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显赫家世与家学渊源
张炎六世祖张俊位望尊贵，以异姓元勋宿将追封循王（谥忠烈）。牟巘《题西秦张氏世谱后》：“自三班以来，三世三公，皆以（忠烈）王贵。王位极人臣，分茅胙土，施及其后。四子名冠以‘子’，诸孙名冠以‘宗’。‘宗’之下，则取五行相生为次。王弟之子孙亦如之。节钺之重，师保公侯之贵，易名之美，后先相望，有光史册。何其盛也！”[3]易名之美，指朝廷所赠“忠烈”谥号。杨海明先生考证出的张炎家族谱系与此相合：张俊—张子厚—张宗元—张镃—张濡—张枢—张炎[4]。循王之弟一族有张桂见于记载。牟巘《张竹山文稿序》：“菊存婿作《秦张谱》，于忠烈王从子恭庄公四世下，特书竹山。……因相共剧谈，颇及往时中朝群叟、西州同社，所见闻如前日事。为之慨然，且叹其白首滞留之不遇也。几间有文一编，题其上曰《惭稿》。”[5]恭庄公，厉鹗《绝妙好词笺》作“恭简公”：“（张）桂，字惟月，号竹山，循王从子恭简公四世孙，有文曰《惭稿》。”[6]则张桂辈分与循王嫡传五世孙张枢相侔。本节先考察张炎家世家学，作为讨论张炎词集及词论的基础。
一 六世祖以来的勋烈惠泽
张炎家族除五世祖张子厚、四世祖张宗元外，六世祖张俊、曾祖张镃、祖父张濡、父亲张枢史不阙传。家世方面，张镃、张濡、张枢皆承忠烈循王旧勋丕烈，泽惠绵延。家学方面，张濡留传诗作仅存《游大涤山》《湖上别墅》，张镃、张枢显示出较高的理论素养、音乐秉赋与创作才华，所以张炎词论词作受张镃、张枢沾溉尤多。
（一）六世祖张俊
张俊（1086—1154），字伯英。追封循王，谥忠烈。他是南渡护跸功臣，生前身后，颇受朝廷优渥，宠葬无锡（宋属常州府）塘湾山（又名青山），建华藏寺以奉岁祀，后配飨高宗皇帝庙。周麟之《张循王神道碑》载曰：“乃以太傅镇洮、宁武、奉宁军节度使，进封清河郡王……继以郊恩，改靖江、宁武、靖海军。二十一年，上幸第，存劳甚笃，拜太师，子孙各进官加等。二十四年六月以疾闻，上遣中贵人抚问，命国医朝夕诊视。七月二日，薨于正寝，享年六十有九。上震悼，辍视朝三日，追封循王，赐一品礼服，亲奠于赐第，劳恤其孤及宗族，恩各有差。命内侍省押班张去为护丧事，以是年九月十一日，葬于常州无锡县塘湾山。”[7]《无锡县志》（卷三下）：“宋太师张循王墓，在县西三十五里布政乡塘湾山（即青山）也。……官至节度使，封清河郡王，拜太师。薨，年六十九，追封循王，谥忠烈，赐一品礼服。命内侍省押班张去为以绍兴二十四年九月十一日奉敕护葬于是山。绍熙元年，诏配飨高宗皇帝庙。高宗御书‘忠烈张循王神道路碑’额，兵部侍郎周麟之奉敕撰文，吏部尚书贺允中奉敕书墓。墓左建华藏寺，以奉王祀。”[8]又，“华藏寺，在州西青山湾前，面太湖。宋太师循王张俊葬于是，因建浮图以奉岁祀，至今其地号华藏寺。中有云海、惟玉二亭，可望山气。”[9]
理宗朝，绘张循王像于昭勋崇德阁。《咸淳临安志》（卷六）：“昭勋崇德阁，宝庆元年八月建。自赵韩王普至葛文定公邲，合文武勋臣二十有三人绘像其中。理宗皇帝御书扁。”[10]端平二年，增赵福王汝愚，共绘像二十四人。宰相郑清之为昭勋崇德阁作记，媲隆麒麟、凌烟二阁所绘功臣图：“而陛下成之，诞敷隆指，兼举勋德，以章既往而厉方来，眡麒麟、凌烟之绘，溟涬然弟之矣。”[11]循王与高宗的关系也逾越常礼。陆游《德勋庙碑》：“士大夫咸谓其得大臣体，而高宗亦每谓之腹心旧将。又曰：‘从来待卿如家人。’又曰：‘是人与他功臣相去万万。’”[12]张氏府邸中也有高宗御书。张镃《夜坐因观杨伯虎和春字韵诗，偶成五绝，再寄》：“往事追思重惨伤，相从常醉德勋堂。”自注：“高宗御书‘德勋’二字为先君寝堂名。”后移为德勋庙扁：“公之曾孙镃，三世传嫡长，始筑庙于居第之东。庙成，以高宗御书‘德勋’二大字为庙之名。”[13]
张俊护跸以明州（今浙江宁波）之役为首功。周麟之有详载：“及敌人犯江浙，公率众军从上于明州，銮舆御舟师巡永嘉，留公御之。赐亲札曰：‘惟卿忠勇，事朕累年。朕非卿则倡义谁先？卿舍朕则前功俱废。卿宜勠力，共扞敌兵。一战成功，当封王爵。’敌至，公乃扼险为陈，令将士曰：‘若等于此当以死报国家，不用命者斩。’部曲闻之争奋。公亲鼓之，人人殊死斗，敌大奔，杀获数万人。四年正月，敌悉精锐复至。公先以轻舟强弩匿其旁，自高桥纵兵击之。一日数战，敌失利而还。”[14]南宋名臣吴潜为建战功纪念地高桥并附建寺庙。《开庆四明续志》（卷第二）：“高桥，建炎再造。诸将勠力王室，战功凡十有三，而高桥为第一。桥在道傍，至今过者莫不指曰：‘忠烈循王尝鏖虏于斯也！’英风义气，百岁不磨。”[15]又，《高桥寺（循王庙附）》：“高桥成，公于其西作新庙，肖循王像而祠焉。貂冠朱裳，俨然如在，见者起敬。岁时秩祀，著为常典，旌忠义也。”[16]袁桷《赠张玉田》：“将军金甲明如日，勒马桥边清警跸。淮扬彻卫羽书沉，置酒行宫功第一。”即指高桥战功。
《元史》记载，元初，江南释教总统杨琏真伽发掘赵宋在钱塘、绍兴诸陵以及大臣冢墓凡一百零一处，张俊在无锡的墓冢也被掘发。《康熙常州府志》（卷之十九）：“及杨琏真伽发宋诸陵，俊墓亦及焉。”[17]父祖不共戴天之奇耻大辱，在张炎内心投下的创伤阴影，叠现于他的创作中。
（二）曾祖张镃
