是个什么地位,在他父母眼里,自己到底是个什么角色。
电话拿在手里正要拨打,任慧却发现,居然有好几个未接来电,微信语音也接连发了好几条。它们都来自于同一个号码。
这个号码,任慧并没有储存在手机通讯录里,但是对这个号码她记得很清楚。这是她爸爸老方的电话。
任慧没有兴趣回过去,她打开了语音。
老方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洪亮有力。他先是质问任慧为什么不接电话?第二条语音就是让她下午回家。第三条语音,显露出了环境的嘈杂,仿佛是在菜市场,旁边有个女声正在讨价还价。
老方在这条语音里命令女儿,晚上回家吃饭,阿姨做了她最爱吃的红烧武昌鱼。
任慧并不想回那个家。但是听老方的口气,任慧知道,一定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向她宣布。
任慧本不姓任。
她刚出生的时候,户口本上的名字还是“方慧”。
任慧自认为命不好,从小生长在一个极度不和谐的家庭。父亲老方长了一张阔朗英俊的面容,但性子却轻浮放浪。平日里喜欢高谈阔论,抽烟喝酒,交友广阔。
母亲却是一个内敛又自负的人。年轻时被老方这张脸和他的甜言蜜语吸引,没多久就上了头,不过家里反对一心嫁给了他。
结婚、怀孕,这一切都在半年内完成了。婚后没多久,老方的脾性就暴露无遗。
一周里,总有四五天晚上,这个男人不见踪影。半夜人回来了,也是一身酒气,问不出所以然。
因为已经怀孕,任慧的母亲忍了。
任慧出生后,小儿黄疸比较严重,按照当时的治疗方法,要在喂食的奶水里加上打黄疸的中药。婴儿吃完后,会有腹泻,每天频繁拉稀,直到把黄疸泄干净为止。
当时的条件艰苦,纸尿裤还不多见。有婴儿的家庭个个都攒了不少纯棉布,当尿褯子用。婴儿出生后,女人坐月子、带孩子,男人就要承担起清洗尿褯子的任务。
但是老方,却从没洗过一片女儿的褯子。小任慧接连腹泻,家里的尿布就堆在盆里散发着恶臭,母亲坐着月子无法起身,每天都盼着下班后的父亲能承担起责任,收拾收拾家里。
可身为父亲的老方却一点没改之前的习惯,下了班,照样约上朋友出去喝酒吃肉,从来不管家里的母女两个是不是还饿着肚子。他自己酒足饭饱回来之后,倒头就睡,什么褯子尿布,看不见也闻不到。
小婴儿晚上要喝夜奶,饿醒了会哭,老方被吵醒了便不耐烦,对着母亲就是一顿呵斥,酒精上头时,甚至还会动手。
任慧的小姨和任慧的母亲在同一个工厂。万般无奈之下,母亲只得叫妹妹过来帮忙。
任慧20多天的时候,还没结婚的小姨就来到家里给外甥女洗尿布、给姐姐做饭。要强的母亲在出了满月第一天,就下床干活,抢下了妹妹手里正在浆洗的尿布。
从上幼儿园开始,任慧就对父母两个人之间的争吵和冷战习以为常。开始她还会胆怯,被老方酒后的粗声粗语和拳头吓哭,后来,她就习惯了。
只要父母发生争吵,甚至摔锅摔碗,任慧就跑出去,去小伙伴家躲着,上学以后,她干脆就去小姨家住下,什么时候吵完了,什么时候再回去。
小学三年级那年,父母离婚。
后来据母亲讲,老方没有给过母女俩一分钱赡养费。任慧的母亲去派出所把女儿的姓氏改成了自己的姓——“任”。
任慧和母亲在一起生活的日子并不轻松。家里只有母亲一个人挣钱,任何开销都需要精打细算。
那个年代,对于婚姻失败的女性,社会一点都不宽容。女人离婚就是原罪,要么是个人不够检点,要么是性子不够温存。承担着无形的社会压力,肩上还要扛起养育女儿的经济压力,任慧母亲的个性逐渐从内敛走向了偏执。
上中学的时候,任慧屡屡和母亲发生争执。两个人的个性都很强硬,每次吵架都要惊动小姨和姥姥过来劝架。
任慧对母亲最大的怨念,就是从小到大,她没有从母亲口中听到过一次对自己的表扬。别人家的小朋友,考试得了班里前三名,爸爸妈妈会毫不吝惜地给表扬、给礼物。任慧考到前三名,只会得到母亲一句冷冷的评价:“有本事你年年考第一!”
即便是高考后,拿到心仪大学录取通知书的那一天。小姨抱着任慧激动地又乐又哭,举着通知书给她母亲看,可母亲只是撇了一眼,丢下一句:“人家老张的儿子都考上复旦了,你比人家差远了。”
从那一刻起,任慧就放弃了。在18岁之前,她做的一切事情都是为了获得母亲的肯定。18岁以后,她打消了这个念头。
反正自己如何努力都换不来一句亲妈的表扬,不如就此为自己而活,管她高兴还是不高兴。
小姨后来劝过任慧,对她历数母亲是多么的不容易。
当时母亲的才华在工厂里有目共睹,追求她的人要排队,可她偏偏就看上了任慧的父亲。老方当年吊儿郎当,但是长了一副好皮囊。白净,个子高,帅气,会打扮,身边总有姑娘莺莺燕燕。
据小姨说,老方追求任慧的母亲是因为和酒友打了赌。别人赌他追不上,他不服,就下了功夫,天天对任慧的母亲献殷勤,最终如愿以偿。
可是,两个人终归是两个世界的人,母亲对自己看走了眼这件事耿耿于怀,始终不能原谅自己。任慧是她和老方的女儿,每次看到女儿,都会提醒她犯下的错误。
这是任慧母亲始终不能迈过的一道坎。
可任慧是无辜的啊!
