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从《古事记》看日本妇女性格的形成[1]
- 樱园沉思:从夏目漱石到村上春树
- 肖书文
- 9337字
- 2022-05-31 18:40:27
一个民族的性格是在历史中长期形成的结果。然而,对这种形成的历史进行追溯却不能不遇到诸多的困难,因为在过去的时代,尤其是远古时代,人们的性格究竟是怎样的,现在已经很难考证了。唯一的线索就是由古代流传下来的文学作品,包括神话和传说。在这方面,日本民族很幸运的是,他们留下了一部比较系统地记载了远古神话传说的作品,这就是成书于公元712年的、日本现存最早的历史和文学著作《古事记》。
本文的主题是探讨日本民族性格的一个重要方面,即日本妇女性格形成的历史。在西方人心目中,日本女性几乎成为“东方女性”的代表,以其温柔、体贴、顺从、忍耐、柔韧和情感细腻而著称于世。但这种性格并不是从来如此的,而是有一个漫长的形成过程。这个形成过程,我们可以从《古事记》的神话传说中一系列女性人物的形象看出某些蛛丝马迹。实际上,我们还可以说,今天的日本女性的性格,就是自古以来日本妇女在历史环境的演变中逐渐积累和积淀而形成的;或者说,过去的日本女性的性格在今天已积淀为她们性格中的深层次的结构,虽然已不能赤裸裸地表现出来,但仍然在潜意识中起着作用。露丝·本尼迪克特指出:“个体生活的历史中,首要的就是对他所属的那个社群传统上手把手传下来的那些模式和准则的适应。落地伊始,社群的习俗便开始塑造他的经验和行为。到咿呀学语时,他已是所属文化的造物,而到他长大成人并能参加该文化的活动时,社群的习惯便已是他的戒律。”她把这种历史的传承称之为“文化整合”模式:“指向生计、婚配、征战,以及敬神等方面的各色行为无不按照在该文化中发展起来的无意识的选择标准而纳入永久性模式。”[2]这使我们今天对日本女性的性格有一种“完形的”把握。
现在让我们按照书中的历史顺序,看看在《古事记》里上、中、下三篇中的女性形象是如何发展起来的。
一
伊邪那美
《古事记》[3]一开头,描述的是世界之初,第一批神的诞生。最初诞生的叫“天之御中主神”,接着是“高御产巢日神”和“神产巢日神”。这些神是如何“诞生”的,没有说,似乎都是单独产生出来的;他(她)们的性别也不很清楚,从其名字(“产巢”)看,似乎后两位是女神,但也只有名字。再接下来的一些神的诞生比较具体,说他(她)们“生气勃勃往上猛长,好像沼泽地的芦苇芽,到了春天就一齐往上冒一样”。然后是“男神和女神不断出世,经过了七代。最末出世的是名叫伊邪那岐的男神和名叫伊邪那美的女神”[4]。
“伊邪那美”是《古事记》中第一个出场的有名有姓的女神,也是首次点出其性别特征的女神,这表现在她以后的神的诞生与所有其他在先诞生的神都不同,即不是自然地(“好像芦苇芽一样”)从地下冒出来,而是由无性繁殖转向了男女结合的两性繁殖。她第一个有了自己的配偶即男神伊邪那岐,并通过婚姻和家庭来延续自己的后代,这些后代开始有了血缘关系。书中写这两个神在执行天之御中主神的命令缔造了最早的居住地“自凝岛”后,举行了一场有趣的婚礼:
他们高兴地降落到新的岛上,在这个岛上选择了适当的地方,建造了一根大粗柱子,又围绕这根柱子修建了一座大宫殿。他们俩想结为夫妻,于是就决定围着大柱子举行结婚仪式。男神和女神分别从柱子的右边和左边开始旋转,当他们碰面的时候,女神先叫道:“多么漂亮的小伙子啊!”接着,伊邪那岐也叫道:“多么美丽的姑娘啊!”
