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穷人(1)

哦,这些可恶的小说家!他们不去撰写颇有教益、令人赏心悦目的作品,反而喜欢挖掘埋在地下的隐情和底细……我真该禁止他们写作!瞧,这还成何体统!读着他们的作品……你就不由自主地开始思索,于是,形形色色的废话痴说塞满了头脑。确实,我应该禁止他们写作,干脆完全禁止!

弗·费·奥多耶夫斯基公爵[1]我的无比珍贵的瓦尔瓦拉·阿列克谢耶夫娜:

昨天我真幸福,幸福无比,幸福到了极点!您这个固执的女人,终于平生第一次接纳了我的意见。晚上八点钟左右,醒来以后(宝贝儿,您知道我喜欢办完公事之后小睡一两个小时),我拿出蜡烛,放好纸张,削着鹅毛笔管,偶尔抬起眼睛——说实话,我的心顿时怦怦乱跳了起来!您终于明白了我的期望,我的心愿!我看见您的窗帘的一角掀了起来,挂在种凤仙花的花盆上,正像以前我对您所暗示的那样。当时我还觉得,您的脸蛋儿在窗口闪了一下,您也在您的房间里向我张望,您也在想念我。我是多么懊丧,我的亲爱的,我没有能够完全看清楚您那可爱的脸蛋儿!宝贝儿,过去,我的眼力多好,年纪大了真遭罪啊,我的亲爱的!现在,眼睛总是发花,冒金星;晚上稍微干点事情,写点东西,早晨起来眼睛就会发红,尽淌眼泪,真不好意思见人。但是,在我的想象中显露出您的笑容,小天使,您那可爱、灿烂的笑容,甜蜜的感觉涌上心头,犹如我吻您的那时一样,瓦连卡[2],小天使,您还记得吗?您知道吗,亲爱的,我甚至觉得您在那儿用手指摆出吓唬我的姿势呢,是这样吧,淘气鬼!您一定要在来信中把这一切详详细细地告诉我。

嗳,我们在您的窗帘上所动的点子怎么样,瓦连卡?妙极了,是不是?不论我坐着干活,躺着睡觉,还是睡醒过来,我都知道,您也在那儿想我,思念我,而且您自己快乐无恙。如果您放下窗帘,那就表示:再见,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该睡觉啦!如果您把窗帘掀起来,那就表示:早安,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您睡得好吗?或者是:您的身体怎么样,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至于我的情况嘛,感谢造物主,我还健健康康,平安无事!您瞧,我的心肝,这个主意很不错,连信都不用写了!非常巧妙,是不是?这可是我想出来的主意!啊,怎么样,瓦尔瓦拉·阿列克谢耶夫娜,在这些事情上我还挺棒的吧?

我要告诉您,瓦尔瓦拉·阿列克谢耶夫娜,我的小宝贝,昨天夜里我睡得很好,完全出乎意料之外,因此我很满意。虽说迁进新居,住在陌生的地方,往往总是睡不踏实,总有点儿不习惯。今天我起床后,神清气爽,心情舒畅!这是一个多么美好的早晨啊,我的宝贝儿!我们这儿窗户敞开,阳光明媚,鸟儿叽叽喳喳叫个不停,空气里弥漫着春天的芬芳,整个大自然生机勃勃——呶,所有的一切都散发着春天的气息,顺乎天然,春意盎然。今天,我甚至产生了极其愉悦的畅想,而我的所有畅想都与您有关,瓦连卡。我把您比作为了安慰人们、为了点缀大自然而存在的天上自由自在的飞鸟。同时我又想到,瓦连卡,我们这些整日烦恼、操劳的人也应当羡慕天上飞鸟无忧无虑、纯洁无邪的幸福。呶,其余的想法也大致如此,就是说,我一直做着这种遥不可及的比较。瓦连卡,我这里有一本书,书中写的是相仿的内容,描述得十分详尽,我写下这些,宝贝儿,因为畅想往往不尽相同。现在是春天,人的思想也显得特别欢快而可爱、活跃而奥妙无穷,畅想则满含娇柔的温情,一切都蒙上了玫瑰色彩,正因为如此,我才写下这些词句。其实,这些话语我都是从书上学得的,书的作者用诗歌吐露了同样的心愿,他写道:

为什么我不是一只飞鸟,

不是一只凶猛的飞鸟!

还有其他等等。书中还讲述了各种不同的想法,好了,不再谈论这些了!瓦尔瓦拉·阿列克谢耶夫娜,今天早晨您去哪儿啦?我还没有打算去机关办公,而您,活像一只春天的小鸟,已经从房间里飞舞出来,穿过了院子,欢天喜地的样子,看见您这样,我心里真是高兴极了!啊,瓦连卡,瓦连卡,您别忧伤发愁,眼泪驱散不了痛苦,这一点我很清楚,宝贝儿,我深有体会。现在您的生活已经十分平静,而且身体也好起来了嘛。对了,您的费奥多拉怎么样?哦,她是一个多么善良的女人!瓦连卡,您写信告诉我,您和她现在过得怎么样,您的一切都还如意吗?费奥多拉有点爱唠叨,您别在意,瓦连卡,随她去唠叨吧!她的心眼可真好。

我在信中已经对您谈过这里的捷列扎,她也是一个善良、忠厚的女人。原先我为我们的通信真是发愁,这些信怎么传递呢?真幸运,上帝给我们派来了捷列扎,她心眼好,胆子小,又不爱多话。不过,我们的房东真够狠心,她简直把捷列扎当作一块破抹布,让她拼命干活。

呵,瓦尔瓦拉·阿列克谢耶夫娜,我住进了一个什么鬼地方呀!这还能算是公寓?!从前,您知道,我离群独居,又安定,又清静,常常连苍蝇飞过的声音都能听见。可这儿呢,吵吵闹闹,大呼小叫,嘈杂不堪!对了,您还不知道我们这儿的布局。您大致想象一下,一条长长的走廊,又暗又脏;走廊的右边是一堵没有门窗的秃墙,而左边则一扇门接着一扇门,就像旅馆里那样,排成长列,这些就是出租的公寓,每扇门里面有一个房间,每个房间住二至三个房客。到处乱糟糟的,根本谈不上秩序,简直就是挪亚的方舟!不过,这里的房客看上去人都不错,受过教育,有学问。有一个官员(他在某个文学部门供职),可算饱览群书,常常议论荷马[3]、布拉姆别乌斯基[4]和他们那儿的形形色色的撰稿人,他无所不谈,真是一个有头脑的聪明人!这里还住着两名军官,整天就是玩牌;还有一个海军准尉、一个英国教师。您先等着,宝贝儿,我要让您开开心,在下一封信中我会用讽刺的笔法将他们描述一番,详详细细地刻画他们各自的特点。我们的房东是个个子矮小、邋邋遢遢的老太婆,成天趿着拖鞋、穿着睡衣走来走去,冲着捷列扎大喊大叫。我住在厨房间,或者说得更准确一点应当是这样:紧邻厨房有一个房间(应当告诉您,我们这儿的厨房干干净净,光光亮亮,很不错的),房间不大,就这么一个小角落……就是说,说得更清楚一些:厨房很宽敞,有三扇窗户,顺着横墙用一块隔板一隔,这样就额外多出了一个房间。房间里很自在、舒适,还有一扇窗户,总之,应有尽有,十分方便。瞧,这就是我的小窝。宝贝儿,您千万可别以为我这里有什么别的想法,包含着某种隐秘的用意:您会说,他是住在厨房里呀!是的,我是住在隔板后面的小房间里,但这又有什么关系?我离群索居,凑合着安安静静地过日子。我在自己房间里摆了一张床,一张桌子,一只五斗橱,两把椅子,还挂起了圣像。当然,还有更好的公寓,也许是好得多的公寓,但是,舒服自在是最主要的,我住在这儿就是图个舒服自在,您别以为我另有所求。您的小窗户就在院子的对面,而院子又挺小,您走来走去我都能看见,让我这个不幸的人越来越开心,再说,这儿的房租也便宜一些。我们这个地方最差的房间,连同伙食,每月要付三十五个纸卢布,我付不起呀!我现在的住所只要七个纸卢布,加上伙食费五个银卢布[5],总共只要二十四个半纸卢布。从前我支付整整三十个纸卢布,自己就得处处节省。过去我不常常喝茶,现在我能省出钱来用以喝茶买糖了。您知道,我的亲爱的,不喝茶总觉得难为情,这里的人都比较富足,因此不好意思露出寒酸的样子,就是为了别人也得喝茶,瓦连卡,装装门面,摆摆谱子。我嘛,我倒不是一个对生活苛求的人。您算算,衣帽鞋袜总得开销,那我的零花钱还能剩多少呢?薪水几乎全都花光。我不是发牢骚,我很知足,钱够用了,几年来都没有缺钱,也常常会有奖赏。好了,再见吧,我的小天使。我在那儿给您买了一盆凤仙花,一盆天竺葵,挺便宜的;您或许也喜欢木犀草吧?木犀草也有,如果您要,就写信告诉我,一切事情您都要尽可能写得详细一些。不过,宝贝儿,我租用这样的房间,您别瞎想,也不要对我有所猜疑,不,这仅仅是为了舒适自在,我只图这个舒适自在。宝贝儿,我在积钱,攒钱呢,我已经有了一点积蓄,您别看我的样子挺文弱,似乎苍蝇的翅膀也能将我掀倒,根本不是这样,宝贝儿,其实,我很精明,我完全是一个性格坚强、情绪沉稳的人。再见,我的小天使!我给您差不多已经写满了两页纸,而我早就该去干公务了,吻您的小小的手指头。

您的最卑微的仆人和最忠实的朋友

马卡尔·杰武什金

4月8日

又:我请求您一件事,给我回信,我的小天使,尽量写得详细一些。瓦连卡,随信给您捎上一磅糖果,愿您吃得开心。看在上帝的分上,请别为我操心,也别有所不满。好了,真的再见了,宝贝儿。

尊敬的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先生:

您知道不知道,我终于不得不和您大吵一场啦!我向您,心地善良的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起誓,接受您的礼物,我的心里实在难过。我知道,这对您来说多么不容易,您要怎样省吃俭用、克扣自己啊!我对您说过多少次了,我什么都不需要,不需要任何东西,我无法报答您平日给予我的种种恩惠。您干吗要给我买这些花呢?呶,凤仙花倒也罢了,为什么还要买天竺葵呢?我随口说了一句话,提到了天竺葵,瞧您立刻就去买了。天竺葵一定很贵吧?上面开的花可真漂亮,十字形花瓣,鲜红鲜红的。您从哪儿弄来这么迷人的天竺葵?我把这盆花放在了窗口中央最显眼的地方。我要在地板上放一张长凳,长凳上再摆上几盆花。但愿我自己能够富起来!费奥多拉高兴极了,我们的房间现在就像是天堂,又干净,又明亮!对了,您干吗还买糖果呢?确实,我现在从您的信中已经看出,您总有点不同往常,什么天堂呀,春天呀,又是芳香弥漫,又是鸟儿唱个不停,我想,这里不也充满着诗情画意吗?其实,说真的,您的信中只是缺少一些诗句,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满含细腻的温情,蒙上了玫瑰色彩的畅想——真是应有尽有!窗帘的事儿,我从来没有想过,大概是我在搬动花盆的时候,窗帘自己钩上去的,情况就是这样!

