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西南的秋天才像个秋天。没有往年秋日里三两天一场的淅淅沥沥几日不停的细雨,没有整天低垂的浓浓淡淡捉摸不定的云层,秋阳高照,把个满岗满坝满山满川星罗的青枞、香樟和柿子树叶晒出一片片北方才能常见的红色秋景。十几辆坦克和装甲运兵车,贴着以急行军速度推进的步兵长龙隆隆滚进,把一溜尘土和隆隆轰鸣,留在沿河蜿蜒的土路上空,给这本就异样的秋景里,注入了一股让人骚动的燥热。一场规模不小的陆军演习开幕了。
集团军甲种A师一团团长范英明站在一辆运兵车上,在左右两个中尉的簇拥下,在剧烈的颠簸中稳稳地向前运动。他伸出戴了白手套的右手朝路边一指,装甲运兵车一个急停斜到路边,碾出的尘土呛得几个躲闪不及的步兵剧烈地咳起来。范英明掏出怀表看看时间,眯着眼盯了一会儿斜挂在桉树腰间的太阳,这一看,他刚毅的国字脸上,几颗青春痘样的红疙瘩就分外醒目了。略知这次演习成因的中级指挥官,看到范英明的青春痘梅开二度,多半会暗笑他在这次演习中过于处心积虑了。稍有点头脑的人都知道,在一场满编甲种师围歼乙种师一个加强团的常规演习中,主攻团团长根本用不着急个火烧火燎,该得的一切,以闲庭信步般的态度,也如囊中取物。这场演习的成因与A师第八任师长、现军区第一副司令方英达年底退居二线大有瓜葛,范英明作为方英达的三女婿,又被指定为主攻部队指挥官,严令自己的三个营比原计划提前八小时进入总攻位置,在别人看来就多少有点费解了。向来以稳重在集团军中层军官中闻名的范英明突然冒进起来,其实有难言之隐。他和方怡的婚姻实际上在一年前已走到了尽头,脸上的红疙瘩并不是为演习心急上火的产物,而是一个过惯了印板式夫妻生活的青壮男人,停了一年性生活的生理反应。眼下,范英明还顾不得考虑这次独断会出现哪些副作用,想的只是能在这次事先就导演好的常规演习中,充分表现出他作为一个陆军团长的价值。这种价值只能在适度犯规中才能表现出来。既然已经决定在演习结束后和方怡离婚,那就不能在这次演习中循规蹈矩当木偶,日后也不用再背搭上方家战车又赖一程的黑锅了。
范英明扭头看看停在装甲车后面的一串摩托,仔细辨认一下路那边急行军的步兵,用力拍了右边那个中尉,大声命令道:“李铁,你去前面通知焦参谋长和唐龙,指挥所四点钟以前,必须能投入使用。我在这里等等三营。”转过身又喊:“再快一点,快一点。”
特务连连长李铁跳下装甲车,把骑在摩托上的一个中士朝下一拉,待范英明话音落下,已蹿出十几米。
唐龙是A师的作战参谋,在陆军学院读书时已经有军事论文在报刊上发表,恃才傲物自然是难免的,年近三十尚在副营、上尉的官衔上行走,又难免要经常收获些怀才不遇。这种收获一多,嘴就没了遮拦,演习方案一公布,他忍不住说了句“这像是小孩过家家”,黄兴安师长听到汇报后,就打发他来一团体会一下是不是过家家了。唐龙到一团后,仍不屑参与这种演习中,加上与团参谋长焦守志有些私交,成了一个优哉游哉动口不动手的君子。用一套理论说服焦守志把一团指挥所设在路旁一农家的新居,免了睡帐篷之苦,又能借机向即将来一团协助通信工作的女朋友讨个好之后,唐龙就叼着烟卷四处闲逛起来。来到路边,看着步兵们汗水湿透的后背,冷笑够了,忍不住喊道:“加油,加油,一昼夜推进一百四十里,应该发个奖牌!”
李铁在摩托上做个特技动作,摩托前轮腾空,绕着唐龙旋了大半圈。
唐龙躲闪着骂道:“混账!能这么开车吗?你这个范团长的大警卫员,胆敢把首长扔下不管,也不怕‘蓝军’搞个擒贼擒王。”
李铁龇牙一笑,“我哪敢!首长命令,指挥所三点半以前必须能启用。”抬头看看正在农家房顶架天线的通信兵,认真说道:“唐龙,指挥所设在民房里,这怕是你的鬼主意吧?你又犯规了!”
唐龙淡淡说道:“人家房主盛情相邀,总不能不顾军民鱼水情吧。当年红军路过这里、后来解放军来剿匪,都把这一家当指挥所用。犯什么规?”
李铁不怀好意笑笑,“恐怕是你那龙体金贵,想少受些风餐露宿之苦吧。”
唐龙道:“主要是为范团长的身体考虑,你没看这两天他的美丽痘一天一个样,叫寒气一逼,恐怕会生病。谁都能病得,范团长可病不得,主角一病,戏就没法唱了。”
李铁左右张望一下,“积点口德吧!你以后说这种话,可要看看场合,部队这林子也是啥鸟都有。”
唐龙又掏了烟点上,仰脸吐几个烟圈,自言自语地说:“我这话对事不对人。我只是不明白范英明这样优秀的人,怎么会对这种游戏乐此不疲。这种演习的弊端,范英明看不出来?想不到他还搞急行军突进,太不可思议了。”
李铁道:“演习计划不是你们作战、训练部门搞的?你是作战参谋,这计划怕也浸有阁下的心血吧?”
