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十年

作者感言:

我有时候遗憾自己生得太晚,没能感受百家争鸣的时代;有时候又遗憾自己生得太早,没能享受现在这些小朋友物质丰裕的童年。不管怎么遗憾,最后也只能接受现实。因为这世上最不能跨越的鸿沟,就是时间。

01

大二那年暑假实习,我遇到了大我十岁的陈琛。见多了校园里青涩的少年,乍遇成熟男子,我很快便沦陷在他举手投足的魅力中。

那一年我十九岁,陈琛二十九岁,我风华正茂,他而立之年,自然遭到父母的反对。为了杜绝我和他见面,父母将我送到了千里之外的乡下奶奶家。

我已经很多年没有回过乡下,这些年隔着一根电话线对那头银发苍苍的老人问好,却已经忘了院外的藤蔓是爬在左墙还是右墙。

到达村子那天,奶奶站在村口接我,年逾古稀的老人,白发梳成圆润的髻,穿着合身的藏青旗袍,脚下一双青花软鞋,和路旁水田里弯腰插秧的村民差异分明。

这个模样的奶奶,就该生活在繁华都市优雅地老去,却不知为何这么多年都偏安乡下,独自生活。

我向奶奶哭诉父母的蛮横,说着我和陈琛有多适合相爱,她沉默地听着,直到走进屋子才开口:“囡囡,感情里任何坎只要努力都可以跨过去,无论是家世还是背景,唯独年龄,倾尽一生你也追不上。”

我甩开她的手大吼:“我只比他小了十岁而已啊,一辈子这么长,迟到十年又怎么了?”

天边掠过一双云雁,奶奶望着泛起霞光的天幕,过了很久突然笑了一下:“你以为你只是迟到了十年,其实你已经迟到了一辈子。”

半夜起床上厕所,发现奶奶房间的灯还亮着。我轻手轻脚地走过去,看见奶奶坐在书桌前,桌上摆了一幅照片。黑白的老式照片,照片上一男一女双手紧扣,男的温雅,女的明艳。

我问奶奶:“这是你和爷爷吗?”

奶奶沉默良久,摇了摇头:“不是。”

我没有见过爷爷,听奶奶说在妈妈刚出生不久他就去世了。这些年,奶奶也从未提起。而在这个深夜,她却看着一张老照片独自流泪。

我在她身边坐下来:“奶奶,你跟我讲讲爷爷的故事吧。”

奶奶没有说话,屋外传来风声,我渐渐泛起困意,她才终于开口。

“已经很多年没有跟人提过他了,囡囡,我是半截身子埋在土里的人,说不定哪天突然就去了。你既然问起,这桩旧事,或许也该让你们知道。”

那是我此生听的最后一个睡前故事,故事里的奶奶,唤作关夏苓。

02

锣音转了调,是青衣退场,接了一出刀马旦。堂下看客鼓掌叫好,于不过七岁的关夏苓来说,听不懂咿咿呀呀的曲词,欣赏不来长袖挥舞的风姿,甚是无聊。

趁着上茶点的工夫,她从雅间偷溜出来,绕着回廊不知怎的跑去了后台。不大的房间挂满了戏服,带妆的戏子穿梭其间,一片忙碌。

房间灯光晦暗,入目皆是浓墨重彩,偏偏左方一角坐了个眉目清隽的少年,捧着一本书看得专心,全然不被充斥耳间的嘈杂打扰。

七岁的孩子识字不多,却认得他捧着的那本《文心雕龙》。梳妆镜反射出朦胧的光,从他的发丝流向青衣长衫,他就像从古诗词里走出的少年,字字都婉约。

唱丑角的男子瞧见她,起了捉弄的心思,顶着花脸突然凑过去,果然将她吓得大哭。哭声惊动了角落里看书的少年,他的目光穿过粉衣青袖落在她布满眼泪的稚嫩脸上,片刻,突然笑了。

他走到她面前,袖口里掏出一袋糖,声音放得又轻又柔:“这是松子糖,给你吃,不要哭了哦。”

关夏苓出身书香门第,家教甚严,平日里从吃不上这些零食。松子糖又脆又香,轻轻咬下去,糖渣在嘴里四下散开又迅速融化。她果然不哭了,认认真真地吃完一整袋糖,才抬头看眼前笑容温柔的少年。

“哥哥,还有吗?”