唉,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不管您怎么说,不管您如何计算您的收入,想以此蒙骗我,向我表明这些钱是全部花在您一个人身上的,您还是什么也瞒不了我,我都清清楚楚。显然,为了我,您自己节省下必不可少的开支,譬如说,您怎么会想到租下那样的地方当寓所呢?那儿又吵又闹,会让您终日不得安宁;您会感到地方太小,住在里面不舒服;您是喜欢清静的,可是那儿哪有一丝一毫的清静,您的四周充满了各种烦扰!按照您的收入,您可以住得舒服得多,费奥多拉说,您以前住的地方比现在好得多呢。莫非您就这样在向别人租住的角落里孤孤单单,没有欢乐,听不到友好温存的话语,过一辈子穷困的日子?啊呀,善良的朋友,我真替您难过!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您至少也得珍惜自己的身体!您说您的眼睛越来越不行了,那您别再在蜡烛光下写东西,您干吗还要写呢?您的上司肯定早就了解,您对公务是尽心尽职的。

再一次恳求您,别再为我花费这么多的钱,我知道您爱我,可是您自己并不富裕……今天早晨我起床的时候心情也很愉快,非常舒坦。费奥多拉早已开始干活,她也给我找了一份活计,我高兴极了,立即上街买了丝线,然后就动手干活。整个上午我的心里轻松无比,简直高兴极了!可是现在又充满忧郁的思想,心头一片惆怅,愁苦不堪。

唉,不知我今后的日子会怎么样,不知我未来的命运如何!最令人感到痛苦的是我内心迷茫,我没有前途,我甚至无法预料今后的遭遇。往事不堪回首,过去的一切只是痛苦,一想起来心都要碎了。我会永远控诉那些毁了我的恶人。

天快黑了,我该干活啦。我想告诉您许多事情,但没有时间写信,交活的期限快到了,必须抓紧时间完成。当然,写信是件好事,让人感到不那么寂寞了。您为什么从来不到我们这儿来呢?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这是为什么?现在您离我们很近,而且有时您能抽出空闲的时间。来看看我们吧!我见到了您的捷列扎,看上去她病得不轻,我真可怜她,我给了她二十个戈比。呵,差点忘了,请您务必告诉我您的日常生活情况,越详细越好。您的周围都是一些什么样的人,您和他们相处得好吗?我非常想知道这些情况,您可一定要写信告诉我!今天晚上我要有意将窗帘角卷起。您要早点躺下休息,昨天直到半夜我还看见您的房间里亮着灯光。好了,再见。今天我感到又烦闷,又无聊,又忧郁,我们过的就是这种日子!再见。

您的瓦尔瓦拉·多布罗谢洛娃

4月8日尊敬的瓦尔瓦拉·阿列克谢耶夫娜女士:

呵,宝贝儿,呵,我的亲爱的,看来,这种日子已经临到我这个不幸的人身上来了!是啊,您取笑我这个老头儿,瓦尔瓦拉·阿列克谢耶夫娜!不过,这是我的过错,全是我的过错,一大把年纪的人了,头发已经稀稀拉拉,真不该谈论感情,说些荒唐的傻话……我还要说,宝贝儿,人有的时候是很奇怪的,非常奇怪。哦,我的上帝,一旦开口讲话,就会信口开河,乱扯一通!这有什么结果,有什么好处呢?毫无好处,结果则糟糕透顶,只能乞求上帝保佑我了!我,宝贝儿,我没有生气,只是想起这一切心头十分懊丧,真懊悔给您写了这些花哨的蠢话。今天我去办公,一路上大摇大摆,昂首阔步,心里喜滋滋的,不知为什么像过节似的欢畅,真开心啊!我开始认真地办起公务,可是后来又怎么样呢?!后来,我朝四下张望一下,原来一切都是老样子,那么索然无味,那么死气沉沉,仍然是那些墨迹,仍然是那些办公桌和文件,而我还是原来的我,和过去一模一样,那我怎么会跨上了珀伽索斯飞马[6]?这一切是怎么回事?那是因为阳光和煦、天空蔚蓝!是这个原因吗?可哪儿来的芬芳气味呢?我们院子里的窗台下面素来一片荒芜呀!要知道,这一切都是我瞬间突然出现的幻觉;有时,人迷乱在自己的情感之中无法自拔的时候就会出现这种情况,就会胡言乱语,这里没有别的原因,就是由于热心过度,出自愚蠢的狂热。回家的时候我已经不是走了,而是拖着步子一步步勉强撑到家的。我的头又莫名其妙地痛,痛得厉害,这真是祸事一件接一件哪(可能是我的背受了风寒)。春天来临,我兴高采烈,竟然像个傻子似的,穿着单薄的大衣就出门了。我的亲爱的,您对我的感情产生了误解!您把我的情感表白想歪了。使我的精神得以振奋的是一种父亲般的友善之情,是纯粹的父爱,瓦尔瓦拉·阿列克谢耶夫娜,因为您孤苦伶仃,我理应站在您父亲的位置上,这是我的真心话,是作为亲人的肺腑之言。不管怎么说,我毕竟是您的远亲,虽然用句土话来说就是八竿子都打不着的亲戚,但到底还是亲戚,而现在已经是您的最亲的亲人和保护人了,因为在您最有权利寻求保护的地方,您得到的却是背叛和凌辱。至于诗歌嘛,宝贝儿,我告诉您,到了这把老骨头的时候,我再练习写诗那就有失体面。诗就是胡诌,就为这诗,学校里的孩子们现在还挨揍呢……就是这么回事,我的亲爱的。

瓦尔瓦拉·阿列克谢耶夫娜,您干吗和我谈什么舒适、安静,还做些各种各样的比较?我的宝贝儿,我不是一个爱挑剔、处处苛求的人,我从来没有过得比现在更好,现在人都老了,又何必死讲究呢?我饭饱衣足,不愁吃穿,还能有什么非分之想!又不是来自伯爵的门庭!我的父亲不是贵族,按照他的收入,养活全家人要比我过得清贫得多,我不是娇生惯养的人!不过,如果说句实话,我从前的寓所确实要好得多,宝贝儿,更加宽敞自在些。当然现在的寓所也很好,从某些方面来说,住在这儿更开心,也可以说更加丰富多彩,我对此毫无怨言,但总还是怀念旧居。我们这些老人,也就是上了年纪的人,总是习惯于怀旧,对过去有一种亲切的感觉。从前我住的房子,您知道,并不大,那里的墙壁……呶,这有什么可说的呀!墙壁嘛,和所有的墙壁一样,并没有什么特别,不过,对过去的种种回忆总是引起我的伤感……真是奇怪的事情——虽然很难过,但回忆仿佛却又那么美好,甚至那些当时令我懊恼的坏事也变得清新,不那么可恶了,在我的想象中变成很有意思的一般经历。瓦连卡,那时候,我们过着十分宁静的日子,我和我的房东,一位老太太,如今,她已经过世了。现在我想起这位老太太心里还很忧伤!她是一个好人,收的房租不贵;她总是用一俄尺长的织针将各种不同的碎料编织成毯子,就干这件事情。我和她合用一支蜡烛,就在一张桌子上干活。她有个孙女,名字叫玛莎,我还记得她小时候的模样,现在该是十三岁左右的小姑娘了。她可调皮呢,生性活泼可爱,总是逗得我们发笑,我们就这样三人一起生活。漫长的冬夜,我们常常围坐在圆桌旁边,喝喝茶,然后开始干活。老太太为了不让玛莎感到无聊,也为了不让这个小淘气胡闹,就常常讲故事。呵,多么好听的故事啊!别说是孩子,就是见识很广的聪明人也会听得入迷的。真的!我就常常吸上烟斗,听得入了神,连手头的活儿也忘记干了。玛莎呢,这个调皮鬼,也安静下来,动起了小脑筋,她用一只小手托着红扑扑的脸蛋,动人的小嘴巴张得大大的,只要故事情节有点吓人,她就紧紧地、紧紧地依偎在奶奶的身上。我们痴痴地看着她那可爱的模样,也就看不到蜡烛结成了烛花,听不到外面不时传来的暴风雪的怒吼和呼啸。瓦连卡,我们过得很好,我们就这样几乎在一起生活了二十年。嗨,我在啰唆什么呢!您也许对这些事情并不感兴趣,而我回忆起来心头也不轻松,尤其是现在。已经是黄昏时分,捷列扎忙个不停。我感到头痛,背也有点疼,而我的思想又是如此奇异,仿佛连脑筋也有了毛病;今天我十分忧郁,瓦连卡!您这写的什么呀,我的亲爱的?我怎么能到你们那儿去呀?我的亲爱的,人家会怎么议论?要去看您,就得穿过院子,我们的人都会发现的,他们会刨根问底,然后瞎说八道,弄得闲话四起,满城风雨,把事情都想歪了。不,我的小天使,最好还是明天晚祷的时候和您见面吧,这样比较明智,对于我们两人都比较稳妥一些。请不要见怪,宝贝儿,我给您写了这样一封信;我重读了一遍,自己也发现,信中的内容杂乱无章。瓦连卡,我已经老了,又没有学问,年轻时没有好好接受教育,就是重新开始学习,脑袋瓜子里也进不去知识啦。宝贝儿,说实话,我不善于描写,即便别人不加指点,不来取笑,我也清楚,如果我想写得稍微独出心裁一点,那准会有一大堆废话。今天我看见您在窗口边,看见您放下窗帘。再见,再见,愿上帝保佑您!再见,瓦连卡·阿列克谢耶夫娜。

您的无私的朋友马卡尔·杰武什金

4月8日

又及:我的亲爱的,现在我不会用讽刺的笔法去写任何人了,宝贝儿,瓦连卡·阿列克谢耶夫娜,我已经老了,不该龇牙咧嘴地瞎取笑别人!人家也会取笑我的,正如俄国一句谚语所说:谁给别人挖坑,他……自己也会掉进坑里。

尊敬的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先生:

唉,您怎么好意思忧伤起来,还使性子呢,我的朋友和恩人,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先生,莫非您真的生气啦!啊呀,我常常说话比较随便,但是,我没有料到您会把我的话当作对您的嘲讽。请您相信,我永远不会嘲笑您的年老和您的性格。这全怪我太轻率了,更重要的原因是苦闷至极,人到了苦闷至极的时候,什么话说不出来,什么事干不出来呢?我本来以为您自己想在信中说说笑话,现在我看到您对我不满,我很伤心。不,我的善良的朋友和恩人,如果您还怀疑我是一个不近人情、忘恩负义的人,那您就错了。您保护了我,使我免遭恶人的欺凌和仇视,您为我所做的一切我都铭记在心。我会永远为您向上帝祈祷,如果上帝能听到我的祈祷,如果上天有灵,那您会得到幸福的。

我今天觉得很不舒服,一会儿发热,一会儿发冷,费奥多拉为我十分担心。您犯不着不好意思到我们这儿来,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先生,这与别人有什么相干!我们是熟人,这不就行啦!……再见,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现在没什么要写的了,而且我也不能写了,人难受得要命。再次请求您别生我的气,相信我会永远尊敬您,永远依恋您。

非常荣幸地作为您的最忠诚的、最恭顺的仆人瓦尔瓦拉·多布罗谢洛娃

4月9日

尊敬的瓦尔瓦拉·阿列克谢耶夫娜女士:

唉,我的宝贝儿,您这是怎么啦!每次您都把我吓得够呛。每封信中我都叮嘱您,要您保重身体,多穿些衣服,坏天气不要出门,处处小心谨慎,可是您呀,我的小天使,就是不听我的话。唉,我的亲爱的,您真像一个不懂事的孩子!要知道,您的身子骨儿太弱,就像风一吹就倒的稻草,这一点我知道。只要吹一点风,您就会生病,所以必须特别当心,自己照顾好自己,避免生病,不要让您的朋友伤心难过。

宝贝儿,您表示希望详详细细地了解我的日常生活和我周围的一切情况,我非常乐意立刻满足您的这个愿望,我的亲爱的。我从头说起,宝贝儿,这样会有条理一些。第一,我们这幢房子,走进大门就能看到的楼梯都十分一般,只有正中的主楼梯例外:干净、明亮、宽敞,全是用铁条和红木建成。可是后门的楼梯就不能提了,这是螺旋梯,既潮湿,又肮脏,阶梯已经破损,墙上积满油垢,手碰上去就会给粘住。每个楼梯平台上都堆放着破椅破柜,到处挂着破衣烂衫,窗子上的玻璃全被打坏了,一只只大木盆里盛放着乱七八糟的脏东西,垃圾、蛋壳,还有鱼鳔,气味难闻极了……总之,一塌糊涂。

我已经给您描绘过各个房间的布局,不用说,这种布局非常方便,确实如此,但是,房间里面总感到憋闷,倒不是说气味难闻,如果可以形容的话,那是一种带点腐烂气息,甜得发腻的怪味儿。初次来到这里,印象肯定不好。但这没有什么关系,只要在我们这儿待上两三分钟,这种味儿就没有了,你都感觉不到这种气味是怎么消失的,因为你本人也散发出这种怪味,衣服上是这种气味,手上是这种气味,到处都是这种气味,这样,你就习以为常了。黄雀在我们这儿活不长久,准尉已经买第五只了,我们的空气不适合生存,就是这个原因。我们的厨房很大,宽敞明亮。确实,每天早晨这儿不是煎鱼,就是煎牛肉,总有点油烟气味,而且洗洗涮涮,溅得到处都是水;不过,到了晚上这儿就是天堂啦。我们厨房里的几根绳子上总是挂着一些旧衣服,由于我的房间离得不远,几乎紧挨着厨房,衣服散发出来的气味熏得我有点难受,不过没有关系,再住一段时间就会习惯的。

瓦连卡,一大清早,我们这儿就闹腾起来了:起床,来回走动,乒乒乓乓——该起来的人都起来了,有的要去办公务,或者各有各的事情。大家开始喝茶。我们这儿的茶炊大部分是房东的,数量不多,因此我们大家按次序轮流使用,如果有人不按次序抢先使用,那立马就得挨一顿臭骂,第一次我就遇到过这种情况……不过,这有什么值得写的!我在这里已经认识了所有的人,第一个认识的人就是海军准尉,他为人直爽,总是和我讲这讲那,讲他的父母,讲他的姐姐(她嫁给了图拉的一个陪审官),还讲喀琅施塔得市的情况。他答应在各方面保护我,并立即邀请我去他那儿喝茶。我在平时大家玩牌的那个房间里找到了他,他们请我喝茶,并且一定要我和他们一起赌博。他们有没有取笑我,我不知道。只是他们已经赌了个通宵,我走进去的时候,他们还在赌,放着粉笔、纸牌,整个房间烟雾腾腾,熏得眼睛难受。我没有参赌,他们当时就说我太一本正经,后来没有人再理睬我了。我呢,说实在的,反而很高兴。现在我再也不去找他们,他们赌得厉害,真是嗜赌如命!在文学部门就职的那个文官那儿,晚上也常有聚会,呶,他那儿气氛很好,他本人谦虚朴实,与人为善,彬彬有礼,一切都很有规矩。

瓦连卡,顺带我还要告诉您,我们的女房东坏透了,她是个地地道道的恶婆娘。您见过捷列扎,瞧,她那个模样还像什么?瘦骨嶙峋,就像是一只拔光毛的小鸡。屋里总共两个人:捷列扎和法尔托尼[7]。法尔托尼是房东的男用人。我不知道,也许他有别的什么名字,只是大家都这么叫他,他也答应。他好像是芬兰人,火红色的头发,独眼,鼻子翘翘的,举止粗鲁,总是和捷列扎吵架,差点动手打起来。总的说来,我住在这儿并不怎么完全称心……夜里,要想让大家一下子睡着,安静下来——这是绝对做不到的,总是有人坐在什么地方玩牌,有时候还干那些说不出口的勾当。我现在倒已经渐渐习惯,令我惊奇的是有家眷的人在这种嘈杂的环境中怎么住得下去。有一户穷苦人家向我们的女房东租了一个房间,这个房间不和其他房间并排,而是在另一边角落的独间,他们总是安安静静,从来听不到他们有什么声响。全家人挤在一个小房间里,里面用隔板隔开。主人以前有过公职,大约七年前不知什么原因被革了职,现在失业在家;他姓戈尔什科夫,头发已经灰白,个子小小的,身上穿的衣服沾着很多油腻污斑,已经十分破旧,看了真叫人难受,比起我的衣服来,真是差多了!他又瘦又弱,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有时在走廊里我能遇见他)。他的膝盖发抖,手发抖,头也发抖,可能是因为有病,究竟是什么病,只有上帝才知道;他胆小怕事,什么人都怕,总是靠着边儿走路;我有的时候也怯生,可是这个人比我更糟。他有妻子和三个孩子,老大是个男孩,长相和父亲一模一样,也很瘦弱。他的妻子以前一定非常漂亮,现在风韵犹存,这个可怜的女人,她的衣着也很破旧。我听说,他们欠女房东的钱,女房东对待他们不太客气。我还听说,戈尔什科夫本人也有一些麻烦事情,就是因为这些事情他才丢了饭碗……是不是打官司,有没有上法庭,做了什么判决,还是别的什么情况,我就没法向您说清楚了。他们可真穷啊,老天爷,我的上帝!他们的房间里总是静悄悄的,就像没有人住在里面似的,连孩子们也无声无息,从来不嬉戏玩耍,而这可不是好兆头。有一天晚上,我恰巧从他们家门前经过,觉得房间里静得有点异样。我听见了呜咽声,接着有人低声说话,然后又是呜咽声,确实是在哭泣,不过声音很轻很轻,凄凄惨惨,悲悲切切,我的心也痛苦万分;事后,我整夜都想着这些可怜的穷人,因此也睡得不安稳。

好了,再见,我的无比宝贵的小朋友,瓦连卡,我尽力给您描述了这一切。今天,从早到晚我的脑子里只有您,我的亲人儿,我为您揪心,直到现在,我的心肝,直到现在我才知道您没有厚实的女外衣。我真讨厌彼得堡的春天,风雨交加,还会下雪,这可真要命,瓦连卡!这哪是让人精神舒畅的天气,但愿上帝保佑我!请您不要见怪,心肝,我写的东西没有文采,瓦连卡,一点文采也没有,要是能够写得优美一点,那该多好!我是想到什么,就写什么,只是为了让您开心开心。如果我好歹受过一些教育,那就是另外一回事啦;可是我怎么可能受教育呢?就这么几个铜钱,也只能勉强读点书了。

永远是您忠实的朋友马卡尔·杰武什金

4月12日尊敬的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先生:

今天我遇见了我表妹萨莎!天哪,真可怕,她快要没命了,这个可怜的人!我还从别人那儿听说安娜·费奥多罗夫娜一直在打听我的情况,看来,她永远也不会放过我。她说,她想宽恕我,抛开过去的一切,一定要亲自见我;她还说您根本不是我的亲戚,她与我的亲戚关系更近,而您没有任何权力掺和到我们的家庭关系中来,我受您的恩惠,接受您的供养是可耻的,不体面的……她说,我忘了她的养育之恩,没有她,也许我和我的母亲已经饿死,是她供我们吃喝,超过两年半时间里在我们身上花费不少,不仅如此,她还免去了我们欠她的债务。她连我的母亲都不能体谅!但愿我的母亲能够知道他们对我干了些什么!上帝做证!……安娜·费奥多罗夫娜说,我太愚蠢,不会把握自己的幸福,是她曾经把我引上了幸福之路,其余的事情都不是她的过错,是我自己不会或者不想爱护自己的名声。那到底是谁的过错,我的上帝?!她说,贝科夫先生做得很对,他总不能什么样的女人都要,而这个女人……写这些干什么!她说的这一派胡言真是残酷,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我不知道我现在该怎么办,我浑身发抖,泪流满面,禁不住放声大哭。给您的这封信我写了两个小时。我本来以为她至少能够意识到她对我的愧疚,可她现在竟是这样!看在上帝的分上,我的朋友,我的唯一的好心人,您不要惶恐不安,费奥多拉总是喜欢夸张,其实我并没有生病,只是昨天到沃尔科沃去给我的妈妈做安灵弥撒,路上受了点风寒。您为什么不和我一起去,我是那么恳切地请求过您。唉,我的可怜的、可怜的妈妈呀,真希望你能从棺材里站起来,但愿你能知道,你能看见她对我干了些什么!……

瓦·多[8]

4月25日瓦连卡,我的亲爱的:

给您捎去一点葡萄,心肝,听说,这个东西对病后正在调养的人很有好处,大夫也推荐说葡萄能够解渴,是最能解渴的佳品。前几天你要几支玫瑰,宝贝儿,现在我也给您带去。您的胃口好不好,心肝?——这是最重要的。不过,感谢上帝,一切都过去了,结束了,我们的不幸也快要告终,我们要感谢上帝!关于书的事情,暂时我哪儿也弄不到。听说有一本好书,文笔相当优美,大家都说是本好书,我自己没有看过,不过这儿的人都很赞赏。我向他们借书,说我要看,他们答应给我送过来,只是您会看这本书吗?您在这方面非常挑剔,别人很难满足您的兴味;我对您是了解的,我的亲爱的,您一定喜欢所有的诗歌,伤感的、爱情的——好吧,诗歌我也能搞到,什么都能搞到,那边就有一个手抄本。

我过得很好,宝贝儿,您千万不要为我操心。费奥多拉说我的坏话,尽是瞎说八道。您对她说,她说的假话太多了,您一定要对她说,这个好嚼舌头的女人……我压根儿就没有卖掉我的新制服,我为什么,您自己想想看,我为什么要卖制服呢?听说要发给我四十个银卢布的奖赏,那我干吗还要卖制服呢?我的宝贝儿,您别担心,这个费奥多拉,她太好猜疑,太好猜疑了。我的亲爱的,我们就要过上好日子了!只要您的身体快些好起来,我的小天使,看在上帝的分上,您的身体快点好起来吧,不要让我这个老头伤心。是谁告诉您说我瘦了?胡说,又是胡说!我的身体硬硬朗朗的,还胖了许多,胖得连我自己都感到不好意思,吃得饱饱的,心满意足,只是牵挂着您,希望您赶快恢复健康!好了,再见,我的小天使,吻您所有的小小的指头。

您的忠诚不渝的朋友马卡尔·杰武什金

5月20日

附言:哎呀,我的心肝,您怎么真的又写这个了呢?……您可真是胡闹!我怎么可能经常去看您呢,我的宝贝儿,怎么可能呢?我倒要问您呐。我除非利用漆黑的夜晚,可是现在几乎没有黑夜,恰好是这个季节。我的宝贝儿,小天使,在您生病期间,在您昏迷不醒的时候,我几乎一直没有离开过您,就连我自己也不知道,我怎么会这样做的。后来我就不再去看您了,因为人家开始好奇地问长问短。这里本来已经有流言飞语了。我相信捷列扎,她不会乱说,但是,您得想一想,宝贝儿,如果他们了解到我们的所有情况,将会带来什么后果?到那时候他们会怎么想?怎么说?因此,宝贝儿,您得压住心头的气恼,耐心等到身体康复,那时我们就可以不在家里,而在外面什么地方来个蓝德武[9]。

亲爱的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

您为我如此操心劳神,对我如此关爱备至,我真想为您做一件您所希望的、能够令您高兴的事情,于是我终于下定决心在闲暇无聊的时候翻寻了五斗橱,找出了我的笔记本,现在我把这个笔记本给您。我开始动笔记述的时候,我的生活还是很幸福的!您常常很感兴趣地详细询问我过去的生活状况,想了解我的妈妈、波克罗夫斯基以及我寄住在安娜·费奥多罗夫娜家里的情形,还有不久前我遭遇的不幸,迫不及待地希望阅读这本记载着我的生活片段的笔记(天知道,我怎么会想起来做这件事情),因此,我相信,我把笔记本带给您,您一定会十分高兴。可我在重读这本笔记的时候,内心一片悲怆。我觉得,在这个笔记本中写下最后一行的时候,我已经比以前老了许多。这些内容是在不同的时间写的。再见,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现在我感到特别苦闷寂寞,还常常失眠,这种静养真是无聊透顶!

