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好人顶灶

好人顶灶,尊姓上官,大名顶灶,是我的岳父。

第一次见到岳父,是2005年初夏,我记得他话出奇的少,连让茶递烟都没有常人的寒暄,年青正盛的我侃侃而谈,当时自以为什么都表达出来,才称之为聪明,而他只是略微动容的附和着。可能是初到省城,亦或是有些生疏,相较于妻子的秀丽和聪慧,他的寡语木纳让我好生疑惑,这对父女怎么竟是天壤之别呢?

与岳父再见时,就到6月份订婚了。他依然是言乏喜少,与席间的觥筹交错和华言丽语如隔两世。但当我和妻子端杯敬酒时,我隐隐约约看到了些许湿润,他分明感觉是有好多话要对妻子说,也有许多嘱咐要对我说,但在众人台词般言语声的淹没下依是沉默,那眼神有些喜悦,但更多的是对女儿的恋疚和对未知的担心,他虽然什么都没说,但在片刻凝眸间,好似什么都说了。

岳父出身贫寒农家,大半生都泡在苦难的罐子里。妻子孩提时,家住在山西乡宁山上,岳父上有二老,下有四个子女,家里就他一个壮劳力,全家九口就靠他一人劳作。他没日没夜,除了干活还是干活。在大队,别人干一份,他就干两份,别人挑肥拣瘦,他却从无争怨,为的就是和善为人、多挣工分;在乡间,邻里亲朋一有事,无论是盖房、砌墙,还是收割、播种,热心肠的他总是早到晚走,把事儿办得妥妥帖帖。后来,好不容易在山下修了新房,但为了还债和生计,岳父却更忙更累了,烧石灰、炼焦炭、办砖厂……,几乎每天都披星戴月、饥肠辘辘地回来。

岳父曾亲口告诉我两件事,一件是有一次他进城办事,实在太饿了,舍不得买饭吃,就花几毛钱买了几斤桃子,可巧碰到在乡宁二中上学的两个姐姐,转手就把裹腹的桃子给了她们,老汉却前心贴后背,一直强撑到晚上回家。另一件事是为了给庄稼多施肥,他不仅到电厂里面掏粪,而且还在电厂附近自建了茅厕,常常是上面还在方便,下面他在忙碌。幸运的是,岳父明事理、看得远,尽管当时家境贫寒,但依然咬着牙供四个孩子念完书。四个孩子中,妻子学业最出众,尽管中考发挥不利,但依然考上了当时最难进的中专。听妻子说,后来她才知道,当时三千多元的学费都是岳父母一块一块凑齐的。

儿子出生后,岳父母就来家当起了全职保姆。当时我和妻子都忙,担子就全落到老俩口肩上。无论我多晚下班,岳母都会把新炒的菜端出来,再配上我喜欢的面条、烙饼、羊汤等吃食。岳父身体尚可,常常会带着贝贝四处遛弯,有时用头顶着,有时一只手托着,无论是翻、滚,还是走、跑,甚至骑自行车,这些本领,都离不开他手把手的指教。为了让我俩休息好,每到周末,他总早早把贝贝带出去,直到饭点才带回来;为了减轻岳母负担,洗碗、拖地、打扫全都一手包揽;为了省钱,他坚决不让请保姆,说别人管不放心,家具、玩具坏了,都是他自己修。

共同生活的三年里,我从没听过岳父一句抱怨,也从未见过岳父一次表功,他就是这样无休止地干活,燃烧般地付出,所有的言语都深藏在他心里,所有的心思都打转在他眼神里。共同生活的三年里,我也开始慢慢地了解岳父,尤其在我病郁期间,听他娓娓开导,我才明白,其实老人什么都知道,什么都清楚,就是什么都不说。他的爱就是行动和付出,而且从未期盼过反馈和回报。这种通透和见地,与妻子如出一辙,可以说,父女俩真是一脉相承。对岳父的参悟,让我不知何时开始鄙夷当时的自己,如此的肤浅、如此的张扬、如此的自私自我,对着他,我的“人”字竟写的如此浅薄和虚晃。