这样,他们完成了结婚仪式,不久生了一个像水蛭那样没骨头的、难看的东西。父母万万没有想到生的是一个残废,就把它放在用芦苇叶编成的小船上,让它漂走了。他们俩面面相觑,深感遗憾,就决定到天国去找高天原的主神商量。天之御中主神听了他俩的诉说后,给他们卜了个卦,他把卜卦的结果告诉他们说:“这是因为女方先开了口的缘故,所以坏了事。你们再重新做一遍试试,不要又弄错了。”
他们又沿着桥下到自凝岛上,围着宫殿正当中的大柱子,一个从左,一个从右开始绕圈。
“多么美丽的姑娘啊!”为了不再失败,男神先叫起来。接着女神叫道:“多么漂亮的小伙子啊!”
他们按照规矩完成了结婚仪式,这一次,他们没有生下畸形的孩子。先是接连生下了八个岛……也叫作“八大岛国”。[5]
显然,两次结婚仪式代表日本远古时代婚姻关系的一个重大转机,即从“女士优先”的母权制转移到了男尊女卑的父权制[6]。在结婚仪式上女方不能先开口说话,否则生不出像样的后代,这是天意。但父权制的早期并没有对妇女形成严峻的压迫(像中国传统的“妇道”那样),而是还保留了原始时代比较强调男女之间的互相倾慕的爱情关系,双方结合的主要纽带还是情感的力量。此外,妇女的权利在这时还有一定的保障。如书中写女神因生育最小的孩子火神而烧伤了自己,竟离开了人世,伊邪那岐为寻找爱妻而来到阴间,因没有遵守不得窥视的诺言,窥见了妻子在阴间的狰狞面孔而离弃了妻子,于是妻子调动了地狱里的千军万马来追赶和报复他。可见在《古事记》中,与我国地狱由“阎王爷”做主的不同,妇女在阴间还是至高无上的统治者,她们的地位与男性的差距还不是很大。还有一个标志是,女神与男神除了有性繁殖之外,又都还有进行无性繁殖的能力,即能够从身体的各个部位生出新的神来,就连身上脱下来的服饰、洗下来的污垢甚至一个动作都能变成神。因此,女性还没有被看作单纯生孩子的工具,男女的结合也并不完全是为了传宗接代。被视为日本民族的始祖的女神“天照大御”(日神),就是伊邪那岐在河中洗左眼而产生出来的。
天照大御和大气津姬
天照大御与她的弟弟“须佐之男命”(风神)分享了对天国(“高天原”)和对江海的统治权(虽然有决定不了的事还得请示天之御中主神),但实际上,作为高天原的统治者,她比她的弟弟更有权威,后者不过是个调皮捣蛋的孩子。书中写道,她为了在弟弟面前维护自己的统治权威,不得不女扮男装;但她实际上心地善良,对弟弟须佐之男命的胡闹颇能容忍,即使发怒时也不伤害别人,只是惩罚自己,一个人躲进山洞不出来。于是世界变得一片黑暗。众神为了让世界重新充满光明,费尽了心机哄她从山洞中出来。他们捉来了无数公鸡在山洞门口拼命地叫,让天宇受姬女神在山洞前的平台上大跳脱衣舞,诸神拍手开怀大笑,诱使天照大御好奇地开门窥探,并询问天宇受姬女神是怎么回事。
正在跳舞的天宇受姬被她这么一问,马上停下来,她这样回答天照大御:“这儿有比你更高贵的神,所以我们大家都高兴得不得了,才又笑又跳呢!”刚才念咒的两个神就把准备好了的镜子抬到天照大御神的面前,这个太阳神朝那里面一看,果然,一个尊贵的神的姿态亮闪闪的照耀着,她更觉得奇怪,就慢慢离开洞口走到外面来了。这时,在这之前一直躲藏着等得心焦的天手力男神,使出全身的力量拉住了太阳神的手,紧接着,刚才让她照镜子的一个神很快绕到她的背后,在山洞前面拦了一根稻草绳,恳求道:“请您今后不要再回到那里面去了吧!”
