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文明的诅咒

狩猎采集者的生活

那么,让-雅克·卢梭是对的吗?人类的天性真的是高尚的吗?在文明出现之前,人类祖先过得好吗?

我认为这些问题的答案是肯定的。这似乎是理所当然的。让我们来看看1492年一位旅行者在巴哈马登陆时的记录吧。当地居民的和平安宁令他深感“震惊”。“他们没有携带任何武器,甚至根本不知道有武器这回事。因为当我把剑拿给他们看时……他们因为完全不了解怎么使用而把自己给割伤了。”这让他陡然生出了一个念头:“他们会成为非常出色的仆人……只要有50个士兵,我就能征服他们,让他们为我所用。”1

哥伦布,也就是想到上面这个主意的游客,立刻着手实施了这个计划。第二年,他带着17艘轮船和1 500名士兵重返美洲,开创了横跨大西洋的奴隶贸易。半个世纪之后,加勒比土著人就只剩下了不到1%,而且剩下的人也都不得不屈服于对疾病和被奴役的恐怖。

对于这些所谓的野蛮人来说,遇到这样“文明”的殖民者才真的是无比震惊呢。对于他们中的许多人来说,一个人只要产生了绑架或杀害他人的想法就是完全不能接受的。如果这听起来有点牵强,那么请接着看下面的例子,直到今天,仍然有不少地方的人把谋杀当作不可想象的事情。

例如,浩瀚的太平洋中有一个叫伊法利克(Ifalik)的小小环状珊瑚岛。第二次世界大战后,美国海军认为,放映几部好莱坞电影给伊法利克人看,会增进他们与伊法利克人之间的友好关系。然而事实证明,影片放映的内容成了伊法利克岛上的居民见过的最可怕的事情。屏幕上的暴力让毫无戒心的当地人痛苦不已,有些人甚至为此病了好几天。

多年后,当一位人类学家来到伊法利克岛做田野调查时,当地人仍然反复问她:“那些事情是真的吗?在美国真的有人杀死过其他人吗?”2

仿佛人类历史的核心就隐藏在这个神秘事件里。如果我们对暴力天生有一种根深蒂固、出于本能的厌恶,那么后来发生的那些罪恶行为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呢?如果说战争必定有一个开始,那么到底是什么推动的呢?

关于史前人类生活,我们必须记住的一个警告是:小心,不要把我们的祖先描绘得过于浪漫。人类从来就不是天使。嫉妒、愤怒和仇恨都是非常古老的情感,它们一直在给我们造成伤害。在人类过着最原始的生活的那些日子里,怨恨也在四处沸溢。平心而论,如果我们真的在任何情境下都没有攻击性,那么身为“稚人”,我们永远征服不了这个世界。

要理解最后一点,你需要了解一些“史前政治学”。从根本上说,人类祖先非常讨厌不平等。做决策是一件集体事务,需要深思熟虑,而且每个人都有发言权。一位美国人类学家在339项令人敬畏的实地调查研究的基础上证实,“游牧的狩猎采集者普遍特别关注如何免受他人权威的束缚”。3

如果这些狩猎采集者能够容忍的话,人与人之间的权力差别即便存在,也是暂时的、基于特定目的的。领导者应该更有知识、更有技能、更有魅力。也就是说,他们有能力完成既定的工作。科学家将这种现象称为“基于成就的不平等”。

与此同时,这些社会还利用一种非常简单的“武器”来维持所有成员的谦逊,那就是羞耻心。加拿大人类学家理查德·李(Richard Lee)在卡拉哈里沙漠昆人部落中生活了相当长一段时间,他的描述很好地说明了这种“武器”在人类祖先那里发挥作用的方式。以下是某个部落成员描述的一个成功的猎人应该如何行事的例子:

他必须先静静地坐下来,直到有人走到他面前问:“你今天看到了什么?”他必须平静地回答:“啊,我并不擅长打猎。我什么也没看见……也许只是一只小小的猎物吧。”然后我就明白了,他杀死了大“家伙”。4

别误会我的意思,骄傲和贪婪在人类社会中已经存在很长时间了。但是几千年来,“稚人”一直在尽其所能压制这些倾向。正如昆人部落的一个成员所说:“我们讨厌夸夸其谈的人,因为总有一天,他的骄傲会让他去杀人。所以我们总是说他的肉其实一文不值。我们是用这种方法让他冷静下来并变得温和的。”5

狩猎采集者的禁忌还包括储藏和囤积。在人类演化历史上的大部分时间里,我们收集的不是物件,而是友谊。这一点曾经让欧洲的探险者感到震惊,他们对所遇到的人的慷慨大方感到难以置信。哥伦布在他的航海日志中这样写道:“当你伸手向他们要东西时,他们从来没有拒绝过,相反,他们会主动与人分享。”6

当然,总会有一些人拒绝遵守公平分享的道德伦理。但是,那些过于傲慢或贪婪的人会面临被流放的风险。如果流放不起作用,那么还有最后一个补救办法。

我们以发生在昆人部落的以下事件为例。故事的主角是特维(Twi),他是昆人部落的一名成员。他变得越来越难以控制,已经杀死了两个人。部落的其他成员对他忍无可忍:“他们都用毒箭射他,直到他看起来像一只箭猪。然后,在他死后,所有的女人和男人都走近他的尸体,用长矛刺他,象征性地为他的死亡分担责任。”7

人类学家认为,这样的干预在史前时期肯定会偶尔发生,部落会迅速地“干掉”那些产生过高优越感的成员。这是人类自我驯化的方式之一。好斗的人繁殖后代的机会更少,而友善的人繁殖后代的机会更多。8

在人类历史的大部分时间里,男人和女人多多少少是平等的。与我们对穴居人的刻板印象不同,我们觉得穴居人像一只拿着棍棒、脾气暴躁、捶胸顿足的大猩猩。事实上,我们的男性祖先可能并不十分强壮,而更像是女权主义的原型。

科学家怀疑,与尼安德特人等其他原始人相比,智人在性别上的平等观念是一个关键的优势。实地研究表明,在男性占主导地位的社会里,男性大多会与兄弟或堂兄弟出去玩。相比之下,在男女平等的社会中,人们往往拥有更加多样化的社交网络。9正如我们在第3章中已经看到的,拥有更多的朋友最终会让你变得更聪明。

性别平等在养育子女方面的优势也表现得很明显。原始社会的男性花在孩子身上的时间比现在的大多数父亲多得多。10养育孩子是整个部落的共同责任,每个人都会去照顾婴儿,有时甚至母乳喂养也由不同的妇女完成。“这样的早期经历,”一位人类学家指出,“有助于解释为什么在狩猎采集社会中,儿童倾向于获得把世界当作一个‘给予的场所’的工作模型。”11现代的父母不断地告诫他们的孩子不要和陌生人说话,而在史前时代,我们是在信任他人的环境中长大的。

还有一件事。有强烈的迹象表明,狩猎采集者的爱情关系也是相当宽松的。有些生物学家将我们描述为“连续的一夫一妻主义者”。而坦桑尼亚的哈扎人在一生中平均会有两到三个伴侣,选择权则掌握在女性手中。12再比如,在巴拉圭的阿奇地区,那里的女性一生中平均有12个丈夫。13这个庞大的潜在父亲网络迟早会派上用场,因为他们都可以参与抚养孩子。14

在17世纪,当一位法国传教士警告因努部落(Innu Tribe,其活动地区在如今的加拿大)的一名成员“不忠”的危险时,他回答道:“你说的这些完全没道理。你们法国人只爱自己的孩子,但是我们爱我们部落里的每一个孩子。”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