“你太抬举我了。”唐龙指指车流和人流,“大白天进行这种没有空中掩护的突进,我可没那么大的胆让战士们送死。今天这能见度,飞行员在四十公里开外,用肉眼也能看清是怎么回事,可计划上就是让C师等着挨打。玩沙盘,这也是学前班的内容。拍成纪录片,唬唬外行是可以的。用到实战,就会血流成河。”他摇摇头接道:“三天后演习圆满结束,便皆大欢喜了,该升的升,该留的留。我可是要走了。”
李铁道:“走走走,说两年了吧?还是再等等吧。”
“是金子放哪里都会发光。”唐龙夸张地吐一口痰,“啊——呸!若是这样还用淘金吗?行将而立,等不得了。我可……”
话说一半停住了,只听脆生生的女高音由远而近,唱的是电影《上甘岭》的插曲。
A师通信站分队长邱洁如站在敞篷北京吉普副司机的位置上动情地唱着,乌黑的秀发随风飘着,手里的钢盔向步兵挥着,后排三个女战士东倒西歪成各种姿势笑着,一车异性的青春气息,拽得男兵们目光打着电闪,行军速度车前慢车后快,队伍在吉普附近拥成一团。
唐龙站在路边,咬着嘴唇听一会儿,看着这动人的情景由远而近,终于忍不住,黑着脸吼道:“唱什么唱,看什么看!这是演习,不是拉练。”
吉普车刹在唐龙面前,邱洁如红着脸跳下车,戴上钢盔,狠狠剜了唐龙一眼,对几个战士说:“你们快去调试机器,别叫因为我们,让这些大首长们当了蓝军的俘虏。”说罢,一个人径直走向一片橘林。
李铁做个鬼脸,推了唐龙一把,朝邱洁如的背影指了指。
唐龙跟了过去,偷看一眼邱洁如的怒容,嬉皮笑脸说:“本来在路边接你,看那些战士直眉瞪眼的胆子太大,没注意会伤你的面子,今后一定改正。”
邱洁如仍不理唐龙,步子却慢了。
唐龙又讨好说:“不是也赔罪了,消消气。你看这个指挥所怎么样?为了怕你再睡帐篷,才选了这个地方,当然打的是擦边球。女主人一听有女兵来,把卧室都整理好了。”
邱洁如这才嗔怪地看了唐龙一眼,伸手夺了唐龙的烟,朝地上一扔一踩,“阳奉阴违,这是今天的第几支了?电话里你不是说这次演习本是一场戏,不必投入,不必认真吗?想不到你的醋劲挺大。”抿嘴咬唇低了一下头,再抬起来就换了灿烂的笑,“书上说,吃醋的男人才算在爱情中,你及格了。”
唐龙跟着邱洁如走出橘林,并没发现范英明的装甲车已朝指挥所这边开来,追两步问道:“咱俩的事和我转业的事,你爸是如何指示的?这才是头等大事。”
邱洁如顽皮地一笑,“你既要熊掌又要鱼,事情不好办了。我爸说了,邱家的女儿只能嫁给有出息的军官。”
唐龙搓着手道:“曾经当过兵还不够吗?你走慢点,咱谈的是个人军事机密。你没对你爸说我这两年小试牛刀,在证券市场上的赫赫战绩?晚走一年,咱们这小家至少损失三十万。”
邱洁如看够了唐龙的焦急,自信地说:“我要嫁谁,我爸怕拦不住。这件事你就别发愁了。我爸说,你要拿出三个能说服他的必须离开部队的理由,他就帮你脱军装。”
唐龙大喜,掰着指头说:“第一,我今年二十九,才是个副营职参谋,你爸二十九岁,飞行团团长已经干得不耐烦了;第二,我对A师这种现状十分悲观,个别优秀的人,无法改变它,说严重一点,在这里等待,等啥怕都像是等戈多。就拿这次演习来说,各种人的内在驱动力,剖析出来让人心寒。恐怕团以上的干部思维的基础都是一个:今年十二月二十五号,方英达副司令就到退休线了。”
范英明这时已经走到唐龙身后,站下了。邱洁如突然发现了范英明,一时也没反应,呆呆的目光越过唐龙的肩头,盯着那张在钢盔的阴影里越发显得成熟阴郁的国字脸。
唐龙继续说着:“一个萝卜一个坑,军区第一副司令,近几任都由这个集团军军长升任,大家都在琢磨方英达下野后的事。于是,这种演习在九十年代中后期也能搞起来。目的呢,是让方副司令高兴。我分在总部的同学告诉我,这次军委扩大会,就是下决心走科技强军、质量建军这步棋的。弄不好,这回马屁要拍在马腿上了。”
范英明忍不住接道:“上尉同志,你的分析可算是入木三分,不过还不够细。”转过身冷冷地看着唐龙,见唐龙一脸尴尬低了头,僵硬地笑笑,接着说:“有一点你可能是对的,如果严格按计划演习,方副司令肯定不高兴。谢谢你帮我下了这个决心。”扭头喊道:“李铁!”
李铁跑步过来,“到”字像打个旱天雷。
范英明道:“你去通知三营,天黑前向左前漂移五公里。”再转身盯着唐龙看,“唐参谋,你到一团是协助工作而不是指导演习,不知我记错没有?”
唐龙仰头立正答道:“演习期间,唐龙无条件服从一团首长指挥。”
范英明绕着唐龙转半圈,“那你的位置就是作战参谋,而不是现行体制和作战计划的评论员。我问你,把指挥所设在民宅,是谁的决定,有什么必然的理由?”
团参谋长焦守志走几步答道:“是我决定的。”
唐龙进入了正常状态,立正说道:“是我向焦参谋长建议的。这幢民宅的位置,正对着前面的山口,山口那边是师演习指挥部,中间无山丘阻隔,便于上下通信联络。再一点,利用民居伪装,还能增加指挥所的隐蔽性。”
范英明真的左右前后走动着看,看过后不再纠缠这事,返回来又问:“蓝军现在的态势如何?”
唐龙有些倨傲地答道:“通过侦察,可以判定蓝军在严格按照演习的战役部署行动,没有任何像你今天的诸多灵活机动,正在A师的扇形包围中,作束手待毙状。”
范英明道:“如果这是战争而不是演习,如果你是我方最高指挥官,你现在会如何做?”
唐龙淡淡答道:“趁敌在该地区立足未稳,倾全部主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聚歼之。”
范英明点点头道:“你是一个优秀的作战参谋,就按你说的办。你电报师指挥部,称一团已做好一切战役准备,建议提前十六个小时发起总攻,如二团三团尚未到达指定位置,一团拟单独发起一轮攻击,以增加这次演习的对抗强度。”
唐龙呆呆地望着范英明,没做反应。范英明是想改变一下这次演习的性质,这是唐龙没想到的。
范英明疑惑地看看唐龙,“是我的命令没说清吗?按李铁的办事效率,三营现在已开始行动了。唐参谋,这可能是不拍到马腿上的唯一办法,你去起草电报吧。”说罢,朝装甲车走去。
邱洁如感叹道:“当团长就这么凶啊,不是凶,是一种味儿。阿龙,你身上还少这点东西。”唐龙歪头斜了邱洁如一眼,没说话。
焦守志慌忙追上范英明,谨慎地提醒道:“老范,这么做是不是有点过呀?”
