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色的月食下,公园中心的乒乓球桌周围已经围满了观众。
大部分都是这儿的常客,除了平时在这里打球的阿伯阿婶,也有一些小一点的,没有收入来源,或者经济能力尚未实现球馆自由的年轻人。他们当中大多是局中这位阿伯的手下败将,所以心情都有点复杂。既仰仗着这片土地的王者来给「踢馆」的人一个下马威,又小小地期待着这场跨性别跨年龄的对战能爆个冷门,也好给他们出一口天天输给这位王者阿伯的怨气。
教练这边的应援阵营就简单多了,就晓晴和月盈;心态也很纯粹:想赢。
就是有点没底。
开始了。
从第一球开始,比赛就直接进入了白热化的正手快速对攻阶段。
教练的正手攻球虽然不能说力量非常大,但胜在衔接速度很快。对面的阿伯看上去有一板斧就是正手大力量扣杀,但是碍于教练的快速攻球来回,一直没法拉开手臂蓄劲,一定程度上被牵制住了。
「教练这个以舍弃力量为代价,节省动作准备周期,加快攻球周转来控制力量型选手的打法...不就是我们特训的内容么?!」
晓晴惊讶地看向月盈。
月盈点了点头。的确,教练貌似有意地在复现他们倆之前练习的打法与策略,就像是老师在黑板上讲题,先把你的错题抄在黑板上,等一下再来改错一样。
「月盈,认真看。」教练一边打一边还饶有余裕地给月盈现场指导,「这就是你们练习的针对力量比你强的男选手的策略,但如果遇到对方的防守或者正手相持能力比较强的情况,就会出现现在这种瓶颈。」
果然,改错部分来了。
「这时候,如果你出现一点小失误,让对方拿到一个机会球。」教练边说,边给对面的阿伯推了个速度变慢,落点也更舒服的半高球。
「然后对方肯定就会抓住机会得分。这个时候,你要怎么办。」
「搞什么,拿我当教材上课呢!」阿伯感觉自己被当做工具人了,勃然大怒,看准这个机会一个直板正手把球鞭打过去,球速在鞭抽的的加成下大大提升,飞啸着冲向教练。
「这个时候我要怎么办?」月盈快速地思考着。如果是父亲的话,应该会针尖对麦芒地直接正面迎击...
但教练貌似并不是这样想的,她早在推出机会球的时候就已经开始迅速后撤,当阿伯的进攻来到面前时,教练已经在离台一米多的位置。延长的这段距离让阿伯的攻球速度降低的同时,也为她争取了更多的反应时间。教练朝着沿球轨迹的正手方向一个大跨步,然后一个兜拉把球捞了回来!
「你身体轻盈,步伐灵活,要利用好这个优势。」教练边说,边在远台与阿伯对峙起来,「在被动的时候拉开空间,转攻为守,先稳定局面,然后找准时机...」
月盈原本低垂的双眼逐渐明亮起来。
对男性选手力量压制的恐惧,和受困于父亲的进攻搏杀打法,让月盈一直在死胡同里走不出来。眼下教练却给她指明了一条与父亲的乒乓不一样的路,一条她从未想过的道路。
而且可以看出来,教练也在有意模仿月盈的球风和特征,所以这并不是教练的球,这完全就是月盈可以打出来的,属于她自己的球。而且更重要的是,如果是这样的话...
我也能打赢这个阿伯。
月盈开始看到一种无法想象的可能性。
「再给他致命一击!」
教练在几个远台对峙之后,找准对方的一个高吊弧圈球的时机,快速移动到近台打了个大角度反攻。阿伯想要防守,但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球从眼前飞过...
1:0
教练笑着看了看月盈,仿佛在问:
「怎样,看明白了么。」
「快开第二球吧!」阿伯开始有点急了,「刚刚算是热了热身,接下来要认真了!」
「教练。」
月盈叫住准备发球的教练,一边往球桌走去,一边把垂下来的头发用手上的发绳扎起来,
「不用麻烦你了。」
月盈走到桌前,把外面套着的那件碎花衬衫也一手脱掉,甩到旁边的长椅上,
「接下来就交给我吧!」
月盈接过教练的球拍,站到了阿伯的对面。
食甚之后,月食进入生光阶段,暗红色的月亮边缘,一道微弱的光芒渐渐开始在地球的阴影里撕开裂缝。
收拾完地上散落的球,星广去更衣室换衣服准备离开,这时胜利球馆留下的人已经不多了。星广一进门就遇到了恒。
两人谁也不好意思先说话,就这么默默地收拾着东西。星广无意中看见了恒腰上贴着的镇痛药膏,他又想起了在长风市第一次挑战恒的时候自己那可笑的小心思。
「恒...」
还是星广先忍不住打破沉默。
「嗯。」
「你...