这样,天照大御又一次显出了真身,天地又一次像过去一样被照得通明。[7]
这段生动的描写表现出一个任性而没有心计的少女的天真性格,她虽然生气,但又容易转移注意力,实际上是非常随和的。不过,别的比较低级的女神可就没有她那么好的运气和待遇了。如食物女神大气津姬在须佐之男命因闯祸而被赶出高天原后,用丰盛的美味佳肴款待他,须佐之男命却因嫌食物脏而将她杀死,她死后从身体里长出了桑蚕和五谷的种子。这是《古事记》中提到的第一次谋杀,而且杀害得毫无道理,纯粹是为所欲为的暴力的结果。书中对这件男人杀害女人的血腥事件没有做任何谴责,须佐之男命肇事后一走了之,也没有受到任何处罚,表明妇女的地位已开始下降,成为完全被动的、为男人服务和任男人宰割的一方。
栉名田姬、须势理和八上姬
须佐之男命杀掉了八头蛇,娶了栉名田姬,首次上演了一出“英雄救美”的活剧。[8]须佐之男命死后回到阴间他母亲那儿,他在阴间的女儿须势理竟然和他留在人世上的第六代孙大国主神谈起恋爱来,在大国主神通过须势理的暗中帮助完成了须佐之男命故意策划的几个难题之后,他最后同意了他们的婚事。大国主神带着须势理从阴间回到阳世,当了出云国的国王和王后,这时,他原先求过婚的八上姬也赶来与他成了婚。当年大国主神和他的八十个弟兄曾一齐向八上姬求婚,八上姬非大国主神不嫁,大国主神是遭到八十个弟兄的嫉恨和暗害而逃往阴间的。这时大国主神用须佐之男命赠送的宝刀和弓箭赶走了八十个弟兄,于是:
八上姬和大国主神举行了吉庆的婚礼。但是,大国主神由于须佐之男命的命令,必须让他的女儿须势理做王后,而且须势理也确实很不错,所以,特意来出云国举行了婚礼的八上姬又回到故乡因幡去了。[9]
这时的婚姻关系对女性的束缚还不太严,八上姬当不成王后,结了婚还可以回娘家去,显然是自作主张。因为当时实行的是多妻制,她不一定非得回去。大国主神除了王后外“还有很多妃子”,可以想见,这些妃子大概都是自愿留在大国主神身边的。
木花之佐久夜姬
天照大御的儿子番能迩迩艺命看中了大山津见神的女儿木花之佐久夜姬,向她求婚,她却回答:“我自己不能决定,要问我父亲。”父亲倒是非常同意这门婚事,备下了隆重的订婚礼,但同时却把她的丑姐姐石长姬也一起嫁过来了。这令番能迩迩艺命很不高兴,又把石长姬给退了回去,受到了岳父的诅咒:“你的生命也会像樱花凋谢那样瞬息即逝的了。”后来果然每一代天皇的寿命都不长。看来,父亲在女儿婚姻上的决定权已经由天命固定下来了。对女性另一个重要的问题即贞操的问题也突出来了。木花之佐久夜姬怀孕了,番能迩迩艺命怀疑不是自己亲生的骨肉,于是木花之佐久夜姬着急起来,发誓说:“如果我怀的是别人的孩子,那么我生产时就不会顺利;如果是太阳神之子,那么我无论做多么危险的事,也一定会平安无事的。”为了证明自己的清白,她在生产时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并且在屋子里放了一把火,却照样平安地生下了火远理命等三个孩子,在丈夫面前证明了自己的贞洁和孩子血统的纯洁性。[10]当然,对贞洁的要求只是片面针对女性一方的。
丰玉姬
火远理命与海神的女儿丰玉姬一见钟情,并顺利地结为夫妻,在海王宫殿里过了三年幸福的生活。但太阳神的孩子不能在海里出生,于是怀孕的丰玉姬只好到陆地上来生产,她在海边盖了一间产房,并嘱咐火远理不要偷看,但火远理还是忍不住偷看了,发现自己的妻子是一条大鳄鱼,吓得逃跑了。丰玉姬觉得很丢脸,便丢下孩子和丈夫回到海里去了,但又始终怀念自己的丈夫和孩子,于是通过她的妹妹,两人互有诗歌赠答。丰玉姬的赠诗是:
红色的玉美丽无双,/就连串起她的带子,/也闪闪发光。/而我又怎能忘记,/你白玉般的形象?