范英明望着渐渐大起来的太阳,轻叹一句:“都在说我是这次演习的最大受益者,我不争辩,我只想证明我不是一个受人摆布的木偶。何况这只是一个建议,一个基本上无望被采纳的建议,谈不上过不过。”
焦守志又道:“老范,近来你脾气有点大,唐龙是个人才,又是师里派下来的,涵养也不错。”
范英明笑道:“你也会拐弯抹角了。人才倒是个人才,这种浮躁而有才的年轻人,捧着捧着就捧成赵括了,将来只会纸上谈兵。我的越位只是以一个团长的名分给一个师作战参谋一点难堪,恐有急于当师长的嫌疑。我知道人言可畏,有时也顾不了它了。”
一团的请示电由机要参谋先交到A师政委刘东旭手里,此时,师长黄兴安正在一面墙的地形图前聚精会神研究战场两军态势。本来,像A师这种甲种师,两年前已装备有先进的自动化指挥系统,但因这个系统在全军区师一级单位独此一家,唱不起对手戏,加上师、团级主官已习惯地图作业,这个系统一直没能被充分利用。黄兴安学了简单的操作后,觉得用计算机指挥没有用地图来得简便且有味道,加上用这个系统指挥作战,还需要学会或懂得几个专业的基本知识,便没再重视这个指挥系统。他不止一次表示对毛泽东靠地图指挥打出一个铁桶江山的无限钦佩,并由此多次强调要发挥人的主观能动性和人定胜天的传统思想。一师之长的行动,潜移默化地影响着A师各级指挥官的战争观念。这次常规演习,A师那个计算机指挥系统都在各驻地闲置着,各级指挥所挂的仍是大大小小的地图。演习按导演部的部署有条不紊地进行着,黄兴安便终日待在作战室,面对巨大的地形图,追思那些叱咤风云的人物曾经创造的战争奇观。在A师师长的位置上已稳稳当当熬过了三年,眼下又遇到方英达副司令退居二线的节骨眼上,黄兴安知道稳妥是上上之策。在他看来,只要这次演习不出事故,他走进军一级领导班子,只是个时间问题。
师政委刘东旭读了电报,脸上浮出演习开始以来从未有过的兴奋。由军区宣传部副部长升任A师政委只有半年多,尚未赶上一次军事演习。在政治机关待了二十余年,老成谨慎的性格养成了七八分,这次兼了“红军”政委一职,刚进入角色,他就有了扑面而来的舞台感,心里也怀疑过这种演习的效果,但没露出丝毫,生怕让人感到自己的外行身份。眼和脑子这几天一刻也没闲着,看多了想多了,怀疑也聚多了,多得几次都要喷薄出来。一见范英明的电报,刘东旭立即判断出这是对这种演习效果怀疑的另一种表达,心理上已与范英明坐到一条板凳上了。
刘东旭伸出手指弹一下电报,向黄兴安走去,边走边说:“黄师长,一团来电,请示提前发起总攻,我看这个想法不错,水无常形,兵无常法嘛。”
黄兴安接过电报仔细看了一遍,用红铅笔在“一团拟单独完成”下面重重画了一道,抬起头笑着说:“刘政委,你在军区机关,常观摩大的演习吧?”
刘东旭用手扶扶眼镜脚,也笑着说:“很少,观摩过几回,也是外行看热闹。这件事当然是由你来定夺,只是范团长想的也有几分道理,似乎不该一口回绝吧?”
黄兴安爽朗地笑出声来,“刘政委,刘政委,你我正班长副班长副班长正班长在政治军事上合作大半年了,你还不知道我这个人?打仗要死人,这演习组织得不好也要死人。这种演习的目的是检验甲种师的基本功扎不扎实,像范英明想的这样,不和蓝军打个招呼就冲上去,不打烂几百个头才怪呢。”
刘东旭似不甘心,脱口说道:“这一次不是实弹演习,估计不会出乱子。”
黄兴安又用铅笔朝纸上点点,“这一点也没估计错。范英明也没说大话,一团冲上去,也能把常少乐的一团硬吞掉。不和蓝军打招呼,我敢和你打个赌,一个加强营今晚拉上去,也能把蓝军解决了。”
刘东旭有点吃惊,“不行吧?这次C师配属我们演习的是一个加强团,演习前一段不过损失两个半连,一个加强营怕啃不动吧?”
黄兴安又指着刘东旭大笑起来,“这是演习!你说的是战争。你站在蓝军立场上一想,不是早当俘虏早安生吗?你要是看见常少乐在军部为争当一次红军发的那个脾气,你就知道我说的一个加强营已经是优势兵力了。”
刘东旭有些天真地问:“你说蓝军就不做一点抵抗了?要是这样,演习的意义在哪里?”
黄兴安认真解释说:“如果是团与团之间战术对抗,蓝军也会拼命的。这次演习目的实际上是检验我们师的战役作战能力,C师完全是配角,说白了,就是我们的靶子,炮轰枪打,选择权在我们。他们不过是能活动的靶子而已。”
刘东旭又拿起范英明的电报看看,说:“我有些明白了,范团长这么做就改变了演习的目的,检验的就是一团的战役作战能力。”
黄兴安一擂桌子,严肃地说:“对,这就是问题的关键。范英明总是等不及,当了主攻团团长还不满意,就想过头了。当然,只动个一团就解决了问题,你我更该高兴。可我们事后怎么向简团长、王团长交待?他们的几千人不变成拉练了吗?就这么一个梨儿,只有分吃了才好。再说,这样做,日后常少乐见我们,还不恨得要生吞活剥?我们一个师吃掉他一个团,他认栽,要是一个团吃掉他一个团呢?这就过分了。”
刘东旭苦笑一下,“军事上我还得好好学习。是我糊涂,没弄清演习其实和象棋一样,要‘车走直路炮翻山,马走日子象走田’。范英明这么做是不懂马别腿不能走,所以该提醒他。”
黄兴安一拍巴掌道:“刘政委,你能这样想就好了。范团长的积极性还是值得表扬的。方副司令要来视察这次演习,这种机会不多了,小范想好好表现表现,也是可以理解的嘛。老刘,你看是不是这样给一团回电:按原定方案继续演习。你们的方案是积极的,已报导演部供参考。”
刘东旭说:“可以吧。不过,换成真正的战争,那就是有两个导演部了,吃掉人家一个团,谈何容易!”