他揉了揉她的头,笑吟吟的:“糖吃多了不好,等下次你来再给你。”

她颇为乖巧地点头,听见外面母亲正焦急地喊她名字,冲少年挥挥手转身就跑,跑到门口又停住,回头认真地道:“哥哥,我叫关夏苓,春夏的夏,茯苓的苓。”

少年扬起了唇角:“我叫周瑾之。”

那日之后,关夏苓常央求母亲带她去看戏。这个时候的大上海虽然歌舞厅遍地,但关家文人做派从不涉足,倒是戏园子成了常去之处。

每一次关夏苓都会去后台找周瑾之,捧着一袋松子糖安静地站在他身边陪他看书。书是旧书,大约经手过许多人,破旧的书页上写满了不同的字迹,但周瑾之依旧视若珍宝。他会一边看一边读给她听,那些繁冗的文字从他嘴里读出来,像有了鲜活的生命。

周瑾之的母亲是戏园子里的名角儿,擅唱青衣,关夏苓在后台见过她几次,也听过几次他们母子因学费而争吵。

她躲在宽大的戏袍里,听见女人嗓音尖锐:“读书读书,你知不知道那些学费就够我交一年房租的?”

“哗啦”一声,是她甩袖将雪白的松子糖掀落一地,周瑾之弯腰去捡,小心翼翼地吹吹糖上的灰,放进袋子里。

“还成天浪费钱买这些!我怎么养了你这么个不听话的东西!”

争吵之后,是漫长的安静。关夏苓轻手轻脚走出来时,周瑾之正将刚才被母亲撕碎的书一页页粘好。

看见她过来,好看的眉眼露出笑意,“夏夏来啦,给,你的松子糖。”

她抿住唇,闷闷地摇头:“哥哥,以后我不想吃松子糖了,会坏牙。”

再一次见周瑾之,关夏苓带来了几本精装的珍藏书。小小的身体抱着那几本厚重的书籍一路小跑进来,说话都在喘气:“哥哥,生日快乐,这是我送你的礼物。”

那么小的孩子,仰着头,鼻尖溢出汗珠,眼睛却比天上的星星还要亮,满满都是想要给他的真挚心意。

他在她面前蹲下来,揉了揉她的头,说:“夏夏,谢谢你。”

关夏苓骗他说那书是她用零花钱买的,其实那是她从父亲的书柜偷拿的,为此还挨了顿打。

那一年,关夏苓七岁,周瑾之十七岁。

她情窦都未开,心房却已被少年占满。

03

夏末雷雨,关夏苓迎来八岁的生日。周瑾之说会送她一个特别的生日礼物,她踩着雨花跑进后台时,梳妆镜前只有一个盒子。

班主对她解释:“他娘带着他离开上海了,说是要回老家,以后都不回来了。那盒子里,是他留给你的东西。”

那是周瑾之送她的礼物,他去找做松子糖的老师傅学习,亲手做了一大袋糖装在刻了她名字的盒子里。

那之后,关夏苓再也没吃过松子糖。

从七岁的小女孩长成十七岁的大姑娘,十年如流沙,将时间的沟壑填平铺满,唯有当年那个少年的音容笑貌,在沙海里愈发清晰。

但她明白,再见他的可能性微乎其微。是以当父亲给她定下和冯家公子的亲事时,她并未拒绝,也无权拒绝。书香门第里养出来的大家闺秀,知书达理,言听计从。关家老套的做派,哪怕上海已掀起了新文化的风潮,仍旧奉行清末男尊女卑的德行。十七岁的关夏苓,实在是个人微言轻的存在。

定亲的聘礼送上门那一日,微风小雨。她站在屏风后听他们谈论那位未见过面的未婚夫,心里堵得发慌。

不该是这样的。她喜欢的人,像山涧的溪流,似天上的清月,那是只能用诗词描绘的少年,而不是现在这个满身红尘俗气的男人。

关夏苓从后门偷溜了出去。五月的长街,木棉清冷,她走得踟蹰又彷徨,直到细雨微风中传来咿咿呀呀的曲调。

曲子是从爬满蔷薇的院墙内飘出来的,正唱到《祭江》那一幕:曾记得当年来此郡,浪打鸳鸯两离分。从今不照菱花镜,清风一去未亡人。

唱曲的声音,很熟悉。她疾步走向门口,透过门缝望过去,院子里坐着个青衣布衫的妇人,一边做着绣工,一边哼着曲调。

她认得她,那是周瑾之的母亲。

不知是慌忙还是激动,关夏苓推开了门。妇人望过来,带了几分疑惑:“你是?”

