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这是个死局,
就像他的感情一样
(1)放她走
这回不下来也得下来了。
二人匆匆收拾好衣物,红妆大剌剌地坐在桌子上,两条腿垂下晃悠,白白嫩嫩的,那裙子只到她膝盖下一点,露出小半截腿。
季寒初静静看着她。
红妆会错意,低头从自己身上摸出一个锦袋,正是从他那里拿走的那个。
她展开给他看,玉镯好端端地在那里面,完好无缺。
“说了没骗你。”讲完,她立马嗖地塞回自己胸口,生怕晚了些就真会被抢走了似的。
季寒初伸手,从柜里拿出件白色外衫要往她身上套。
红妆躲得快:“你干什么,我不穿。”
季寒初执意给她套上。
红妆嫌弃地皱眉,手背挥舞如风:“拿开拿开拿开。”
季寒初没办法,只得作罢。
但有件事他还得叮嘱:“我不知道他来目的为何,等会儿若有不对,你看准时机就走。”
红妆:“他不是你叫来的?”
季寒初摇头,压低声音:“我同兄长并不亲近。”
红妆一想也是,多少兄友弟恭的背后其实为利益争得头破血流,不能否认姑苏季氏的家主之位也的确诱人。利字当头,兄弟情就得往后放一放,这怪不得谁,事情都有个先来后到的顺序。
红妆托着下巴,眼里天真又纯粹:“你要想当家主,我现在就替你杀了他。”
这一声可没遮着掩着,她故意说给外头的季之远听,也故意说给季寒初听。
可出乎意料的是,他的面色看起来很淡薄,还不如刚才和她亲密时激动。
他说:“我不想当家主。”
红妆问:“为什么?”
季寒初没回答她这个问题,再次嘱咐:“如有不对,你赶紧走。”
红妆笑了:“你当你们季家的其他人是傻的,我一出门恐怕就被射成靶子了。”
季寒初说:“我会拦着。”
红妆挑眉。
烛火里,他面目清俊,道:“我说了,今夜保你安然无恙。”
红妆的心猝不及防地又被揉捏了一下,软得她差点就真的开始考虑是不是要放过殷远崖一马。
还好只是差点,她悬崖勒马,因为季之远直接推门进来了。
季家的兄弟彼此之间长得都不太像,这一点在季寒初和季之远身上表现得淋漓尽致。坐在轮椅上的青年看起来年纪比季寒初还小上一些,眼睛圆圆的,脸蛋也圆圆的,加之坐在轮椅上,裤管之下空空荡荡,看起来更加人畜无害,我见犹怜。
就是那双圆圆的眼睛里,一层缭绕的雾后,不知怎么总觉得越看越冷。
推他进来的青年眉目就平淡了许多,他没什么表情,站定后向季寒初颔首,道:“三公子。”
季之远转头,对红妆说:“戚烬,第五门门主。”
红妆也客气地抱手,冲那人摇摇。
他又点头,拱手道:“季之远,第四门门主,季家这辈排行第二。你可以同外人一般称我‘二公子’,或者同三弟一样称我‘兄长’。”
红妆:“我乐意直接叫你名字。”
季之远:“随你喜欢。”
多有意思啊,碰到个比她还会装的。
季之远笑着看向桌上的红妆,说:“殷家那些人,是你杀的。”
话里话外,不是疑惑,是笃定。
红妆轻飘飘地说:“是啊,我杀的。”
季之远:“上次外公中毒,也是你做的。”
红妆:“我做的。”
季之远:“你打算对他动第二次手?”
红妆点头:“有这打算。”
季之远扶着轮椅把手,身体微微前倾,商量似的问她:“不杀,行不行?”
红妆觉得他真能装,装得够虚伪,虚伪得都有些可爱了。
她这么想,就这么说了:“二公子,你真有趣。”
季之远浅笑:“那看在我令你开怀的分上,考虑一下我刚才说的话吧。”
红妆摸着手腕的佛珠:“我本来和季三商量好了,他若让我高兴,我就考虑放过殷远崖,但不巧被你打断,我没有得逞,所以这笔账我也不知道该怎么算。”
这话说得,虚伪的人侧目,沉默的人抬眼,温朗的人面颊泛红。
季寒初低声呵斥:“红妆!”