火远理的答诗是:
野鸭群集的海岛上,/那遥远的龙宫里,/有我的爱妻。/只要我活着,/就永远不会忘记你。[11]
故事没有大团圆的结局,令人怅然。但对丰玉姬内心的耻感和对丈夫的思念之情的冲突却描写得十分动人。最后火远理的儿子和丰玉姬的妹妹,也就是她的姨妈结了婚。他们的一个儿子后来成了第一位天皇。按照这个说法,自认为是日神后裔的日本民族其实是日神和海神共同的后代,只是属于海神一方的母系在追溯世系时被忽略了。
总结上述日本神话中所体现的女性性格,大致上可以分为这样三个层次:在对国家事务上她们大都认同天照大御的性格,富有民族自豪感和自尊心,关心政治和国家体面,单纯而乐观;在家庭关系上她们像木花之佐久夜姬一样极看重自己传宗接代的义务,为维护自己贞洁的形象而甘冒生命危险;在个人情感生活上她们多具有丰玉姬的性格,外表柔弱、自卑,内心坚韧、决绝,面子观念和耻感极强。这些神或半神奠定了日本女性性格的基础。
二
伊须气余理姬
《古事记》下面的故事开始进入了天皇时代,故事的性质也从神话变成了人间的传说,带有历史记载的色彩了。这里故事的情节更具体细致,行文也更活泼,在散文体中夹进了比以前多得多的诗歌,因而也更便于抒情。据说日本第一位天皇神武天皇伊波礼要选一个最美丽的姑娘做皇后,他的大臣大久米命告诉他,有一位叫伊须气余理姬的姑娘是大物主神的女儿,貌美无比,并带天皇经过有伊须气等七位少女在那里玩耍的山丘。大久米十分文雅地作歌探问天皇的意思:
大和国的高佐土野,/结伴而行的七位姑娘,/个个都美丽非凡,/哪位将是您的妻房?
天皇看出了走在最前面也是最漂亮的少女就是伊须气,于是也作歌回答:
要我挑选实在难,/就请前面那位姑娘,/与我同回还。
于是大久米命把天皇的意思告诉了那位少女,但少女仍要为难一下这位大臣,她看到大久米命眼睛上刺了青,模样十分可怕,就唱道:
是雨燕?/还是千鸟、鹡鸰、黄道眉?/描出青眼是何为?
大久米命机灵地唱着答道:
美丽的姑娘太难寻,/只好把利眼睁得发青。
这时,伊须气姬就说:“那么,遵命了。”
从这里不难看出古代部落通过对歌选择对象的遗风,即使是天皇也要经过这样一道手续。
天皇死后,天皇原先的妃子所生的长子多艺志美美命娶了伊须气姬皇后为妻,并试图坐上天皇宝座,伊须气姬所生的三个皇子面临生命危险。伊须气姬看在眼里,急在心头,又不好明说,于是又用唱歌来暗示境况危急:
狭井川里云雾笼罩,/亩火山的树叶飒飒哀号,/快要起风暴!
