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思想史的意义上说,中国20世纪的大门是知识分子用带血的头颅撞开的。菜市口的一片血光,戊戌君子的六颗头颅,不仅将清王朝的专制制度绑在历史耻辱柱上,而且将上下几千年的中国历史、中国文化、中华民族的灵魂推上了历史审判台,让每一个活着而不愿做奴隶的人们将它们一一审视,一一考问。人们猛然发现:“更历千岁”的中华“巨厦”的确已“瓦墁毁坏,梁栋崩折”,有“风雨猝集,则倾圮必矣”的危险;“酣嬉鼾卧,漠然无所闻见”“束手待毙,不思拯救”“补苴罅漏,弥缝蚁穴”的局面不能再继续下去,必须“破坏”,必须重建。其中,通过对悲剧问题的思考,直面满目疮痍的现实,剖析伤痕累累、黑雾弥漫的灵魂,甚至打破人生幻想,建构新的生存方式,以期达到“新民”、建设“新国魂”的目的,就是不少知识分子孜孜不倦从事的工作。正是这些黎明前黑暗中的思考和呐喊,使中国带血的20世纪肇端伊始就负载了史无前例的内容和分量,也为新文化曙光的展露做了思想准备,为关于悲剧问题的思考提出了许多需要辨析、需要继续探索的问题……
戊戌变法的失败,使东渡日本的资产阶级维新派领袖之一梁启超痛定思痛,想到了改良国民素质和唤起民众实行革命破坏的问题。
1902年,他在《新民说》的叙论中说:
国也者,积民而成,国之有民,犹身之有四肢五脏筋脉血轮也。未有四肢已断,五脏已瘵,筋脉已伤,血轮已涸,而身犹能存者;则亦未有民愚陋怯弱涣散混浊而国犹能立者。故欲其身之长生久视,则摄生之求不可不明;欲其国之安富尊荣,则新民之道不可不讲。[1]
的确,中国自古以来,就有埋头苦干的人,有拼命硬干的人,有为民请命的人,有舍身求法的人。即如梁启超的朋友戊戌六君子之一的谭嗣同,在变法失败完全可以东渡日本以求保全生命之时敢于说:“各国变法,无不从流血而成,今中国未闻有因变法而流血者,此国之所以不昌也。有之,请自嗣同始!”[2]就已惊天动地。然而,戊戌变法失败了,历史上历次起义、改革也都失败或蜕变了。许许多多前仆后继战斗的“中国的脊梁”“总在被摧残,被抹杀,消灭于黑暗中,不能为大家所知道”[3]。这究竟是什么原因?专制统治者的阴险残酷固然是一个方面,但民众因中专制文化之毒甚深而不觉悟,也是重要原因。民之于国,的确好像四肢五脏筋脉血轮与“一身”的关系,没有肢断血涸而能存身的道理,也没有民愚心死而能立国的道理。因而,摄生以强身,新民以荣国,就是每个有维新、革命思想的人面对戊戌悲剧不能不反省、思考的问题。
于是,梁启超比较中西文化,提出改善民德、民智、民力的主张,批判中国不讲进化、不求进步、保守落后的国民性。探本溯源,他认为“大一统而竞争绝”“环蛮族而交通难”“言文分而人智局”“专制久而民性漓”“学说隘而思想窒”是形成落后国民性的五大原因。前二者出自“天然”,后二者源于“人事”。他认为,要改变这种状况,就要讲“天赋人权”,讲“人道”:“天生之而赋此权利之智识,且赋以扩充此权利之智识,保护此权利之能力。故听民自由焉,自治焉,则群治必蒸蒸日上;有桎梏之、戕贼之者,始焉窒其生机,继焉失其本性,而人道几乎息矣。”但中国长久的专制政体,培养的却是“私天下为一姓之产”的“霸者”和“不顾公益”“自居于奴隶盗贼”的国民,所以“群治不进”。他又说:“凡一国之进步,必以学术思想为之母,而风俗政治皆其子孙也。”但中国自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之后,只有“缘饰孔教,利用孔教,诬罔孔教”以束缚国民,“自贼而贼国民”的文化,所以,“全国之思想界消沉极矣”。这就使中国到了非“破坏”不可的程度:“当夫破坏之运之相迫也,破坏亦破坏,不破坏亦破坏,破坏既终不可免,早一日则受一日之福,迟一日则重一日之害。”他主张:“必取数千年横暴混浊之政体,破碎而齑粉之,使数千万如虎如狼如蝗如蝻如蜮如蛆之官吏,失其社鼠城狐之凭借,然后能涤荡肠胃以上于进步之途也;必取数千年腐败柔媚之学说,廓清而辞辟之,使数百万如蠹鱼如鹦鹉如水母如畜犬之学子,毋得摇笔弄舌,舞文嚼字,为民贼之后援,然后能一新耳目以行进步之实也。”这的确像如磐暗夜中的呐喊,引起了主张维新、革命的人士对国民性,保守与进步、专制与自由、改良与破坏的注意。