瓦·多

6月1日

父亲去世的时候,我才十四岁。我的童年是我的生活中最幸福的时光。童年的开始不是在这儿,而是在距离这儿很远的、外省一个偏僻的地方。当时我的父亲是T省П公爵大庄园的管家,我们就住在公爵的一个村子里,过着默默无闻、安详而幸福的生活……我是一个爱玩爱动的女孩,成天就在田野上、丛林中、花园里跑来跑去,从来没有人管我。父亲一刻不停地忙他的管家事情,母亲操持家务,他们没有教我学点什么,而我也乐得逍遥自在。我常常大清早就跑到池塘边,跑到丛林里或者跑到割草场,或者去找割谷人。不管太阳烤得多么厉害,不管跑到了村外某个我不认识的地方,或者灌木擦伤了皮肤,衣服也被扯破——这些都算不了什么,后来回到家中被痛骂一顿,我也满不在乎。

我觉得,如果我能够一辈子不离开这个村庄,一直住在这个地方,我会幸福无比。然而,在我还是孩童的时候,我就不得不离开故土。迁居到彼得堡的时候,我还只有十二岁。唉,我还记得当时我们伤感、悲切地整理行装,想起来心里就不好受!这里的一切对我来说多么亲切,告别的时候我痛哭流涕。我记得,我扑过去搂住爸爸的脖子,流着眼泪恳求他在村子里哪怕再小住一段时间。爸爸冲着我大喊大叫,妈妈泪流满面,她说必需离开,这是迫不得已的事情。老公爵П死了,继承人辞退了我的父亲。父亲还有一些钱放在彼得堡几个私人手中周转。他想改善自己的境况,认为一定得亲自来到这里。这些情况都是后来妈妈告诉我的。我们定居在彼得堡区,在这儿一直住到父亲去世为止。

我要适应新的生活,那是多么艰难!我们迁到彼得堡是在秋天。离开村庄那一天,天气晴朗、暖和,是个美好的日子;农活已经接近尾声,打谷场上堆放着大垛大垛的谷物,成群的鸟儿唧唧喳喳,一派安然、祥和的景象。我们刚搬进城里就遇到阴雨绵绵的恶劣天气,秋雾湿气腾腾,路上泥泞不堪,而那些不熟悉的新面孔是那么拒人于千里之外,满脸的不乐意,气势汹汹!我们马马虎虎安顿下来。我记得,全家人操心忙碌,四处张罗,购置新的生活用品,建一个新家。父亲总不在家,妈妈也没有清闲的时刻,我被他们彻底遗忘。我在新居里第一天起床的时候心里闷闷不乐。我们的窗户对着一堵黄色的围墙,街上常常泥浆遍地,行人稀少,他们都把衣服裹得严严实实,大家都感到寒冷。

接连数日我们家里冷冷清清,寂寞无聊。我们几乎没有亲朋好友,父亲和安娜·费奥多罗夫娜吵架了(他好像欠她的钱),到我们家里来的人多半是为了业务,通常都要争执一番,大叫大嚷。每次客人走了以后,父亲总是情绪低落,怒气冲冲,常常皱着眉头,一连几个钟头在房间里踱来踱去,也不理睬任何人;这个时候,妈妈也不敢和他说话,总是默默不语,我就坐在角落里看书,乖乖地,安安静静地,往往动也不敢动。

搬到彼得堡三个月以后,我被送进了寄宿学校。起初,和一群陌生人待在一起,心里真是怏怏不快!一切都是那么枯燥无味,干巴巴的,冷冰冰的:女教师总是大叫大嚷,女学生喜欢讥讽别人,而我又野惯了。这里的管理太严,简直是苛求!严格的作息制度,大包伙,索然无味的教师——起初,这一切让我受尽折磨,苦恼至极。我在那儿连觉也睡不着,在漫长、寂寞的寒夜里常常通宵哭泣。每天晚上,大家都温习功课或者预习,我坐在那儿读读会话,背背单词,不敢轻易动弹,其实心里一直思念着我们家里的那个小窝,想爸爸,想妈妈,想我的老保姆,还有老保姆讲的故事……唉,真叫人愁绪万千!就连家里最平常不过的事情,想起来也其乐无穷,想着,想着,啊呀,要是现在待在家里那该多好!我会坐在我们的小房间里,和家里人一起围着茶炊,那么温暖、舒适,那么亲切。想着想着,真想现在就搂住妈妈,紧紧地,紧紧地,使劲地搂住她!想着想着,难过得轻轻哭了起来,胸口憋得难受,单词也背不下去了。如果第二天的功课背不出来,又会整夜做梦,梦见老师,女校长,还有同学,整夜在梦中复习功课,可是第二天仍然什么都答不上来,这样就要罚跪,只能吃一盘菜。我一直闷闷不乐,郁郁寡欢。起初,所有的同学都嘲笑我,捉弄我,在我回答问题的时候故意捣蛋,在我们排队去吃饭或者去喝茶的时候,揪我,拧我,无缘无故地到老师那儿告我的状。但是,每逢星期六的晚上,老保姆接我回家的时候,那是何等的快乐,简直就是我的天堂!我总是欣喜若狂地抱住我的老保姆;她替我穿好衣服,裹得紧紧的,一路上总也赶不上我,而我一个劲儿地对她说啊,说啊,讲个不停。我兴高采烈地回到家中,紧紧拥抱家里的人,好像分别了十年似的。然后东拉西扯,谈天说地;总想和所有的人打招呼,乐得合不上嘴,又跑又跳。我开始和爸爸交谈一些严肃的话题,谈学习,谈我们的教师,谈法语,谈洛蒙德的语法,我们大家都非常快乐,都感到心满意足,就是现在回想起这些时刻心中依然愉悦。我拼命努力学习,想讨爸爸的欢心。我看到,他把最后的一点钱都花在了我的身上,而他自己呢,天知道他如何苦苦挣扎;他变得越来越阴沉,事事不满意,动辄发火,脾气坏透了。业务不顺手,债台高筑。妈妈常常想哭又不敢哭出声来,讲又不敢讲,生怕惹爸爸生气,整天病歪歪的,越来越消瘦,并且开始剧烈地咳嗽。我从寄宿学校回来,总是看到大家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妈妈饮泣吞声,爸爸怒气冲冲,于是责备、埋怨都来了。爸爸说我没有带给他任何快乐和安慰,他们为了我倾家荡产,而我至今还不会说法语;总之,他把所有的不顺心,所有的不幸,一切的一切统统发泄在我和妈妈的身上。怎么能折磨可怜的妈妈呢?我看着她,心都要碎了。她的双颊塌陷,两眼深凹,脸色潮红,好像得了肺痨病。爸爸把我当作出气筒的次数最多,总是从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开始,后来天知道扯得多远,我常常都搞不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任何事情都可以成为责骂我的理由……法语啦,我是个大笨蛋啦,我们寄宿学校校长是个玩忽职守的蠢女人啦,她不注意我们的品德教育啦,爸爸到现在还找不到差使干啦,洛蒙德的语法糟糕透顶,而扎波利斯基的语法好得多啦,他们在我身上白白花费了好多钱啦,看来我是一个无情无义、铁石心肠的人啦——总之,我这个可怜虫尽管竭尽全力,拼命念会话,背单词,但仍然一切都是我的过错,任何事情都要由我负责!这完全不是因为爸爸不喜欢我,他对我和妈妈非常宠爱,只是他就是这种脾气!

操劳、忧虑、挫折把可怜的爸爸折磨得不堪重负,他变得疑虑重重,易动肝火,常常陷于绝望,也就不珍惜自己的身体了。有一次受了点风寒以后突然病倒,煎熬了不长时间,溘然去世。这个突然而至的打击让我们大家失去了主心骨,一连几天不知所措,妈妈痴痴呆呆的,我真担心她会精神失常。父亲刚刚去世,债主仿佛从地下冒出来似的,成群结队纷纷登门讨债。我们尽其所有统统交了出来,连彼得堡区的小房子也卖了,这房子是父亲在我们迁来彼得堡半年之后买下的。我不清楚剩余的问题是如何了结的,不过我们自己已经失去了栖身之地,无家可归,连填饱肚子的食物都没有。妈妈得了重病,我们没有能力养活自己,毫无生活来源,前面只有死路一条,当时我才满十四岁。就在这个时候,安娜·费奥多罗夫娜来探望我们,一再表示她是一个地主,和我们家有亲。妈妈也说她是我们的亲戚,不过是很远的远亲。爸爸生前她从来不到我们家走动,如今她来了,眼里含着泪水,对我们表示深切的同情,为爸爸的去世,为我们走投无路的困境感到难过。她还说,这都怪爸爸自己,他不自量力,急于求成,过分相信自己的能力。她表示愿意和我们保持比较密切的关系,建议忘掉双方种种不愉快的事情。妈妈说从来没有怨恨过她,她听了感动得眼泪夺眶而出,拉着妈妈去教堂,吩咐为“亲人”(她是这样称呼爸爸的)做安灵弥撒。从此她郑重地和妈妈冰释前嫌。

安娜·费奥多罗夫娜起先将我们孤苦伶仃、无依无靠的贫困处境大肆渲染一番,然后邀请我们到她家,用她的话来说,暂时安身。妈妈感谢她的好意,却又拿不定主意,但是,由于走投无路,没有任何其他办法,最后还是对安娜·费奥多罗夫娜说,我们接受她的建议,非常感谢。现在我还记得我们从彼得堡区搬往瓦西里岛的那个早晨,那是秋天的一个晴朗、干燥、寒冷的早晨。妈妈泪水涟涟,我心情忧郁,愁苦不堪,心都要碎了,一种难以名状的、极其沉重的忧愁压在心头……多么痛苦的时刻……

