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英王(一)

应硕刚病倒,执意照常回京,无非是实现对姜棠的诺言——九月二十二日送她到阅友堂,好让她亲眼目睹发售《况太守断案传奇》的盛况。

那一点怄气,因他舍不得倒掉她亲手熬的一锅粥和拖着病体回京而云消雾散,被难以忘怀而取代。

“姜棠,我好不容易来杭州一趟,没能查案,也没游山玩水,比没来还亏。眼瞅着要回京了,我空手回去不像话。这有一袋银子,劳烦你跑一趟,帮我买些上好绸缎送我娘、嫂嫂、妹妹们,另外多买些西湖龙井。若还有银钱剩,什么稀奇玩意你看着买。”

这不是什么好差事,姜棠怕买得不合适,央着李赫一同坐马车去。

李赫和姜棠同坐一辆马车出去买东西,忒不合适了!应硕嘴唇发干,有气无力地说:“天都黑了,除了酒楼和客栈,其他铺子早已打了烊。你俩去了也是白跑一趟,都给我坐下歇着。”

话音刚落,驿丁叩了三下门,轻声问道:“应侍郎,有人送了一封信给您,劳驾您开开门,小的送给您过目。”

何人来信?

没等应硕递眼色,姜棠已麻利地打开了房门,取了信,打了赏,重新关上门,再呈给他过目。

剥了烫金火漆,应硕拿出明黄色信纸,纸上压有许多凸起的英字。

普天之下,能用明黄色并英字的人,唯有皇帝的胞弟——英王祁麟。因皇帝非常疼爱英王,特许他不必像其他王爷一样出京去往封地当藩王,在京城造了一座英王府,可随意出入皇宫。

李赫也瞧出端倪,“应侍郎,英王在京城吃香的喝辣的,怎么往你这儿递信?再有什么急事,有吴尚书扛着。莫非英王也来了钱塘县?可是,我日日看邸报,也不曾看过英王出巡的消息,难道是个假英王?”

“敢假冒英王糊弄刑部侍郎,那可是杀头的大罪!”姜棠接了话,又想到邹厚家补交贡茶便是英王授意,到底是英王坐镇京城远程指挥,还是真的亲临杭州府了?

应硕不置可否,认真阅信。

应侍郎:

本王与你有要事相谈,明早巳正于本王私船上会晤,不见不散。

落款一个麟字。

素闻英王写得一手好章草,笔走龙蛇,很有大家风范,定是亲笔手写。应硕视线紧锁于信纸上,目光炯炯,若有所思。

李赫起身,一边偷瞄一边读。

姜棠听完,顿感讶异:“应侍郎,英王邀您去他私船上谈事,说明他也走京杭大运河回京?天底下怎么有这么凑巧的事?”

李赫故意显摆道:“姜棠,这你就有所不知了。当今圣上非常倚重英王,一些不便跟文武百官交代的皇家秘事,一概交由英王出京处理。想来这回英王来杭,也是奉了密诏当钦差大臣的。”

“英王来杭所为何事?”姜棠追问。

李赫对具体的朝堂政事不太了解,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听三人叽叽喳喳的议论,应硕心如明镜。英王命茶农补交贡茶,他插手了,但交上去的西湖龙井贡茶叶是足斤足两的,哪怕英王看不惯他插手,也不会把这事搬到台面上说,否则他会当面质问英王。为别的事,他身正不怕影子斜,没什么好怕的。

“你们别妄自揣测英王用意,早点洗洗睡。”应硕命道。

洗洗睡……一个受了三十大板坐立难安,一个突发重疾刚刚好转,仅剩被打二十大板的李赫能自由行走。姜棠手指一勾,“李赫,跟我去打水。”

门一开,驿丞恭敬地垂手候着。

姜棠也拿捏不准他是故意偷听还是碰巧来的,面带笑意问:“驿丞大人,您有何贵干?”

“姜姑娘,明儿一早,应侍郎和您们刑部人员的箱笼细软,一律由钱塘驿丁送往渡口。届时,还请姜姑娘别自个儿雇了马车走,免得下官不好跟王爷交代。”

姜棠顺势一想,张口即问:“驿丞大人,您的意思是我们刑部四人坐王爷的船一同回京?”

“姜姑娘冰雪聪明,一猜即中,王爷正有此意。”

先是送信,再派驿丞传话,明早还有驿丁帮忙运箱笼细软,英王想得如此周到,究竟是出于好意捎他们一程,还是唱一出请君入瓮的大戏?