张镃（1153—1235），字时可，易字功甫（父），号约斋居士，又号南湖[18]。张氏家族自张镃始以五行命名，见于前引牟巘《题西秦张氏世谱后》。江藩《词源后跋》有更具体的说明：“盖以五行相生为世次之名者始于功甫。……功甫之名从金，金生水，水生木，小庵主人之子所以名柽也。……枢字斗南，号云窗，一号寄闲老人，枢与柽名皆从木，是为弟兄行。”[19]张枢、张柽都是张镃孙辈。
宋元史料中有较多关于张镃的记载，张镃广有园囿，极意奢华，交游文人雅士。周密《齐东野语》（卷二十）：“张镃功甫，号约斋，循忠烈王诸孙，能诗，一时名士大夫，莫不交游，其园池、声伎、服玩之丽甲天下。尝于南湖园作驾霄亭于四古松间，以巨铁絙悬之空半而羁之松身。当风月清夜，与客梯登之，飘摇云表，真有挟飞仙、溯紫清之意。”[20]张镃记载了宅第中的湖畔园林以及从游之盛：“余扫轨林扃，不知衰老，节物迁变，花鸟泉石，领会无余。每适意时，相羊小园，殆觉风景与人为一。间引客携觞，或幅巾曳杖，啸歌往来，澹然忘归。因排比十有二月燕游次序，名之曰《四并集》。”[21]史浩《题南湖集十二卷后》：“桂隐林泉在钱塘为最胜，张子卜筑。池台馆宇，门墙道路，凡经行宴息处，悉命以佳名，而各有诗。”[22]姜夔有太簇宫《喜迁莺慢·功父新第落成》写园中兴建超过六朝王谢的功役：“玉珂朱组。又占了、道人林下真趣。窗户新成，青红犹润，双燕为君胥宇。秦淮贵人宅第，问谁记、六朝歌舞。总付与、在柳桥花馆，玲珑深处。居士。闲记取。高卧未成，且种松千树。觅句堂深，写经窗静，他日任听风雨。列仙更教谁做，一院双成俦侣。世间住。且休将鸡犬，云中飞去。”
园池中多有堂轩，以玉照堂梅花最为著名。张镃《玉照堂梅品》：“梅花为天下神奇，而诗人尤所酷好。淳熙岁乙巳，予得曹氏荒圃于南湖之滨，有古梅数十，散漫弗治。爰辍地十亩，移种成列。增取西湖北山别圃江梅，合三百余本，筑堂数间以临之。又挟以两室，东植千叶缃梅，西植红梅，各一二十章，前为轩楹，如堂之数。花时居宿其中，莹洁辉映，夜如珂月，因名曰‘玉照’。复开涧环绕，小舟往来，未始半月，舍去。自是客有游桂隐者，必求观焉。顷亚太保周益公秉钧，予尝造东阁，坐甫定，首顾予曰：‘一棹径穿花十里，满城无此好风光’，人境可见矣！”[23]张镃《满江红·小圃玉照堂赏梅，呈洪景卢内翰》可以互证：“玉照梅开，三百树、香云同色。光摇动、一川银浪，九霄珂月。幸遇勋华时世好，欢娱况是张灯夕。更不邀、名胜赏东风、真堪惜。”史梅溪赠词《醉公子·咏梅寄南湖先生》也有句曰：“想玉照堂前、树三百。雁翅霜轻，凤羽寒深，谁护春色。诗鬓白。总多因、水村携酒，烟墅留屐。更时带、明月同来，与花为表德。”张镃除《南湖集》诗题赋咏的堂轩之外，诗词自注中又多及之。如词作《烛影摇红·灯夕玉照堂梅花正开》自注：“柳塘、花院、现乐，皆家中堂名也。”《菩萨蛮》题序：“碧宇，余家竹堂名也。”《念奴娇》题序：“登齐云楼夜饮双瑞堂。”《玉团儿》题序：“香月堂古桂数十株着花，因赋。”诗作《寄呈尤侍郎二首》（之一）：“篱落寻黄独，檐楹接翠微。”自注：“（翠微）桂隐新葺山堂。”
张镃风花雪月的生活优雅而精致。《张约斋赏心乐事并序》载四季游适，如“正月孟春：岁节家宴，立春日迎春春盘，人日煎饼会，玉照堂赏梅，天街观灯，诸馆赏灯，丛奎阁赏山茶，湖山寻梅，揽月桥看新柳，安闲堂扫雪。二月仲春：现乐堂瑞香，社日社饭，玉照堂西赏缃梅，南湖挑菜，玉照堂东赏红梅，餐霞轩看樱桃花，杏花庄赏杏花，群仙绘幅楼前打球，南湖泛舟，绮互亭赏千叶茶花，马塍看花。”[24]“十二月季冬：绮互亭檀香蜡梅，天街阅市，南湖赏雪，家宴试灯，湖山探梅，花院观兰花，瀛峦胜处赏雪，二十四夜饧果食，玉照堂赏梅，除夜守岁家宴，起建新岁集福功德。”[25]《约斋桂隐百课》则载宅第富丽瑰侈：“西宅：丛奎阁（安奉被赐四朝宸翰），德勋堂（祖庙，以高宗御书二字名），儒闻堂（前堂，用告词字取名），现乐堂（中堂，用朱岩壑语），安闲堂（后堂），绮互亭（有四小轩），瀛峦胜处（东北小堂前后山水），柳堂花院，应铉斋（筮得鼎卦，故名），振藻（取告词中字名），宴颐轩，尚有轩，赏真亭（山水）。”[26]又载园林胜景：“北园：群仙绘幅楼（前后十一间，下临丹桂五六十株，尽见江湖诸山），桂隐（诸处总名今揭楼下），清夏堂（面南临池），玉照堂（梅花四百株），苍寒堂（青松二百株），艳香馆（杂春花二百株），碧宇（修竹十亩），水北书院（对山临溪），界华精舍（梦中得名），抚鹤亭（近松株），芳草亭（临池），味空亭（蜡梅），垂云石（高二丈广十四尺），揽月桥，飞雪桥（在梅林中），蕊珠洞（荼䕷二十五株），芙蓉池（红莲十亩，四面种芙蓉），珍林（杂果小园），涉趣门（总门入松径），安乐泉（竹间井），杏花庄（村酒店），鹊泉（井名）”[27]张炎词中仍有家族园林的破碎记忆。如《南浦·春水》涉及到茂林修竹与碧桃花都与张家园林相关。张镃《旧藏文与可墨竹，未有对者，叔祖阁学以一枝为惠》：“茂林分荫已无穷，更合新诗同不朽。”自注：“茂林，南园亭名。”又，《桃花》：“园翁能好客，折赠小春桃。却为开花少，翻成占格高。来年红烂漫，绕涧碧周遭。”自注：“桂隐、爽涧种桃三百余株。”《霞川》：“方舟卧看花，丹霞二三里。穷眼谢元晖，休言余散绮。”自注：“（爽）涧两岸种桃。”
