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暗下,树林里除晚归的鸟叫声,再就是沙沙的风吹松叶的声响。由于担心中敌人圈套,两人悄悄商量等天黑下来再行动。时间逐渐过去,两人心里渐渐平复,小声交谈起来。杨子千说:“今天多亏师傅救了我,请问师傅名号?”小老道说:“俺叫毕云,喊兄弟就行,不用称师傅,俺已经离开道观归凡入俗了。”稍顿又说,“是俺跟你打听事,你才不小心被二鬼子网住,救你是应该的。你叫什么名字?”杨子千道:“我叫杨子千,西边牟平城南人。看不出毕兄弟一身好武艺啊!打退一群鬼子伪警。”毕云道:“还是杨兄本事大,要不是你喊叫投出手榴弹,日兵伪警也不会吓退那么远!哎?你扔的啥东西?没爆炸肯定不是手榴弹。”杨子千笑笑说:“哪来的手榴弹,我在羊汤馆吃饭,老板娘好心肠,卷几张单饼包了非让我带上,没想到还派上用场!”小老道嘿嘿笑道:“多亏老板娘热心肠,一包单饼,救了咱两条命,日后要去谢谢人家。”杨子千道:“你这一说还真是啊。”
两人说一阵,天尽黑,月亮从树梢照下,四下一片朦胧。
杨子千抻着脖子听听外面的动静,小声说:“我出去看看。”毕云拽住他,说:“等会儿,探探情况。”抻着胳膊朝脚下摸去,“我脚底下踩个圆咕隆咚的石头,扔出去试试。”收回手,攥了个灰白色的东西,上边有几个黑窟窿。又自语道,“不是石头,像是个烂树根。”杨子千接过一看,瞪毕云一眼:“什么烂树根,是个死人骷髅头。”毕云轻声“啊”了一下,抢过骷髅头扔出去,“砰”地砸在树干上,夜鸟扑啦啦惊飞。声响渐渐平息,又复静谧。
毕云爬出洞穴,探身四下瞅瞅,回身对杨子千说:“看不大清,好像一片坟地。”杨子千爬出来,打趣道:“那几个真鬼子二鬼子要是在这儿,咱俩从坟里爬出来,吓也把鬼子吓死,变成真鬼。”两人低声笑过。毕云站起身,四下看看说:“下午本打算去凤林集弄点儿吃的,让鬼子搅了,你身上的单饼也扔了,俺这肚子里饿得咕咕叫。咱们往南走吧,离这帮鬼子汉奸远点儿,南面宋家洼村有我个远房亲戚,咱去垫垫肚子。”两人借着月光,扒拉着枝杈,一步步朝树林南面走去。
出了树林,两人就像出笼子的鸟儿,借着皎洁的月光,身轻脚快,大步朝宋家洼走去。不到两袋烟工夫,到了宋家洼,毕云领着路,径直来到村里的关帝庙。杨子千不解地问:“来这里干么?”毕云回道:“一会儿就知道。”
这是一座不大的庙宇。拾级而上,进了庙门,里面晦暝不清,关公塑像和另外几个塑像昏暗里愈发显得高大逼人,令人胆怯。两人拜过关公,毕云上前两步,来到供案前,对关公塑像再番施礼,口中说道:“关老爷在上,小的毕云、杨子千,因被小日本鬼子追赶,到现在没吃上饭,知道关大老爷向来以义为重,特来讨口供食,聊且果腹,无礼之处还望老爷海涵!”说罢伸手取了供桌上的饽饽供饼,叫上杨子千到塑像身后吃。
杨子千问:“你不是说村里有个远房亲戚,过来弄点儿吃的垫垫肚子吗?怎么来偷食供品?”毕云轻声一笑道:“关帝庙就是道观的远房亲戚,关老爷是俺的远房尊长。”杨子千扑哧一笑:“是这么个远房亲戚。”又问,“你怎么知道今天你这远房亲戚家中就有吃的?”