「腰上的伤还好吧?」
我究竟在说什么!
恒顿了顿,
「还好。」
「......」
蹩脚的开场之后,星广便不知道如何引入到他想要聊的正题上了。在憋到恒准备起身离开时,星广终于鼓起了勇气:
「恒,你...」
「为什么来到我们这里训练?你不是...长风...的么」
怎么回事!我想说的不是这个!
恒又顿了顿,
「嗯...我的打法太均衡了,和长风校队的要求不太匹配。所以就慕名来找星海教练了。」
「果然和我猜的一样啊...」
不不不,这不是重点!
恒没说别的话,起身就向门口走去。
「你是不是也一直很想突破现在的自己?」
终于,在恒走到门口将要离开前,星广突然站了起来,说出了那句酝酿已久的话。
恒停下脚步,背对着星广,微微侧过头。
「我们第一次在球馆相遇的时候,预选赛对阵狩的时候,刚刚练习的时候,」星广一直低着头,这刻的他也不敢直视着恒,「你其实一直都有在努力尝试,对不对?」
恒终于转过身来,看着星广。
「第一次见到你在球馆里和小明比赛之前,其实我已经放弃乒乓了...可以说,我重拾球拍的热情,我参加这次比赛,我不断变强走到现在,都是为了追逐你,你才是我真正的目标。」
「你真正的目标应该是胜利。」恒回道。
「我知道,其实我们就是对方的反面。我需要更加稳定,在灵感之外对基本功也要保持敬畏。而你需要的却是自由,在所有方面都做到无懈可击之后,真正通过乒乓来表达自己的想法...我们其实都一样,
「在对乒乓的热爱所引导之下,成为更好的自己!」
「没有胜利,热爱根本无从谈起。」恒依旧冷静地回答到。
「胜利为什么这么重要!」星广被恒成天挂在嘴边的「胜利」惹毛了。
可能是因为星广的突然转换的表达方式过于激烈,也可能是他所表达的内容过于幼稚,恒被小小地震惊了一下。随即很快就轻蔑地笑了笑,
「乒乓对于不同人有不同的意义,你可以不理解,但你也没必要否定。况且,」恒停了一下,说:「等你真的从我这里取得胜利之后,才有资格说这种话吧。」
「我不想否定,我只是想知道,胜利对你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
胜利意味着什么?
在一瞬间,恒脑海中快速闪过许多画面,鲜花,掌声,奖金,命运,同伴,社会肯定,阶层跨越...
「胜利便是我的乒乓的一切,胜者无需赘言。」恒淡淡地回答到,「明天加油...如你之前所说,」
「来终点找我吧。」
说罢恒便推门离去。
「你这家伙在骗人!」
「如果胜利便是一切...那终点见到的是谁又有什么关系!」房间里只剩下星广和他的自言自语。接着,星广把本来已经收拾好的球拍又拿出来,重新穿好球鞋,又回到了球场上,
「我会让你明白的...」
「在决赛场上。」
月食后期,月色逐渐明亮的乒乓球公园里,月盈终于得以继承教练的技术与意志,在与阿伯的对决实战中,利用自己的步伐优势,不断地适应攻防衔接的打法。
「万般皆下品,惟有强攻高」并不是唯一真理。
月盈终于领悟到。
在一系列攻守转换的拉锯战之后,月盈率先拿到了赛点,
而这一分的差距,也是她跨越心魔的最后一公里。
此时此刻,月盈兴奋得手有点发抖。
可在众目睽睽之下,这场比赛对阿伯来说,也是公园野球场的王者之证,这天王山之战他势在必得。
最终决战一触即发。
最后一分,月盈发了个普通的球。没有剧烈的旋转,也没有刁钻的角度。
可这个普通的发球,却有着非常特殊的意义。
在经历了刚刚发生的一切之后,这个普通发球意味着月盈不再从心底畏惧男性选手的力量压制了。即使被对方起手抢攻,她也可以通过利用好自己的优势化解。
没错,与其处处提防别人的强项,不如聚焦在自身的优势上。
不过话说回来,其实阿伯也不敢贸然进攻,前面的交手已经让他认识到,依靠蛮力是无法压倒面前这个小姑娘的。
两人于是形成了一种奇怪的默契,竟相持对搓起来。
经过几个回合小心翼翼的试探,局面仍然是一种胶着的状态,这时一直在旁观战不语的教练终于说话了:
「改变是为了成就更好的自己,而不是完全抛弃过去的自己。
「不用害怕,月盈,
「你可是山海的女魔王!」
虽然被教练的最后一句搞得有点哭笑不得,但也的确让月盈回过神来:对啊,快速弧圈和强力进攻,不也是自己的最大优势之一吗...
