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照君和明怀

旧梦依稀忆逝川,古都三十二年前:

舞裙卷起千重浪,华灯高悬不夜天。

得遂平生凌霄志,快马黄昏自加鞭。

喜看琳琅满目书,莫教珠玑化云烟!

1991/02/08

1958年的夏天,我同邓衍林夫妇和其子女去北戴河海滨度假,住在海滨饭店。一天傍晚,碰到周恩来总理夫妇也来海滨饭店吃饭,衍林一家和我都去向周总理致敬。总理得知我们是从欧美回国的留学生,非常高兴。我告诉他:我是从法国回来的,和他在日内瓦会议的翻译董宁川是同学。他就问我:“你们两个谁的法文好哇?”我说:“以口语论,董宁川比我强;以笔语论,可能他不如我,因为我出版了一本罗曼·罗兰的小说。”这是我见到周总理唯一的一次,而阿廉每次出国都是总理接见的。

1959年的夏天,我同照君去北戴河海滨补度蜜月,住在西山坡招待所。一天晚上,中直招待所在海滨舞厅开舞会,照君和我同去参加,看见大家都去向一个穿灰色套装的女同志致敬。照君告诉我,那就是毛主席的夫人江青。原来照君是1948年十四岁时参军的,分配在中央二局工作,见过毛主席、周总理。毛主席问她的名字时说,昭君是要出塞的呀。江青就对她讲昭君出塞的故事。这次在舞会上,江青只同《货郎与小姐》的女主角跳舞,女主角还唱了一支歌说:“你有钱吗?有钱我就嫁给你。”当时我觉得奇怪:毛夫人为什么喜欢跳男角呢?“有钱就嫁”不是受批判的资产阶级思想吗?后来才明白了:江青早就有做女皇的野心,封建思想、资产阶级思想根本没有改造,只是当时暴露得还不够,即使有孙悟空的火眼金睛,识破了白骨精的原形,但是有谁“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呢?

照君在香山外国语学院学过英文,比小蝶和白燕高几班。后来又在北京俄语学院学习俄语,1958年毕业后,应了毛泽东主席说的话,分配到塞外柴沟堡第一中学教俄语。我们是在欧美同学会的舞会上认识的。上面那首诗中说:

舞裙卷起千重浪,华灯高悬不夜天。

写的就是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情景。我们结婚后,她又回柴沟堡去了,我们只能书信传情,信中也有一些诗句,现在摘抄如下:

春思

永定河畔杨柳青,千丝万缕诉真情。

烦请云影带塞外,流水不干情不尽。

别后(1959/04/18)

自从离别后,念君不能忘。开窗闻燕语,入室见鸳床。

镜台留俪影,枕被藏余香。今年大跃进,五一会牛郎。

梨汁(05/28)

为买鲜梨汁,跑遍北京城。狂风吹不退,暴雨打不冷。

非为梨汁甜,为念离人情,柴堡曾共饮,见物如见人。

思念(06/02)

三日无音信,坐卧心不定,塞上春宵寒,照君可安宁?窗外舞东风,床头望双星。东风如有声,替我问个清;双星如有眼,代我看分明:塞上春可暖?洋河水可清?柴中人可安?何日回燕京?

柴中指柴沟堡第一中学。照君来信,说柴中师生正要帮助农民在东洋河收割麦子。信到时正是端午节,是吃粽子赛龙船的时候,我又写了一首诗:

端午节有感(06/10)

每逢佳节倍思卿,况值新婚二月整。

鸳床几曾温鸳梦?孤灯空自照孤影。

新月入窗君入梦,入梦模糊入窗明。

明月有缺亦有圆,情人有分必有合。

愿将情思化动力,助君苦战东洋河。

麦浪金波赛龙舟,儿女英雄显身手。

高扎麦束堆粽子,遥举银杯贺丰收。

直到暑假,照君才回北京,我们就去北戴河海滨补度蜜月。

白天游山玩水,晚上听歌跳舞,照了一卷软片,写了四句《海滨题照》:

天青如眼月如眉,碧波为发云为衣。

凝眸一笑百媚生,海洋开颜不忍离。

照君在海滨怀了孕,反应厉害,在北京住了两个月才回柴沟堡。临别时我写了一首诗:

两月形伴影,今日别长亭。晨星离人泪,晓月情人心。

汽笛声声断,列车徐徐行。但见烟云白,不见远山青。

愿君多珍重,病愈鼓干劲。月圆花好时,把酒话跃进。

从诗看来,王桂和阿廉说的话还是起了作用,我是把工作放在个人感情之上的。因为照君怀了孕,我去柴沟堡看望了一次,写了一首《塞上行》:

匆匆出塞匆匆回,空留塞上白云飞。

窗外红日难取暖,炉内炭火易成灰。

书不解语谁为伴?灯虽有心怎相偎?