……

起初,当我们,也就是我和妈妈,在新的地方还没有住惯的时候,我们两人在安娜·费奥多罗夫娜家里都有点胆战心惊,怕见生人。安娜·费奥多罗夫娜住在第六大道自家的房子里,共有五间正屋,其中三间住着安娜·费奥多罗夫娜和我的表妹萨莎。萨莎是个失去双亲的孤儿,从小由她领养。我们住一个房间,还有一个房间就在我们隔壁,里面住着一个穷苦的大学生波克罗夫斯基,他是安娜·费奥多罗夫娜的房客。安娜·费奥多罗夫娜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我们意想不到她竟如此富有,但是她的财产是一个谜,同样,她干什么营生,这也是一个谜。她总是忙忙碌碌,忧心忡忡,一天出门好几趟,有时乘车,有时步行;至于她在做什么,操心什么事情,为什么要操心,我无论如何也猜不出来。她结交甚广,各种各样的人都有。常常有客人前来找她,只有上帝才知道这是一些什么样的人,他们来总是为了办事,停留片刻就走。每当门铃一响,妈妈就拉着我躲进我们的房间,为此,安娜·费奥多罗夫娜对我妈妈大动肝火,不停地数落我们过于高傲,高傲得没有道理,根本没有高傲的资本,她一开起口来就是几个小时。那时,我并不理解她指责我们高傲是什么意思,直到现在我才明白,至少是猜到,为什么妈妈下不了决心住进安娜·费奥多罗夫娜家中。安娜·费奥多罗夫娜是个歹毒的女人,她每时每刻都在折磨我们。为什么她要把我们请进家中,直到现在我都弄不清楚其中的奥妙。最初,她待我们相当客气,后来可就完全暴露出她的本性,因为她发现我们确实无依无靠,走投无路。再后来她对我特别亲热,甚至亲热得令人难受,达到奉承献媚的程度。开头,我还是和妈妈一起忍气吞声,她时时刻刻责骂我们,总是反复强调她给予我们的恩惠;她向别人介绍,说我们是她的穷亲戚,无依无靠的孤儿寡母,她大发善心,为了基督的爱,把我们收留下来。吃饭的时候,我们每吃一小块食品,她都虎视眈眈地盯着;如果我们不吃,那又要闯祸,她会说我们嫌弃这儿,说:你们请勿见怪,有什么就随便吃点吧,难道你们家里还能比这儿好吗?她还不停地斥责我的爸爸,说他一心想出人头地,结果落得一个可悲的下场,害得妻子女儿流落在外,要不是有她这么一个慈悲为怀的亲戚,上帝才知道会有什么结果,说不定我们就饿死在街头呢。什么话她都讲得出口!听着她的数落,我心头的厌恶之情胜过痛苦。妈妈天天以泪洗面,身体状况一天不如一天,真是弱不禁风,而我和她还得从早忙到晚,揽些针线活儿来做,这也惹得安娜·费奥多罗夫娜很不开心,絮絮叨叨地说她这儿不是家庭时装店。但是,我们需要添置衣物,需要有点积蓄以应付意想不到的开销,我们手头上一定得有点钱。我们攒点钱以防万一,期望有朝一日能够搬走。但是,妈妈不顾身体,拼命干活,最后完全累垮了;她变得越来越虚弱,病魔像蛆虫一样,慢慢吞噬着她的生命,把她推向坟墓。我看在眼里,痛在心头,饱受煎熬,这一切就发生在我的眼前啊!

日子一天天过去,日复一日,没有任何变化。我们过着冷冷清清的日子,仿佛不是住在城里。安娜·费奥多罗夫娜越来越意识到她完全可以对我们为所欲为,于是她渐渐安静下来,其实,从来就没有任何人冒犯她。我们住的房间与她那间相隔一条走廊,而我们隔壁,前面我已说过,住着波克罗夫斯基。他教萨莎法语、德语、历史、地理,正如安娜·费奥多罗夫娜所说,所有学科都教,并因此在这儿免费食宿。萨莎虽然活泼好动、十分顽皮,但很有灵气,她那时十三岁。安娜·费奥多罗夫娜对我妈妈说,如果让我也去听课,倒是件好事,因为我在寄宿学校没有读完;妈妈喜出望外,立即表示同意。这样,我和萨莎一起在波克罗夫斯基那儿学了整整一年。

波克罗夫斯基是一个贫苦的、非常贫苦的年轻人,他的健康状况不允许他继续学习,我们大家只是叫惯了,所以仍然称呼他为大学生。他过着俭朴而安静的生活,在我们房间里几乎听不到他的声音。看上去他有点古怪,走路的样子很笨拙,鞠躬行礼的样子也很笨拙,说起话来怪怪的,起初我看见他就忍不住发笑。萨莎不停地捉弄他,特别是在给我们讲课的时候,而他又容易激动生气,常常发脾气,为了一点小事就不能自持,对我们大声叱骂,抱怨我们,常常不把课上完就气呼呼地跑回自己的房间。他在自己的房间里整天坐着看书,他有许多书,都是一些宝贵的、罕见的好书。他还在别的地方授课,拿点佣金,这样,只要他手边有点余钱,他就立即拿去买书。

随着时间的流逝,我对他有了进一步的了解,也更接近了一些。他是一个非常善良,特别值得尊敬的人,是我遇见的所有人当中最好的。妈妈对他非常尊重,后来他也成了我最好的朋友,当然,我把他排在妈妈的后面。

虽然我已经是一个大姑娘了,但起初还和萨莎一起淘气。我们常常一连几个小时地大动脑筋,想方设法捉弄他,惹他生气。他发火的样子极其可笑,这让我们感到特别开心(想起这一点,我感到羞愧难当)。有一次,我们气得他几乎掉下眼泪,我清楚地听到他低低地埋怨道:“多可恶的孩子!”我顿时惶恐不安,我很难为情,很难过,也很可怜他。我记得,我顿时满脸通红,含着眼泪请求他平静下来,不要为我们愚蠢的恶作剧而生气。但是,他合上书本,不再给我们讲课,回到自己房间里去了。那天我一直后悔不迭,心里不是滋味。一想到我们两个孩子做出这等残酷的事情,居然把他弄哭,心里真不好受。这表明我们等着看他掉眼泪,我们希望他掉眼泪,我们硬逼得这个穷苦人想起自己的不幸命运!我懊恼、苦闷、后悔,整夜都没有睡觉。都说后悔能减轻心理的负担,实际上恰恰相反。我不知道,在我的苦恼中怎么会含有自尊的因素:我不希望他把我看作一个不懂事的孩子,当时我已经十五岁了。

从这天开始,我绞尽脑汁,冥思苦想,设计了无数种方案,无论如何要让波克罗夫斯基立刻改变对我的看法。但是,有时我特别胆小、羞怯,处于当时的情况,我一筹莫展,拿不定任何主意,仅仅耽于幻想之中(天知道是些什么幻想),我只是不再和萨莎一起淘气,他也不对我们发脾气了。然而,对于满足我的自尊心来说,这还不够。

现在我要说说我们遇见的人中间最古怪,最有意思,也是最可怜的一个人。之所以现在,正是在我的笔记写到这儿的时候才提起他,这是因为在这之前我对他毫不留意,而现在,与波克罗夫斯基有关的一切突然都引起了我的兴趣!

一个小老头有时会到我们这儿来,他的身上脏兮兮的,衣服褴褛;他个子矮小,头发花白,行动笨拙,一点也不灵活,总之,他是一个十分奇特的怪人。刚见到他,你会以为他有些不好意思,自惭形秽,因为他总是有点畏畏缩缩,有点矫揉造作;他的这种扭捏作态的举止几乎能够使人毫不怀疑地断言他的神经不正常。每次他来到这里,总是站在过道屋的玻璃门旁边,不敢进到屋里来。如果有人,我,萨莎,或者他知道待他比较好的用人,从旁边走过,他马上就会挥手,招呼我们过去,做出各种暗示,只等我们对他点点头,叫他一声——这是约定的暗号,表示家里没有外人,他可以随意进去——这时老头才轻轻地打开门,笑眯眯的,满意地搓着手,踮起脚来径直走进波克罗夫斯基的房间。这是他的父亲。

后来我才详细了解到这位可怜老人的身世。他曾经有过公职,由于能力太差,一直处于最低层,只有一个最起码的位置。他的第一个妻子(大学生波克罗夫斯基的母亲)去世后,他想再婚,娶了一个庸俗的小市民。新妻子进门以后,家里闹得天翻地覆,有了她,旁人就别想过太平日子,她把所有的人都捏在手心里。大学生波克罗夫斯基当时还小,只有十岁左右,后妈将他视作眼中钉,肉中刺。不过,小波克罗夫斯基运气很好,老波克罗夫斯基的熟人兼恩人——地主贝科夫领养了这个孩子,并且把他送进学校读书。他对孩子如此关照是因为他认识孩子死去的母亲——她在做姑娘的时候曾受到过安娜·费奥多罗夫娜的恩惠,并由后者做主嫁给了老波克罗夫斯基;贝科夫先生是安娜·费奥多罗夫娜的朋友,颇有交情,出于恻隐之心,他送给新娘五千卢布作为陪嫁。至于这笔钱的下落——不得而知。这些情况都是安娜·费奥多罗夫娜告诉我的,大学生波克罗夫斯基从来不喜欢谈论自己的家庭情况。听说他的母亲非常漂亮。我真奇怪,为什么她的婚姻如此不幸,嫁给了这样一个无用的人……她死去的时候年纪很轻,结婚才四年左右。

小波克罗夫斯基上完小学又上中学,接着又读了大学。贝科夫先生常常到彼得堡来,从来没有停止过对他的照顾。由于身体状况不好,波克罗夫斯基不能继续在大学里的学业,贝科夫先生就介绍他与安娜·费奥多罗夫娜认识,并且亲自推荐他,这样,年轻的波克罗夫斯基就寄住在这儿,食宿免费,条件是给萨莎上课,让他教什么科目就得教什么科目。

波克罗夫斯基老人受到妻子的虐待,愁苦不堪,从而染上恶习,几乎总是醉醺醺的。妻子打他,让他住在厨房里,把他逼到逆来顺受、从不抱怨的地步。他的年龄并不很大,但是由于酗酒几乎神志不清,在他的身上留下来的人类美好的情感只有一点,那就是对儿子无限的爱。大家都说年轻的波克罗夫斯基和他去世的母亲长得犹如两滴水一般相像,莫非是对贤惠前妻的怀念使陷入绝境的老人对儿子产生了深深的爱?老人的谈话内容都是关于儿子的事情,除此以外,没有其他话题;通常,每周看儿子两次。他不敢多来,因为年轻的波克罗夫斯基不喜欢父亲来访,毫无疑问,在他所有的缺点当中,最严重的头一条无疑就是不尊重父亲。不过,这个老头有时确实是世界上最令人讨厌的人:第一,他的好奇心太重,爱管闲事;第二,他的嘴太碎,话太多,喜欢刨根究底地东问西问,搅得儿子没法看书;再说,有时他还醉醺醺地跑来。儿子渐渐地使老人改掉了坏毛病,不再多管闲事,不再唠唠叨叨,最后,他已经把儿子的话当作神谕,完全服从,不得到儿子的允许就不敢讲话。