不能舍本逐末...
不,不能舍本逐本!
月盈终于率先发起了进攻,慢慢地,她又重新回到了那个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进攻月盈」模式。而阿伯却刚好相反,一改之前的大力出奇迹打法,同时可能因为是对方赛点,所以更加小心,于是不知不觉地就被眼前这个小姑娘通过强力进攻压制住了。
一局比赛下来,整个攻防的形势居然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反转。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教练刚刚为月盈输送的鸡血貌似也给阿伯扎了一针,毕竟阿伯也有长耳朵。他也意识到自己应该拿回主动权,打出自己的优势球,否则只有死路一条...
「老子也不能抛弃自己几十年的过去呀!开什么玩笑!」
最后,两人从默契对搓转为默契对冲,双方各自开启重炮流,乒乓球在两股强力之间猛烈对撞。
砰!
「能挡下老子的大力抽球的人还没有出世呢!」
啪!
「这种程度的对攻,我在父亲的球馆里是从小打到大的!」
砰!
「老子可是这个公园拖鞋乒乓的无冕之王!」
啪!
「对手是谁...其实没那么重要!」
在对攻的过程中,月盈慢慢发现自己可以有意识地通过调整站位和细微的攻防切换来控制比赛节奏了,
握拍的手此时已不再发抖,
呼吸也非常均匀顺畅,
脚步不沉,十分轻盈,
球落在每一板上的震感反馈,都恰到好处,
状。态。极。佳。
此刻的月盈已完全准备好迎接全新的自己,也能够直视真正的心魔。至于这场比赛的输赢,仿佛也不再重要。
「我不是模仿父亲的影子,
「袁氏快攻也不是我的桎梏,
「他们是都是我,
最后,一记加速前冲的上旋重击,从月盈球拍发射,重重地砸在阿伯的球桌面...
「我...是袁月盈!」
由地影带来的至暗时刻已完全褪去,标志着这次漫长的带食月升的结束。
圆月高挂,盈月当天。
「教练,所以你之前装作不懂乒乓球都是骗我们的呀!」
从公园回去的路上,晓晴忍不住问道。
「我什么时候装作不懂乒乓球啦?」教练哭笑不得。
「因为你一直都没有亲自教过我们具体的乒乓技术...」
「那是因为你们当时需要的不是那些。」教练笑道,「我只是先教你们需要的东西而已...」
「而且谁说乒乓球教练就一定只能教动作,打法,战术啊。」教练看了眼月盈,「况且这些我刚刚不都教了嘛,对的时间教对的东西,而且这教学质量还不错,是不是~」
好像也说得没毛病。
「我还听说你以前是在一个什么组织当领导的。」晓晴接着说,「所以我才以为是我们学校找不到人愿意来教乒乓球了,就随便拉个人过来充数...」
在晓晴这个叛逆的青春期阶段,「领导」通常都会被先入为主地和「只说不做」关联起来。
「哈哈哈,是在办公室做过一段时间的文职,但是最后还是接受不了,没办法,太喜欢打球了,坐不住。」教练说,
「不过那时候工资可比现在多多了。」教练用手做了个悄悄话的姿势,故意压低声音「抱怨」了一下。
「那你这个兴趣爱好还挺贵。」晓晴顺势把教练的梗接住,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他现在也懂得开玩笑了。
「要算性价比的话,其实也不算贵,甚至还十分便宜呢。」教练说。
「哦?」
「比如我问你们,如果给你们十亿,换你们一年的生命,你们干不干?」教练看着晓晴和月盈。
「唔,应该会...愿意?」两人想了想,给出了一致的答案。
「为什么?」
「唔...穷人的时间不值钱?别说一年,我们一辈子都赚不了那么多钱。」
「如果你这一年不是用来赚钱呢?谁说生命中的时间都要用来赚钱的。」