2014年我们迁居上海,首当其冲就是装修二手房。当时我在温州,妻子在太原,怎么办?万般无奈又请出了岳父,记得当时他来上海,先要选个落脚地,前前后后跑了几家宾馆,他都嫌贵,最后还是坚持要住在正装修的家中,我好说歹说,他才勉强住进快捷酒店。当时我就心想:“别人花女婿的,都是理直气壮的,而我这位老岳父,千里来沪吃苦监工,却还要抠着为女婿省钱,真的是无话可说!”即便这样,他也才住了几天,就悄悄地搬到家里了。装修期间正值雨季,加之南方蚊虫众多,十几天后我再见他时,他头上、腿上、背上都被叮咬的几无完肤,有的地方更是疤摞着疤、血盖着脓,我内疚地看着岳父:“爸,您受苦了,一会咱到外面饭馆吃,您还是住到宾馆吧,咱不缺这俩个钱!”“**,真不用,你们搬到上海,离家更远了,俩个娃,以后开销还不知道要有多大,再说窗户都开着,我住外面不放心!”

就在我转来转去不到二十分钟时间里,岳父不知从哪变出来一盘西红柿炒蛋、一盘热馍、一锅米汤。到厨房一看,原来他竟把上家留的废弃煤气灶鼓捣好了。于是乎,翁婿俩就坐在毛坯的家中有滋有味地吃了起来,吃到肚里那舒坦劲真不是饭店能有的。当时,我就心想:“爸呀!能成为您的女婿真是福分,您真真切切教会了我‘好人’二字怎么写,以后只要有机会,我就一定尽我所能让您享福,让全家省心!”

刚刚安顿到上海,梦魇般的病郁又双双光顾我和妻子,听到消息,这边电话一放,那边岳父就风尘仆仆地来了。我当时在温州工作,周末回家除了唉声叹气,一句人话也没有,常常是蒙着被子窝在二楼。儿子还小、上下学都需要接送,女儿则刚刚学会走路。岳父常常是凌晨起来做饭,送走贝贝后,开始喂小宝吃饭。饭后为了让妻子补觉,又不顾腰腿疼痛,带着外孙女到江边玩耍。周末我回来时,他知道我爱吃肉,总是提前去菜市场买些做好的猪头肉,吃饭时总盯着我吃完:“**,不管啥情况,一定要吃饭,只有吃上,人才能顶住,你们要各家管好各家!”那段漆黑无边的日子,岳父就是我们全家最无声但最强大的支柱。

人在俗世,苦难必然伴随着憋屈。听妻子说,小时候大家庭不太和谐,岳父常常是一头母亲、一头爱妻,总是在两全中苦苦挣扎。还有就是岳父常常对亲戚朋友们总是无私付出,但当他有难有事时,却总得不到呼应和援手。尽管如此,他也是一笑而过,从没有一句言语。迁居太原不久,岳父咬着牙买了新房,装修时为了省钱,家具材料都选的是基本款,有的甚至是自己做的。沙子、石子、瓷砖等建材大多是自己一袋一袋扛上七楼的,中间也遭到不少楼霸的围堵和儿女的不解。

就我而言,有两件事让我久未释怀:一件是岳父母住家照顾儿子时,间逢春节,当时老家爸妈要来太原过年,自私的我竟然不管不顾,把老俩口“请”出去,屈居二姐家过年;还有就是岳父省城买房时,当时也是最困难的时候,而我平平地对照标准,仅仅借出五万元。这两件事,岳父母来上海时,我也曾跪在他们面前哭诉忏悔过。后来,也算是老天开眼,好人好报,村里征地拆迁补偿了一大笔钱,岳父母的境况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内弟也如愿升职做了副行长,而且还生了两个聪明活泼的小侄子。

今年暑假,我们全家早就定好了八月中旬回山西的机票,想着一大家子其乐融融地再次欢聚。可8月10日晚,内弟突然来电,哽咽地告知:“咱爸去世了!”我和妻子一下子蒙了,爸爸早上不是还在发信息吗?怎么一转眼就……?抱着抽泣的妻子,我心里不停地问:“不是好人有好报吗?老汉这么好的一个人,怎么才六十八就突然撒手人寰了?”这个问题伴随着乡间大雨,一直困扰了我好多天。

直到岳父下葬那天,朝日破云而出,阳光直耀墓中,我才恍然大悟,岳父一生利他为人,他更愿儿女们安好,更愿自己是在为亲人们积累福报。而对我来说,他其实根本没走,而是化成一面明镜,直挂苍天,让后代得以铭记他好人的一生。跪在他的灵前,心里总算有些释然了:“爸爸,愿您一路走好!天堂高飞!我一定以您为镜,对**更爱,对家人更亲,请您在天上看着我们吧!”

2020年8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