张镃特爱牡丹，诗有残句“燕子初归曾识面，牡丹未放已知名”，词有《好事近·拥绣堂看天花》：“手种满栏花，瑞露一枝先坼。”自注：“瑞露，紫牡丹新名也。”张镃记录的三月赏心乐事有“斗春堂赏牡丹芍药”“花院赏紫牡丹”“群仙绘幅楼下赏芍药”[28]。周密《齐东野语》（卷二十）记载其最负盛名的牡丹会：“王简卿侍郎尝赴其牡丹会云：‘众宾既集，坐一虚堂，寂无所有。俄问左右云：“香已发未？”答云：“已发。”命卷帘，则异香自内出，郁然满坐。群妓以酒肴丝竹，次第而至。别有名姬十辈，皆衣白，凡首饰衣领皆牡丹。首带照殿红一枝，执板奏歌侑觞，歌罢乐作乃退。复垂帘谈论自如，良久，香起，卷帘如前。别十姬，易服与花而出。大抵簪白花则衣紫，紫花则衣鹅黄，黄花则衣红，如是十杯，衣与花凡十易。所讴者皆前辈牡丹名词。酒竟，歌者、乐者，无虑数百十人，列行送客。烛光香雾，歌吹杂作。客皆恍然如仙游也。”[29]《绘事备考》（卷六）：“（张镃）南园牡丹数千本，品目最贵。花时宴客，穷极奢华。衣香鬓影，舞裙歌扇，观者动心骇目，不知其为人世也。”[30]张镃常有赠送牡丹雅举，杨万里有《谢张功父送牡丹》《张功父送牡丹，续送酴醿，且示酴醿长篇，和以谢之》。张炎词中出现的故家园林如茂林修竹、梅桃、牡丹、桂花、莲荷等往往有深刻的家族记忆。
张镃工书画，《图绘宝鉴》（卷四）谓其“清标雅致，为时闻人。诗酒之余，能画竹石古木，字画亦工”[31]。又精通音律，朱熹记载：“汉卿云：‘张镃约斋亦是张家好子弟。’曰：‘见君举说，其人大晓音律。’因言：‘今日到詹元善处，见其教乐，又以管吹习古诗《二南》《七月》之属，其歌调却只用太常谱。然亦只做得今乐，若古乐必不恁地美。人听他在行在录得谱子。大凡压入音律，只以首尾二字，章首一字是某调，章尾只以某调终之，如《关雎》“关”字合作无射调，结尾亦着作无射声应之；《葛覃》“葛”字合作黄钟调，结尾亦着作黄钟声应之；如《七月流火》三章皆“七”字起，“七”字则是清声调，末亦以清声调结之；如“五月斯螽动股”“二之日凿冰冲冲”，“五”字“二”字皆是浊声，黄钟调，末以浊声结之。’”[32]明确这是比“古乐”更加美听的“今乐”即时调，第五章中“校乐订谱时变新调”中张枢、姜夔、张炎的谱式皆与此相关。
张镃身处张氏家族的鼎盛时期，食客盈门。张镃乐于交往文学名士，略无贵宦气。杨万里《约斋〈南湖集〉序》：“则深目颦蹙，寒肩臞膝，坐于一草堂之下，而其意若在岩壑云月之外者，盖非贵公子也。始恨识之之晚。”[33]又，《张功父画像赞》：“门有珠履，坐有桃李，一何佳公子也。冰茹雪食，雕碎月魄，又何穷诗客也。”[34]戴表元载其韵事：“盖钱塘故多大人长者，叔夏之先世高曾祖父，皆钟鸣鼎食，江湖高才词客，姜夔尧章、孙季蕃花翁之徒，往往出入，馆谷其门。千金之装，列驷之聘，谈笑得之，不以为异。”[35]“渡江兵休久，名家文人，渐渐修还承平馆阁故事。而循王孙张功父使君，以好客闻天下。当是时，遇佳风日，花时月夕，功父必开玉照堂，置酒乐客。其客庐陵杨廷秀、山阴陆务观、浮梁姜尧章之徒以十数。至辄欢饮浩歌，穷昼夜忘去。明日，醉中唱酬诗或乐府词，累累传都下。都下人门抄户诵，以为盛事。”[36]姜夔作为门客，曾编《张循王遗事》，楼钥《跋姜尧章所编张循王遗事》：“尧章慕循王大功，而惜其细行小节人罕知者，矻矻然访问而得此，将以补史氏之遗，其志可嘉也。”[37]惜其久已散佚。
今传张镃《南湖集》十卷是诗词合集，张镃以诗歌成就最高。同出其时的南宋诗人中，尤袤、萧德藻、杨万里、范成大、陆游是学习江西诗派而形成各自风格的著名诗人。张镃诗名与尤、萧、范、陆相侔。词作词学也可圈可点，《玉照堂词》已残：“（张）镃又工于长短句，有《玉照堂词》，选本多见采录，而原本亦久散佚。”[38]他的咏物词大获称赏。《历代诗余》（卷一百十七）引《古今词话》：“花庵词客曰：杨万里极称张功甫之词，《玉照堂词》以种梅得名。如‘光摇动、一川银浪，九霄珂月’是也。周密曰……其‘月洗高梧’一阕乃咏物之入神者。”[39]周密所评是与姜夔同赋蟋蟀即促织的词作，张词调寄《满庭芳》，白石调寄《齐天乐》。徐釚认为张词胜过姜词：“姜白石咏蟋蟀：‘露湿铜铺，苔侵石井，都是曾听伊处。哀音似诉。正思妇无眠，起寻机杼。’又云：‘西窗又吹暗雨。为谁频断续，相和砧杵。’数语刻划亦工。蟋蟀无可言而言听蟋蟀者，正姚铉所谓赋水不当仅言水，而言水之前后左右也。然尚不如张功甫《满庭芳》云（词略）……不惟曼声胜其高调，兼形容处心细如丝，皆姜词之所未发。”[40]
张镃对诗词理论见解独到，他曾为史邦卿《梅溪词》作序：“盖生之作，辞情俱到，织绡泉底，去尘眼中，妥贴轻圆，特其余事。至于夺苕艳于春景，起悲音于商素，有瑰奇警迈、清新闲婉之长，而无訑荡污淫之失。端可以分镳清真，平睨方回，纷纷三变行辈，几不足比数。……生满襟风月，鸾吟凤啸，锵洋乎口吻之际者，皆自漱涤书传中来，况欲大肆其力于五七言。回鞭温韦之涂，掉鞅李杜之域，跻攀风雅一归于正，不于是而止。”[41]据知张炎《词源》“清空”“雅正”等词学范畴渊源有自，而“自漱涤书传中来”，也显示出词体创作的诗学取向。张镃另有笔记《仕学规范》，其中作文作诗理论对张炎词学的影响，下文将有专述，此不赘。
（三）祖父张濡