毕云吞下一口饽饽,说:“你不是亲戚自然就不了解。关公受历代帝王尊崇,地位显赫,受到官民普遍祭祀,被称为‘武王’‘武圣人’,与‘文王’‘文圣人’孔子并肩而立,他的祠庙香火十分旺盛。他是忠义的化身,危难之时忠贞不渝,与朋友同甘共苦,不畏险难,敢当风险,故而被许多行业奉为‘祖师’,除了武行,还有香烛业、绸缎业、成衣业、豆腐业、屠宰业、理发业、典当业、酱园业等五花八门,难以尽说。你想,本来就香火旺盛,再加上十个二十个行业的祖师爷,前来供奉的还能少了?近些日子我没少来找关老爷讨吃的,一般都是现成的。”
杨子千道:“还真有你的,佩服。”吃几口饽饽又问,“毕兄好端端的道长不当,还得来找关老爷讨吃的,这是为么?”
毕云叹口气,说道:“提起这话我就恨死了日本鬼子。杨兄问到了,我便详细说说。我出生的时候家境贫困,加之身体虚弱,爹妈害怕养不活,在我刚生下来尚未满月就送到威海天后宫,爹妈去了东北。道观住持姓顾,一副好心肠,收下生命垂危的我,拿出本事给我治病。一来道长医术高,二来也算我命大,不多久病就好了,道长把我托付给文登天福山沟于家村一位孤寡老婆婆抚养,费用由顾道长负担。一晃到了1922年,我七岁时,顾道长把我接回天后宫当道士,由于太小,人们都叫我‘小老道’。道长请老师教了我三四年文化,然后学经文,学笙管,还拜师习武,这几项学得还都不错。1931年顾道长去世,十六岁的我当上了天后宫住持,收下一名徒弟。今年春季日本鬼子侵占威海卫,一帮鬼子兵跑到天后宫捣乱,发现道观里有练武用的刀枪剑戟等兵器,就把我捆绑到大树上拷打。多亏徒弟偷偷跑出去托人求情,才保住了我的性命。没过几天,徒弟买菜回来告诉我,因为给站岗的日本兵鞠躬晚了挨一顿毒打,我气得提篮子又出去,走到日本鬼子岗哨跟前不但不鞠躬行礼,还故意挺胸腆肚,结果又挨了鬼子的打。我越想越恼火,一气之下离开天后宫,决心寻找打日本鬼子的部队,参军打鬼子。这些日子我大多住在北面老虎山的老虎洞里,有时也到附近的寺庙小住。今天刚从老虎山下来,打算去凤林集市弄点儿吃的,就遇上了你。我的事就这些,说说你吧,一个外地人怎么跑到威海卫招惹日本鬼子?”
杨子千叹口粗气,说道:“咱俩还真是投缘,年纪相仿,遭遇也相似。俺家在牟平城南,叫嵎峡河,家里穷,俺爹很早就闯关东出苦力养家糊口。俺妈咬着牙供我念几年书,十四岁时为谋生我也闯了关东。在关外当过童工,干过搬运工,在鸭绿江拉过纤,在矿山挖过煤。日本鬼子占领东北,霸占工厂煤矿,我们转眼成了日本人的劳工,经常受日本兵欺辱。一次日本监工殴打我的工友,我实在忍不住出手教训那家伙,没想到几拳打死了他,跑了回来。听说我打死的那个监工很有点儿来头,日本鬼子到处抓我,还派汉奸到我老家打探我,为了不给家人添麻烦,我干脆不回家,跑到石岛码头干装卸搬运活儿。没想到一个渔霸欺人太甚,我忍不住又跟他动手,把那家伙伤得不轻,又不能在石岛干了。我在东北干过几年缫丝,会这手艺,朋友介绍来威海卫,在南曲阜村缫丝厂刚干半年,日本鬼子侵占威海卫,厂子倒了,我又失业……”