可怜的老人对自己的佩坚卡(这是他对儿子的称呼)敬畏不已,疼爱有加。他来看望儿子的时候,总是焦虑不安、畏畏缩缩的样子,大概是因为猜不透儿子会如何接待他,通常久久不敢进门。如果我恰巧在那儿,他就会细细问我二十分钟,比如佩坚卡今天怎么样?他的身体好吗?他的情绪如何?是不是在干重要的事情?他到底在干什么,是在写东西呢,还是在思考问题?我总是再三给他鼓劲,让他放心,这样,老人才敢进去。他蹑手蹑脚,小心翼翼地打开房门,先将头探进去看看,如果看见儿子不生气,而且对他点点头,他就轻轻地走进房间,脱下大衣,摘下那顶总是皱巴巴的、已有破洞、帽檐脱落的帽子,挂到挂钩上。这些事情他做得轻手轻脚,悄无声息;然后他在椅子上慢慢坐下,目不转睛地看着儿子,注意他的一举一动,想从中猜出他的佩坚卡的心绪。如果儿子稍有不快,老人察觉出来以后就会立即站起身来,解释说,“佩坚卡,我只待一会儿。我走路走多了,经过这儿,就顺便进来休息一下”,然后默默无语地、恭顺地拿下自己的大衣、帽子,重又蹑手蹑脚地打开房门,走出去了。他勉强挤出笑容,用以掩饰满腔的伤痛,不让儿子知道。

但是,如果儿子好好对待老人,老人就会高兴得忘乎所以,他的神情、手势,他的一举一动都表露出他的满足感。如果儿子和他攀谈起来,老人总是从椅子上稍稍欠起身子,毕恭毕敬地低声回答,几乎带着景仰的神情,而且总是尽量选用最最典雅的词语,实际上是令人捧腹的说法。但是,他根本不善辞令,总是心慌意乱,结结巴巴,弄得自己手足无措,此后又久久地低声嘀咕,仿佛想纠正自己的答话。如果能够做出得体的回答,老人就会整整自己的背心、领带,拉拉燕尾服,打扮一番,摆出一副特别尊严的气派;他神情振奋,胆子也大了起来,甚至会轻轻站起来,走到书架跟前,随便抽出一本书来,也不论是什么书,就在那儿翻看起来。他做这些事情的时候,装出一副镇定自若、理所当然的样子,仿佛他一直可以随便动用儿子的书籍,仿佛儿子的亲情对他来说并非罕事。不过,有一次我恰巧看见波克罗夫斯基请他不要碰书,这个可怜的人真是吓坏了。他手忙脚乱,慌慌张张地把书倒插了进去,他想重新摆好,把书颠倒过来,却又把书脊朝里了;老人讪讪地笑着,满脸通红,不知道该如何弥补自己的过失。波克罗夫斯基经常劝说父亲,让老人渐渐改掉不良嗜好。只要看到父亲接连两三次都没有酗酒,临走的时候他就会塞给老人一枚二十五戈比的银币,或者一枚半卢布银币,甚至更多一些;有时也给老人买一双靴子、一条领带或者一件背心。老人一旦添置了新的物品,就会显得神气活现,趾高气扬;有时他到我们这儿来的时候,还给我和萨莎带些公鸡形状的蜜糖饼干、苹果,总是和我们唠叨他的佩坚卡,他要我们好好念书,听话,他说佩坚卡是个心地善良的孝顺儿子,而且很有学问,这时他会对我们滑稽地眨眨左眼,可笑地扮个鬼脸,逗得我们忍俊不禁,畅快地哈哈大笑。妈妈非常喜欢他。别看老人在安娜·费奥多罗夫娜面前唯命是听,十分顺从,心底里却十分恨她。

很快我就不再到波克罗夫斯基那儿去上课了。和从前一样,他还是把我看作一个不懂事的孩子,一个顽皮好动的小丫头,和萨莎没有两样。这使我很伤心,因为我已在竭尽全力改正过去的行为,而他对我却视而不见,毫不留意,这让我越想越气。课外,我几乎从来不和波克罗夫斯基讲话,而且也讲不出来。我会脸涨得通红,窘得发慌,事后躲到角落里懊恼地哭泣。

我不知道,如果不是因为一件奇遇使我们变得亲近起来,这种情况该如何收场。一天晚上,妈妈坐在安娜·费奥多罗夫娜那儿,我悄悄走进波克罗夫斯基的房间。我知道他不在家,但是说真的,我自己并不清楚,我为什么要进他的房间。虽然我作为他的隔壁邻居已经一年有余,但是在这之前从来没有进去过。这次我的心儿怦怦直跳,跳得可真厉害,仿佛要从胸膛里跳出来似的。我特别好奇地向四周打量。波克罗夫斯基房间里的陈设相当简陋,也显得凌乱。墙上钉着五条长长的搁板,搁板上面放着书。桌子上、椅子上堆放着纸张。全是书和纸!我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想法,同时也有一种令人不快的懊丧之情。我觉得,我的友情,我的爱慕对他来说无足轻重;他有学问,而我既蠢笨又一无所知,没有读过书,一本都没有读过……我以妒羡的目光看看被沉甸甸的书压得几乎就要断裂的搁板,心头产生了阵阵懊丧、惆怅,这几近疯狂。我非常希望,而且当即痛下决心,读他的书,读他的每一本书,越快越好。我不知道,也许在我的潜意识中认为学会了他知道的一切,我就有资格得到他的友情。我奔到第一个书架跟前,不假思索、毫不犹豫地随手抽下一本满是灰尘的旧书,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心里又激动,又害怕,浑身发抖,偷偷地把书拿回房间,打算在夜里等妈妈睡熟以后,借着小灯的亮光阅读。

回到我们的房间,我匆忙打开一看,这才发现这是一本被虫蛀过,书页烂损的拉丁文旧书,我懊丧不已,又立即返回他的房间。我刚要把书放回书架,走廊里传来动静,我听见了有人走近的脚步声,我心慌意乱,急得要命,但是搁板上的书排列得非常紧密,在这本倒霉的书被抽走之后,其余的书又自动合拢起来,已经没有任何空隙留给原先的这个伙伴。我没有足够的力气把书插进去,只好使尽力气推开那些书。一根支撑搁板的锈钉,仿佛故意等待着这个时刻,一下子断了,搁板的一端塌落下来,上面的书稀里哗啦地掉到地板上。门开了,波克罗夫斯基走了进来。

应当说明,他最忍受不了的事情就是别人在他的领地内胡作非为,谁擅自动他的书,必定倒霉!您设想一下,当那些大小、厚薄不同的各种各样的书从搁板上猛冲下来,又撞到或者跳到桌子下面、椅子下面乃至整个房间的时候,我真是吓得魂飞魄散!我本想溜走,但为时已晚。我想:“这下真的完了!我完蛋了,我死定了!就像个十岁的孩子,又调皮捣蛋,又瞎闹瞎玩,我是个蠢丫头!我是个大傻瓜!!”波克罗夫斯基简直气极了,他大声说道:“居然闹到这种地步!您捣蛋,怎么就不害臊……什么时候您才能守点规矩?”说着,他赶紧捡书,我也弯下腰去,想帮他一起干。“走开,走开,”他大声说道,“如果您能够不闯到别人没有邀请您的地方去,那就够不错的了。”不过,我那听凭发落的恭顺模样让他稍稍平静了一些,他说话的声音也低了下来,他利用不久前还是我的老师的身份,用教训的口吻对我说道:“唉,什么时候您才能长大,变得稳重一些?什么时候您才能变得明白事理?您瞧瞧自己,要知道,您已经不是小孩子,不是小姑娘了,要知道,您已经十五岁啦!”说着,大概他想验证一下,我是否真的已经不再是小姑娘,就朝我看了一眼,顿时,他的脸红了,一直红到耳朵根。我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我站在他的面前,瞪大眼睛,惊讶地看着他。他立起身来,不好意思地走到我跟前,样子十分尴尬,他说了些什么,好像是表示道歉,可能是说刚才他才发现我已经是这么大的姑娘了。我终于明白了。我已经记不清楚我当时是怎么回事;我心慌意乱,手足无措,满脸涨得通红,胜过波克罗夫斯基;我用双手捂住脸,从房间里跑了出去。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羞愧得不知躲到哪儿去才好,他撞见我在他的房间里——仅这一点就让人羞得无地自容。整整三天我没有看他一眼,难过得掉下眼泪,脑中盘旋着一些奇怪的、可笑的想法,其中最荒唐的念头就是想去找他,向他表白,向他承认一切,把一切明明白白地告诉他,让他相信,我的行为不是蠢丫头的胡闹,而是用心良苦。我已经下定决心要这么做了,不过,感谢上帝,幸好我还没有足够的勇气。我在想,如果我去了,真不知会惹出什么事情来!想起这件事情,我现在仍然感到难为情呢。

几天以后,妈妈的病情突然恶化,她已经两天没有起床,第三天夜里开始发高烧,说胡话。我服侍妈妈,已经一夜没有睡觉,一直守在她的床边,给她递茶送水,按时喂药。第二天夜里我已经疲惫不堪,不时地发困,眼睛发花,头发晕,随时都有可能倒下。但是,母亲微弱的呻吟声会将我惊醒,我浑身一颤,清醒片刻,随后又打起了瞌睡。我痛苦不堪。我不知道,我是说我已经想不起来了,在什么时刻,一个可怕的梦,一种恐怖的幻象在我拼命挣扎着摆脱困意的难受时刻,闯进我迷迷糊糊的脑袋,我惊醒过来。房间里昏昏暗暗,小灯已经快要熄灭,一条条的光带时而突然照亮整个房间,时而在墙上轻轻闪动,时而又完全消失。我突然感到害怕,一种恐惧的感觉袭上心头,可怕的梦境害得我胡思乱想,愁苦紧紧揪住我的心……我从椅子上跳了起来,某种痛苦的、沉重的压抑感使我不由自主地大叫一声。这时,门开了,波克罗夫斯基走进我们的房间。

我只记得,我苏醒过来的时候是在他的怀里。他疼爱地让我坐到沙发椅上,递给我一杯水,又提出一连串的问题。我不记得我回答时说了些什么。“您生病了,您自己也病得不轻,”他握住我的一只手说道,“您在发烧,您糟蹋自己,您不爱惜自己的身体;您放宽心,躺下来睡一觉,两个小时以后我会叫醒您,别担心了……躺下!躺下!”他继续说道,不容我有一个字的反驳。我已经累得没有丝毫力气,由于虚弱,两只眼睛也闭上了。我在沙发椅上躺下,本来只打算睡半个小时,结果一直睡到天亮,该给妈妈喂药的时候,波克罗夫斯基才把我叫醒。

第二天,白天稍稍休息之后,我又准备坐在妈妈床边的沙发椅子上陪夜,下定决心这次再也不睡觉了。十一点钟左右,波克罗夫斯基敲我们的房门,我把门打开。“您一个人待着很无聊,”他对我说,“给您一本书,拿去看吧,这样就不会太无聊了。”我把书接了过来。我已经忘记这本书的名字,即便彻夜不眠,当时也未必会去翻看。内心一种莫名的激动驱散了我的睡意,我无法安安静静地老在一个地方坐着,好几次从沙发上立起身来,在房间里来回踱步,一种内心的满足感传遍全身。我为波克罗夫斯基对我的关心而心花怒放,为他对我的爱护体贴而深感得意。我浮想联翩,想了整整一夜。波克罗夫斯基没有再来,我也知道他不会来了,我猜想着第二天晚上的情况。