张濡（？—1276），字子含、一字泽民，号松窗。清代范锴已据宋人奚㵄《秋崖津言》考证张濡为张炎祖父，其文采风流颇能承绪家风，居所也占据西湖园林之胜，并言及张炎为循王六世孙事。见施国祁《张玉田词又说》：“功甫镃后得斗南枢，因作论词诗以志快，第中缺水旁一世，尚未审。故友杨秋室，每与余谈乐府，必及循王五世孙事，率以无书可检，传疑者数十年矣。比友人范白舫自蜀中回，出其所著《揽茝山房漫记》，中引奚㵄《秋崖津言》一则，载张濡子含擩染家学，别出机杼，独自成家。有《湖上松窗别墅》绝句一首：‘弱柳舒眉学远山，四山斜亸绿云鬟。平湖如鉴一回照，西子明妆浓淡间。’……子枢斗南工长短句，李筼房每称之。……既喜濡为镃子，尤喜濡即枢父。玉照、松窗、寄闲、春水，嫡派四传，风流继起。”[42]丁丙亦引《秋崖津言》：“（张）濡字子含，别墅在北新路第二桥，颜曰‘松窗’。中构水亭，四面柽柳数百株，围绕若玦环，下临菡萏一二十顷，三伏销暑，不减禁中翠寒堂也。父功甫，即与史卫王谋诛韩侂胄者……‘子含濡染家学，别出机杼，独自成家。子枢字斗南，工长短句，李筼房每称之’云云，则叔夏为功甫曾孙，斑斑可考矣。功甫为循王曾孙，见史浩《广寿慧云禅寺记》，叔夏之为循王六世孙曾可征矣。袁清容《赠玉田》诗注误谓五世孙，樊榭从而因之，江子屏藩《〈词源〉后跋》力正其讹，初亦不知斗南之父为何名也。偶得所据，走告迈孙，同为抚掌。”[43]江藩跋语曰：“以张氏世系计之，叔夏乃循王之六世孙，袁清容赠玉田诗，称为循王五世孙，误矣。”[44]北新路第二桥就是苏堤第五桥。奚㵄，号秋崖，是张枢、杨缵的音乐同道（详后说），所记可以凭信。
德祐元年（1275），元主遣官员廉希贤、严忠范奉国书来临安说降，途经独松关，张濡时任参议官，部曲误斩来使。德祐二年（1276），元主发兵攻破独松关，随即攻陷临安，宋主出降。此年二月，张濡遭磔刑，家赀抄没归廉希贤家。《宋史·瀛国公本纪》：“张濡部曲害大元行人严忠范于独松关，执廉希贤至临安，重创死。”[45]《元史·廉希贤传》：“至元十二年春，授希贤礼部尚书，佩金虎符，与工部侍郎严忠范、秘书丞柴紫芝持国书使宋。三月丙戌至广德军，独松关守关者不知为使，袭而杀之。张濡以为己功，受赏，知广德军。明年宋亡，获张濡杀之，诏遣使护希贤丧归，后复籍濡家赀付其家。”[46]《钱塘遗事》（卷八）：“丙子二月，廉希贤之子杀张濡，磔之。”[47]丙子，即德祐二年。这是张氏家族几乎灭顶的灾难，也是对张炎生平及人格产生重大影响的政治事件。
（四）父亲张枢
张枢，字斗南，号窗云（周密笔记及词作题序皆作“窗云”，后人或校为“云窗”），又号寄闲。周密《浩然斋雅谈》（卷下）：“（张枢）忠烈循王五世孙也。笔墨萧爽，人物酝藉，善音律。尝度《依声集》百阕，音韵谐美，真承平佳公子也。”[48]张枢承续家风，常聚集名流于西湖家苑圃亭。与周密多有过从。周密《瑞鹤仙》题序：“寄闲结吟台出花柳半空间，远迎双塔，下瞰六桥，标之曰‘湖山绘幅’。霞翁领客落成之。初筵，翁俾余赋词，主宾皆赏音。酒方行，寄闲出家姬侑尊，所歌则余所赋也。调闲婉而辞甚习，若素能之者。坐客惊诧敏妙，为之尽醉。越日过之，则已大书刻之危栋间矣。”《一枝春》题序：“寄闲饮客春窗，促坐款密，酒酣意洽，命清吭歌新制。余因为之沾醉，且调新弄以谢之。”又，同调组词题序：“越一日，寄闲次余前韵，且未能忘情于落花飞絮间，因寓去燕杨姓事以寄意，此少游‘小楼连苑’之词也。余遂戏用张氏故实次韵代答，亦东坡‘锦里先生’之诗乎？”“锦里先生”出自苏轼《张子野年八十五尚闻买妾述古令作诗》，苏轼全用张姓典故，又有“诗人老去莺莺在，公子归来燕燕忙”之句，知张枢曾有杨姓歌姬被遣，故称“去燕”。李彭老有《壶中天·登寄闲吟台》、陈允平有《木兰花慢·和李筼房题张寄闲家圃韵》。张枢作词以擅长音律获誉。张炎《词源·音谱》：“先人晓畅音律，有《寄闲集》，旁缀音谱，刊行于世。每作一词，必使歌者按之，稍有不协，随即改正……《惜花春起早》云‘锁窗深’，‘深’字音不协，改为‘幽’字，又不协，改为‘明’字，歌之始协。”[49]张枢今存词10首，许增迈孙《榆园丛刻》本附录于张炎词集，《词旨》列其11名句。
张炎生活方式与文学创作皆受父亲濡染。戴表元《送张叔夏西游序》：“玉田张叔夏与予初相逢钱塘西湖上，翩翩然飘阿锡之衣，乘纤离之马。于时风神散朗，自以为承平故家贵游少年不翅也。”[50]邓牧曰：“盖其父寄闲先生善词名世，君又得之家庭所传者。”[51]厉鹗《论词绝句》有“羡杀时人唤春水，源流故自寄闲翁”之句。张炎词律也是传承有自。《词源》序曰：“昔在先人侍侧，闻杨守斋、毛敏仲、徐南溪诸公商榷音律，尝知绪余。”[52]杨守斋，名缵，字嗣翁，又号紫霞；毛敏仲，名逊；徐南溪，名理，字天民；都是著名琴师，也是编撰《紫霞琴谱》的参与者。杨守斋周围还有一个精通音律的词人群体，张炎《词源》也有记载：“近代杨守斋精于琴，故深知音律，有《圈法周美成词》。与之游者周草窗、施梅川、徐雪江、奚秋崖、李商隐，每一聚首，必分题赋曲，但守斋持律甚严，一字不苟作，遂有《作词五要》。”[53]其中周密（号草窗）、李彭老（字商隐）与张炎父子皆有交游唱和。奚秋崖，已见前引。《词源》转录杨守斋《作词五要》，作为论词的重要标准。据张炎《踏莎行》中“水落槎枯”[54]，知张枢（木）受其父张濡（水）株连，入元后亦遭不测[55]。
（五）兄弟妻妾与族叔张楧
因为《山中白云词》辑录的基本上是临安沦亡之后的作品，所以承平少年时的生活光景，多是以回忆形式碎片式呈现；又因为祖父遭受磔刑的政治变故，女性家眷被籍没官府的情形在词中也仅能闪烁其辞，然而细加抽绎，隐隐然仍可寻按。