杨子千把他的故事又讲一遍,毕云听罢气愤道:“日本鬼子作恶多端,你遇到的才多大点儿事,光我们威海卫,小鬼子欠下多少血债!鬼子3月7日侵占了威海卫,二十天后,开着十辆大卡车,拉着二百多个鬼子,蹿到西南乡柳林村,以搜查游击队为名,挨家挨户踢门抓人。有个乡亲往桥洞下藏东西,他们逮住不容分说一刀捅死,还有几个人吓得往村外跑,鬼子开枪就打,就像打死几只麻雀,眼都不眨!有人因为穿着卫生衣出来,鬼子就说他是游击队,当众挥刀砍死,脑袋开了瓢,有人吓得当场晕倒在地……二百多个男人被赶到大街上,严刑拷打,逐个审问,差不多个个头破血流,伤痕累累。而被逼在家中的妇女,更是遭了殃,好几十人被奸污,更有不从者拼死抗争,被小鬼子一刀捅穿肚子……不几天小鬼子又去柳林村两次,烧杀抢掠,奸淫妇女,扬言非得彻底征服中国人……”
毕云黑暗中牙齿咬得格格响,顿一会儿又说:“有个跟咱年纪相仿的青年,是葫芦山下李家疃的,他性情耿直,喜好拳脚,常到道观跟我练武,被我收下为徒。几天前,占领葫芦山的日伪军蹿到李家夼,挨家挨户把男人赶到村头集合,连十岁的孩子也不放过,侮辱拷打,乱施淫威。我徒弟和他两个同伴从村外回来,见此情形愤恨无比,上前与日伪军讲理,日伪军哪讲什么理,骂骂咧咧,挥拳就打。我徒弟乃练武之人,三两个日伪军哪是他的对手,鬼子就朝他开了枪。我徒弟身受重伤倒在地上,村人怒斥敌寇,鬼子们把他们赶进水沟,架起机枪扫射,二十七人当场死去,有两三人重伤未死……鬼子仍不罢休,对全村施行劫抢,奸淫妇女,最后一把火烧了全村,这个二十户的小村,直接绝户……”
杨子千恨恨骂道:“这群狗杂种!天打五雷轰!”毕云一时无语,四下一片死寂。稍后又说,“所以我坚决要参加部队打鬼子,在战场上多杀鬼子,为我徒弟,为李家疃、为柳林、为威海卫的老百姓报仇!”
两人吃了些上供饽饽,就在关帝庙歇息。地上散着些干草,毕云前几天还在此过夜,他铺匀草,叫杨子千躺下,两人接着拉起话来。杨子千问毕云想投哪支部队。毕云说想投郑维屏的部队。杨子千说:“我听了不少话,郑维屏可不怎么样,你投他?”
毕云轻叹一声:“唉——我也听说了,可目前……”顿了顿又说,“郑维屏是正经的军人出身,曾在韩复榘手下干过少校团副,1936年来威海出任警察局长。去年12月,共产党领导的天福山抗日武装起义,震动了威海卫管理公署专员孙玺凤,今年一月份孙专员把兵器库里的枪支弹药交给共产党,挂印离去,共产党又发动了威海起义。两支起义队伍合编为山东人民抗日救国军第三军第一大队,西去攻克了牟平城,进行了雷神庙战斗,打死打伤五十多日本鬼子,打响胶东抗战第一枪。3月7日,日本鬼子占领威海卫,代理专员郑维屏提前带领公署官员和警察局官警五百多人撤退到温泉汤和羊亭等地。后来不几天,郑维屏联合文登保安大队丛镜月部,偷袭威海城里鬼子,打出点儿声名。那一段时间郑维屏、丛镜月的保安队与共产党的队伍联合抗日,组成抗日联军,共同对付日本鬼子。六七月份共产党的队伍奉命西上,这一带只有郑维屏的部队,虽说郑维屏的部队饱受诟病,可眼下也只有他可投奔了。”杨子千听他这般说,也无言反驳,深深叹气。