第二天晚上,屋里的人都已睡着之后,波克罗夫斯基打开自己的房门,站在我们房间的门槛上和我聊起天来。当时我们交谈的内容,现在已经一点也不记得了,我只记得,我羞羞答答,心慌意乱,对自己很不满意,又迫不及待地期望结束谈话,虽然我曾全身心地期盼着和他交谈,曾经整天想入非非……我们的友谊就是从这天晚上开始的,在妈妈生病期间,每天夜里,我们有几个小时待在一起。虽然每次交谈之后我对自己总是还有不满意的地方,但我已经渐渐克服了羞怯的心理;其实,看到他为了我丢开了他的那些讨厌的书,我不禁偷偷高兴,暗暗得意呢!有一次,我们偶然开玩笑地谈及书从搁板上掉下来的事情,真是奇妙的时刻,当时我几乎坦率真诚得过分了,我满怀激情,带着莫名的冲动,向他说明了一切……我说,我想学习,学点知识;我说,我讨厌别人把我看作小丫头、不懂事的孩子……真的,当时我的情绪特别奇妙,心中满怀柔情,眼里噙着泪水,我毫无隐瞒地倾诉了一切,告诉他我对他的友情,我想爱他,和他心心相印地生活在一起,安慰他,让他宽心。他用奇怪的目光看看我,显得局促不安,惊讶万分,一句话也没有对我说。我顿时感到十分痛苦,心中一片悲凉。我觉得他不理解我,也许他还会对我大加嘲讽。我突然哭了起来,像小孩一样号啕大哭,简直无法控制自己,就像什么毛病发作似的。他抓住我的两只手,吻着,又把我的手贴在他的胸口,劝我,安慰我。他深深地被感动了。我记不得他对我说了些什么,只是我哭哭,笑笑,又哭哭,满脸绯红,兴奋得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不过,我发现,虽然我很激动,波克罗夫斯基却仍然显得有点茫然,比较拘束,我的迷恋,我的欣喜和突如其来火焰般热烈的感情着实让他大吃一惊。也许,起初他只是觉得奇怪,后来疑虑消除,他带着与我同样纯朴、真实的情感,接受了我对他的依恋,我的亲切话语,我对他的关爱,而他也报以同样的关爱,非常友善,非常亲切,就像是我的知心好友,我的亲哥哥。我感到无比温暖,心里乐陶陶……我从不掩饰什么,也不隐瞒什么,他把一切都看在眼中,对我越来越依恋了。

确实,在我们相聚的这些既痛苦又甜蜜的时刻,夜深人静在摇曳不定的灯光下,几乎就在我可怜妈妈的病榻旁边,我们无所不谈,谈脑子里想到的,心里急于倾诉的一切一切,我们几乎感到十分幸福……哦,这是悲喜交加的时刻,有着各种复杂的情感。现在,当我想起他的时候,心中依然既忧伤,又快乐。不管是欢乐的回忆,还是痛苦的回忆,回忆总是对人的折磨,至少对我是如此,然而这又是甜蜜的折磨。当一个人的心情变得沉重、痛苦、压抑、惆怅的时候,回忆能够使他振奋,给他带来生气,犹如炎热的白昼过后,湿润夜晚的一滴滴露珠能够让被炎炎烈日烤得发蔫的花儿重现生机一样。

妈妈的身体状况渐渐好转,但我还是继续在她的床边陪夜。波克罗夫斯基常常给我送书过来。我读书,起初是为了解困,后来渐渐入神,再后来便如饥似渴。我的面前忽然展现出许多我从来就不知道、不了解的新奇事物。新的思想,新的印象,一下子源源不断地涌进我的心田,越是让我不安、令我羞愧、要我费思量才能领会的印象,越招我喜爱,越能甜蜜地震撼我的整个心灵;这些印象蜂拥而至,压在心头,使我无法平静,某种奇特的纷乱繁杂的情况搅乱了我的整个身心。但是,这种精神上的重压不可能,也没有能力将我完全击垮;我太爱幻想,这倒拯救了我。

妈妈的病体康复之后,我们终止了夜间的聚会和倾心的长谈,只能偶尔说说话,常常是无关紧要的闲聊,但我总喜欢从中琢磨出一点意思,赋予特别的含意。我的生活非常充实,我很幸福,安详温顺,不露声色地享受美满。这样过了几个星期……

有一次波克罗夫斯基老人来到我们这儿,他和我们聊了很长时间;他出奇地开心,精神抖擞,说个不停;他高兴地笑着,不时说几句他的俏皮话,最后终于把使他如此兴高采烈的谜底揭晓,告诉我们,再过整整一个星期就是佩坚卡的生日,到时他一定要来看儿子,他要穿上新背心,妻子也答应给他买双新靴子。总之,老人高兴极了,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他的生日!这个生日搅得我日夜不得安宁,我一定要再次向波克罗夫斯基表达我的友谊,送给他一件礼物。但是送什么呢?最后我想好送书给他。我知道他想拥有一套最新出版的《普希金全集》,于是决定买《普希金全集》。我有大约三十个卢布的私房钱,是做针线活挣来的,我本来打算用这笔钱添置新衣。我当即让我们的厨娘马特廖娜老奶奶去打听《普希金全集》的价格。真糟糕!全套总共十一册,加上装帧费用,至少需要六十卢布。到哪儿去弄钱呢?我想来想去,还是不知道该怎么办。我不愿意向妈妈要钱,当然,妈妈肯定会帮助我,但这样一来,屋里的人都会知道我送礼物的事情,而且这个礼物就会变成是对波克罗夫斯基辛劳一年的酬谢。我想自己送他一份礼物,悄悄地,不让别人知道,至于他辛苦一年,教我读书,我只想永远用我的友谊表示感谢,而不用任何其他形式的酬劳。最后我终于想出了摆脱困境的办法。

我知道在中心商场的旧书摊上,只要会砍价,就能用对半的价格买下便宜书,而这些书往往并未用得太久,几乎还是新崭崭的。我决定到中心商场去一趟。事情真凑巧,第二天恰好我们和安娜·费奥多罗夫娜都需要买点东西,妈妈身体不好,安娜·费奥多罗夫娜又实在懒得动弹,这样,所有的差事都落在我的身上,于是,我和马特廖娜一起去了。

非常幸运,我很快就找到了《普希金全集》,而且装帧得相当漂亮。我开始讨价还价。最初,这里的要价比书店里还高,后来,费了不少口舌,反复来去几趟,终于使书摊老板把价格降低至十个银卢布。我觉得讨价还价很有意思,让我很开心……可怜的马特廖娜不明白我是怎么一回事,为什么要买这么多的书。但是,真要命!我的全部积蓄仅有三十个纸卢布,而书商无论如何也不愿意再降价了。最后,我只好求他,一求再求,终于说动了他的心,但是只肯减少两个半纸卢布,他还指天发誓,只有对我他才肯做出如此之大的让步,因为我是一个十分可爱的小姐,换了别人,他是无论如何也不肯减价的。还差两个半纸卢布!我简直懊丧得快要哭了,但是,完全意外的情况帮助我解决了难题。

在离我不远的另一个书摊前,我看见了波克罗夫斯基老人,四五个卖旧书的人围在他身边,拼命拉生意,糊弄他,把他折腾得团团转。每个人都向他兜售自己的旧书,什么样的书都塞给他,而他样样想买!可怜的老人站在他们中间,就像受尽了折磨,可是又不知道应该从他们推销的书中挑选哪一种。我走到他的面前,问他在这儿干什么。老人见到我非常高兴,他很喜欢我,其疼爱程度不比对佩坚卡低。“我在这儿买书呢,瓦尔瓦拉·阿列克谢耶夫娜,”他回答说,“我给佩坚卡买书,他的生日快要到了,他喜欢看书,所以我就给他买一些书……”老人说话一向惹人发笑,现在又极其惊惶失措。不论问哪本书的价钱,总是一个银卢布,两个银卢布,三个银卢布;那些厚书他就不再询问价格了,只是羡慕地看看,用手指头翻动几页,放在手里转来转去,然后再放回原处。“不行,不行,太贵了,”他低声咕哝,“说不定这儿能挑出合适的。”接着,开始翻寻那些薄薄的本子,歌本和一些丛刊,这些东西都很便宜。“您干吗想买这些东西?”我问他,“这些东西一点用处都没有。”他回答我说:“呵,不是,不是,您看看吧,这里有多么好的书啊,非常非常好的书!”说到最后一句话的时候,他伤心地拖长声调,我觉得,由于好书太贵,他已经懊丧得快要哭了,泪水就要从他苍白的面颊流到红鼻子上面。我问他有多少钱,这个可怜的老人当即把包在一张油污报纸里的钱统统掏了出来:“瞧,就这些钱,半个银卢布,二十戈比银币,还有二十戈比铜币。”我立即把他拉到我买书的书摊前。“这是整整十一本的全集,总共只要三十二个半卢布,您再添上两个半,我们就把这套书买下来,我们合送。”老人简直高兴得发狂,把自己的钱统统倒了出来。旧书商把我们合买的这套分量很重的书交给了他。老人把书分别塞进各个口袋,捧在手上,夹在腋下,带回自己家中,并与我商定第二天悄悄地把这套书送到我那儿去。

第二天,老人来看儿子,像往常一样,在他那儿坐了一个小时左右,然后来到我们房间,在我身边坐下,那种神秘的样子真让人忍俊不禁。因为心中藏有一个秘密,他笑眯眯地、得意洋洋地搓着双手,告诉我说全套书已经神不知鬼不觉地拿到我这儿来了,放在厨房的角落里,由马特廖娜看管。而后,话题自然转到即将到来的喜庆日子;老人啰啰唆唆地谈及我们怎样把礼物送出去;这个话题他越是不停地说,说得越多,我越清楚地发现他的心里有话,他不能、没有勇气、甚至害怕说出来。我一直等待着,默默不语。本来,他举止奇特,扮扮怪相,眨眨左眼,从中我明显地感觉到他内心的快乐,内心的得意,可是这一切现在都消失不见了,他表现得越来越不安,越来越愁闷。终于,他忍不住了。

“您听我说,”他忐忑不安地轻轻说道,“您听我说,瓦尔瓦拉·阿列克谢耶夫娜……您可知道,瓦尔瓦拉·阿列克谢耶夫娜,”老人显得十分困窘、慌乱,“这样,生日的那一天,您拿十本书送给他,也就是说以您自己的名义送给他,我呢,就拿一本书,也以我自己的名义送给他,您瞧,这样一来,您也送了礼,我也送了礼,我们两人都可以送礼了。”说着老人又不安地沉默下来。我看了看他,他心神不定地等待着我的表态。“那您,扎哈尔·彼得罗维奇,为什么不愿意由我们合送呢?”“不为什么,瓦尔瓦拉·阿列克谢耶夫娜,不为什么……我,您知道,那个……”总之,老人惶惶不安,满脸涨得通红,结结巴巴,说不下去了。

“您知道,”他终于向我解释说,“瓦尔瓦拉·阿列克谢耶夫娜,我有时管不住自己……我是想告诉您,我几乎常常管不住自己,总是管不住自己……我沾上了坏毛病……就是说,您知道,外面冷得要命,有的时候,心里有各种不痛快的事情,或者心里憋闷得很,或者发生了什么糟糕的事情,在这种时候我就忍不住,管不住自己,有时喝得太多。佩坚卡为这件事情很不高兴。您知道,瓦尔瓦拉·阿列克谢耶夫娜,他生气,他骂我,给我讲各种道理,所以呢,我现在自己送给他一件礼物,向他证明我在改好,已经开始管束自己。为了给他买书,我攒钱,攒了很长时间,因为除了佩坚卡有时给我一点钱以外,我几乎从来就没有钱,这个情况他是知道的。这样,他看到我用钱买了书,他就会清楚,我做这一切都是为了他。”