黄兴安友好地说道:“老刘,我也从来没把你当外人,你这些话在这儿说在这儿了。方副司令年底就到站了,A师是他的老部队,他做过第八任师长。说句心里话,这种演习的确弊大于利,它的前提是猫抓老鼠,无法体现战争的剧烈对抗性。可这是军部造的计划,又报军区批准过的,我们只能执行。好在我们扮的是猫。方副司令去北京开会前,还打电话说要来观摩观摩。这种时候,可不敢添乱。老师长一贯表现你说的兵无常势,说来就来,脾气又坏,人要到点了,就更不好揣摩。”
刘东旭听了黄兴安的分析,也感觉到事情有点棘手,来A师半年,只是在开会时和范英明见见面,谈不上有什么深交,对范英明发这样一份请示电的用意也不敢妄下断语了,如果范英明真是想独吞这颗梨子,演习结束后,可就有数不清的思想政治工作等他去做了。沉默了一会儿,他突然说:“老黄,你在这儿坐镇足够了,我到部队去看看,强调一下群众纪律,别让咱这游戏搅得四邻不安。”
“周到,周到。”黄兴安站起来说,“我会和你保持热线联系。要是方副司令来视察,你可要及时赶回。这样的方式见首长,机会不多了。”他走过去亲热地拍拍刘东旭的肩。
A师一团在演习第二阶段开始以来的异常行动,早就引起导演部成员、A师参谋长高军谊的高度重视。这个陕北黄土高坡之子年龄已处副师的危险高龄区,如一年内到不了正师位置,这辈子恐怕无法圆将军梦了。高军谊这个靠实干在A师一步一个脚印成长起来的敦实的红脸汉子,一身的精明完全被体形掩藏了,唯独一双小而细长的眼睛能泄露他内心的真实消息:对未来更加辉煌尚有希冀,更多的则是志得意满的温和了。范英明带一团搞急行军式突进,高军谊佯装不知,但接到一团的请示电,那就得表明自己的态度了,因为一团借演习搞强度训练不涉及一团以外人员的利益,而提出提前进攻,就会带来混乱。这却是高军谊不希望看到的。
看见C师一团参谋长出了导演部,高军谊走过去,压低了嗓子对集团军作训处长、演习导演部副主任赵中荣说:“范英明摆出的架势像是要逞英雄,这事导演部得管一管,不能过分偏向一团。”
长得白净微胖的上校赵中荣一身的精明能干在举手投足中都会绵绵泄出,鼻梁上架的小巧的金丝边眼镜不是近视镜更不是老花镜,它的作用在于掩饰主人眼睛里隐现的可能会伤害到别人的锋芒。知道用两片平光水晶石改变些许形象,证明赵中荣是那种对自己、对环境都了如指掌的早慧的人。
赵中荣极快地眨几次眼睛,平和地说:“这事能管吗?你的位置又特别,管了更不好。”
高军谊忙问:“你这是啥意思?”
赵中荣耷拉着眼皮道:“老高,别忘了我是西安人,一个省的人,脑子都差别不大。我就不信你看不出来集团军下一步的变化。陈军长接方副司令的班,没跑。董参谋长还有几个月才能从国防大学回来,总部来过渡的金参谋长就回京了。二十八年来,除了方副司令直接由A师师长直升军长,其他的军长都由参谋长接任。金回北京,那是为董腾位置。”
高军谊打断道:“你别拐弯了。”
赵中荣说:“老高,这里也没旁人,我也想说点心里话。我这正团到年底也满三年了,也该动动。你说我动到哪里好呢?”弯子绕得更大了。
高军谊道:“集团军那么大,你老弟又是陈军长的得力助手,自然是全军最好的位置。”
赵中荣低头想了一下,“你觉得刘东旭这个人好不好相处?”说得像是更不着边际了。
高军谊道:“挺好的一个人,来A师半年,和常委一班人都挺合得来。我把你嫂子她们的户口办到C市,有的人几年抓住这个小辫不松手,到刘东旭才把这事按下去了。”
赵中荣冷笑道:“A师如今是黄师长的A师,刘东旭这样聪明的人,自然懂得眼下在A师如何当政委;充分尊重黄兴安,黄到军参谋长的位置上,以后遇到刘东旭的个人问题,当然会开一路绿灯。你现在就欠了刘东旭的一份情,等你当了师长,A师就成了刘东旭的A师了。”
高军谊没想到赵中荣打了半晌飘忽派太极拳,还能在最后一指头点在他的腰眼上,下意识地扭头看看敞开的门,索性装作小学生的样子问道:“你说这种可能还存在?我今年已经四十六了。”
赵中荣道:“A师的光荣历史你比我更了解,你大概不会不知道,自一九五五年以来,A师的师长也都由师参谋长接任吧?到时候,上有刘东旭压你,如果参谋长也不和你合作,这师长可就不好干了。”
高军谊也不遮掩了,“这次演习,实际上是为范英明接我的位置铺路的,你在军机关比我更明白。我这一辈子能有今天,也知足了。将军?祖坟上也没冒那股烟,想到那一步,非得上边有人不可。我兢兢业业当师长,范英明想往前走,总不能把我一脚踢开吧?不瞒你说,我只会走这种笨棋。方副司令退了二线,范英明说不定能坐火箭上。谁不知道他一直把范当儿看!”
赵中荣吃了一惊,不由得重新打量了高军谊一番,啧啧叹道:“老高,今天才算听到了你的真心话,想得深呢。问题是黄师长只比你大三岁零四个半月,董参谋长怕是要在军长的位置上干到退休的。黄兴安一旦当了军参谋长,想升正军,还得想别的办法。所以,你的出路只能是以成绩调出集团军。常少乐今年五十三,后年到站。弄不好,你恐怕只能去接他的位置。为什么这样说呢?因为总不能让你挡住范英明的道吧?防止这种结果,只能避免范当师参谋长。”
高军谊还没这样考虑过,听得心里有点发虚,叹口气说道:“你肯到A师吗?我巴不得你能来。可范英明能答应吗?就说这次演习,这导演部不过是衬托范英明的叶子。谋事在人,成事在天,知足吧。”
赵中荣站起来走一圈,“老高,难得我们这样投缘。你要是认命了,也不会对范英明提前进入一线这样敏感。人家能组织这样大规模的演习,咱也该好好利用利用这件事。我看不用管范英明出不出风头,你只用让简凡的二团磨磨洋工,我只用煽得C师一团打疯了,范英明就会付出惨重代价,一个团外加一个摩步加强连想吃掉C师一个团,可能吗?”
高军谊像打量一个陌生人一样,盯着赵中荣死看一会儿,像是已经经不起这个计划的诱惑,颤着嗓音说:“这倒是个好办法,可能把范英明怎么样?”
赵中荣得意地笑了,“如果范英明不再是方英达的女婿,得罪了他又怎么样?一个团长还能把师长、参谋长掀翻吗?”