她声音微许颤抖:“我……我小时候在戏园听过您的戏,我很喜欢您的青衣。”

妇人诧异地笑了笑:“想不到如今还有人记得我,还是个小姑娘,你进来呀。”

关夏苓踟蹰走近,同妇人寒暄几句,终于迫不及待:“我记得您还有一个儿子?”

“你说瑾之呀,他前不久刚从法国留学回来,现在在明德学府做助教。”

法国留学,学府助教,原来他一直过着她从未想过的人生。和妇人告别后,关夏苓迫不及待奔向明德学府。

她在学府的教习楼下看见了周瑾之。他就站在檐下躲雨,穿贴身的西装,怀里抱着一摞书籍。隔着半寸雨幕,十年时光,二十七岁的周瑾之退去了青涩,却仍保留当年遗世独立的目光。

那是他。是她十年不曾忘怀的少年,是只能用诗词描摹的少年,是她喜欢的少年。

许是无意,周瑾之朝她的方位望过来。而她只是一愣,转身就跑。不能是这样的重逢,她这样狼狈,不愿让他看见。

那个时候她一定不曾想过,她认出了周瑾之,而他未必记得她。

回家之后,关夏苓提出退婚,这是她第一次忤逆父母,不出意外被重罚。可她心意坚决,哪怕跪到昏迷也绝不松口,父母将她关在卧房闭门思过。

订婚宴很快到来。前一夜,关夏苓在卧室窗户外看见了陈轻晏。她像只猫挂在窗边,笑嘻嘻朝她挥手。

她急忙打开窗子将她拉进来,又惊又喜:“晏姐姐,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陈家和关家是世交,对街而居,关家从文,陈家从商。窗外有棵枝繁叶茂的大树,小时候陈轻晏常爬上树枝来敲她的窗,曾经活泼调皮的少女长大了,性子却一点都没变。

她梳着时下流行的发髻,纱纺的长裙挽在膝旁,脚下穿了双锃亮的女式皮鞋,像青春洋溢的风,吹散她心底的阴霾。

“我刚回国就听说你被关禁闭的消息,难得我们乖乖女也会惹事啊!”她拿了块点心咬了几口,笑眯眯的,“所以我就来救你啦。”

关夏苓隐去周瑾之的部分,将缘由说了一遍,陈轻晏很赞同:“做得对!这都什么时代了,还包办婚姻?”

留学国外的少女有着开放的思想,当即决定带着关夏苓逃家,无论如何,先躲过明天的订婚宴。

留下一封书信后,两人顺着窗外的大树爬下去,陈轻晏说要带她去朋友家躲几天。顺着长街一路奔跑,关夏苓从未如此离经叛道,这些年她言听计从惯了,头一次照着自己的心意去活,半分紧张,半分期待。

但没有害怕,想到周瑾之,想到他将松子糖递到她手上时温暖的笑,她就什么也不怕了。

庭院近在眼前,陈轻晏停了脚步:“喏,就是这儿,你爸妈肯定找不到。”

关夏苓抬头,蔷薇在月光下摇晃,那是周瑾之的家。来不及避让,院门被打开,周瑾之就站在门口,穿一身淡色单衣,门檐的光柔柔洒下来,落满他的发间。

他看见关夏苓,目光定了一下,只是一瞬,突然笑开:“夏夏,长这么大了呀!”

他还记得她。那一刻,心似海啸。

04

陈轻晏和周瑾之留学国外同一所大学,两人同学情谊深厚,再加关夏苓和他还是旧识,将她留在这里再合适不过。

周瑾之收拾了客房给她,站在门口温声安慰:“夏夏,早点睡,别想太多,事情会解决好的。”

她半分拘束,心里翻江倒海,终于开口时,嘴里也只微微一句:“哥哥,这些年,你过得好吗?”

他弯着唇角:“我过得很好,夏夏呢?”