接着又唱道:
白天亩火山云雾奔腾,/傍晚必有骤雨狂风,/树叶不安宁。
三个皇子听到母亲的歌声,知道了其中的含意,便联手杀掉了多艺志,并由亲自动手的神沼河耳命即皇位,成为绥靖天皇。[12]
这个故事表明,进入到文明时代,为了争夺皇位而兄弟相残,宫廷内充满了血腥,身为皇后的伊须气姬在斗争的旋涡中只是一个完全被动的角色,只能暗中帮助自己的亲生儿子。和以前相比,女性的地位已经一落千丈,政治通常已不容女人插手了。
活玉依姬
不过,民间对女性的婚姻选择还是相对尊重的。如在崇神天皇时代,著名的美人活玉依姬出身于平民,半夜里忽然有一位英俊的青年到她房里来,两人一见钟情,于是每夜都来幽会,直到姑娘怀了孕。姑娘的父母并不责骂她,只是“觉得奇怪”,就问:“这个女婿是谁?”女儿回答:“一个很漂亮的青年,每晚都到我这儿来,可是我还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于是父母教女儿下次来时将一匝线缝在青年的衣服下摆上。第二天循着线一直追查到神社里,才知道这就是大物主神。由此活玉依姬的孩子也得以名正言顺地出生,且扬名天下。[13]可以想见,以这种方式当时保住了多少未婚少女和她们的私生子的荣誉!
沙本姬和弟桔姬命
垂仁天皇的宠妃沙本姬有一个哥哥沙本毗古命想篡夺皇位,有一天他问沙本姬:“丈夫和哥哥你更爱哪一个?”沙本姬随口答道:“更爱哥哥。”于是沙本毗古命要她趁天皇睡觉时杀掉天皇,让他来占有皇位。沙本姬执行哥哥的吩咐时,三次举刀都下不了手,痛哭不已,惊醒了天皇。天皇问清缘由,便领兵包围了沙本毗古命的城堡。沙本姬却私下投奔城堡,生下了小皇子,又在阵前把皇子抱给天皇看,托付了养育孩子、给孩子取名及天皇续娶的后事,然后返身回到城堡,在城破、哥哥被杀后也投身于火焰中。[14]这一亲情和爱情的冲突极为感人,可以与古希腊索福克勒斯的悲剧(如《安提贡》)相媲美。它如同黑格尔给悲剧所下的定义那样,是两种同样合理的伦理力量的冲突由于主人公的毁灭而达到了和解。[15]不同的是,希腊悲剧中的这种冲突分配于两个不同的主人公之间,这里的悲剧冲突却集中在沙本姬一个人的内心矛盾中。她承担了所有这一切,并且如此冷静、决绝,简直不像是一个柔弱女子所能做得出来的。这样的悲剧在世界文学中恐怕也是少见的。
如果说,沙本姬对天皇的感情还是爱情和家庭责任的混合物,而缺乏对国家的大义的话,那么皇子倭建命的妃子弟桔姬命的献身则是在爱情之外更加上了对国家的责任。当倭建命渡海去征服对岸的敌对国时,突然起了风暴。为了安抚海神,弟桔姬命自愿投身于波涛之中。但即使是这一具有政治含义的义举,也是出于对丈夫的爱,她是唱着情歌去赴死的:
相模国啊山连山,/大火烧荒原,/火中站着一个你,/永把我记心间![16]
息长带姬命
息长带姬命是日本历史上唯一的一位女天皇,号称“神功皇后”,其雄姿英发不亚于中国唐代的武则天。息长带姬命在天皇驾崩之后,不顾身怀有孕,居然亲自率领庞大的海军渡海征服了新罗国(朝鲜),回国后一边生下孩子,一边还设计平定了香坂王和熊忍王的叛乱。当然,人们把这种奇迹解释为“天照大御附体”,书上也是这样说的。
直到息长带姬命为止,天皇时代的女性在《古事记》中的性格描绘多少与政治有直接间接的关系,但自此以后,《古事记》第三篇中的女性形象已完全退出了政治舞台,书中着力表现的是她们的情感生活了。
三
石之姬命