我十分可怜这位老人。我考虑了片刻,老人不安地看着我。“这样吧,扎哈尔·彼得罗维奇,”我说,“您都送给他吧。”“把什么都送给他?您是指把书都送给他……”“是啊,把书都送给他。”“由我送给他?”“由您送给他。”“我一个人送?就是说用我一个人的名义?”“是啊,就用您的名义……”我觉得我说得十分清楚,但是老人久久不能明白我的意思。

“对啊,”他想了一会儿,说,“对!这很好,这简直太好了!只是您怎么办呢,瓦尔瓦拉·阿列克谢耶夫娜?”“我就不送了。”“什么!”老人惊叫起来,几乎吓了一跳,“您就什么也不送佩坚卡,您不想送他什么东西了吗?”老人大吃一惊。这时,他好像准备取消原先的打算,好让我也能有东西送给他的儿子,真是一个善良的老人家!我努力说服他,告诉他我很愿意送礼物给佩坚卡,我只是不想让他扫兴,夺去他的快乐。“如果您的儿子满意,”我补充说道,“您也高兴,那我就高兴了,因为暗地里,我的心中会感觉到我实际上已经给他赠送了礼物。”听了这番话,老人完全放心了。他在我们这儿又待了两个小时,不过一直坐不住,常常站起身来,忙忙叨叨,吵吵嚷嚷,逗弄萨莎,偷偷地吻我的手,悄悄地对着安娜·费奥多罗夫娜扮鬼脸,最后终于被安娜·费奥多罗夫娜赶了出去。总之,老人兴冲冲的,高兴得忘乎所以,这在他身上也许还是从来没有过的。

生日那天,十一点整他就来了,是做完弥撒直接来的,穿着缝补得很好的燕尾服,果真穿上了新背心和新靴子,两只手里各托着一捆书。当时我们大家都在安娜·费奥多罗夫娜的客厅里喝咖啡(这天是礼拜日)。老人好像从普希金是一个极其伟大的诗人谈起,后来心里一慌,出了差错,忽然转到别的话题,说什么人要品行端正,如果品行不好,那就是放纵自己;还说坏习气害人,能把人毁了,甚至举出几个毫无节制导致毁灭的例子。最后,他说,从某个时刻起他已经改邪归正,现在的表现无可挑剔。他说从前他就知道儿子的劝导很有道理,他早有体会并且牢记在心头,而现在已经付诸行动,他用长期积攒的钱买书送给儿子就是一个证明。

听着可怜老人的这番表白,我禁不住含着眼泪笑了,在需要的时候,他真能胡编乱侃!我们把书搬进波克罗夫斯基的房间,摆放在书架上。波克罗夫斯基很快猜到了事情的真相。老人应邀留下来吃了午饭。这一天我们大家都非常开心,午饭以后我们玩方特[10],打纸牌,萨莎尽情嬉戏,我也不甘落后。波克罗夫斯基对我特别照顾,一直寻找机会想和我单独交谈,但是我没有给他机会,这是我整整四年的生活中最美好的一天。

下面就要开始悲伤、沉重的回忆,讲述我那惨淡、痛苦的时光,也许正因为如此,我的笔滑动得越来越慢,仿佛不愿意继续写下去;也许正因为如此,我才这样饶有兴致、带着深厚的感情回忆起幸福的日子里我的普普通通日常生活的枝枝节节。幸福的日子十分短暂,随之而来的是苦难,不见天日的苦难,只有上帝知道什么时候才是尽头。

我的不幸起始于波克罗夫斯基生病、去世。

我在上面记述了过生日的情景,两个月以后,他病了。在这两个月里他为寻求谋生手段四处奔波,因为至今他还没有固定职业。和所有生肺病的人一样,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仍然抱有长久生存的希望。曾经有过一个教师的职位,但是他厌恶这个行当;由于身体不好,他不能获得公职,再说,要等很长时间才能拿到第一次薪俸,简而言之,波克罗夫斯基到处碰壁,他的脾气也变得急躁起来。他的身体状况越来越差,但他没有在意。秋天来临。每天,他穿着单薄的大衣出门,四处奔波,哀求,想谋得一份差事,内心则愁苦不堪。他常常淋雨,双脚浸湿,最后终于病倒在床,从此再也没有起来……他死在深秋,10月末。

在他生病期间,我几乎没有离开过他的房间,一直照顾他,服侍他,常常彻夜不眠。他很少有神志清醒的时刻,时常说胡话,上帝知道他在说些什么,他说到自己的职位,自己的书,说到我,说到他的父亲……从中我听到了许多有关他的、过去不知道、甚至料想不到的情况。在他生病的初期,我们屋里的人都用一种奇特的目光打量我,安娜·费奥多罗夫娜连连摇头,但是,我理直气壮地注视着他们的眼睛,从此他们再也没有指责我对波克罗夫斯基的关心,至少妈妈是这样。

有时波克罗夫斯基能够认出我来,但是这种情况很少出现,他几乎一直处于昏迷状态。有时,他会整夜说些含糊不清、让人无法理解的话语,仿佛在和别人交谈,谈得很久很久,嘶哑的嗓音回荡在狭窄的房间里,犹如闷在棺木里一般,发出低沉的回声,当时我真感到害怕,特别是临终的那天夜里,他几乎处于癫狂之中,他太遭罪,疼得太厉害了,一声声呻吟撕扯着我的心,屋里的人都感到毛骨悚然,安娜·费奥多罗夫娜一直在祈祷,求上帝快点把他带走。请来了大夫,大夫说病人肯定熬不到第二天清晨。

波克罗夫斯基老人彻夜待在走廊里,守在儿子房门口,就在那儿的地上铺了一张草席。他不时走进房间里来,那模样真是可怕;洞穿肺腑的痛苦将他击垮,他失魂落魄,痴痴呆呆,吓得直晃脑袋,浑身发抖,不停地低声嘀咕,喃喃自语。我觉得,痛苦快把他逼疯了!

拂晓前,老人心力交瘁,支撑不住,终于躺在草席上沉沉地睡去。七点多钟,儿子已经快要死去,我叫醒了父亲。波克罗夫斯基十分清醒,他和我们大家一一告别。真是怪事!我竟然哭不出来,但是我的心已经碎了。

波克罗夫斯基在临终时刻让我备受折磨,痛苦不堪。他一直不停地表示着某个心愿,但是他的舌头已经发僵,我一点也听不清楚他的话语,急得心乱如麻。整整一个小时,他显得焦躁不安,始终想要什么,使尽最后的力气用冰冷的一双手做出某种提示,然后又用嘶哑、低沉的嗓音苦苦哀求,可是他的话语仅仅是一些不连贯的声音,我仍然一点也不明白。我把所有的人都带到他的面前,给他喝水,但是他依然愁苦地摇摇头。我终于明白了他想要什么:他要拉起窗帘,打开百叶窗,他一定是想最后一次看看白天,看看世界,看看阳光。我拉起窗帘,然而,这是一个凄凉而惨淡的早晨,犹如可怜的快要离开人世者正在渐渐熄灭的生命,没有阳光,云层像一团团浓雾遮盖住天空,雨蒙蒙的,阴沉而忧郁。小雨轻敲着窗户,沿着玻璃流淌,变成一股股冰凉的、脏兮兮的水流。四周昏昏暗暗,微弱的晨曦渗进房间里来,勉强与圣像前神灯颤抖的火苗争辉。快要去世的人悲悲戚戚地看了我一眼,摇了摇头,不一会儿,他就死了。

安娜·费奥多罗夫娜亲自料理丧事。她买了一口最普通的棺木,雇了一辆拉货的马车。为了抵付丧葬费用,安娜·费奥多罗夫娜拿走了死者所有的书籍和物品。波克罗夫斯基老人和她大吵大闹,拼命从她那儿夺回一些书籍,并把这些书放满所有的口袋,还塞在帽子里,只要能放书的地方都放上了,然后接连三天带着这些书跑来跑去,甚至去教堂的时候也没有把书放下。这些日子里,他像个傻子似的懵懵懂懂,昏昏沉沉,总在棺木四周忙乎,做出一些莫名其妙的举动:时而理理死者额头上的绦带,时而点起蜡烛,时而又把蜡烛拿走,显然,他的思绪十分紊乱。妈妈和费奥多罗夫娜都没有去教堂参加葬礼:妈妈病了,而安娜·费奥多罗夫娜本来是打算去的,后来和波克罗夫斯基老人发生了争吵,也就留在家里未去。参加葬礼的只有我和老人。祈祷的时候,一种恐惧感在我的心头油然而生,仿佛是对未来的预感。在教堂里,我勉强支撑着自己。最后,棺木盖上了,钉上了钉子,放上马车,运走了。我跟在后面送葬,只走到街的尽头。马车跑得快了起来,老人跟在后面跑着,放声大哭,由于奔跑着,他的哭声发颤,时断时续。可怜的老人在奔跑中帽子掉在了地上,他也没有停下来捡起帽子;他的头被雨水淋湿,这时又刮起风来,寒气逼人,刺脸,老人似乎没有感觉到恶劣的天气,一边哭着,一边在马车两边跑来跑去。他的旧衣服的下摆被风吹起,像翅膀似的向两旁飘起,衣服的每个口袋都有书本露出,手里还有一本大书,被他紧紧地抱住。过路人脱下帽子,画个十字,有的人停下步来,惊讶地看着这个可怜的老人。书本不时地从口袋里掉下来,落在泥水之中。人们喊住他,告诉他掉了东西;他捡起书本,重又向棺木跑过去。在街道拐角处,一个讨饭的老婆子跟随着他一起去送葬。马车拐过弯去,终于从我的视野中消失。回到家中,我悲痛欲绝地扑到妈妈怀里,紧紧地搂住她,吻她,泣不成声,若有所惧地紧紧依偎在她的身上,仿佛竭力要把我的最后一个朋友留在我的怀抱之中,不把她交给死神……但是,死神已经降临到我的可怜的妈妈头上!

……

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

非常感谢您昨天陪我去岛上游玩,那儿的空气多么清新,多么怡人,那儿有多少树木花草啊!我已经很久没有看见绿色的植物了。在我生病期间,我一直觉得我要死了,我一定活不了了。您想想,昨天我会有什么样的感觉,什么样的体会!昨天我有点忧郁,请您不要见怪。昨天我又非常舒心,非常轻松,但是,在我感觉最好的时候,不知为什么,我总会有点忧郁。至于我哭嘛,这是不值一提的小事,连我自己也不清楚,为什么我总是想哭。我多愁善感,容易受到刺激;外界留给我的感受都是痛苦的,近乎病态的。没有云彩的、灰白的天空,西下的太阳,黄昏的沉寂,这些景象,我自己也不明白,昨天竟会使我触景生情,让我感到沉重、痛苦,心中憋得难受,直想掉眼泪。但是,我为什么要给您写这些呢?这些难以感同身受,要想表达清楚则更加困难,不过您是能够理解我的。又可怜又可笑!真的,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您的心地多么善良!昨天您盯视着我的眼睛,想从中看出我的心境,只要我快乐,您就兴奋不已。但凡遇上小灌木丛、林荫道或者水流,您总会站在那儿;您站在我的面前,整衣理衫,不停地看着我的眼睛,仿佛在向我展示您的财富。这都表明您有一颗善良的心,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就是因为这一点,我才爱您。好了,再见吧。今天我又病了,昨天我的脚踩在水里,着了凉。费奥多拉也有点不舒服,这样,我们两人现在都成了病号。不要忘记我,请常过来看看。

您的瓦·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