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你走吧

安玉暖临终前,尽力把权力交接给了熟悉安氏国情和战场情况的族人,凑成一套临时班子,但是,一位全盘制衡、杀伐决断的国主是无法取代的。

胜利与失败的天平再次倾斜,几日之内,联军的战况连接失利。

同时,瘟疫在整片大陆多点爆发,我们之前之所以折腾这么一大顿想拿下江显耀,目的就是用时间换空间,通过控制三山稳定人员流动,阻止疫病蔓延,但现在三山落入夜人之手,躲避战火的难民满地图乱跑,所过之处,把疫病也带的满地开花。

内忧外患,真正的内忧外患。

好比一个人需要手术治疗凝血功能,然而凝血功能太差,又导致他根本下不了手术台。

一个讽刺而崩溃的死循环。

我从人们的眼中,看见黑铁一样的绝望。

仿佛一个人,看着自己的肌体,渐渐腐烂。

而我也被这痛苦协裹其中,因为,我发现,我自负聪明,在这种情况下,却做不了什么。

沉沉夜色里,低回的号角在四面八方响起。

凌青云回来了,这些天来,他常要与夜军接战,我常担心哪一次他就回不来了。

他嘴角挂着一点浅淡的笑意,不显得过于沉重,我已经足够熟悉他,知道那是为了让身边的人也都稍有信心。实际的情况从他铠甲上挂着的血冰便能猜测,不容乐观。

我带着他进了内室,解开铠甲,为他简单清理。

他没什么大伤,但磕碰擦刮之类的,满身都是,别的不提,铠甲那东西冰冷坚硬,本来就不是日常穿着,手腕处的护甲不太灵便,隔着衣料把皮肤都磨破了,溃烂发白。

我在那里小心给他上药,他盯着我看,突然说了这么一句:“安莉,回去吧。”

“回哪儿去?”我一时还有些懵,而且他为什么叫我的本名。

“这个世界的一切,原本与你无关……你也不该留下跟我陪葬。”

我一激灵,这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让我回原来的世界。

这有点讽刺,当初,是谁把我头往水里按的?

我笑起来,眼睛没离开伤口,道:“事到如今,我也不瞒你了,我试过。失败了。”

说着,我把跟小王试验了神异记的事,告诉了凌青云。

凌青云看着我,只说了一句:“傻子,你们没用镜花。”

我瞠目结舌,这才恍然大悟,那次确实,只是画了个阵,还有一些咒语。不知是小王对语言掌握得粗浅,没看到要求镜花,还是神异记只有半本,刚好错过了记录。

可是,凌青云为什么会一句就发现我们哪里做错了?

他看着我,吃吃地笑:“那当然是,我用过正确的啊。”

我抬头看他,他没有遮掩眼睛,瞳仁里的暗金色,像是月光揉碎了洒在海面上。

我这才感到,他是认真的,不是跟我开玩笑。

“简而言之,”他说下去,“你是我弄来的。”

我:“……”

“这要从头说起了。”凌青云话锋一转,“人们说,我爹当年收留流仙岛,是他们贿以重金。但是,我爹好歹也是个国主,他们几个江湖人,能有什么样的重金,打动我爹呢?”

我微微张了张嘴,其实,从前我就觉得这里有点不合理了。

“没错,”凌青云自问自答道,“他们献上的,是一朵镜花,并承诺将来将带着夜血的女儿也送入宫廷。”

“我爹知道这是夜族的秘宝,因此收留下来。但是,后来他倒也一直没用,束之高阁”

“那本神异记呢?”我问,“也是红重的爹送来的?”

“那倒不是,”凌青云给了我一个意外的答案,“那本神异记,是我的,或者说,我娘的,小时我就常常翻里头的插画看。”

“可是,你并不会夜语,你对你娘的描述里,她给你讲故事,也从未使用夜语?”我敏锐地指出来。

“是啊,我也有点奇怪,”凌青云道,“或许,是当时气氛紧张,让她不敢使用吗?不过,我记得那画舫主人倒是会一点夜语,所以后来,连蒙带猜,那本《神异记》,多少能看懂一点。几件事情一凑,我就知道了转移时空的方法。但是从没试过。”

“后来,就赶上了安可心向我对质。”

“我不知该怎么说……我对她是有感情的,可是,在知道我们的关系后,恐惧、对自己的厌恶,把我们的感情又渐渐磨损了。”

“可心一直被保护得很好,结果猛然面对这种事情,我说假话,她不信,我说出真相,她又一下崩溃了。她不像你,在最糟糕的情形下,也能理性分析利弊。她冷静不下来,陷在情绪的漩涡里,一会儿嚷嚷着要回安氏,一会儿说要让天下知道我的真面目……”

“抱歉我这么说很绝情,”凌青云握紧拳头,“但我当时想的就是,我辛苦半生,得来的一切,不能就这么毁了。”

我默然,想起了金叶子的故事。

为什么风宣若楚汀兰能轻易打赏金叶子?因为不是她们自己挣来的。

不爱江山爱美人的事情,不是不可能发生。

但一定不会发生在凌青云和我这种人身上。

凌青云沉默了两秒,“夫妻也好,兄妹也好,毕竟我曾真切地爱过她,所以死马当活马医,我想试试,最后一招。”

“我暂时打昏了可心,去拿了我爹一直保存着那朵镜花,发动了从《神异记》上看来的秘术……那秘术的内容是,可以让人的灵魂穿越时空,与随机的人交换。”

我:“……”

我先前一直以为,自己会穿到这个倒霉的世界纯属点背,想不到,背后还真有个罪魁祸首。

现在我也才明白,他为什么问过,在现代世界,初来乍到的女孩子能不能养活自己。

尽管情爱已经消磨,他还是惦记原版安可心的。

“说了这么多,我就是想告诉你,”凌青云说下去,“趁我现在还活着,能送你回去。”

我心头躁动起来。回现代,可是我一直以来的心愿。

而且,如果我是他弄来的,他现在想送我回去,也实在谈不上什么助人为乐,顶多只能叫良心发现。

但我喉头还是有点发苦。

半晌,我问:“那你怎么办?”

他笑了:“这不是你的世界,但是我的。”

我不说话。

我想劝他跟我走,但我知道他不会的。像他自己所说的,辛苦半生,得来的一切,怎么可能轻易放弃。

他就不是抛弃江山随美人的人。

“这有什么好想的,如今的局面。能死一个,干嘛死两个?”他笑道,“不能理性地决断,判定最有利态势的人,可不像是你啊,安莉。”

我打断了他,干涩而坚硬地吐出一个字:“好。”

凌青云笑了,笑容很大,超出惯常的微笑,嘴角咧开,露出整齐的一排白牙。

可是我还是看得见,在他眯起的眼睛里,掩藏不住的落寞。

我的选择,终归是抛弃了他,尽管我俩都明白,这是理智所趋,无可指摘的。

我对他的情绪感同身受,他可以不责怪我,但心里很难不难受。

人啊,到底是因为有理智而痛苦,还是有感情而痛苦?

“但是,镜花养在南海京。”我说。

“我们现在已经输得足够近了,”凌青云苦笑,“,你去取吧,不过要快点回来。在我死,或者改变主意之前。”

我低头,再次说了一句“好”。

我连夜出发了,凌青云送我到城门。夜风吹袭,将他橙红色的披风不断翻卷,在暗夜中像一朵跳动的火焰。

他眯着眼,伸手跟我道别,用了特别洋气得意的一句。

“Bye bye, Beauty.”

我一愣,然后笑了。

“Bye,Beas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