不,我过得一点都不好。我无时无刻不在想你,在街上看见卖松子糖的都会远远避开,每次经过戏园都想落泪,开始惧怕雷雨天……

她笑了笑:“我也很好。哥哥,再见到你,我很高兴。”

可是那些比起再见到你,一点都不重要了。

他掩上了门,笑语温柔:“我也是。”

无论明天会乱成什么模样,今夜注定会有好梦。这几日多雨,周瑾之一大早就去学府了,回来的时候发间微湿,笑吟吟地将纸包递到关夏苓面前:“以前那家不做了,这是我在西郊买的,快尝尝。”

一大袋松子糖,时隔十年的味道。眼前这个人,她真是喜欢得不得了。

中午时分陈轻晏过来,将关家的情况说了一遍。能将关夏苓从窗户顺走的,只能是刚回国的陈轻晏。关父提着拐杖去陈家要人,里里外外翻了一遍没找到,陈父责骂陈轻晏不知轻重,抢过拐杖就是一顿揍。

“夏夏你安心在瑾之这儿住几天,等老人家气消了,我们再想办法。”

周瑾之去客房找药箱,关夏苓看着她肩上红肿一片愧疚不已:“对不起啊,晏姐姐,害你挨了打。”

陈轻晏笑嘻嘻地摆手:“多大点事儿,为了你下半生幸福,值了。”

周瑾之调笑的声音传来:“你不知道她,在学校的时候跟法国人打架,个头比我还高,她挂在人家肩上,耳朵都给人家咬下来了。”

陈轻晏瞪了他一眼:“他骂我们中国猪,要不是你拦着我,嘴我都得给他撕烂。”

两人笑作一团,关夏苓低着头给她上药,唇角微扬。那些被称作回忆的笑声,像夏日灼热的风,一下一下拂过她耳边,却全然与她无关。

担心行踪暴露,陈轻晏很少再过来,周母又是喜静的性子,剩余时光便只留他二人。曾经嗜书如命的少年如今收藏了满屋子的书,关夏苓看见了十年前自己送他的珍藏书,就放在书柜最上面,蒙了薄薄一层灰,想必很多年未曾翻过了。

书架上大多是她不认识的外国名著,用英文或法文书写,周瑾之常爱坐在窗边看书,而她就如以往看着他。只是那些从他嘴里读出来的句子,无论多么优美,她再也听不懂了。

担心关夏苓在家闷得无聊,去学府上课时周瑾之会带上她。资助他出国留学的教授如今正是他的恩师,他做着教授的助教,在学府里名声很盛。

关夏苓亦步亦趋跟在他身边,像没见过世面的乡下丫头,听他们讨论那些她半点不懂的学术问题,每一次,周瑾之总会笑吟吟介绍:“这是我妹妹。”

尽管她已长大,已具豆蔻风华,在他眼中,她不过仍是那个向他讨糖吃的小妹妹罢了。

当周瑾之再一次将松子糖递到她面前时,她像被突然引燃的炸弹,将那包糖摔到了地上:“我已经长大了!我不喜欢吃松子糖了!”

周瑾之愣了片刻,看着有些声嘶力竭的关夏苓,眉头轻皱,却只是一瞬,又被温柔笑意覆盖:“那夏夏现在喜欢吃什么?”

真是令人无可奈何的绝望。

关夏苓被关父发现并带回家那一日,周瑾之刚做完课题研究,下楼时总是等在树下的小姑娘不见人影,地面上躺着两本英语词典。关夏苓最近在学英文,那是他送给她的词典。

他拉住一旁的女学生,嗓音急迫:“你可有看见刚才站在这里穿青色裙子的少女?”

女学生回忆一番,恍然:“好像是和她父亲发生了争执,被她父亲带走了。”

周瑾之步履匆匆赶往关家。他一向重礼数,此刻却擅自推开关家大门,一路赶往内堂,隔着很远,就听见关父震怒的吼声。

关夏苓就跪在祠堂前,小小的身子缩成一团,低着头,一声不吭。关父手中的鞭子就要落下,刚踏进门槛的周瑾之扑过去,将她护在了身下。

那一鞭子力道不小,他疼得一个激灵,乍见这个闯进来的陌生人,堂内一时寂静。还是关夏苓先反应过来,猛地回头,待看见紧紧将她护在怀里的周瑾之时,瞪得极大的眼睛突然就掉下泪来。

她哭得厉害,话都说不利索:“哥哥,你有没有事啊?疼不疼啊?”