张炎有兄弟，袁桷《送张玉田归杭疏》有“灯火话平生，慰老弟兄之白发”。杨海明先生考证张炜或与其为兄弟行[56]。陈起《江湖后集》诗人小传：“（张）炜，字子昭，杭人。有《芝田小诗》。”[57]张炜，或字伯时，有《抚松寄傲诗集》。张炎《踏莎行·跋伯时弟抚松寄傲诗集》记其事。然而，叔夏之于伯时，伯时应为兄长，张炎似乎有意含糊身份（前引袁桷误以张炎为循王五世孙也是如此，详后说）。祖父受极刑后，张炎兄弟沦为罪囚后裔，四散逋逃。《踏莎行》闪烁其辞地说到家族的重大变故：“水落槎枯，田荒玉碎。夜阑秉烛惊相对。”数句透露出不仅祖辈张濡、父辈张枢遭到不测，伯时（芝田）、叔夏（玉田）兄弟于乱离中四处逋逃，偶然聚首，也是惊惧不安。此词又有句曰：“重逢何处抚孤松，共吟风月西湖醉。”藉此可以确知玉田兄弟宋亡之后皆四散流落，不能聚首于临安故居。张炎词作隐示棠棣之情者不止于此，还常以空床对雨写兄弟间关阻隔，如《月下笛·孤游万竹山中，闲门落叶，愁思黯然，因动黍离之感。时寓甬东积翠山舍》有句曰：“连昌约略无多柳，第一是、难听夜雨。谩惊回凄悄，相看烛影，拥衾谁语。”《台城路·迁居》：“屋破容秋，床空对雨，迷却青门瓜圃。”二词皆用苏轼与苏辙相约兄弟连床听雨、拥衾夜话的典故，见苏辙《会子瞻兄宿逍遥堂二绝序》：“辙幼从子瞻兄读书，未尝一日相舍。既壮，将游宦四方。读韦苏州诗有云：‘宁知风雨夜，复此对床眠。’恻然感之，乃相约早退为闲居之乐。故子瞻始为凤翔幕官，留诗与辙曰：‘夜雨何时听萧瑟。’其后子瞻通守余杭，复移守胶西，而辙滞留于淮阳、济南，不见者七年。熙宁十年二月，始复会于澶濮之间，相从彭城留百余日，时宿于逍遥堂。追感前约，作二小诗：‘逍遥堂后千寻木，长送中宵风雨声。误喜对床寻旧约，不知漂泊在彭城。’‘秋来东阁凉如水，客至山公醉似泥。困卧北窗呼不醒，风吹松竹雨凄凄。’”又以孤雁意象表达兄弟皆在难中，不能互为扶持。著名词作《解连环·孤雁》有“写不成书，只寄得、相思一点”“暮雨相呼，怕蓦地、玉关重见”。张炎另有重九怀思兄弟的词作可以印证这一推断——《新雁过妆楼·乙巳菊日，寓溧阳，闻雁声，因动脊令之感》，菊日，即重阳节。脊令，水鸟。语出《诗·小雅·常棣》：“脊令在原，兄弟急难。”脊令之感，郑玄笺为“犹兄弟之于急难”[58]，后因以喻兄弟友爱，急难相顾。所以，此词的乱离之痛，不止于佳节思亲，遍插茱萸少一人也。另外《永乐大典》卷二千八百零八“梅”字韵载张炎《尾犯·山庵有梅古甚，老僧云：此树近百年矣。余盘礴花下，竟日忘归，因有感于孤山，为赋此调》：“一白受春知。独爱老来，疏瘦偏宜。古月黄昏，许松竹相依。□晕藓、枯槎半折，影浮波、渴龙倒窥。岁华凋谢，水边篱落，雪后忽横枝。百花头上立，且休问、向北开迟。老了何郎，不成便无诗。惟只有、西州倦客，怕说着、西湖旧时。难忘处，放鹤山空人未归。”同条前录张炜《芝田小集》梅诗：“泉石照幽质，冰霜缔深盟。虬枝走枯健，鳞葩缀轻盈。色洁时所妒，香淡诗同清。寥寥孤山下，开谢谁关情。”诗词意有相通，或可辅证张炎、张炜为兄弟行。
旧都临安沦亡时，张炎已经二十九岁（本书引文出现的一岁误差，是因所取虚岁或足岁不同），已有家室自在情理之中。邱鸣皋根据《忆旧游·过故园有感》《长亭怨·旧居有感》，推断张炎妻妾籍没于官府[59]。《忆旧游》下阕最为明显：“空存。断肠草，伴几折眉痕，几点啼痕。镜里芙蓉老，问如今何处，绾绿梳云。怕有旧时归燕，犹自识黄昏。待说与羁愁，遥知路隔杨柳门。”用刘威、崔郊诗意：“遥知杨柳是门处，似隔芙蓉无路通。”“侯门一入深如海，从此萧郎是路人。”《长亭怨》是张炎漂泊十年后、暂归杭州时回忆家族籍没之祸之作：“十年前事，愁千折、心情顿别。露粉风香谁为主，都成消歇。”“恨西风不庇寒蝉，便扫尽、一林残叶。”西风吹尽园池中莲荷柳林，象征自家遭遇的灭顶之灾。杨海明先生据二词推论，张炎妻（或妾）或许还活在人世，或许已死：“两词追写了当年的爱情生活（“和露拨花根”“曾款芳尊”等），又写了抄家逃亡前夕仓皇分手时的凄惨、缠绵景象（“凄咽。晓窗分袂外，同把带鸳亲结”），最后写到人去楼空、物是人非之现实，感情是一波三折，文情是跌宕而顿挫，于中显露出了张炎的深切悲哀。”[60]另如《解语花·吴子云家姬，号爱菊，善歌舞。忽有朝云之感，作此以寄》，由吴家歌姬触发的“朝云之感”，典见《东坡先生年谱》：“（朝云）是为癸卯生，来事先生，方十二云。”[61]结合词中“蕊枝娇小”句，可证词作追念故家遗泽，苦忆没入官府的痴小家妓，也可证成邱先生作出的张炎妻妾籍没于官府的推断。《解语花》又有“海上仙山缥缈。问玉环何事，苦无分晓。旧愁空杳。蓝桥路、深掩半庭斜照。”宋代用蓝桥典往往与姬妾相关，如张先《碧牡丹·晏同叔出姬》：“望极蓝桥，但暮云千里。几重山，几重水。”《解语花》也是忆及或已籍没入官的年幼侍姬，如今已是蓝桥路隔，历久不见其面，梦中身影亦已不分明矣。
另如《蝶恋花·赋艾花》：“巧结分枝粘翠艾。剪剪香痕，细把泥金界。小簇葵榴芳锦隘。红妆人见应须爱。午镜将拈开凤盖。倚醉凝娇，欲戴还慵戴。约臂犹余朱索在。梢头添挂朱符袋。”黄畲误笺“艾花”为艾蒿花[62]。艾蒿花，是植物花卉，此赋咏艾叶粘成的艾虎等端午节序的应景之物，宋朝闺中最重此俗。《东京梦华录》（卷八）：“端午节物，百索、艾花、银样鼓儿、花花巧画扇、香糖果子、粽子、白团、紫苏、菖蒲、木瓜，并皆茸切，以香药相和，用梅红匣子盛裹。自五月一日及端午前一日卖桃、柳、葵花、蒲叶、佛道艾。”[63]《古今事文类聚·前集》（卷九）：“端午以艾为虎形。至有如黑豆大者，或剪彩为小虎，粘艾叶以戴之。（《岁时记》）”[64]艾花还有与葵榴一起簪戴的习俗，陈棣《端午洪积仁召客口占戏柬薛仲藏》：“想簪榴艾泛菖蒲，应召邹枚杂郊贺。”端午又是百炼成镜的日子，故曰“午镜”。