高军谊眼睛一亮,“你快说说是怎么回事,消息可靠不可靠。”
赵中荣说:“范英明要算是个血性汉子,总不能对戴绿帽子的事沉默吧?三小姐方怡恐怕早红杏出墙了,要不然,根本不可能在几年内,坐上台湾独资有上亿资产的大公司总经理的宝座。也就是说,方怡下一步就要成为台湾大资本家的儿媳了。我小姨妹的小姑子是C市白云幼儿园的老师,说方怡几次去接她那瘸了腿的儿子,都是昌达公司董事长亲自开的车……”
陆军学院战役教研室主任、军区演习观察组副组长朱海鹏上校走进来时,赵中荣正在谈范英明和方怡的关系。身高一米八〇、长相和身材一点也不沾土腥气的农民之子朱海鹏十年前也是A师响当当的少壮派风云人物,二十五岁就在《军事学术》和《军事研究》上发表引起军区和总部首长关注的长篇论文,在一个师的影响力,差不多等同于五级地震。五级地震没有破坏力,却能让所有的人都能感觉到它发生了、存在着。一个在十年前就鼓吹中国军队向西方学习的连级军官,在做派上也有些西化,被人善意地略带点讽刺和幽默地在背后讥称为小巴顿,那是自然而然的事。当然,谁也没去细想朱海鹏和巴顿有什么本质的区别,比如朱海鹏肯定不会因为鞭打士兵遭解职,比如朱海鹏绝对不会因为发现士兵的床板和蚊帐间镶贴一张印着丰乳肥臀只穿比基尼泳装的风骚女人画而大发雷霆。更多的时候,朱海鹏体现出的是中国式的温和和中庸。当年,范英明先他一步当了A师一团一营营长,就丝毫没有影响到朱海鹏和范英明间的惺惺相惜的友谊。他们两人间的关系变得微妙、充盈着类似敌意的味道,完全是因为方英达三女儿方怡的介入。如再深究,责任就该由方英达来负,因为那时他只有一个女儿了,却让方怡在范英明和朱海鹏之间自由自在选一个做丈夫。这个决定很不合方英达的个性,很优柔寡断,原因恐怕是他也分不出范、朱二人的高下,把矛盾踢给了女儿。方怡那时正在开始品味男性魅力的年龄,自然有一手握熊掌一手抓鱼的些许贪婪,使这项择婿工程拖了一年,且有无限期拖延下去的危险。方英达这才要求女儿在一个月内作出决断。方怡嫁给了范英明,朱海鹏只能在A师扮演一个情场失意的悲剧角色。当那时在A师当师长的陈皓若告诉方英达,朱海鹏很快娶了家乡镇卫生院的一个小护士后,方英达决定改变一下朱海鹏的环境,弥补因为自己的犹豫不决带给朱海鹏的伤害。于是,朱海鹏才在A师上下的视野里淡出。谁都不明白,事情的真相是朱海鹏那时正面临忠孝不能双全的困难。作为独生子,在父亲突然病倒、丧失了劳动力后,是不能全心全意追求爱情的完善的。因此,方怡最终选择范英明给朱海鹏带来的打击就是有限的。小护士田梅兰卓越的表现,很快让朱海鹏心满意足。这些年朱海鹏在田梅兰的强有力的支持下,把自己的军事理论家的形象塑造得已须眉毕现了。一年前,因为田梅兰在一次车祸中长眠不醒,朱海鹏的生活倾斜了,他不得不花很大的精力考虑母亲和女儿的未来。加上他的人生理想绝不是只当个军事理论教官,而成为叱咤风云大将军的可能又并不存在,朱海鹏最近已在考虑脱军装的事。因为以他在部队拿的微薄的薪水,无法让他尽到为人子、为人父的双重责任。
因为和范英明、方怡有过一段桃红色的关系,赵中荣的话就像细针一样尖利,字字入了朱海鹏的耳。一时间,朱海鹏僵住了,当了一会儿密谈的偷听者。当他从那些字里行间品出赵中荣别有一番意味时,他感到了这个场面的尴尬,急中生智重重地咳一声,搭讪道:“很对不起,听到了末尾两句,这件事我也听说了。真的是世事难料哇。我想打个电话。”
赵中荣见有台阶,顺着下来了,开玩笑道:“海鹏兄,你不想和三小姐试试破镜重圆?当年,听说你也是热门人选呀。”
朱海鹏笑道:“那百年的事了,休提起。”
赵中荣朝门口走去,“老高,你别听他口是心非,咱们回避一下,让海鹏兄先在三小姐那里挂个号。绿机子可接地方线。”
高军谊哦哦着站起来也走了。
朱海鹏扬手道:“别别,下边有情况报来,我咋办?”
赵中荣扭头笑道:“陈军长回军部等方副司令,演习按部就班,这会儿不会有重要情况。你放心挂你的号。”
朱海鹏早就看清楚这次演习是个人利益驱动的结果,赵中荣和高军谊的密谈再次证明了他的这种判断。和平太久了,军人这个职业已经变成一种纯粹谋生的手段了。既然是谋生,个人利益就成了最主要的目的。随观察组来到演习区后,朱海鹏从导演部所带设备上,也看出了演习与军队的整体利益毫无关联,不然的话,一场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中后期的演习,绝对不会只带七八十年代的落伍的装备。心境变坏后,他甚至忘了自己还想借这次演习闹出点大响动的雄心,也没和C师常少乐师长通话,站着发了一阵呆。
正在这时,绿色电话机铃响了。朱海鹏拿起话筒一听,那边自报是黄兴安。
朱海鹏说:“赵副主任刚出去,我叫他去。”
黄兴安亲热地说:“是海鹏主任吧?”
朱海鹏面露惊讶,“黄师长,你怎么听出是我?没记错的话,我们已经四年多没见了。”
黄兴安道:“你的声音隔十年八年也忘不了哇。这次你来观摩A师的战役演习,可一定要在方副司令那里多美言。虽然你走了多年,我可一直是把你当A师的虎将看待呢。”
朱海鹏忍不住哼一声,“这种演习,多年不搞了,一搞就是一篇锦绣文章,用不着锦上添花。再说,我一个小小教研室主任,也没有资格对这种演习评头论足。”
黄兴安像是根本没听出朱海鹏话中带刺,依然十分亲近地说:“老弟太谦虚了。全区谁不知道在作战和训练上,你能当方副司令一半的家?我打电话不为别的,只是想问一下方副司令从北京回来没有,要是回来了,我们也好先做个准备。”
朱海鹏听得心里有了气,眼珠子转转,咬咬嘴唇说:“黄师长,这次我来观摩,虽是方副司令点的名,但观察组就有四个人,我的评价影响力有限。方副司令怕是已经回来了,听说陈军长已经去接他了。他的方式向来很别致,我猜他肯定要直接来演习现场。这可是他任上最后一次视察演习了。”
黄兴安声音有点变,“谢谢你的情报,我一定好好安排,让老首长看个满意。”
朱海鹏本要放下话筒,像是意犹未尽,又即兴说道:“部队点验过没有?”
黄兴安忙问道:“你是不是知道了老首长的意图了?”