他笑了笑,揉揉她的头:“不疼,别怕啊,有我在。”

关父看着这个闯进来的陌生男子,又见他和关夏苓举止亲昵,心下已经明白几分,又惊又怒,指着关夏苓大吼:“你给我过来!”

周瑾之将她往自己身后推了推,笑吟吟地看着关父:“关伯父,夏夏还小,让她先回房,有些话,我想同您单独聊聊。”

关母心疼女儿,出言附和,带着关夏苓离开。踏出房门时,她回头看了一眼,他就站在那里,背脊挺得笔直,像一座玉山,替她挡住一切艰难。

将她送回卧房后,母亲轻声询问:“夏夏,你从小都听话,这次如此倔强,可是因为方才那位少年?”

她抿起唇,半晌,轻轻笑出声:“是啊。”

母亲也忍不住笑意:“倒是一表人才,还为你挡了你父亲那一鞭,想来也是真心待你。等你父亲气消了,我会和他好生商量。若对方与我们门当户对,我想你父亲也不会阻拦。”

她愣了一愣,没有说话。

门当户对?在父母眼中,周瑾之哪怕学有所成,也不过是个戏子的儿子罢了?届时,必然又会强烈反对。靠近他的这条路,怎么就走得这么艰难呢?她用被子蒙上眼,轻轻擦掉眼角的泪。

哪怕千难万阻,山海之隔,只要他愿意接受她的心意,倾尽一生,她也会走到他面前,任山海不可阻挡。

05

几日之后,周瑾之再次拜访了关家,递的是明德学府教授的帖子,关家自诩书香门第,关父只能接见。

关夏苓听送饭的丫鬟转述了几句,说关父脸色很难看,周瑾之学识渊博,又接受了西式教育和新文化,跟关父讨论了一番旧时传统包办婚姻的弊端。关父思想老旧,全然没有理由反驳他的观点,只在他走后摔了茶杯。

半夜时分,卧房的窗户突然被敲响,一下一下,不急不缓。她以为又是陈轻晏,赶紧跑过去。担心她再次跃窗逃跑,关父将那扇窗户用木条钉死。透过交错的木板,她看见外面笑意盈盈的周瑾之。

身后树影婆娑,月色似霜,他就站在窗台前,神色比月光温柔。她猛地捂住嘴,眼泪几乎流下来。

“夏夏,这几日我找你父亲谈过了。他受老式思想影响太深,性格又固执,怕是很难说服。不过我和轻晏已经找到别的办法,你不用担心。”

他笑了笑,将一袋纸包从缝隙递进来:“这是龙须酥,老字号很有名的。快尝尝,你若是喜欢,以后我再给你买。”

就像十年前,他将那包松子糖递到她面前一样。眼前这个人,她真是没有办法不喜欢。她捧着那包龙须酥,声音近乎呢喃:“哥哥,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啊?”

夜风拂过树梢,树叶沙沙,他并没有听见她的声音,所以也不曾回答。

第二天一大早,陈轻晏就风风火火来叫门,将一叠照片扔在关父面前。照片上全是定亲对象出入各大歌舞厅和舞女搂搂抱抱的画面,一张张看过来,关父脸色漆黑。

“关伯伯,你确定要把夏夏嫁给这样一个品行低劣的人?”

关母立即开口:“自然不行。嫁过去夏夏不得被他气死?何况夏夏也不同意这门亲事,我看还是退了的好。”

事已至此,关父也不可能把女儿往火坑里推,退亲信下午时分就着人送了过去,一并还有那些照片。

母亲拿着钥匙打开关夏苓上锁的房门,询问周瑾之的家世:“你既心仪于他,这件事也该早早定下来,若是合适,你父亲那里我自然会打点。”