《唐国史补》（卷下）：“扬州旧贡江心镜，五月五日扬子江中所铸也。或言中无有百炼者，或至六七十炼则已，易破难成，往往有自鸣者。”[65]凤盖，指绘有凤凰图案的镜奁盖。彩绳系臂、佩符袋也是端午时的闺中风俗。《荆楚岁时记》：“（五月五日）以五彩丝系臂，名曰辟兵，令人不病瘟。又有条达等织组杂物，以相赠遗。”[66]符袋，《梦粱录》（卷三）：“所谓经筒、符袋者，盖因《抱朴子》问辟五兵之道，以五月午日佩赤灵符挂心前，今以钗符佩带，即此意也。”[67]宋词多记此俗。如苏轼《浣溪沙·端午》：“彩线轻缠红玉臂，小符斜挂绿云鬟。”杨无咎《齐天乐·端午》：“衫裁艾虎。更钗袅朱符，臂缠红缕。”张词作为例行节日词，不仅可见南宋时期人家风物之盛，还与李清照《永遇乐》同一感慨：“中州盛日，闺门多暇，记得偏重三五。铺翠冠儿，捻金雪柳，簇戴争济楚。”更有对妻妾的记忆痕迹，是以节日风情写兴亡之感，所以高亮功评价说：“后段纯是赋情，不是赋物。”[68]总体而言，正如杨海明先生所说：“在其对于恋情的回忆中，纠缠着对于故国的萦念；而对于今日孤凄之情的描写中，又交织进遗民生活的伤感。”[69]
张炎与族叔张楧（1260—1325）关系是亲是疏，在张炎研究中存在较大争议。今考张炎浙西之游的行迹，与张楧相关涉（第三章第二节“西游前期的行迹隐踪”有详述）。张楧，字仲实，号菊存，张洤（或作“张济”）之子。王沂《张君仲实行述》：“以泰定二年二月二十四日终于家，年六十六。”[70]据知张楧生于宋理宗景定元年（1260），年少张炎十二岁。张氏家族张枢一脉遭难后，张楧守器承祧，不忘根本，誉望蔚然，奕奕然而有风流气质。陆文圭赞其“风致清远，器宇高朗……落其骄荣，养之以冲和；敛其英华，趋之于平实”[71]。能够克持华阀，不辱家门。牟巘《题西秦张氏世谱后》：“近岁名门华阀，居多凋落，惟张氏克持其世，诗书不坠，是可书。……（忠烈）王字伯英，仲实以楧为名。尝奉父兄之命，复先庙，修家传。又为《世谱》，而叙其首，示不忘本。……张氏本三秦，固当在江北四姓之列。而其勋劳、名位、子孙、文物之盛又如此。”[72]
邱鸣皋先生考证张炎在浙西时曾寓居江阴（古称澄江、芙蓉城。见张炎《木兰花慢·舟中有怀澄江陆起潜昔游》自注：“澄江即江阴。”《摸鱼子·己酉，重登陆起潜皆山楼，正对惠山》自注：“澄江又名芙蓉城。”）、宜兴（义兴、阳羡、荆溪）[73]，投依对象都是张楧。
虽然邱先生的推论受到业师杨海明驳斥[74]，但笔者后文考证或可证明邱说。张楧出任学官并非初心，陆文圭《送张菊存序》：“后数年，客自杭来者谓仲实经明行修，诸生迎入学，师事之，省台贵人籍籍道仲实名字。余私念君人品甚高，志不轻就，殆家贫亲老，将为禄仕计耳。……（仲实）谓余曰：‘吾以斗禄养亲，而吾亲不乐远游，是以不获长在膝下，吾罪大矣。’”[75]戴表元诗题叙述了包括张楧在内的学官群体为稻粱谋的生活窘境：“钱塘故友，皆不免以学正之禄糊口：邓善之得杭、屠存博得婺、白湛渊得太平、仇山村得镇江、张仲实得江阴。”
《永乐大典》录有张仲实《杂诗》《太湖晚泛》诸诗，表现出对遗民困境的认知：出处行藏不能从心所欲的挣扎以及秉持高节、不随众芳凋萎的自我期许。《杂诗》曰：“西州有美人，被服绮与纨。一朝失所托，短褐常不完。朝阳如有知，流光照心肝。去贫岂无策，此道非所安。黄鹄横天翔，万里谅非远。失势鸣向人，稻粱不满眼。岂无高举意，欲去羽毛短。云飞不我顾，怅恨秋风晚。东风吹众芳，浩荡川原春。游子莫不乐，我独回车轮。常恐明月珠，翻受凡目嗔。一时势亦屈，万世斯为伸。”“旭日耀清流，鲂游其无涯。徘徊不忍去，滔滔信如斯。青荷一何多，鼓棹将采之。濯缨适我愿，洗耳真吾师。”“骅骝困盐车，仰首时悲鸣。可以喻我怀，蹙蹙不得行。昔为空中云，今作水上萍。勖哉秉高节，舍此焉求荣。”“美女处空山，容华若为比。馨香随风发，兰蕙为之死。时当青春阑，沉忧泪如水。聘者岂不多，所愿配君子。云兴自东方，上下何所之。终朝不成雨，怅望心依依。鸾鸟铩六翮，翻为群雀欺。有怀不得展，生我将何为。”《太湖晚泛》有句曰：“远山自入青云去，落月相随白水流。几处钓矶曾过眼，已将心事许沙鸥。”
张炎游浙西时，与族叔张楧游踪相继，交游相接，应非偶然。但由于江山易主时家族中发生极为敏感的政治事件，张炎词中对妻妾、兄弟姓名踪迹皆讳莫如深，族叔张楧应也在其列。张炎对于宋朝遗民出为学官的矛盾态度曾见于词作，如《临江仙·怀辰州教授赵学舟》：“如何休寄雁，难写绝交书。”《水调歌头·寄王信父》：“绝交书，招隐操，恶圆箴。世尘空扰，脱巾挂壁且松阴。”依从族叔张楧或也有此微妙心态。
二 曾祖张镃诗歌创作与理论取向
张炎词体创作特别是音律方面受到父亲张枢沾溉，但词学理论的诗学取向方面深受曾祖张镃影响。张镃《仕学规范》四十卷中有十二卷录入本朝作文作诗的批评，而以选录方式体现理论取向是宋人文学笔记的一贯作风。通过张镃的选录，不仅对张炎词学理论能进行较为全面地追本溯源，还能在宋朝诗文创作背景中获得更为深刻透彻的理解。
（一）张镃诗歌创作的理论渊源
南宋诗歌创作未脱江西诗派窠臼。北宋吕本中作《江西诗社宗派图》，并从江西诗学概括出理论精髓为“活法”。其《夏均父集序》：
学诗当识活法。所谓活法者，规矩备具，而能出于规矩之外，变化不测，而亦不背于规矩也。是道也，盖有定法而无定法，无定法而有定法，知是者则可以与语活法矣。谢元晖有言：“好诗流转圆美如弹丸。”此真活法也。近世惟豫章黄公首变前作之弊，而后学者知所趣向，毕精尽知，左规右矩，庶几至于变化不测。[76]
