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刺巴刺合孙的三月,雨雪连绵。
算来算去,默延啜已该从大雪山返回,却迟迟不见他的身影。哲米依急得天天跺脚,果然难侍候,这位沈姑娘在王宫中锦衣玉食,却一天瘦比一天,临窗而坐常常半日一动不动,不见哭更不见泪,和她说话总是和和气气,淡淡然然。
她比来时还愈发的瘦,这可让哲米依如何向可汗交差。
这日雪后初霁,天气晴好。一早,哲米依便极力撺掇沈珍珠出宫游览哈刺巴刺合孙城。
沈珍珠架不住她拳拳好意,穿戴齐整后,全身罩了青色幕离,遮住容颜身段,和哲米依相伴而出,数名精干侍卫换了家常衣裳,散布在二人四周以策万全,堪的是内紧外松。
哈刺巴刺合孙当初系沿请汉族工匠设计修建,城小却颇有汉唐建筑之风,规划齐整,气势浩大。沈珍珠虽目不能视,但听哲米依绘声绘色一路说来,也算是津津有味,更何况清晨空气清新,怡人心脾,让人暂且忘怀烦忧。
“噫,这不是哲米依吗?”听见有人用回纥语唤哲米依,她们停下脚步。沈珍珠虽不懂回纥语,但十余日来听惯他人唤哲米依,此时一听便知。
哲米依一声欢呼,跳上前搂住眼前人的脖子:“阿奇娜姐姐,你回来了!我好想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阿奇娜答道:“回来有一个多月了。”
哲米依嗔道:“那为什么不来找我,哦,我晓得,有了姐夫忘了妹子,快说,你把姐夫藏到哪里了?我要亲自过目!”
阿奇娜伸出指甲在哲米依面上一刮,噪她道:“哲米依妹妹,你真是愈来愈不害臊了。我从特尔里来,肃达可是天天念叨你,说过了四月祭月节,就亲自向可汗下聘。”
哲米依面孔板起,尖利地说道:“谁要他念叨,他那是白费心机,我不嫁,一辈子不嫁也不跟他!”
阿奇娜低声笑语:“那你难道就一生待在王宫,跟着可汗?”
哲米依面上一红,道:“那也没什么不好。可汗是顶天立地的英雄,侍候他一辈子,也强胜嫁个草包。”
阿奇娜又是低低地对她一阵笑话。
沈珍珠听身旁两人说得热闹,虽然一句也听不懂,也是笑吟吟地听着,哲米依真是个快活可爱的姑娘。自己在出嫁之前,也是这般快活自信,对人生充满希望,踌躇满志。
听着听着,她的双眉蹙起。这个与哲米依说话的女子,虽然声音低沉,尽力压抑自己的原音原调,却仍让她听出一缕似曾相识。为什么会这样,自己在哪里听过这个女子的声音?她是谁?
不动声色地回想,一种不祥之感幽幽袭来,阵阵寒意从脚底泛上。
霍然抬头,她记起了!
她是那名通译女子,她是龟兹国使团押解自己的那名通译女子!
沈珍珠缓缓地往后退了两步,深呼一口气,“快来人——”,朝左右喊的声音未落,兵刃锐利凉气袭面而来,哲米依狂叫:“阿奇娜姐姐,你干什么!”
她下意识拂袖遮面,“嘶”,长袖割破,幕离委地,锋刃之气凌喉。电光火石之间,腰肢陡然轻快,一人将她揽腰抱起,身子飞旋起来,贴面听见他极细微的闷哼之声,阿奇娜“啊”地惨叫,重重倒地。顷刻周遭动静大起,兵刃之音不绝于耳,有人用汉语喝道“要拿活的”,蓦地四周安详,只听见阿奇娜的呻吟之音,想见已有十数把刀架在了她的颈脖之上。
阿奇娜凄厉惨笑,长唤道:“阿布思,阿布思,我虽不能手刃仇人,也算是尽了力,天神无眼呀!”
沈珍珠俨然还被那人抱在怀中。哲米依被眼前变故惊得气喘不已,半晌方回过神,见面前男子虽容色憔悴难掩沉静威严,深敛气度,依旧搂住沈珍珠腰肢不放手,虽知若非他相救,自己已无颜见可汗,仍不禁大恼,喝道:“快放开沈姑娘!”
他熟悉的气息拂过沈珍珠面颊,她的纤细手指触及他腰间佩饰,宛觉天地间雷声滚滚,云彩骤聚骤散,一层层的悲与喜翻涌而上,不可遏止,泪水潸潸而下。
他长吸一口气,竭尽全身力量,收臂将她牢牢困于怀中,看着她的眼泪,好似有千把刀万支刃在胸膛刮割,原来世人所说的千刀万剐,竟是这样。他低头,慢慢吻上她的额头,不顾侍卫在旁,一粒粒,吻干她的泪水,伏在她的耳边,声音如此喑哑低涩:“珍珠,我来得太晚。信我,我再不会让你受苦。”转头黯然一笑,对哲米依道:“我是她的丈夫,你叫我怎么放手?”