朱海鹏随口道:“方副司令是真打过仗,要退下来了,我想他肯定不会放过感受一下枪林弹雨的机会。要是点验得不仔细,空爆弹中混上个把真家伙,这个……我只是猜的,不过他真要去一线,你们也可以拦嘛。”
黄兴安放下话筒,看着地图的眼睛发直了。方英达要做的事,集团军可没一个人能拦得住。从驻地开拔前,师里已经组织过一次点验。可演习已进行近一周,人员来往不断,会不会又出现新的事故隐患呢?近几年的官兵关系也大不如前了,还是谨慎一些好。他喊来一个参谋道:“给各团发个命令,今晚八点以前,部队再组织一次点验,严格查找事故隐患。”
朱海鹏和黄兴安通了电话,很疲惫的样子出了导演部指挥室,喊了正在和军区训练部部长、演习观察组组长童爱国说话的赵中荣:“赵导演,平安无事,再贻误战机,本人不负责。中间黄师长问方副司令行踪,我讲了陈军长正接他来战区视察。消息没传走样吧?”
赵中荣开玩笑说:“看你蔫得像个软茄子,怕是没候补上吧?”说笑着,和高军谊一起进了指挥室。
朱海鹏朝窗外望去,只见一辆越野吉普正朝这边开来,转身对童爱国说:“童大部长,对我区第一主力师这次战役演习感受如何?”
童爱国大校意味深长地笑笑:“站在训练部长的角度看,我相当满意。一团的整体素质,放在全军也是超一流的,一天一夜推进近七十公里,速度是二战后期巴顿军团推进速度的近五倍,比俄军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平均日推进速度高出十公里,可以和美军比一比了。”
朱海鹏问:“站在作战部长的位置看呢?”
童爱国道:“我现在是训练部长,而不是作战部长。”
朱海鹏伸手捣了童爱国一拳,“少耍滑头。以你的眼力,会看不出这是耗资百万而百无一用的花拳绣腿,可你竟大笔一挥批了这样一个计划。大道理不讲了,拿这一百万,可以使一个甲种团实现指挥自动化。”
童爱国委屈道:“我的大理论家,你可别冤枉了好人。自从我当了训练部长,训练费可是一分钱也没打过这种水漂。这次演习费用,军区没拿一个子儿,A师出大头,军里出小头,请我们来捧个场,我们敢不来吗?再说呢,人家这个计划是先送军区白副参谋长画圈的,白少将画了圈,童大校敢不画吗?”
朱海鹏冷笑一声,“一个师拿六七十万做这种官样文章,就不心疼?这要多少个战士养几年猪种几年菜呀!说白了,不就是想让方副司令退二线前高兴一下吗?我看未必。你也该给方副司令提前汇报汇报。不说了,看来我是迂腐透了。”
童爱国摇头说:“可怕的是促成这场演习的原因根本无法找出来。我也不是表白自己,几个节骨眼,我都想越级向方副司令反映,每次他都不在。这也是天意吧。”
一个精精干干的中尉走进来,面对朱海鹏和童爱国敬个礼,把一个纸条递给朱海鹏道:“朱主任,常师长说如果方便的话,务必请你今晚去一下。”
朱海鹏展开纸条,探头过来的童爱国已念了出来:“‘猫头鹰的眼睁开了。’这是什么意思?”
朱海鹏登时精神焕发,收起纸条,神秘地说:“这也是天意。这支部队总还有敢舍身家性命求发展的人。如果不是看到这种希望,这身军装我一天也不愿穿了。组长同志,请你批准我到C师‘前指’走一趟。”
童爱国说:“你是观察组副组长,你本来就有权到处观察观察。看你的样子,像是吃了兴奋剂。你要干什么,能告诉我吗?”
朱海鹏伤感地说:“不是我信不过你,这事你知道太早没好处。我是想让这一百万演习费花得值得。具体你就别问了。很可能这是我在军队的最后一次亮相。赵连长,咱们走。”
童爱国等朱海鹏跑到北京213跟前,忙追过去喊道:“海鹏,你说最后一次是什么意思?”
朱海鹏探头说道:“这件事如果砸了,明年咱们就是军民鱼水关系了。”
吉普猛地蹿了出去。
C师师长常少乐就在附近的树林里等朱海鹏。
常少乐一上车就说:“我要拉你去喝几盅,这两百多万投进去,我可是压上了身家性命。”
朱海鹏接道:“还有一个职业军人的沉浮。”
常少乐捅了朱海鹏一肘子,“哪壶不开你提哪壶,五十三岁的正师,只有沉没有浮。”
朱海鹏用钦佩的目光看着常少乐,“要是有识才的,只会让你浮出来。这一周看到的、听到的,太让我失望了。我就想,你们能压上身家性命,把两百万投进去,我也该压上身家性命,让这两百多万在合适的时候放出光来。”
常少乐笑道:“这两年没你这个忘年交不停地打气,我可撑不下来。不服高科技是不行,我一看那玩意儿,整个蒙了,黄兴安的整个部署真清楚得跟照片一样。”
朱海鹏说:“这场演习真是时候。如果我的判断没错,方副司令可能会喜欢看这个节目。”
常少乐问道:“是什么节目,你能说说吗?”
朱海鹏道:“这要看A师配合得怎么样了。没想到江月蓉用十几天就把它调试出来了。”
常少乐笑道:“C师若能打个翻身仗,你和江小姐都是大恩人。我呢,也替你做点工作,已经打探出来她如今是一个人带着女儿过。你们俩现在还是江总、朱主任这样叫,彬彬有礼。我想当个红娘,促你们两家合一堆过,用这方法还你们的情。你看行不?”
朱海鹏说:“你这才叫哪壶不开提哪壶!大战在即,提说这种事。实话对你说吧,我早就判断出她是单身女人了,她恐怕也猜得出我也是光棍一条。叫江总、朱主任,只是还没捅破那层窗户纸。你想用当红娘还情,太便宜你了。”
常少乐挠头笑道:“我的眼拙,第一回你带她来,我看你像是第三者插足。你们认识小一年了,真的就没谈家长里短?”
朱海鹏道:“谈,只谈各自的女儿。”
这个时候,方英达乘坐的直升机徐徐降落在集团军军部礼堂外的一片草坪上。陈皓若军长等人已早早迎在那里。
方英达结实魁梧的身体踏上几个战士飞快抬过去的台阶,仰起刚毅、坚韧的泛着高原红一样的脸,眯着炯炯有神的大眼看看在蓝天上飘动的一群群绵羊一样的云朵;一头雪亮的白发像一面生命之旗,随风飘扬;两道半黑半白的浓眉,使方英达更添几分通常讲的仙风道骨般的神韵。他的脸色红得有点不正常,透出的信息只能读作疾病或过度的疲倦。他慢慢走下四五级台阶,中间略作停顿,两眉蹙了蹙,面部肌肉紊乱地跳跳,像是在忍受巨大的痛苦。不过,他一直挺拔地走着,点头向站立一排的下属致意。突然,他的右腿一顿,身子向右一歪,右手下意识地捂住了右腹。一个上尉一个箭步过去扶住了方英达。
方英达慢慢扭头,威严地盯住上尉,慢慢说道:“我自己不会走路吗?”