方回认为江西诗祖杜甫创立“活法”，诗宗黄庭坚、陈师道、陈与义发扬光大。前说南宋诗人中，尤袤、萧德藻、范成大、陆游是师从江西诗派而形成独特风格的著名诗人，张镃、姜夔的成就可与四大诗人相抗衡。杨万里《谢张功父送近诗集》有句曰：“近代风骚四诗将，非君摩垒更何人。”（自注：“四人范石湖、尤梁溪、萧千岩、陆放翁。”）其《约斋〈南湖集〉序》：“盖诗之臞又甚于其貌之臞也。大抵祖黄、陈，自徐、苏而下不论也。”[77]《四库全书〈南湖集〉提要》：“真跻诸姜夔之右矣。”[78]杨氏《进退格，寄功父、姜尧章》又曰：“尤萧范陆四诗翁，此后谁当第一功。新拜南湖为上将，更差白石作先锋。”
后来杨万里逐渐代替萧德藻（号千岩老人）名列中兴四大诗人，方回《瀛奎律髓》（卷一）评范成大《鄂州南楼》诗曰：“乾淳间，诗巨擘称尤、杨、范、陆，谓遂初、诚斋、放翁及公也。”[79]其又并举萧德藻为五人，《学诗吟十首》自注：“南渡后诗人，尤延之、萧千岩、杨诚斋、陆放翁，范石湖其最也。”又跋尤袤诗：“中兴以来……言诗必曰尤、杨、范、陆，其先或曰尤、萧，然千岩早世不显，诗刻留湘中，传者少。尤、杨、范、陆特擅名天下。……至阜陵在宥，而四钜公出焉，非以其浑大典正，与中原诸老并欤？”[80]姜夔诗学萧德藻，并得到杨万里赏识。《鹤林玉露》（丙编卷之二）：“姜尧章学诗于萧千岩，琢句精工。有诗云‘夜暗归云绕柁牙，江涵星影雁团沙。行人怅望苏台柳，曾与吴王扫落花’，杨诚斋喜诵之。”[81]张镃则得“活法”正传于杨万里[82]，作诗以胸中万卷相驱遣，而不务工丽。方回《读张功父南湖集（并序）》：“（杜甫）此等诗不丽不工，瘦硬枯劲，一斡万钧。惟山谷、后山、简斋得此活法，又各以其数万卷之心胸气力鼓舞跳荡。……近得其前集二十五卷三千余首，嘉定庚午自序，盖所谓得活法于诚斋者。生长于富贵之门、辇毂之下，而诗不尚丽，亦不务工。……功父尽交一世名彦，诗集可考。然南渡以来精于四六而显者，诗辄凝滞不足观；骈语横于胸中，无活法故也。”[83]并题张氏诗曰：“端能活法参诚叟，更觉豪才类放翁。举似今人谁肯信，元来妙处不全工。镂金组绣同时客，合向南湖立下风。”张镃、杨万里也以此相互激赏。张镃《携杨秘监诗一编登舟，因成二绝》：“今日何曾独自来，船中相伴有诚斋。须知不局诗编里，妙用方能处处皆。”“造化精神无尽期，跳腾踔厉实时追。目前言句知多少，罕有先生活法诗。”杨万里《和张功父梅花十绝句》（之五）：“约斋句子已清圆，更赋梅花分外妍。不饮销金传玉手，却来啮雪耸诗肩。”张镃也颇以此自许。如《杨秘监为余言，初不识谭德称国正，因陆务观书，方知为西蜀名士。继得秘监与国正唱和诗，因次韵呈教》：“亦犹雕琢用功深，自发诗中平淡意。”《杂兴》：“求圆能舍规，鲁男乌可轻。”
杨万里还称赞张镃得晚唐神髓。杨万里《诗话》：“功父云‘断桥斜取路，古寺未关门’，绝似晚唐人。《咏金林禽花》云‘梨花风骨杏花妆’，《黄蔷薇》云‘已从槐借叶，更染菊为裳’，写物之工如此。余归自金陵，功父送末章云：‘何时重来桂隐轩，为我醉倒春风前。看人唤作诗中仙，看人唤作饮中仙。’此诗超然矣。”[84]《四库全书〈南湖集〉提要》：“赵与虤《娱书堂诗话》称其游意风雅，与诚斋、放翁唱和，诗多佳句。……杨万里《诚斋诗话》谓其‘写物之工，绝似晚唐’。……今检《永乐大典》各韵中，收入镃诗尚多。评其格律，大都清新独造，于萧散之中时见隽永之趣。以视嘈杂者流，可谓翛然自远。”[85]这也是中兴诗人创作的共同取向。方回跋尤袤诗曰：“诚斋时出奇峭，放翁善为悲壮，然无一语不天成，公与石湖，冠冕佩玉，度骚媲雅，盖皆胸中贮万卷书，今古流动，是惟无出，出则自然。近世乃有刻削以为新，组织以为丽，怒骂以为豪，谲觚以为怪，苦涩以为清，尘腐以为熟者，是不可与言诗也。”[86]南宋中兴诗人以书卷为底色的自然天成正是以晚唐体匡救过求“浑大典正”江西末流的风格特色。张镃所作不镂金组绣而流于凝滞，无骈语俪辞横亘胸中，诗句清圆，也应作如是观。
（二）《仕学规范》的理论取向
《四库全书〈南湖集〉提要》：“然其诗学则颇为精深。”[87]张镃《仕学规范》共四十卷，其中九卷集中过录当朝诗文批评，诗论占五卷，皆以江西诗学为核心，笔记体基本引而不述，但可以集中代表引录者的观点。其理论取向深得江西诗学而有自得自立的精髓，江西为体，晚唐为用，可以自成阐释体系，是南宋中期江西诗学实践者的有得之见，也体现出这一时期江西兼容晚唐的趋向。主要分为三大方面。（下引《仕学规范》迻录的类书、笔记乃至别集，无论存与不存，为统一体例并且体现张镃的诗学观，引文俱从此书录入。对所引诗话撮要或未尽，必要时或引原文作为参照）
第一方面是诗歌应温柔雅正。张镃所引为黄庭坚的经典论断：“黄鲁直《书王知载朐山杂咏后》云：诗者，人之情性也，非若谏争于廷，忿诟于道，怒邻骂坐之为也。其人忠信笃敬，抱道而居，与时乖迕，遇物悲喜，同床而不察，并世而不闻。情之所不能堪，因发于呻吟调笑之声，胸次释然，而闻者亦有所劝勉。比律吕而可歌，列干羽而可舞，是诗之美也。其发为讪谤侵陵，引颈以承戈，披襟而受矢，以快一朝之忿者，人皆以为诗之祸，是失诗之旨，非诗之过。”[88]又引数家议论作为呼应。如：
《龟山语录》：为文要有温柔敦厚之气，对人主语言及章疏文字，温柔敦厚尤不可无。盖君子之所养，要令暴慢邪僻之气，不设于身体。[89]