两人扯到深更半夜方才睡下,一觉睡过了头,被一阵嘈杂声惊醒。睁眼看时天光大亮,一大群村里百姓惊慌慌地跑进来,嚷嚷说鬼子进村了,大家跑进来躲鬼子。杨子千和毕云心下一惊,心想,是不是昨日那事,鬼子来搜捕我俩?未容多想,外面传来日军的哇啦哇啦声,不一会儿,一队日军进了庙门。百姓吓得躲在关帝塑像身后,杨子千和毕云混身其间,做好与日军拼命的准备。可是日军接下来的举动却令人惊诧,十几个日兵整齐排成两队,一个小官模样的叫喊:“关大将军的,鞠躬!”鬼子兵齐刷刷鞠躬。小军官又喊:“关大将军的,行礼!”鬼子兵又咔地行军礼。小军官又哇啦哇啦喊了句日本话,日兵转身列队走出庙去,没在意塑像后面躲避的百姓。
日军走后百姓嚷嚷开了,这个说:“妈个巴子!这小鬼子也欺软怕硬,祸害咱老百姓瞪起眼珠子,五月份那回扫荡,光咱宋家洼就烧了四百多间房,杀了三个人,可见了关老爷也乖乖鞠躬行礼。”那个说:“可不是,还把关老爷封啥大将军,关老爷在世非杀光日本鬼子不可!”大家气愤地说着,陆陆续续走出去。
杨子千和毕云走到正面,看关羽等人的塑像,只见关羽戎服正坐,怒色威严,逼视姚斌。姚斌袒臂赤足,头发系于柱上,但双目圆睁,威武不屈,侍将七人均虎视眈眈,赤兔马仰首长嘶。姚斌原本是黄巾军将领,相貌跟关公相似,他母亲得病,想吃良马肉。姚斌知道关羽的赤兔马堪称良马,于是投奔麾下,伺机盗马。后来得机会偷得良马,假装关羽出城,守门官吏听其口音不对,就拿住送往关羽处。姚斌慷慨请死,临刑时大哭其母。关公问明始末很受感动,就释放了他。
毕云对关羽行礼道:“关老爷在上,小鬼子可不是姚斌,坏得很,杀害了多少中国人。离您远地场的不说,就说近处的,祸害宋家洼的事您刚才听说了,北面的长峰村,更是深受其害。四月份,日本鬼子先是烧毁长峰小学,杀害一人,后来又在长峰南北公路上杀害二十多名群众,把人头挂在路边树上;前些日子长峰村的丛善亭、孙德永被日本鬼子毒打后捆绑了扔到海里淹死。您听听,光长峰这一个村,就叫鬼子杀害了多少人!鬼子假惺惺地给您鞠躬敬礼,那是他们作恶多端心中胆怯,怕您找他们算账!求关老爷保佑毕云,早日上战场,杀鬼子!”
杨子千听他这般说,问道:“这么说你很快就要参军打鬼子了?”毕云回道:“嗯,参军是铁定的,不过参军之前我还要去拜访一位奇人。”杨子千问:“什么奇人?”毕云道:“八卦拳第二代传人宫宝田大师。”杨子千追问:“宫宝田?是不是清廷大内总管董海川的那位高足,侍卫光绪皇帝的宫宝田?”毕云道:“你还挺清楚。正是啊。”杨子千瞪大眼:“真的啊!?他在哪?”毕云道:“屯钟家村。你去不去?”杨子千一扬手:“走啊!”两人出关帝庙望东边屯钟家村奔去。
路上杨子千说,他在东北闯荡时,江湖上就盛传大侠宫宝田干过张作霖的保镖,武艺高得不得了,这么个名震关外的大人物怎么会在威海卫附近的小村子里?毕云讲起内中渊源。原来正如杨子千所说,生于威海卫南面百里之外牟海县(后改乳山县)的宫宝田,十三岁时到北京元亨利米行学生意,常给王府送米,在五王府遇见护院总管尹福。尹武师是大内总管董海川的大徒弟,董海川独创八卦拳,又称八卦游身连环掌,被誉为武林一绝。尹武师见宫宝田瘦小机灵,骨骼清奇,是个练拳的好苗子,就引荐给师傅董海川。董大师见了也连连称赞,决意收他为徒,宫宝田由此得到八卦拳真传,并最终被董海川授予八卦拳拳谱。