上大学的四年,任慧回家的日子屈指可数。虽然家和学校就在一个城市,可她周末几乎不回家。
她对于母亲最大的感念就是为她按时缴纳了所有学杂费。母亲给她的生活费并不多,但是任慧从来不主动要。
大学校园为她提供的宿舍已经让她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轻松。她终于呼吸到了自由舒爽的空气。到校园报到的第一天,她就去勤工俭学中心报名,一切能挣钱的兼职工作,她都愿意尝试。
任慧对自己够狠,这一点和她的母亲很像。
大学四年,她没有给自己买过一件新衣服,她穿过的最时髦漂亮的裙子,是小姨在她过生日那天送给她的。她也没买过一件化妆品,室友买回来的瓶瓶罐罐经常因为试用后不喜欢而被抛弃,她就回收了抹在自己的皮肤上。
对她来说,抹了就比没抹强。什么品牌、干性油性,都不重要。
任慧她发育的早,上中学时就已经拥有了一副好骨架。上大学后,她被长跑队的教练相中,带着她一起练长跑。
在跑道上,任慧能清空脑子里的杂念,能享受到咬牙坚持、突破极限的快感。跑出成绩,她还能代表学校去参加比赛。参加比赛就意味着有奖金,比赛前那几个月,学校的食堂还会为运动员们开小灶。这都是吸引任慧坚持下去的原因。
在运动队里,任慧还结识了楚天一。
其实,他们两个本来就是同班的同学,但是在课上,他们并没有什么交集。
楚天一是学校健身房的常客,他在健身时经常能看到任慧在这里做恢复训练。任慧长着一双略带忧郁的大眼睛,气质清冷。穿着紧身训练服的她,身材修长,身上没有赘肉,胸脯丰满,脖颈挺直,在健身房里就是一道风景。
楚天一主动帮她做跑后的拉伸训练,比赛前还为她领跑,帮她提升成绩。那几年,任慧实实在在地感受到了身边有人关心的美好。
母亲在任慧大学毕业之后不久就查出了卵巢癌。从体检发现到被宣布不治,只有三个月。
医生对泣不成声的小姨和一言不发的任慧说,这个病通常都是发现即晚期。任慧母亲的癌细胞已经随着淋巴扩散到了全身,手术和放化疗都已经没有意义。
无法接受这一结果的小姨抱着任慧在医院的走廊里痛哭不止。
小姨心疼姐姐,说她这一辈子都过得很苦,没过过一天好日子,眼看女儿已经毕业工作,马上可以享福了,却又得了绝症;她更心疼任慧,才刚刚长大成人,还没有结婚生子,就要失去母亲。
任慧任由小姨抱着自己,却一声也哭不出来。她只觉得,母亲活着的时候一点都不幸福,患了这个病,应该和常年的压抑、愤怒正相关。
也许,母亲自己都没有了求生欲望,想早一点离开这个让她充满了心酸的世界吧。
也就是在母亲临终的时候,老方出现了。他从厂里老同事的口中得知了前妻患了绝症的消息。
对妻女尚有一丝愧疚的他,拿着一张银行卡出现在了医院。那时,任慧的母亲已经处在了弥留的状态,眼睛不能睁开,也听不到周边人的呼唤了。
母亲的娘家人对老方的到来表现出了极大的反感和愤怒。
小姨克制不住地骂他狼心狗肺,对妻女不负责任。要不是医生护士拦着,老方脸上肯定是要被打上几记耳光的。
可是任慧却冷静地拉开了悲恸不止的小姨,从老方手中接过了那张银行卡。
老方看着她的眼神里,有惊有喜。十几年未见,自己的女儿已经亭亭玉立,大学毕业,还有了体面的工作,这对于老方来说,无疑又多了一份可以神吹海聊的谈资。
从接过银行卡那一刻起,老方觉得女儿又回到了自己身边。而任慧觉得,这是他想多了。那张银行卡,是他早就应该拿出来的,是他欠母亲和自己的。
任慧用银行卡里的钱为母亲购置了一块墓地。
安葬了母亲后,任慧应邀去过老方的家几次。基本上都是春节、中秋,老方行使父亲的权力,责令女儿回家吃饭。
老方并不是一个人在生活。在任慧刚毕业的那几年,老方身边的女性隔三岔五就要换一波。从他广场舞的舞伴,到老同事给他介绍的保姆,每个女性都千差万别。任慧分辨不出他对于女性的审美和要求到底是什么。
任慧并不想介入他的生活,但是母亲已经去世,不管自己是否承认,老方都是这个世界上和她血缘最亲近的那个人了。
眼下,不年不节,任慧不知道老方叫自己回去做什么。
他口中要给任慧做菜的“阿姨”,是老方新交的女朋友,已经在他家里住了一段时间。任慧只见过一次,模糊记得模样,听说是个育儿嫂;但是年龄多大、哪里人,却一概不知。
任慧打给楚天一,一连三通电话都没接。任慧也不想在电话里和他吵架对质。
经历了这么多事,任慧自认为自己是个具备冷静思考能力的成年人。她选择楚天一,是因为两个人两情相悦,她始终认为两个人在情感上是平等的。
即便楚天一的家世比自己好太多,她也没有什么可自卑的。是楚天一追求的自己,并非自己倒贴俯就。
老方的语音再一次催过来,说鱼已经做上了,让女儿必须回来吃。任慧只得先去老方家里,吃鱼。
走在路上的时候,任慧暗暗觉得,这顿饭兴许是顿“鸿门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