《珊瑚钩诗话》：予近作示客云：刺美风化，缓而不迫，谓之风。采摭事物，摛华布体，谓之赋。推明政治，庄语得失，谓之雅。形容盛德，扬励休功，谓之颂。幽忧愤悱，寓之比兴，谓之骚。[90]
节孝先生语：试观《诗》之风、雅、颂，所美所刺，未尝不婉顺而归之于正。[91]
黄山谷、杨龟山都以苏轼为反面例证：“东坡文章妙天下，其短处在好骂，慎勿袭其轨也。”[92]“如子瞻诗，多于讥玩，殊无恻怛爱君之意。”[93]魏庆之所引《龟山语录》表达更为明确：“作诗不知风雅之意，不可以作。诗尚谲谏，唯言之者无罪，闻之者足以戒，乃为有补。而涉于毁谤，闻者怒之，何补之有！观东坡诗只是讥诮朝廷，殊无温柔敦厚之气，以此，人故得而罪之。若是伯淳诗，闻者自然感动。因举伯淳和温公诸人禊饮诗云：‘未须愁日暮，天际乍轻阴。’又泛舟诗云：‘只恐风花一片飞。’何其温厚也。”[94]
第二方面是驱遣胸中万卷，超逸千古，成自家面貌。这是文化臻于极盛、读书风气甚为浓厚的宋朝，文学理论需要解决的重要问题之一。张镃于此尤为究心，其引录夺胎换骨、点铁成金也是黄庭坚的经典议论：“《古今总类诗话》：《冷斋夜话》载鲁直云：诗意无穷，人才有限。以有限之才，追无穷之意，虽少陵、渊明不得工也。然不易其意而造其语，谓之换骨法；规模其意而形容之，谓之夺胎法。”[95]“《南昌文集》：（黄鲁直《与王观复书》云）老杜作诗，退之作文，无一字无来处。盖后人读书少，故谓韩杜自作此语耳。古之能为文章者，真能陶冶万物，虽取古人之陈言入于翰墨，如灵丹一粒，点铁成金也。”[96]
江西诗论对于化腐朽为神奇的“灵丹一点”，又可分为两层。其一，能够自立新意，务去陈言，含不尽之意于言外：
《吕氏童蒙训》：老杜诗云：诗清立意新，最是作诗用力处。盖不可循习陈言，只规摹旧作也。鲁直云：随人作计终后人，又云：文章切忌随人后。此自鲁直见处也。近世人学老杜多矣，左规右矩，不能稍出新意，终成屋下架屋，无所取长。[97]
《古今总类诗话》：六一居士曰：圣俞尝语予，诗家虽率意，而造语亦难。若意新语工，得前人所未道者，斯为善也。必能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然后为至矣。
《宋子京笔记》：文章必自名一家，然后可以传不朽。若体规画圆，准方作矩，终为人之臣仆。古人讥屋下架屋，信然。陆机曰：“谢朝花于已披，启夕秀于未振。”韩愈曰：“惟陈言之务去。”此乃为文之要。[98]
《吕氏童蒙训》：左氏之文，语有尽而意无穷。如“献子辞梗阳人”一段，所谓一唱三叹有遗音者也。[99]
其二，虽然重视字有来历，但用典使事自有原则。一是理解典故的深层含义，熔铸无痕。“《宋文景公杂志》：邢子才尝曰：沈侯文章用事不使人觉，若胸臆语，深以此服之。杜工部作诗类多故实，不似用事者。是皆得作者之奥。”[100]“《名贤诗话》言杜少陵云：作诗用事要如释语水中着盐，饮水乃知盐味。此说诗家秘密藏也。……则善用故事者，如系风捕影，岂有迹耶。”[101]二是用典取意必须有以自立，光景常新。“《四六谈麈》：王岐公在中书最久，生日例有礼物之赐。集中谢表其用事多同，而语不蹈袭。唐李卫公作《文箴》：譬诸日月，虽终古常见，而光景常新。”[102]“《古今总类诗话》：东坡云：诗须要有为而后作，用事当以故为新，以俗为雅。”[103]
第三方面是从书卷悟入，圆美流转，自然天成。略可分为三层。其一，从书卷工夫到涵养自得：
《吕氏童蒙训》：作文必要悟入处，悟入必自工夫中来，非侥幸可得也。如老苏之于文，鲁直之于诗，盖尽此理矣。[104]
《蒲氏漫斋录》：诗涵养得到，自有得处，如化工生物，千花万草，不名一物一态。若模勒前人无自得，只如世间剪裁楮花，见一件样，只做得一件也。[105]
其二，绚烂之极造于平淡：
《三苏文集》：凡文字，少小时须令气象峥嵘，采色绚烂。渐老渐熟，乃造平淡。其实不是平淡，乃绚烂之极也。[106]
《韵语阳秋》：大抵欲造平淡，当自组丽中来，落其华芬，然后可造平淡之境。……今之人多作拙易诗，而自以为平淡，识者未尝不绝倒也。梅圣俞《和晏相》诗云：“因令适性情，稍欲到平淡。苦词未圆熟，刺口剧菱芡。”言到平淡处甚难也。所以《赠杜挺之》诗有“作诗无古今，欲造平淡难”之句。李白云：“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平淡而到天然处，则善矣。[107]
其三，弹丸脱手自然而然：
《石林诗话》：古今论诗者多矣。吾独爱汤惠休称谢灵运为“初日芙蕖”，沈约称王筠为“弹圆（丸）脱手”，两语最当人意。初日芙蕖，非人力所能为，而精彩华妙之意自然见于造化之妙，灵运诸诗可以当此者亦无几。弹圆（丸）脱手，虽是输写便利，动无留碍，然其精圆快速，发之在手，筠亦未能尽也。[108]
江昱谓《词源》“议论精到，诚度世之金针，但止二十余则，为卷十数
而已”[109]，殊不知《仕学规范》的诗文理论正是《词源》诗学取向的源头活水与延伸端口，面对《词源》以及绍续之篇《词旨》片言只语的评点，读者或茫昧难见其义；但如果与《仕学规范》对接，其理论内蕴却不期然而然地在“以宋论宋”的语境中被激活，从而可以获得切中肯綮的体悟。上引《仕学规范》三方面理论，在第四章还将有详细阐述，而《仕学规范》中法度规范，如炼意、炼格、炼句、炼字，锤炼警策，句眼字要响，句中无闲字等则在第五章中还有引述论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