1897年,八卦拳已练到炉火纯青的宫宝田被召入皇宫,诰封五品警侍卫,专门侍护光绪皇帝。庚子年间,八国联军入侵北京,宫宝田护驾慈禧太后和光绪皇帝逃亡西安,一路几化凶险,保驾平安,光绪皇帝赏赐黄马褂一领。1905年宫宝田抱病归乡休养,隐居乡间一十七载。1922年,东北军阀张作霖派一名道士登门恭请宫宝田出任东北军武术教官,兼张作霖贴身保镖。1928年6月,张作霖留下宫宝田在北京保护少帅张学良,自己乘专车回沈阳,途经皇姑屯被日本人炸死。宫宝田闻讯甚哀,辞别少帅二次回乡隐居,再未复出。在老家闲居时,有人找上门,来者是威海卫近乡屯钟家村的钟寿海,两人相见甚为欢喜。钟寿海在葫芦岛民国海军任少校教官,宫宝田护卫张作霖在葫芦岛消暑期间二人相遇,脾性相投,相见恨晚,又是胶东老乡,遂结为忘年之交。钟寿海亦是抱病回乡休养,得知宫宝田憩居老家马石店,便登门拜访。自此两人时有走动,或马石店,或屯钟家,几乎形影不离。今年春天,马石店南乡的丁孛庭筹枪支拉队伍,力邀宫宝田出山教练武术,宫宝田避而远之,长住屯钟家,与钟寿海品茶博弈,消磨时日。
两人说着话,不觉到了屯钟家村。进村不远,便见前面围一群人。走近看去,原来是两个二十岁左右的青年男子在家庙门前争吵,争得面红耳赤,吵得不可开交,争吵的内容直截了当,一个说共产党好共产党抗日,一个说国民党好国民党抗日。杨子千和毕云觉得有趣,近前几步去看。杨子千一看那年纪小些的十七八岁男子,竟然是昨日在羊汤馆见到的伙计“小钟子”,争说着共产党的好处;而年纪大些的男子穿一身国民党部队军装,斜挎匣子枪,在争讲国民党的好处。两人各不示弱,互不相让,言辞越来越激烈。穿军装的男子长得比小钟子高大粗壮,穿着气派,又挎着匣子枪,气势愈发嚣张,话理上处于下风,就有些强词夺理,出手指点小钟子的额头。小钟子年纪虽小,却理直气壮,呵斥对方,不许指指点点。军装男子恼羞成怒,突然举拳要砸向小钟子。看热闹的人群一片哗然。
杨子千见状顾不得多想,迅即出手攥住军装男子举在半空的手臂,两只手臂塑在了半空。军装男子先是一愣,用力拽拽胳膊,纹丝不动,急得朝杨子千一瞪眼:“好大胆!哪来的野小子管我们家里的闲事,给我松手!”杨子千道:“不管家里家外,有理好生讲理,恃强欺弱那可不行!”军装男子本就在气头上,听杨子千这般说,怒火中烧,咬牙切齿,抡起另一只拳头击向杨子千。杨子千并不慌张,另一只手疾出,攥住来拳。军装男子用力拽扯双臂,却怎么也拽不开,顿时气急败坏,突然抬脚踢向杨子千小腹。情急之下,杨子千双臂运力推出,军装男子踉跄几步跌坐于地,这家伙坐地的同时唰地掏出匣子枪,骂一声娘指向杨子千。围观的人吓得一哄而散。
小钟子一个箭步跳上来,挡在杨子千身前,对地上军装男子说道:“你不要胡来!我们兄弟斗嘴不能连累外人,更不能动家伙!这位大哥我认得,是个了不起的人物,昨天在凤林集赤手空拳打倒好几个日本鬼子!”军装男子爬起身,朝杨子千恶狠狠地“哼”了一声,转身灰溜溜地走了。小钟子转身朝杨子千一笑,说:“多谢相帮!”稍顿又道,“昨天你走后,村东传来枪声,连城、王冰、梁掌柜他们都替你担心,到村外探过你的信儿。哎?你来俺村弄么?”杨子千说:“多谢大家了!我今天跟毕兄来拜访一位叫作钟、钟……”毕云插嘴道:“钟寿海前辈。”小钟子说:“寿海叔啊,我看到他跟宫老先生在家喝茶,我领你们去。”说完带二人走去。