「但是我们总是要赚钱生活的嘛,而且生命中又有很多个一年,这一年这样花效率很高啊。」晓晴逻辑上线。
「明白了,原来一年对你们来说太不珍贵了。」教练笑笑,「这就是年轻人的资本么...」
「那我这样问好了。」教练重新思考了一下,「十亿换十年你们愿意吗?」
「十年...」
两人开始有点犹豫了,毕竟,人生能有多少个十年。
「十亿换二十年呢?」教练见两人有点犹豫,直接将军。
「那还是算了。」两人摇摇头,二十年太久,还是谈谈朝夕罢了。
「那就有点奇怪咯。」教练接着说,「二十年是多少天?」
「二十年,也就是 20 乘以 365 等于...7300 天~」晓晴学霸体质再次上线。
「那十亿换二十年,那就是大概,每天多少钱来着?」
「十亿除以 7300...唔,约等于大概每天十三万多左右吧?」
没想到「你的数学是体育老师教的吧」这种玩笑居然还在现实上演了。
「如果做的事情完全不能为自己带来快乐,那每天工作加班其实就差不多等于用时间换钱咯,是么?」教练扭头看着两人。
「是...的...」月盈和晓晴渐渐感觉到不对劲,有种慢慢踩下陷阱的感觉,但又不得不承认好像的确就是那么回事。
「那如果用十三万换你一天你都不愿意,怎么一份无意义的工作,一个月才给你十三万的工资,你就愿意为此消磨生命了呢?」
「唔...」
「而且,十三万一个月的工作也太难找了吧。」教练又再次压低声音悄悄地说,
「不过如果你们知道哪有这样的工作,请一定要介绍给我哦!~」
月盈和晓晴知道这诡辩听起来合理,但肯定有哪里是不对劲的,可一时间又找不到教练逻辑的漏洞。又或者,他们也根本不想找这漏洞。他们潜意识中,可能也愿意相信这诡辩。
人云,热爱可抵岁月漫长。亦云,时间就是金钱。
所以教练这「热爱抵万金」的诡辩,大抵也是成立的吧。
「好啦,我到家了。」教练打断二人的思绪,原来三人不知不觉就到了友朋小吃门前,「晓晴,好好护送月盈回去哦~」
「啊,知,知道,好的!」
最后一段路,只剩下晓晴和月盈两人。
「月盈,你今天打得太好了!」晓晴这句憋了一路的赞美,终于在剩下两人的时候鼓起勇气说了出来。
「谢谢晓晴!:)」
「特别是你最后的那一击,真的太帅了...」晓晴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什么时候我也能打出这样的进攻就好了...」
「晓晴。」
月盈突然停下了脚步,转过身,双眼看着晓晴...
「你今天怎么了,居然差点输给了一个小姑娘?!」
公园里凑热闹的观众散去之后,蒲扇阿伯走过来问刚刚战胜月盈的王者阿伯。
「不能小看她了。」王者阿伯说,「她和之前打止水中学那场比赛时的感觉完全不一样。」
「真有这么厉害?」
「不开玩笑,她再努力训练一下,可能我也要打不过。」
「那下一局看来是可以考虑下继续押注山海一中了。」
「那不一定。」
「嗯?」
「你知道下一场他们的对手是谁么?」
「下一场...」蒲扇阿伯掏出赛程表看了看,「骄阳中学,不就是那个中考成绩垫底的学校嘛?怎么了,很厉害?」
「骄阳的主将,其实我们都见过。」
「什么?我怎么完全没有印象。」
「好几年前了...」王者阿伯说,「你记得有一次也是在公园,我们打过一个小学生,他的球打得贼转,光是开球就把我们虐的不行。」
「啊...你这么一说我想起来了...他还很喜欢一边开球一边说「飞左边,飞右边」...是指哪打哪的那个吧?」
「对,我几天前也看了下他的比赛...他变化也很大。」
「嗯,我想起来了,当年我记得他对我们也就是将将险胜...」蒲扇阿伯回忆道。
王者阿伯说,
「但现在的他,已经可以轻松碾压我们这里所有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