哲米依惊得嘴巴张得大大的,合拢不上。在她心中,早将沈珍珠当作下任可贺敦的不二人选,哪想这位沈姑娘原来是有丈夫的。
“殿下,”一名侍卫陡的惊呼,“你受伤了!”
李俶浑若未闻,倒是沈珍珠闻言一惊,手臂摸索着往上探去,脸色煞白,惊叫出声——那柄刺向她的刀,现在刺在李俶的后臂上!
李俶一把抓住她的手,将她拥入怀中,复将她搂住,轻轻拍她的后背,心中痛楚无比,凝视她目不能视的双眸,那手臂上的疼反而不自觉,低声道:“这点伤算什么?与你受的伤相比,何值一提。”说话间,咬牙朝后一拔,刀被抽出,血光四迸,几名贴身侍卫忙上前包扎,所幸阿奇娜不懂武艺,伤口不深。李俶轻笑道:“这可真便宜我了。这一路找你而来,我总在想,就算为你死了,也不足惜。”
听到他说到“死”字,沈珍珠宛然心中剧痛,想要去掩他的口,忽然心神恍惚,头沉欲坠,软软地全身失了力气,他急切地呼喊声,“珍珠,珍珠”,只在耳边飘荡无依,越来越远,越来越弱……
“夫人身子本来强健,只因近来频遭大变,兼之思虑过多,如今已大大伤了根骨,须得加意调养。”半梦半醒之间,沈珍珠听到帐帷之外一个苍老的声音。
“咱们回纥珍奇异物,应有尽有。长孙先生只管开方,我定然抓得到药就是。”这是默延啜在说话。他已经由大雪山回来了,看来还请到了那位阿林下山。
“嗯”,那长孙先生清清嗓子,说道:“病人之病重在心,可汗和殿下心意是到了,只是,让夫人少有忧劳,才是上上之策。”
“那,她的眼睛……”李俶轻声问。
“王妃脑中积有淤血,须用针灸之术,驱散脑部淤血,方能复明。”长孙先生不假思索,稳稳说道。
默延啜和李俶同时出口:“那请老先生速速为她施针!”
长孙先生沉吟片刻,道:“只是老夫年纪老迈,目花手颤,久不施针。这针灸之术,精细无比,要准确施入夫人头部穴道,稍有偏差,轻者毫无疗效,重则夫人性命不保。”见默延啜和李俶二人面上均有忧急之色,接着说道:“为今之计,只有让我的徒儿来施针。我那两个徒弟,殿下应当都认识,一个是现在的建宁王妃慕容林致,一个是安禄山的次子安庆绪。嗯,你们不用担心,不会耽搁几日功夫。去岁以来,老夫身体不适,早在半年前已传书给林致那孩儿,让她赶到回纥,我一身衣钵,都得悉数传授于她。她接信后必会及时赶来,想来也差不到几天,入宫前,我已打发仆童在驿馆等着接应她。”
沈珍珠这才省起,原来这长孙先生便是天下闻名的国手神医长孙鄂。他自八年前便离开长安四处游历,没料到现时竟定居于回纥大雪山。
“这,……”李俶话语显然颇费踌躇,良久才低声说道:“长孙先生,有些变故您有所不知。慕容林致她……她恐怕不能来了。”
长孙鄂大惊,忽听得背后“咣”的清脆响声,一只茶盏翻滚帐帷之下,绽起满地碎片茶水。李俶快步走上,掀开帐帷,见沈珍珠已坐起身子张皇茫然四顾,李俶忙将她揽入怀中,握起她一只手,柔声道:“不要紧,打破茶盏而已。”沈珍珠伸手朝他臂上一攫,正抓住他受伤后臂位置,痛得直入骨髓,强自忍住不动,听她急急问道:“林致怎么了,还有红蕊,她们出什么事了?快告诉我!”长孙鄂微微咳嗽,起身与默延啜走出房间。
李俶拉过厚实的毛被,披在沈珍珠身上,迟疑片刻,低声慢慢说道:“你身子不好,我原想过一段时日才告诉你的。不过也知,事情瞒不了多久……今天就算不告诉你,你心中念叨,也对身子无补。无论如何,信我,以后万事都有我。”
沈珍珠颤声道:“她们,是不是,死了?”