寄语塞外梦里人,梅花开时便须归。

这首诗是12月16日写的,寄出去后再读一遍,觉得“难取暖”“易成灰”“谁为伴”“怎相偎”都太重情,不利于她在柴沟堡继续工作。第二天又把后六句改写寄去:

窗前红日多取暖,室内炉火暂相偎!

书能解语读几卷,酒可消愁饮半杯!

分久必合望明春,梅花开时终须归。

12月18日,北京下了一场大雪,让我不禁想起春天的第一个下雪天,照君同我在英国驻华大使馆门前的林荫大道上散步的情景。现在柴沟堡的窗前没有了红日,室内炉火如何能相偎呢?于是又写了一首《初雪有感》寄去:

清晨窗外大雪飞,顷刻红瓦成银堆。

遥念塞外多情人,良辰美景谁共醉?

犹忆今春初雪时,林荫道上同徘徊。

但愿明春解冻后,天南地北常相随!

1960年元旦快到了,学校都要放假,照君本来说是除夕回家,我就理了发,洗了澡,在家里等她。不料等了一天也没有来,只好还是写一首诗寄去:

终日望君君不归,两眼望穿两鬓衰。

为谁整容为谁忙?依然诗书度新岁。

半个月后,柴沟堡中学终于放寒假了,照君才能离校。刚好那一天又下起雪来,我就写了一首诗欢迎她回家过年。

闻说照君今日归,白雪铺路天幕垂。

田园合奏无声乐,有声怎如无声美!

这个寒假,照君在家里住了二十天。农历初三中午,我们在永定路商场宴请了几个在北京的联大老同学,来赴宴的有吴琼夫妇和其子女、何国基夫妇、赵家桢和曾慕蠡。吴琼是我小学、中学、大学的同班,同在美国空军做过英文翻译,还常一起打桥牌。他脾气好,打桥牌时我说他打错了,他从不和我争辩,这样才能合作。他是清华大学英文教授,我们曾经交流教学经验,他从陈福田先生那里学到了记关键词的方法,又从苏联专家那里学了重点词的教法,我在教学中应用后,都很见效。何国基在联大时写过一个剧本,得到了朱自清先生的好评;在文物局工作时,又得到文化部郑振铎副部长的欣赏。他曾住在故宫博物院外,我周末从香山进城,常同他去沙滩红楼对面的小馆子吃炒牛肉丝,或者去菜羹香吃原汁鸡汤,重温当年北京大学的生活,但是这些北大风光现在已经荡然无存了。赵家桢多才多艺,是昆明天祥中学的创办人之一,天祥的校歌就是他的作品。他爱上了云南邮电局局长的二小姐小芬,而我是小芬那一班的班主任,所以家桢去美国学造船时,就把小芬交托给我。一天小芬对我说,她父亲要把她嫁给一个表哥,她想离家出走,问我怎么办。我只好说,事情紧急就到我这里来,一面赶快写信给家桢,要他尽早回国。他回昆明之后,去了小芬家里,她父亲还是不同意他们的事,于是家桢终身未婚。小芬知道后非常感动,她的丈夫在美国去世后,她曾邀请家桢赴美,但是他已垂垂老矣!真是“月如无恨月长圆”了。曾慕蠡和赵家桢不同,他入联大时已经结婚。在石油学院教数学时,《人民日报》说他是教授中的模范党员。我们几个老同学每逢农历年都要聚会一次。这一年,照君和我还去南河沿欧美同学会参加了舞会,去北京大学邓衍林家打了桥牌,在他的客厅里睡了一夜,新春佳节过得很愉快。但春节一过,我要送照君坐丰沙线的火车回柴沟堡了,于是又写了几首诗。

春节(1960/02/07)

二十日来情意深,白日同乐夜共枕。

席开商场宴旧友,欢聚小室庆新春。

南河舞会嫌夜短,北大桥战连晨昏。

月圆时少缺时多,隔窗话别又断魂。

丰沙线(02/08)

丰沙线上奇景多,火车穿山如穿梭。

万山林立入青天,一水清流泻玉河。

为送照君出塞去,青山老树舞婆娑。

照君去(02/11)

照君一去天转寒,灰雾迷蒙连早晚。

大雪纷飞大地白,春风已度居庸关。

元宵夜(02/11)

雪后天晴月色明,碧空如洗月如镜。

天上月照地上雪,相隔万里交相映。

1960年春,北京香山公园对外开放,香山外国语学院不得不迁移。于是学校迁到张家口市,离柴沟堡很近,4月10日是我们结婚周年纪念日,我去柴沟堡把照君接回张家口外国语学院。院长还是照君做学生时的老院长,他怕照君不会料理家务,就亲自到我们家来教她如何烧蜂窝煤炉。我家门口有一条林荫大道,道旁两边都是法国梧桐。我迁来时,树枝还是光秃秃的;照君一到,枝丫立刻吐出了嫩绿的新叶,仿佛是欢迎她来生孩子似的。我就写了四句咏张市的诗。

塞上春来景色新,白树一夜成绿荫。

夜看天女散银花,满山灯火满天星。

4月26日早晨狂风怒吼,飞沙走石,仿佛预示着要有不平静的日子。六点一刻,照君在二五一医院生下了明怀,体重只五斤半。后来,我写了几首诗歌。

新生

黎明初闻姣儿啼,不解言语解悲喜。

雄鸡一唱东方白,明日红光照大地。

儿歌

小明明,真正好!吃吃奶,睡睡觉。

又不哭,又不闹。真是一个好宝宝!