姜棠拿捏不准,又不好拂了英王面子,行了福礼,打算将驿丞支开,便道:“驿丞大人,以应侍郎为首的三人受伤程度不一,不能去浴房沐浴,我一介女流又不好近身伺候,还请驿丞大人安排人手打水进房。”

“此事不消姜姑娘吩咐,下官也会办的。”

言罢,驿丞告退。

姜棠往房里瞧,多盏烛火将他们三个人的脸照得清清楚楚,应硕仍是那般波澜不惊的样子静卧在床,李赫和朱益群则面面相觑,不知搭英王的船回京是福是祸。

忐忑了一夜,四人出了房门,便有驿丁挑运箱笼细软并那些坛坛罐罐。原有四辆马车等候,应硕担心四人各上马车会遭人算计,叫驿丁将其中一辆马车的长凳撤下,搬上竹床,垫上厚厚的絮褥,四人一起坐着去往渡口。

一到渡口,宽阔的江面一望无际,岸边摆着一溜精美的画舫,无一不是雕龙画凤,遍涂黄漆,连檐下挂的灯笼上的画作无一不是栩栩如生。船上全插着“英”字黄旗,迎风招展,气势磅礴。

姜棠第一次看皇室贵胄出行这么大排场,便开始数画舫只数:“一、二、三、四……二十一、二十二!”

“二十二艘这么精美华丽的画舫,比公主出降排场还大!”饶是李赫见多识广也惊呆了,不免猜测:“应侍郎,您说这么大阵仗,会不会当今圣上也在船上,和英王一起微服私访呢?”

虽说有内阁为首的文武百官和内廷司礼监为君分忧,实际上重要军国大事还是被皇帝独揽大权。有时,皇帝有了新宠借故一天不上朝,谏官就能用上蹿下跳骂皇帝昏君,皇帝真出京那么久,谏官早追出京城跪求圣上回京主持大局。况且,皇帝乃九五之君,万金之躯,出行得成千上万人为其保驾护航,会提早命令各地建行宫,征用劳役,劳民伤财。

作为正三品大官,应硕没听到任何皇帝出巡的风声,便摇头道:“不可能。”

这时,一位宦官走来,身穿紫色团花圆领袍,手执拂尘,肤白细腻,下巴干净得没见一丁点胡子茬,朝应硕施礼,再用尖细的声音道:“奴才裘炳,奉王爷之名来替应侍郎和三位刑部能人安置。”

裘炳一向是寸步不离地跟着英王,朝中不少文武大臣都给他几分薄面。应硕也不例外,含笑回话:“有劳裘公公了。”

剩下三人皆拱手道谢。

裘炳一扬拂尘,便有穿着绿色花纹的小厮们来领三人走,并搬运东西。目送一行人远去,他再道:“应侍郎,咱家给您另置了一桌席面,待您吃饱喝足,见王爷的时辰刚刚好。”

应硕被带到离中心画舫最近的一艘船上,舱内低脚长桌上摆着四五十道色香味俱全的菜肴,裘炳双膝跪地,“奴才给应侍郎布菜。”

这是不是一场鸿门宴?应硕神色自若,席地而坐,如打坐一般盘好腿。他端起珐琅黄底红花的茶杯,茶色碧绿,沉在杯底的茶叶长而尖,碧透水润。他闭眼轻嗅,用手扇了扇,茶香扑鼻,“好一杯西湖龙井茶。”

裘炳正用银筷子为刑部侍郎布菜,怕右手大袖沾了油盐,不疾不徐地用左手拢着,笑答:“应侍郎实乃品茶高手,此茶确为西湖龙井,是今年新进的贡茶。”

“应某区区一个刑部侍郎,何德何能喝得上贡茶?快撤了去,不可僭越了。”应硕佯装惊慌失措的模样。

裘炳笑道:“应侍郎,您是王爷请来的贵客,不喝贡茶,难道用陈茶碎末来招待您?没有这样待客的道理。”

“多谢王爷一番好意,只是应某不敢僭越。”不光西湖龙井喝不得,就连珐琅茶杯也是御窑厂出产的贡瓷,应硕毕恭毕敬地将茶杯端到一旁,“这么好的茶和茶杯,没的打破了,还是放远点为宜。”

裘炳早就听说刑部侍郎意气风发判案一流,没到而立之年已经是三品大官,日后升为刑部尚书甚至入主内阁也都是有可能的。先前几次只是打个照面,顶多是点头之交,今儿是正儿八经第一次打交道,这么年轻就老成持重,没有一点恃才傲物的傲气,他多少有点失望——因为这样的人很难抓到把柄。

“应侍郎不喝茶,奴才也不好勉强。这些菜肴,有圣上赐给王爷江南御厨做的,也有京城厨子做的。奴才不晓得应侍郎喜欢吃什么,什么都夹了一些,您喜欢吃的,奴才再添些。”

在京吃豆汁焦圈是雷打不动的老习惯,来杭州府这么些日子,应硕入乡随俗,有什么吃什么。他低头吃菜,慢慢咀嚼,发现看似寻常的菜肴风味十足,想来做法内有乾坤。他不惯吃得那么奢靡,吃了几口便食不下咽,搁了筷子。

“应侍郎,可是饭菜不合胃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