三拐两拐,来到村后一座青石海草房前。院外大门两旁有几棵粗壮的无花果树,叶子已掉落大半,三五只鸡在树下刨食,院内两株老柿树高过院墙恣意扭捏,高枝上挂着小灯笼般的红柿远远的诱人。
走近院门,便听到院里传出谈笑声。小钟子走在前头,推开虚掩的门,叫声:“寿海叔,来客了。”院里人答道:“哪里的客?快请。”
杨子千和毕云打眼看时,但见铺了青砖的院子里,靠着老柿树摆了茶桌,一个年近六旬的老者和一个不到四十岁的男子对桌而坐,品茗笑谈,一个十几岁的童仆侍立一旁。毕云跨前两步,对品茶的二位行礼,道:“宫大师、钟长官好!小子毕云打扰了。”老者嘿嘿一笑道:“这不是顾道长的小徒弟么?”对坐男子道:“就是啊,现在也是道长了。”这老者正是宫宝田,对坐的便是钟寿海。原来钟寿海身体不好,回乡养病期间请毕云的师傅顾道长治过病,相交甚好。宫宝田被钟寿海引见,也跟道长切磋过医学,并传授武功给道长,毕云武功的长进与此不无关联。
毕云说了天后宫的情况和自己还俗抗日的志向,介绍了杨子千。小钟子也将杨子千昨日在羊汤馆收拾日伪军的事说了。宫宝田和钟寿海颇感惊奇,宫宝田笑眯眯地对杨子千说:“好小子,有胆量,有气魄。露两手看看。”杨子千犹豫一下。毕云伸手捅捅他的腰,说:“还不快点儿,叫大师指点指点。”杨子千一抱拳:“大师不嫌,小辈出丑了。”后退几步,唰地一招“大鹏展翅”亮相,紧接着一趟漂亮的“五禽拳”,三十六招式顿挫灵捷,一气呵成,最后收势直立,气息平稳。宫宝田赞道:“好武艺!外家拳法源自少林,根基深厚招式流畅,后生可畏。”杨子千回道:“不敢不敢,花拳绣腿而已。在大师面前班门弄斧了,请多指教!”宫宝田面带笑意问:“你想如何指教?”杨子千看毕云一眼,回道:“不敢过多奢望,若能亲睹大师身手风采,便万分荣幸。”宫宝田呵呵笑道:“不就是想叫老叟露两手给你看吗?来,先坐下喝杯茶,歇歇再说。”
话音刚落,忽听院外吵嚷嚷地过来一些人,转眼进了院门,为首的正是刚才差点儿跟小钟子动手的军装男子,身后跟了五六个同样穿军装的喽啰。军装男子朝钟寿海敬个军礼,道:“寿海叔见谅,侄儿打扰了。”转身一指杨子千叫,“就是这小子!竟敢对抗日英雄动手,给我绑了军法处置!”几个喽啰呼啦围上来。
钟寿海一拍桌子喝道:“你小子大胆!竟敢来我家闹事!看我不拿枪崩了你们!”那些人惊得停住手脚。军装男子回身对钟寿海低声说道:“寿海叔,你护着个外乡人干么?”钟寿海瞪着他说:“你小子想欺负外乡人啊?你叔我在东北军干这么多年,还从来没有欺负我这个外乡人的!你跟着郑维屏混了几年,当个小官,听说最近负责屯钟家周围几个村的民团训练,有点儿小权,就想显摆显摆?你说人家对抗日英雄动手,是哪个抗日英雄?”军装男子指着自己的脸:“你侄儿我呀,我就是抗日英雄。”钟寿海忍不住笑意:“大侄子说反了吧?你是抗日英雄?怎么从来没听说?”一指杨子千说,“人家才是抗日英雄,去年打死过日本鬼子,昨天又教训了日本鬼子,你呢?”军装男子用疑惑的眼光看一眼杨子千,说:“他能比得上我抗日?今年三月份,郑司令率我们保安大队袭击威海卫北大营日军司令部,打死日军一百多人……”