两月半

爱儿坠地两月半,爱瞪圆眼爱看拳。

爱踢小腿爱戏水,爹妈爱看看不完。

洗澡

温水浴罢肌如玉,橘汁饮后口生香。

咿咿唔唔唤爹妈,摘下白云制新装。

生明怀时正值三年困难时期,牛奶只订到半斤,婴儿服是林宗基夫人从芬兰带来的礼物,也可以算是从天上摘下的白云了。照君的产假只有一百天,产假满后,还得回柴沟堡中学去续假。临别之前,我们参加了一次张市的露天舞会,同骑自行车去了一次龙泉寺,又写了几首诗。

舞罢归来(1960/08/13)

把远山的灯火,织成一条珠链,

挂在你的颈上,作为,临别纪念。

游龙泉(08/14)

双骑同游水母宫,怪石磊磊树丛丛。

养鱼池畔听流水,龙泉寺后攀顶峰。

遥望张市千山抱,近看蝶影百花中。

游倦喜饮柠檬露,归来不怕雨和风。

小别(08/15)

(晨)八月十五团圆节,夫妻清晨话离别。

姣儿酣睡纱帐中,不知窗外星明灭。

(夜)娇妻离家姣儿病,又是思念又担心。

一声啼哭一断肠,爱儿胜似爱生命。

(夜半)为等娇妻不闭门,等到三更人断魂。

睁眼忽觉小楼空,闭目寻梦梦不成。

(两点)夜深忽闻登楼声,急开电灯急呼君。

带来鸡蛋煮汤面,身上暖和心上温。

照君去柴沟堡续假,明怀由我照顾一天。我喂牛奶时忘了加水,明怀吃了不消化,病了一天。照君回来一看很不放心,要求调到张家口师范学院教俄语,这样,全家才算在一起过了一年。那时生活困难,照君从柴沟堡老乡家里买来鸡蛋,吃碗汤面,就算是不容易了。

1961年春,明怀满周岁时,牛奶也订不到。只有北京还能订奶,于是照君决定把明怀送去北京姥姥家。这样,全家团聚一年之后,小儿子又离开了。到了年底,我写了几首诗。

一年虚度未作诗,诗意尽在生活中。

粗茶淡饭妻儿伴,不管窗外秋和冬。

记得今年春天里,红日未醒姣儿起。

张开小嘴叫爸爸,一见果酱笑嘻嘻。

四月廿六满周岁,姣儿下地走如飞。

左邻右舍都来看,看到天黑不肯归。

八月携儿去北京,动物园中看猩猩。

说声大虎叫声爸,临别挥泪不忍心。

转眼窗外北风起,盼儿归家心欢喜。

惟恐天寒路途远,但愿来后不分离。

1962年秋,张家口师范学院停办,教师下放。有三个俄语老师是女性,一个丈夫是领导干部,另一个是军人,都不下放,只有照君嫁了知识分子,又下放到柴沟堡中学去了。好在每星期六晚上可以回张家口,星期一清晨又得赶回柴沟堡上课,10月7日是重阳节,照君没有回家,我只好一个人登高赋诗。

重九独上云泉山,四望苍茫山九层。

乱石衰草葬秋影,断壁残垒留弹痕。

山头喋血叶尚红,塞上捐躯骨已寒。

愿借碧空万里色,尽染荒山草木欢。

11月10日照君又没有回家,我就坐火车去柴沟堡看她。回来时一个人在车上,觉得疲乏单调,想到她每周如此,真是够她受的了,又写了一首《柴张道上》。

柴张道上奔波忙,昔日青青今苍苍。

屡翻重山越峻岭,常披雨露带风霜。

道旁老树成故友,月下荒村似旧乡。

只为培育接班人,晨星晓月照行装。

最后两句是无可奈何,聊以自慰的话,因为三个女老师都是培育接班人,那两个结婚已久,子女也多,不像照君这样新婚燕尔,幼儿需要照顾,其实是不该下放的。但她们的丈夫是官,在官本位的社会里,知识分子的地位不如官高,这就是中国文化科技落后的重要原因。于是第二天,我又写了四句总结性的诗:

一年一度七月七,千里银河无人迹。

牛郎翘首空怅望,织女不归长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