仁德天皇的皇后石之姬命是个有名的妒妇。作为皇后,她对其他的妃子非常凶狠,但自己的命运也不顺利。天皇到处拈花惹草,她愤而出走,天皇多次派人来请,她也不愿意回宫,直到天皇亲自来请才和解。但她仍然妒性不改。她对天皇倒是真心实意地,也不像中国的妒妇、悍妇那样留下骂名,毋宁说,书中对她的描述是客观的,甚至是同情的,把她的嫉妒视为人之常情。[17]其实,她做得最过分的,也只不过是在逼走天皇的宠妃黑姬后,还派人把黑姬从送她回家的船上拖下来,让她自己走着回去。比起妲己唆使纣王残酷地将姜皇后剜去一目,炮烙双手,置于死地,简直有天壤之别。日本有关女性的传说中,似乎并无过于残忍的行为。[18]息长带也好,石之姬命也好,性格上都处于正常范围内,并未留下“牝鸡司晨”“河东狮吼”之类有损女性形象的贬词。
轻大郎女和赤猪子
皇子木梨之轻王与自己的亲妹妹轻大郎女乱伦,虽然因此被剥夺了皇位继承权,又被流放,但却留下了许多缠绵悱恻的情诗。如轻王被捕时唱道:
轻姑挥泪尽人知,/鸿雁高飞报信时。/不似山鸠藏波佐,/低头暗自哭相思。
被流放时又唱道:
拜托飞鸟作红娘,/展翅盘旋鹤唳乡,/人前只需唤轻王。/今番流落到荒洲,/他日乘风返金瓯。/枕席留得重相会,/要将操守记心头。
轻大郎女的送别歌是:
夏草如茵阿比泥[19],/海滩多贝脚难移,/天明行路待时机。
多年后,妹妹决定去流放地寻找哥哥,她唱道:
日也盼来夜也盼,/夫君一去不回还。/接骨树叶成双对,/小妹寻夫心似煎。
两人在流放地相会,哥哥又喜又悲地唱道:
泊濑山[20],山环山,/大岭插旗幡,/小岭插旗幡。/愿将恩爱化坟山,一情念念梦永安。/愿比弯弓挂床沿,/有难临头握胸前,/紧携手,长相连。
泊濑江,山抱江,/上游打木桩,/下游打木桩。/桩上挂明镜,/更有珠宝镶。/妹是珠宝长相念,/妻如明镜照心房。/若是亲人遗故土,/日夜思还乡。/而今妻伴我,/何憾死他乡。
最后双双死在流放地。[21]书中对他们的爱情的赞颂和同情,更胜于道德上的责备。
雄略天皇大长谷命在美和川旁散步时遇见一位美丽的少女赤猪子在洗衣裳,就对她说:“你不要嫁给别人了,不久,我一定来接你。”说完就回宫去了,接着就将此事忘了个一干二净。赤猪子每天都在等待天皇的召见,八十年过去了,她想:“我已不是从前那样美丽的少女了。事到如今,也不想等待天皇的召见了。可是,我好不容易等了一场,如果天皇不知道我的心情,那太不值得了。好歹我要去一趟。”她带着礼物来到皇宫见了天皇。天皇听了事情的原委,大吃一惊:“我可做了一桩大恶事了!我使你白白地浪费了青春年华,不知怎么向你赔礼才好!”于是又是送礼物,又是赠诗。[22]赤猪子的形象在世界文学史上可能是绝无仅有的,[23]这已经不只是对爱情的坚贞,而且是对“义”的执着了。或者说,爱情在这里已变成了一种“义”。
《古事记》中最后出现的一位少女没有名字,是从一个叫“三重”的地方来的宫女,据说她在给雄略天皇大长谷命敬酒时出了差错,险些丧命。但凭着自己机敏的应对使自己转危为安,还得了很多赏赐。[24]由此开始显出日本女性懂礼节、善言辞的特点。这一特点在前面那些女性那里还不明显,但在《古事记》以后出现的一些文学作品中则是给人印象深刻的。如有人甚至认为,“据说如果紫式部女士的《源氏物语》中的敬语全部去掉的话,那么这本书的篇幅就会缩小一半”[25]。
总之,一部《古事记》,把日本妇女各个方面的特点及其在日本人的日常生活中的影响淋漓尽致地体现出来了。要了解传统的日本女性,非读《古事记》不可。《古事记》中的女性,越到后来地位越低,但情感色彩也越浓。中村元认为:“古代日本诗歌最喜欢的主题是恋爱。古代日本人的恋爱是侧重感官享乐而无拘无束的。他们认为人生的真正意义即在于恋爱。”“日本的诗歌当中恋歌占了很大的比例,似乎与印度人或中国人的诗歌大相径庭。”[26]这也许正是日本民族在人们印象中是一个“阴性民族”的缘故吧。不过,也正是在这种阴柔的性格中,隐藏和积淀着日本妇女的坚韧,对家庭原则乃至国家政治的献身精神,只是在通常情况下看不出来罢了。