上尉讪讪地松了手,闪在一边。这突然的变故,使平素的寒暄无法进行了。陈皓若少将只好跟着方英达走。当陈皓若发现方英达没有走向草坪外停放的奥迪轿车,而是朝礼堂走时,不得不开口说话了:“方副司令,你从北京飞回C市,又直接从机场飞到这里,四个小时了,还是先到招待所休息休息吧。”
方英达脚步没停,脸微微偏向陈皓若说:“不是赶着看你们这场演习吗?先把演习方案拿来我看看。给我泡杯热茶来。”
几个参谋干事飞快地跑走了。方英达刚在礼堂落座,一个漂亮的女战士就跑步过来把茶杯摆在一把椅子上,因为慌张,茶杯盖子掉到了地板上,一声清脆的叮当,像定身咒语一样,把大厅的人都定在原地。
方英达弯腰捡起没了提手珠的杯盖,笑着说:“小鬼,没关系,你还是个列兵嘛,要学会沉着,错就少了。你们都坐呀,站着干吗?”
只有陈皓若挨着方英达侧身坐下了,其他的校官尉官都站着。女兵早流了眼泪。
方英达和蔼地笑笑,“小鬼,哭鼻子可不好,已经是列兵了嘛。”
女兵呜的一声,掩面朝门外跑去。
一个中尉追几步,喊道:“回来!”
方英达摆摆手说:“蛮有个性,像我家小三小时候,你们不要为难她。”
方英达的随行秘书梁平一见方英达有了笑脸,自己坐下来,招呼道:“坐下吧,坐下吧,又不是没位子。”
方英达呷口茶水,朝沙发上一仰说:“形势逼人呀。这次会正式确定了科技强军、质量建军的发展方针。陈军长,这次演习,都有哪些新鲜的内容?”
陈皓若还没回答,参谋已将演习方案送到方英达手里。方英达仔仔细细看了前两页,后面便不耐烦了,脸色越来越阴沉,最后把演习方案重重地拍在椅子上,侧过脸盯住陈皓若看。陈皓若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
方英达也站了起来,淡淡地说一句:“陈军长,你们的闲钱不少嘛。”迈步向外走,“还是看看演习情况再评价吧。毛主席说,没有调查研究,就没有发言权。这话是绝对真理。陈军长,你和我一起去吧。或许这种演习也有了新东西,这几年A师的装备也算说得过去了,前年配了自动化指挥系统,三个月前战场微波监视系统也下发了,用这种办法演练一下也好。”
陈皓若下着台阶说:“吃完饭再去吧,你也该休息休息。总攻时间是明早八点,你在军部歇一晚也来得及。”
方英达径直走向飞机:“晚饭到军‘前指’吃。”
陈皓若硬着头皮跟了过去。方英达的期望显然与演习的实际情况相差太远。事到如今,演习已进入单行道,无法改变了。陈皓若怎么也想不到,乙种师C师正准备刮起一场风暴。
常少乐、朱海鹏下了车,不由得被眼前的迷人景象吸引住。指挥所右侧本是一片低矮的香樟林,偏有几棵高大挺拔的银杏玉立在香樟群中。银杏树下,江月蓉身穿一套白色套装,慢慢在银杏树下行走,不时伫立树下,仰脸凝望高高的树冠。此情此景,朱海鹏一下就想起了法国风景派画家柯罗的那幅著名的风景画《蒙特芳丹的回忆》,正在想眼前这幅景色和名画有哪些不同,腰眼处被人捅了一下。
常少乐推朱海鹏一把,压低嗓子说:“眼看着是在怀春嘛,这时候进攻,事半功倍。”
朱海鹏红了脸,咬牙说道:“这是怀旧,你懂不懂?回忆往事。”
常少乐正要说什么,看见江月蓉已发现了他们,正朝他们走来,忙拉了朱海鹏一把,迎上前去。走近了,朱海鹏才发现江月蓉出浴后的成熟少妇的美不可抗拒。一头湿漉漉的长发披散在线条优雅的身体上,随着身体的起伏,像在演奏着迷人的乐曲;满脸熟透了的桃红,在饱满的胸部的衬托下,更是显得鲜艳欲滴。火红的夕阳挤过树缝,照得人怦然心动。
朱海鹏生涩地笑着,多少有点失态地搓着手,略带口吃地说:“江,江总,没想到是你。我还没见你穿过便服。”
江月蓉大大方方看着两个男人说:“一次性调试成功,任务算完成了。我只带了一身军装,这几天脏得像个泥猴。常师长,你的战士可真好,在这种条件下,竟烧了十来盆热水让我洗澡,这才换了衣裳。这不算违反战时纪律吧?”
常少乐哈哈笑道:“你天天这样到我的士兵面前走一走,C师的战斗力能长百分之三十,犯什么纪律?”
朱海鹏接道:“江总给你们师开通一只天眼,你那个长百分之三十,太保守了。”
江月蓉摆摆手说:“总设计师还没验收,这样评价太早了点吧。”
常少乐说道:“我们的时间很充裕,你们一个总设计师一个总工程师先单独谈谈,我去炊事班看看能不能喝二两庆功酒。”
常少乐走后,朱海鹏和江月蓉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找不到一句话,又像是所有的话都已多余,僵在那里,僵得有点尴尬了。
江月蓉终于说:“你真相信我有这本事?”
朱海鹏说:“坚信不疑。”
江月蓉抿抿嘴说:“总算没让你失望。”
朱海鹏说:“放眼全区,你我肯定是最佳组合。”像是觉得这话说得有点双关,便顾左右言他说:“你该回去看看小银燕了。”
江月蓉说:“你还是去验收验收吧。”
两人一起向临时搭建的指挥所走。夕阳把两个和谐的剪影在高低不平的红土地上画了一遍又一遍。
这是一个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的现代化指挥中心,一块两米见方的大液晶显示屏占据了最突出的位置,作战地图已被挤到门后的墙壁上,表达着与历史丝丝缕缕的联系。蓝军司令、C师一团团长楚天舒,正在指挥操作员输入A师各部的番号。显示屏上,一个蓝圆圈被半个红圆圈紧紧包围着,仔细一看,这个半圆红线中间断裂出两三厘米长的间隙。
楚天舒道:“不可能是显示屏出问题了吧?”