李俶低声道:“珍珠你切莫过于伤心难过。……红蕊她,确是死了。”
沈珍珠身子一抖,长长的指甲掐入李俶掌中,听李俶说道:“你失踪后两个月,严明他们在长安郊外一口深井里,发现了红蕊尸首。由后背刺入,一剑致命,仵作说死去堪堪约两个月。”沈珍珠想起长安那家辉煌壮观的茶楼,自己在那里受袭,红蕊料不能免。再说话,声音仿佛在半空飘飘荡荡,木然地问李俶:“那林致呢,她也死了?”
“她没有死,”李俶长叹口气,道,“只是,她现在生不如死。两个月前,安庆绪在龟兹国一家北里,将她找到。倓现已与她离居,慕容春大学士无法承受打击,数日后呕血而亡。”“北里”,乃是唐人对妓院的代称。
沈珍珠只觉耳边轰鸣鸣乱响,胸中气血翻涌。李俶见她陡然面色惨白,气喘粗重,慌忙紧紧将她搂于怀中,以自己面颊紧贴她的面颊,一句句地劝慰道:“不怕,不怕……”却听沈珍珠喘过一口气来,断断续续,面色转青,咬牙道:“那刺杀我的女子,是她,是她!”
她本来头脑昏昏然,此时猝然忆起那刺杀她的女子在被缚后曾大唤“阿布思,阿布思”之名,当时并不在意,此刻在强烈刺激之下,脑中灵光大现,颤声问李俶:“她,就是当初阿布思以身相救的那名胡姬?”
李俶默然点头,道:“她已招供,只求速死。”原来,当日李俶与陈周等人以胡姬之命,胁迫阿布思出首指认李林甫谋反之罪,终致李林甫死后被夺爵剖官,事后,阿布思也被处以斩刑。唯那名唤阿奇娜的胡姬,陈周关了一段时日,待阿布思事毕后,便将她放了。
谁想阿奇娜感念阿布思之情,竟然立意为他报仇。她对李俶无机会下手,只得以沈珍珠为复仇目标,掳来沈珍珠和慕容林致后,深觉一刀杀死二人实在太过便宜,只有让她们求生不得,求死不成,方合心意。因她学过汉语,便在龟兹使团中谋得通译之职,游说使节将沈珍珠与慕容林致二人带回龟兹国,献给国主,以博欢心。
那使节并非蠢蛋,当先便怀疑二人身份,哪里肯做这事。阿奇娜一不做二不休,率性挑明这两人乃是大唐广平王妃和建宁王妃,把那使节吓得魂飞天外,反倒觉得将沈珍珠二人运至塞外,献给国主,让二人失了贞节,无颜回国,也无法回国,掩了这段过失,方是上策。又起过杀人灭口之心,但面对二个如花似玉的美人儿,他无论如何下不了手。一路忐忑不安行来,好不容易过了金城郡,离龟兹国只数百里路程,哪里知道半路上杀出个程咬金,使节并随从全部命死默延啜之手,唯有阿奇娜在混乱中赶了一部马车逃走。阿奇娜本以为赶走的马车内装的是沈珍珠,哪料竟然是慕容林致,心中愤恨难平,索性将慕容林致卖到龟兹国的妓院。她本就是回纥人,便又回到家乡,必要置沈珍珠于死地。
李俶道:“若不是婼儿一时灵光,记起在香茗居看见的公子就是你,安庆绪不知何时才能找到慕容林致。”
沈珍珠神情一振,截口道:“香茗居是一切的关键所在!”
李俶摇头道:“可惜香茗居已化为灰烬。安庆绪得知你失踪已在三日以后,婼儿也在那日才想起在香茗居见过你,两人匆忙赶去时,香茗居早在你失踪当晚被一把滔天大火烧得一干二净,店中女侍无一生还。他们在当场细细搜寻,找到一块西凉使团的腰牌,即刻动身去了西凉。连带我,也是十数日后方知有此事。”
沈珍珠手足阵阵发冷,合目在李俶怀中偎了一会儿,轻声道:“我要起床更衣。”李俶抚她后背道:“还是躺着吧,起来干什么?是想亲自去问阿奇娜吗?她区区一个女子,势单力薄,确不能凭一己之力掀起这翻天巨浪,必有合谋之人。但她抵死不说,且歇息几日,我们再想法子。我就不信,这天下有我李俶堪不破的迷局!”
沈珍珠只是摇头,在此时,才缓缓地落下泪来,“我断不能让红蕊白死,让林致白白为我牵连受苦。”
正在说话间,房外传来厚重杂碎的脚步声,默延啜当前一步迈进室内,高声道:“好消息,长孙先生的弟子来了!”
随后踏入室内的两人,正是长孙鄂和满面风尘之色的安庆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