同时,他还提出了建设新的国民精神的问题。他认为:“凡一国之能立于世界,必有其国民独具之特质,上自法律道德,下至风俗习惯、文学美术,皆有一种独立之精神,祖父传之,子孙继之,然后群乃结,国乃成,斯实民族主义之根柢源泉也。”而要保持这种“特质”,还要“博考各国民族所以自立之道,汇择其长者而取之,以补我之所未及”,并不断加以淬厉、濯拭、锻炼、培浚,以求岁岁有新芽之茁,息息有新泉之涌。
与之相呼应,1903年,进步杂志《浙江潮》《江苏》又先后发表《国魂篇》和由资产阶级革命派著名文学家金天翮(署名金一)撰写的《国民新灵魂》,主张建设积极进取的民族精神。它们或者说:“一民族而能立国于世界,则必有一物焉,本之以特性,养之以历史,鼓之舞之以英雄,播之于种种社会,扶其无上之魔力,内之足以统一群力,外之足以吸入文明与异族抗。其力之膨胀也,乃能转旋世界而鼓铸之,而不然者,则其族必亡。兹物也,吾无以名之,名之曰国魂。”或者说:“是故特殊之灵魂足以代表一群,多数之灵魂足以代表一国,有华美高尚樱花之魂,而日本以之名其国也;有凌厉鸷鹜荒鹫之魂,而俄罗斯以之名其国也;有高掌远跖神奇变化猛狮之魂,而英吉利以之名其国也。夫国而无魂,乃以陈死之人而充国民之数矣,可乎哉?”
但是,他们看到的却是中国大地充斥着种种愚昧怯弱的旧灵魂。金天翮在《国民新灵魂》中描写道:
梦餍于官,词呓于财,病缠于烟,魔着于色,寒噤于鬼,热狂于博,涕縻于游,痁作于颤,种种灵魂,不可思议。而于是国力骤缩,民气不扬,投间抵罅,外族入之,铁鞭一击,无敢抗者,乃为奴隶之魂,为仆妾魂,为囚虏魂,为倡优魂,为饿殍待毙一息之魂,为犬马豢养摇尾乞食之魂,而籀其府,而徘徊其都市,则商黯其色,工卒其容,农喘其息,士淹其气。悲风吹来,四山落叶,晚景袭人,灯烛无光,暮气入床,沉冥石室,乃魂之房。耗矣哀哉!中国魂,中国魂!
这是说,在中国大地上游荡的都是一些为官、为财、为烟、为色而梦呓疯魔的人物,他们怕神怕鬼,自由散漫,疾病缠身,而又为蝇头小利进行狂热的赌博。一当外族侵入,便乖乖听命,降为奴隶、仆妾、囚虏、倡优,以摇尾乞怜的方式维持奄奄一息的生命,没有丝毫凛然正气。
而这一切,又来源于专制制度的压迫。发表在《国民报》第二期的《说国民》一文说:
且也今日之中国,报馆有禁,出版有禁,立会演说又有禁,倡公理则目为邪说,开民智则诬为惑人。坐是种种,而中国国民之种子绝,即中国人求为国民之心死。故父以戒子,师以率徒,兄以诏弟,夫妇朋友之相期望,莫不曰安分、曰韬晦、曰柔顺、曰服从、曰做官、曰发财。故卒举国之人而无一不为奴隶,即举国之人而无一可为国民。
这种情况当然亟待改变。因而,一时间,“中国之国魂安在乎”“国魂乎,盍乎归来乎”的悲怆呼号此起彼伏,鼓吹建设冒险魂(山海魂)、宗教魂(魔鬼魂)、武士魂(军人魂)、游侠魂、平民魂(社会魂)等等新灵魂的倡议也响彻中华大地。
正是在这种形势下,中国的知识分子们开始注意到悲剧问题。
注释
[1]林志钧编.饮冰室合集六专集之四.北京:中华书局,1989,1.
[2]梁启超.殉难六烈士传.见:林志钧编.饮冰室合集六专集之一.北京:中华书局,1989,109.
[3]鲁迅.且介亭杂文·中国人失掉自信力了吗.见:鲁迅全集第六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1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