朱海鹏走近了仔细看看:“不会。为了证明这套战场微波显示系统一次调试成功,我违反一次演习纪律吧。那断裂的一段,正是A师一团和二团间的结合部。范英明这次一反常态,像是准备用一个团就吃掉你们,自然是走得快。”
楚天舒惊叫一声:“天嘞!那可是宽四五公里的无人区呀!”
朱海鹏右手托着下巴,来回踱着步,像是在思考,又像是在下什么决心。
常少乐进门一见朱海鹏的样子,不由得问道:“是不是我高兴得太早了?”
朱海鹏猛地抬起头,冷峻的目光直射楚天舒的眼睛,十分严肃地说:“天舒兄,如果这是战争,你又拥有了这些技术,你是等明早和敌人正面决战呀,还是采取其他行动?”
楚天舒很干脆地回答:“留两个连与敌一线部队保持接触,主力趁夜黑从结合部插入敌后,待强敌阵形紊乱后,依靠这个宝贝,集中优势兵力,各个击破。”
朱海鹏接道:“我们的战场自动指挥系统还没成网,主力突然消失于无形就是大胜。”话锋一转,“这场演习的成因,用不着我说你也明白。你想不想通过我们的努力,彻底改变这次演习的性质?”
楚天舒有些悲愤地说:“这种指定的败军之将,我连续干了三年了。你千万不要说出这要负什么责的话,说了,那就是你朱海鹏错看了我。你、江总和C师七千将士的心血总该流到有用的地方。你说咋办,事后我楚天舒一人担了。”
朱海鹏疾走两步,朝楚天舒的胸部捣了一拳,“机会千载难逢,你我就一起共荣辱、同进退吧。如果没人明白我们的用意,今年我俩一起脱军装。”
常少乐有点发急了,走几步说道:“你们把我这个师长放在什么位置上?要牺牲,也要先牺牲我这个老家伙。海鹏,反正我是要到线的人,方老爷子早把我打入另册了,一口破罐子,能听个响,我也满足了。你不一样,是局外人,犯不着冒这个险。再说,方副司令对你……”
朱海鹏粗暴地打断常少乐:“这是蓝军司令和演习观察组副组长在实行‘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方针。你来蓝军指挥所只是接江总离开战区,这些事你根本就不知道。”他盯着常少乐的眼睛看看,语气缓和了一些道:“C师这个局面,缺楚天舒缺朱海鹏可以,唯独不能缺常少乐。再说,我不离开部队,家里的难题也无法解决。C师的自动化指挥系统还没完善,常少乐不当师长,这几年大家的心血都将付之东流。保存了你,我就是脱了军装,不是还可以做C师的编外工程师吗?”说得几个硬汉眼里都闪动着泪光。
常少乐忘情地扑过去和朱海鹏紧紧拥抱,然后紧握着朱海鹏的手说:“海鹏,你比我强,有大局观,知道取舍,是帅才呀!”
朱海鹏真诚地说:“在C师搞三年试点,所得可受用终身。七千将士可以勒紧裤带搞高科技,我有什么不可以牺牲呢?”
常少乐爽朗地笑起来,直笑得瘦长的身体飘飘晃晃,松开手击了朱海鹏一掌,“咱们别再相互吹捧了。我听你的,日后只说来接大功臣江月蓉。可我总该知道你咋部署的吧?”
江月蓉见几个男人心情过于沉重,善解人意地开玩笑道:“不就是没按演习计划亦步亦趋木偶样走吗?用得着弄得跟上刑场一样?少了谁,这地球不照样转?”
三个男人都笑了起来。
朱海鹏充满感激地看了江月蓉一眼,转身对楚天舒说:“先令一线部队主力向A师一、二团结合部集结。为保证万无一失,你要亲自带部队趁夜黑插过去,越快越好,时间由你掌握。”
楚天舒说:“计划是明天早上八点红军发起战役第二阶段,后半夜行动似乎更安全。”
朱海鹏道:“你考虑得很对。我估计方副司令今天肯定会赶到A师,范英明也不是吃素的人,迟了怕生变,还是前半夜行动吧。你带部队插过去后,这套设备还是连夜运回师里好,这指挥所的条件太简陋了,仪器又太娇贵。”
常少乐接道:“是呀是呀。二百多万,这样一场演习就报销了,不值。楚团长,你既然冲过去了,还是要瞅准机会拣几个软柿子吃吃,要不事后人家误认为我们执行的是逃跑主义路线。”
朱海鹏打趣道:“常师长,狐狸尾巴露出来了吧?这一着要是正好打在七寸上,可真够黄兴安他们喝一壶了。姜还是老的辣呀。”
常少乐彻底露了真性情,“对你们这种真人,我也不说假话。常少乐这么做,确实也存了点私心。我在A师参谋长的位置上去国防大学,心里野得很,想着读了黄埔军校,以后就上了高速公路了。谁知一回来,参谋长变成了黄兴安,我变成副师长了,主管后勤。那时觉悟不高,闹点小情绪,一闹就长个小辫子。人家一抓就把我从甲种师抓到了乙种师。颓废了三年,遇到你朱海鹏,觉悟才慢慢提高了。不说这些了。黄兴安明天喝一壶,咱们今晚先喝一壶。走,喝酒去,算为你们壮行。”
朱海鹏说:“楚团长,给我留一辆装甲车,明天我去会会范英明。我明你暗,咱把这出戏唱精彩点。”
傍黑,晚霞映红了半边天空。
范英明看见刘东旭出现在一团,就知道这次演习只能演规定之内的节目了,心就灰了下来。心一灰,脸色就不好看了。
刘东旭阅人太多,马上笑呵呵地说:“我可不是来督战的,是来学习的。”
范英明忙把刘东旭迎进指挥所。
唐龙拿一张电报跑步过来报告:“黄师长急电。”
范英明皱着眉头说:“念!”
唐龙读道:“方副司令即将到达‘师指’,你团为什么迟迟不报点验结果?悉,方副司令对演习有看法,可能要到一线视察,更需认真对待。如刘政委在你团,请他留下指导下一步行动。”
刘东旭接过电报再看一遍,笑着说:“我这个婆婆好伺候,你们按你们的计划行动,出了问题我负责。”
范英明见刘东旭把话说到这种程度,知道已经无法坚持实行提前进攻的计划了。沉默一会,抬头看着唐龙说:“令各营和摩步连进行一次严格的点验,最前沿部队也不例外。”
李铁带三辆摩托至,“团长,蓝军一线部队有异常,是不是要进行夜间监视。”
范英明耸耸肩道:“蓝军也是方副司令领导下的部队,在这种演习中还能变出什么花样?叫炊事班想法多整几个菜,给刘政委接风。”
此时,蓝军主力在土岗和树林的掩护下,正在悄悄集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