我虽心仪于他,却不知他的心意是否与我一般。他已二十有七,身边不乏出色的姑娘,或许已收到过用英文法文书写的情信,而我却连自己的心意都不敢说出口。

关夏苓一直徘徊到深夜,终于下定决心。不管他是否喜欢她,她于他的心意,一定要让他知道。

从来墨守成规的姑娘,每每面对周瑾之时,总是大胆又倔强。

深夜长街清冷,她真是一刻也等不了,提着裙角飞奔,到周家时,院门由内打开。她顿了一下,躲在树后。周瑾之从院内走出来,左右观察一番,步履匆匆离开。

这么晚,他会去哪儿?半分紧张半分担忧,她小心翼翼地跟上了他。

周瑾之最后进了一家中药铺,出来的时候手上多了两个箱子。十年,他有了多少秘密,她一个也窥探不到。

在周瑾之的书房发现那两箱西药,已是七日之后。她翻找书籍时无意中发现了书架后的暗格,一眼就认出那是那天晚上的箱子。

她本不该动它,可鬼使神差的,她打开了箱子。那些药品她其实并不能区分珍贵,但最近市面上流传一批西药,各方人马都在争夺的消息她早已听闻。这样一批数量不小的西药将会流向何方,对战局的影响都至关重要。

她不过是闺房里长大的姑娘,最令她忧愁的也不过情爱一事。可原来周瑾之一直在做这么危险的事,他不止是一个文人教授,还是国家的战士。

她无法理解周瑾之,就像她无法理解他用法文朗诵的那些句子。

那是她第一次和周瑾之爆发争吵,当他看见箱子被她打开时,沉下了脸:“夏夏,你不应该乱翻我的东西。”

她手指捏得紧紧的,声音却很轻:“瑾之哥哥,不去做那些危险的事不行吗?好好当你的教授不行吗?上海现在是什么局面,风声鹤唳,你知不知道你可能会因此丢掉性命?”

他皱着眉头,一字一顿:“国运当前,我个人的生死算得了什么?”

关家只教她三从四德相夫教子,从未教她国家兴亡匹夫有责。

陈轻晏从门口走进来,脸上也有责备:“夏夏,我们生在这个时代,便绝不可能只为自己而活。”

他们并肩站在一起,挡住门口暗倾的光,连指责她的神情都一模一样。而她,缩在阴影里,像个做错事的小丑。

曾经,她总觉得她和周瑾之之间差了点什么,如今她终于明白,他和她,差了那十年。她是旧社会里长大的姑娘,保守乖巧,此生最大的离经叛道就是为了他逃婚。而他,早已站在巨人的肩上。

那是她倾尽一生,也追不上的十年。

06

半月之后,关夏苓听闻那批西药被送到了前线,军统震怒,下令彻查特务。再去找周瑾之,他总是很忙。不会再走三条街专程去给她买爱吃的松子糖,也不会再给她朗诵那些听不懂的书籍。

他和陈轻晏出双入对,步履匆匆,他们在为了民族大义奔波,而她只能在黑暗里被小丑吞噬。

军统收到一封揭发信,是在深夜。信中言明,那批西药的流转,和陈轻晏有关。

很快就有人上门拿人,陈轻晏被抓走时,她就站在二楼的窗边。窗外树叶重叠,遮住日光,在她脸上落满阴影。

陈家拿着钱买通人脉四处求情,关夏苓将自己关在房间,整日不见人。但有个人,容不得她不见。

周瑾之上门时,她正坐在书桌前翻看那本英文词典。为了跟上他的步伐,为了听懂他读的那些句子,她逼着自己去学习这些难懂的单词,厚重的词典里满满都是他的注释,她总是看着这些熟悉的笔迹走神。

房门被推开,她回过头时,看见周瑾之面容阴郁地站在门口。这么多年,他从未用这种眼神看过她。

他将那封信甩到她面前,嗓音冰冷又难以置信:“这是你的笔迹是不是?”

就像她熟悉他的笔迹一样,他又如何认不出来,那封交给军统揭发陈轻晏的信,是她一笔一画写出来的。

她没有说话,甚至不敢看他的眼睛,只是深深低着头,嘴唇抿得极紧。

“夏夏,你为什么要这么做?轻晏视你如同亲妹,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做会害死她?”

从来不生气的人发怒之时如同狂风骤雨,她哪怕藏进地缝也躲不开。她张了张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是她干的,嫉妒使她发狂,令人心生阴暗。

周瑾之的语气是那样失望:“夏夏,我以为我们只是家国观不同,原来连是非观也不一样。”

她不懂,她不知道什么叫世界观价值观,她没有留过学,她理解不了他口中的那些新型词汇。她拼尽全力去追赶他,为了他反抗父母摒弃门户之见,她几乎将她一生的努力都用在他身上,可她依旧离他那么远。

那十年,早已将他们分割对岸。中间流淌的那条河,名为时间。

室内一时沉默,良久,他叹了声气:“这件事我不会告诉轻晏,夏夏,不要再这么糊涂了。”