注释
[1]本文原发表于《湖北大学学报》2004年第3期。
[2]〔美〕露丝·本尼迪克特:《文化模式》,王炜等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8年版,第5页、第49—50页。
[3]本文依据的《古事记》文本为〔日〕福永武彦:《古事记物语》,东京:岩波出版社1962年版。
[4]同上,第一章:“天国和地府”。
[5]“八大岛”即今天的日本列岛。
[6]在西方,正如著名人类学家巴霍芬指出的,这一从母权制向父权制的转机是由古希腊关于奥列斯特杀母这一惨烈的神话悲剧暗示出来的,参看〔德〕恩格斯:《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瑞士苏黎世出版1884年版。日本古代没有太大的变故而实现了平稳过渡,也许和日本当时没有形成发达的商品经济及相应的契约社会有关。
[7]〔日〕福永武彦:《古事记物语》,东京:岩波出版社1962年版,第二章:“天上的岩洞”。
[8]〔日〕福永武彦:《古事记物语》,东京:岩波出版社1962年版,第三章:“八头蛇”。
[9]〔日〕福永武彦:《古事记物语》,东京:岩波出版社1962年版,第四章:“大国主神的冒险”。
[10]〔日〕福永武彦:《古事记物语》,东京:岩波出版社1962年版,第七章:“朝阳照射的国”。
[11]〔日〕福永武彦:《古事记物语》,东京:岩波出版社1962年版,第八章:“海幸和山幸”。
[12]〔日〕福永武彦:《古事记物语》,东京:岩波出版社1962年版,第十章:“七个少女”。
[13]〔日〕福永武彦:《古事记物语》,东京:岩波出版社1962年版,第十一章:“四道将军”。
[14]〔日〕福永武彦:《古事记物语》,东京:岩波出版社1962年版,第十二章:“哑巴皇子”。
[15]参看〔德〕黑格尔:《美学》,第三卷(下),商务印书馆1981年版,第287页。
[16]〔日〕福永武彦:《古事记物语》,东京:岩波出版社1962年版,第十三章:“倭建命的冒险”。
[17]〔日〕福永武彦:《古事记物语》,东京:岩波出版社1962年版,第十九章:“仁德天皇和他的妃子们”。
[18]中村元认为,“日本人的宽容精神甚至使他们不可能对罪人产生深刻的憎恶。在日本几乎没有过任何残酷的刑罚。”(见〔日〕中村元:《东方民族的思维方法》,林太、马小鹤译,浙江人民出版社1989年版,第248页)此言或许有些夸大,但至少对于日本女性来说,应当说是真实的。
[19]地名。
[20]为贵族墓地。
[21]〔日〕福永武彦:《古事记物语》,东京:岩波出版社1962年版,第二十一章:“苦命的兄妹”。
[22]〔日〕福永武彦:《古事记物语》,东京:岩波出版社1962年版,第二十三章:“老太太之歌,蜻蜓之歌,野猪之歌”。
[23]希腊神话中俄底修斯离家冒险,其妻珀涅罗珀等了二十年,拒绝了所有的求婚者,直到丈夫回家,这成了西方人爱情坚贞的典范。但与赤猪子的故事仍不可相比。
[24]〔日〕福永武彦:《古事记物语》,东京:岩波出版社1962年版,第二十三章:“老太太之歌,蜻蜓之歌,野猪之歌”。
[25]参看〔日〕中村元:《东方民族的思维方法》,浙江出版社1989年版,第268页。
[26]同上,第238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