小钟子接过话说:“是毙伤日军七十余人,怎么变成打死一百多人?那是共产党八路军干的吧!哎?再说保安队袭击北大营那回,你不是肚子痛没跟上队伍吗?打死多少日本鬼子跟你有什么关系?”军装男子瞪他一眼,又说:“五月份,我们在虎豹山阻击日军,又毙伤几十人。”小钟子道:“虎豹山阻击战你不是到文登城送信去了吗?”军装男子又要动怒,钟寿海提高嗓门说道:“好了好了!你两个小子瞎争个啥?这个国民党,那个共产党,管他哪个党哪个军,真正抗日就是好的!你们两个是一个钟家祖先,现在身处两个阵营,一定不准窝里斗!都是抗日,各走各的路,看谁干得好!”转眼看着军装男子,“行了,看你是晚辈年轻人,我不追究你,想喝茶你坐下喝杯茶,不想喝赶紧带你的人回去,干点儿正经抗日的事。我这儿还要陪宫大师品茶聊天呢。”
军装男子一听,正好找个台阶,看一眼宫宝田,对钟寿海说:“早就听说叔这儿有位宫大师,名声倒是挺响,可谁也没见识过大师的本领。我们郑司令手下有位大刀营长名叫商立旦,是位武功高手,上次他请我们吃狗肉,人家一不用枪二不用刀,赤手空拳把一只五六十斤的大黑狗给掐死了,没伤着皮毛。嘿,那功夫了得!要不哪天约一约商营长,跟宫大师比试比试?”
钟寿海一愣,看宫宝田一眼,正要对军装男子发怒,宫宝田哈哈一笑,轻轻放下茶杯,起身朝院子一角走去。大家不明其意,一齐拿眼去看。只见他走过去的地方,院子一角放了个竹箩,里面晾晒着薄薄一层绿豆,两只麻雀在竹箩沿上跳来跳去。宫宝田脚步快捷了无声响,眨眼靠近竹箩。两只麻雀惊飞而起。宫宝田一步蹿上竹箩沿,顺着竹箩沿跑一圈追逐麻雀,轻轻的竹箩竟未翻倾。最后麻雀上飞,宫宝田纵身一跃右手抓住一只麻雀,双脚稳稳落在竹箩沿上,边走边弯腰伸出左手从竹箩里抓一把绿豆,轻轻跃下地来。大家都被这一幕看花了眼,简直不敢相信。
宫宝田神清气闲,走到军装男子跟前,微微一笑说:“年轻人,伸出手来。”军装男子不知所然,怯怯地伸出左手。宫宝田将右手的麻雀放到他手里,说:“拿好,老叟无能,不能掐死大狗请你吃狗肉,只能逮只小雀给你拿着玩玩。再伸手。”军装男子不由得又伸出右手。宫宝田说:“顺便给你一把雀食。”把左手抓的绿豆放到他右手中。军装男子一看大惊失色,绿豆已被搓成粉渣,就跟石碾轧过的一般。在场之人无不震惊。军装男子两腿打着哆嗦,边往后退边说:“小辈无、无理,请多包涵,多包涵……”一撒手麻雀飞走,他也带着喽啰落荒而去。
钟寿海急忙给宫宝田抱拳行礼,说道:“大师别跟这小子一般见识,消消气,落座品茶。”宫宝田呵呵一笑:“丁点小事,何气之有。”转身对杨子千道,“你练一套五禽拳,我耍一把逮雀功,也算回礼了,如何?”杨子千急忙深深行礼,说道:“宫大师内功洪厚轻功超群,世间难得一见,小辈能够亲眼见识,实在荣幸!”宫宝田笑道:“言重了,浅技薄艺不足挂齿。两位小侄赶快坐下喝茶,拉拉闲话。”童仆搬来椅凳,四位坐了喝茶叙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