他转身走了两步,在门口又顿住,从袖口掏出一包龙须酥放在桌上:“这是早上路过店铺买的,快吃吧。”

窗外传来啾啾蝉鸣,直到他的脚步声消失在蝉鸣中,她才终于敢抬头,牵线木偶一般走到桌边。

他们一个像风轻狂,一个像阳炽烈,而她,不过一朵乌云,由里到外都被黑暗裹挟。

她捧着那包龙须酥,突然就流下泪来。

陈轻晏在军统被关了一月,放出来时消瘦得令人心疼。她一个字也没说,更没有将周瑾之供出来。他们都有铮铮铁骨,愿意为了这个国家和民族付出一切。

周瑾之没有将她揭发陈轻晏的事说出来,可她却良心不安。好几次陈轻晏上门,她都闭门不见。直到那个深夜,陈轻晏和周瑾之一同前来,他们提着皮箱,一副出远门的打扮。

“夏夏,我和轻晏决定离开上海。军统已经怀疑,今后恐怕不会轻易放过她,今夜,我们来向你道别。”

她愣愣的,像是没反应过来。陈轻晏笑着抱了她一下,笑声依旧明艳:“夏夏,以后要好好照顾自己,不要只知道听你爹的话,要为自己而活,知道吗?”

她木讷地点头,嗓音像不是自己的:“那你们,多保重。”

外面下了雨,有电闪雷鸣,周瑾之将一大包龙须酥交给她后,终于带着陈轻晏转身离开。而她就一直站在原地,望着漆黑的夜幕,连眼泪流下来都不知道。

哥哥,过了今夜,就是我十八岁的生辰。

十年前,也是这样一个雷雨天,你离开了我。十年后,仍如一般。我们之间,始终隔了一个十年。

再收到周瑾之的消息,已是两年之后。信是送到陈家的,但两年时间内,陈家生意失败,早已树倒人散搬离此处。关夏苓收了信,拆开了信封。

信上,是周瑾之和陈轻晏的死讯。

他们是在香港中弹身亡的,组织希望亲人前来将他们的尸骨带回故乡安葬。信上说,他们还留下了一个不足半岁的孩子。

关夏苓收拾行李,当日便孤身前往香港。

她还记得两年前那个深夜,他们携手而来,像一对璧人,笑容明艳。如今再见,隔着一方木盒,只余骨灰。

接头人交给了关夏苓他们的遗物,只有一张照片。男的温雅,女的明艳,他们坐在相机前,手指紧紧扣在一起。

很奇怪,她没有哭。她沉默地收好他们的骨灰盒,抱着那个咿咿呀呀咬着手指的孩子,坐上了回上海的飞机。

那个时候,她才十九岁,也不过是个孩子。

此后,关夏苓终身未嫁,将那个孩子抚养长大,取名周予晏。

那是我的妈妈。

尾声

每个人的青春都有一场无疾而终的暗恋,而奶奶的这场暗恋,却伴随了她整整一生。

时至今日,都没有人知道,当初的她是如何顶着家人和外界的压力执意不嫁,养着那个和她没有半分血缘关系的孩子,孤独地度过一生。

故事讲完,天已将明,奶奶仍然端坐在书桌前,我泪眼蒙眬地握她的手,想要给她一些安慰。那双手冰冷得刺骨,她反将我握住,笑了笑:“囡囡,我死后,就把我葬在这院子后面,不要把我葬回故土。那里埋着你爷爷和你奶奶,我不想死后还去打扰他们。”

我哭出声:“奶奶,你才是我奶奶,你怎么这么傻啊奶奶?”

她望着我,轻轻笑了笑。

天亮之时,院外突然传来车鸣。透过窗户,我看见陈琛从车上走下来。他高大温柔,伴着晨起的雾色,一步一步走向我。

如果当年,周瑾之也能这样走向关夏苓,是不是他们就会有另一个结局?

奶奶揉了揉我的脑袋:“去吧,去抱抱他,告诉他你很想他。”

我飞奔出门,扑向陈琛的怀抱。而奶奶就站在门口,满眼温柔地将我们望着。那个时候,奶奶在想什么呢?

没有人知道,就像没有人知道,那些年,周瑾之有没有爱过关夏苓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