红妆拍手,从桌上跳下来,走到季之远面前,刚想俯身,被戚烬闪身拦住。
她就着这个姿势,对季之远说:“你可以试着拦我,若拦住了,我随你处置。”
说完,她还向他眨了眨眼,俏皮灵动。
她总爱这样说话,也习惯了口无遮拦,好好的话说起来愣是掺和三分暧昧。
季之远无所谓,还能对她笑一笑,可落在季寒初耳朵里,他就不好受了。
从红妆夸季之远有趣开始,他就一直不太好受。
她不是只对他一个人这样的。
她觉得他好玩,就和他搅和在一起。
现在觉得季之远好玩,就和季之远搅和。
不然她的眼,怎么总放在季之远身上,连一丝余光都没分给他。
他的心乱了,眼睛也下意识不太想去看那边,没有注意到季之远含笑的目光倏地变得冷峻,收敛起了伪善,换上了真实的面孔。
季之远靠倒在椅背上,神色如霜,像是累了,闭了闭眼对身旁的戚烬说:“商量不好了,算了。”
语气有些惋惜,但周身已起了浓重的杀意。
他不会武功,要动手,自然由别人来代替。
戚烬将他推到房间角落,转身向红妆走去,红妆躲也不躲,优哉游哉地站在桌边,还吹起了口哨。
在戚烬快到她跟前,手臂力量已蓄势待发时,眼前横过一把利器,刀光一闪,星坠的刀口正对着他。
戚烬的脸色沉了下去:“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门口有第四门和第五门所有的暗卫,今天二公子要她死,她就不能活着走出去。
季寒初:“我答应过她,我会保她。”
戚烬:“她死了,承诺就不必算数。”
季寒初没有犹豫:“不行。”
人若没了傲骨,便是一坨烂肉。
好男儿肩上担道义,胸中藏河山,脊背生傲骨,这是立世的根源。
做过的错事,背过的承诺,丢掉的良心,人可以忘记,但苍天知,鬼神亦知。
季寒初往前走了一步,护在红妆身前。
“且慢且慢。”几道急促的声音传来,随后门被人从外一把推开,一个庞大却不失灵活的身影钻了进来。
红妆往后一看,乐了:“怎么又是你啊,小胖子。”
谢离忧抹了抹额头的汗:“劳碌命啊劳碌命,真是没半点办法。”
戚烬厉声道:“谢离忧,你让开!”
谢离忧道:“别冲动,大家和气生财,和气生财啊。”
戚烬眯起眼,眼中寒光一闪而过。
季之远恰当地咳了一声,抬眸望着门外,打量了会儿,转头对谢离忧笑道:“谢门主这回带了多少人手过来?”
谢离忧笑得比他还憨厚可爱,连连摇头道:“不多不多,能带的都带上了。实在是没办法,谁不知道二公子身边个个都是殷家的好手,亏得我谢某人不讲那劳什子的武德,也叫了几个帮手,否则真打起来,我怕季三手眼通天也插翅难飞。”
季之远似笑非笑:“你们倒是兄弟情深。”
“那是自然。”谢离忧的笑容堪称天衣无缝,“都是姑苏季氏的子弟,谁和谁不是好兄弟呢。”
戚烬拧起眉头,眼见谢离忧还要说点什么,他却没了耐心,不等谢离忧开口,手下举刀使力,挟着卷风之力而来,只不过收了刀锋,将刀背往谢离忧身前打去,旨在逼谢离忧后退,少一个人来掺和这浑水也好。
“小心——”
季寒初闪身移步,星坠狠打在戚烬的刀面上,内劲强大,叫他生生往后退了三步,刀锋连谢离忧的衣角都没碰到。
季寒初挡在谢离忧身前,眉目冷下去:“你过分了。”
“我要取他性命,你又待如何?”戚烬怒道。
季寒初温润的眼里陡然升起一丝厉色,他不答话,只是将星坠举在身前,个中意味不言而喻。
戚烬立刀,抿了抿唇。
他掌第五门,精商算之法,于钱财上无师自通,叫人添油加醋说了一番,被捧成几乎可以点石成金的活财神,却在刀法上失于大成。
无论他怎么努力,一挥刀,就是外行也看得出比季寒初差了不止一星半点。
他苦练,却始终难得门道,追不上,赶不上,来不及。
无论是刀法,还是心爱的人。
谢离忧笑呵呵的,但笑容是说不出的干:“我说,老五你何必这么大动肝火呢,大家都是自己人。”
戚烬冷笑:“谁和你是自己人。”
“好了,阿烬,少说两句。”季之远手肘抵着轮椅,十指相扣于身前,刚刚的话是对着戚烬,如今这句是对着季寒初,他看着季寒初,叹息道,“你不该如此。”
季寒初一字一顿:“放他们走。”
“放了谢离忧自然可以,但她……”季之远扭头瞥向红妆,讽刺地笑,“你我兄弟二十年,为了个女人,你何苦呢?”
季寒初淡淡地看着他,说:“你放了她,家主你来做。”
(二)坏家伙
这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季之远也轻松地接了:“是吗?”
可那双兀地顿住的手,说明他并不镇定,至少不如表面镇定。
季寒初:“本就该是你的。”
季之远转着轮椅过来,戚烬收了刀,立在他身后。
他看看红妆,又看看季寒初,道:“其他人死便死了,但外公她不许动。只要你劝得她收手,外公的事情我不予追究。”
“真的?”
季之远点点头。
季寒初便收起星坠,一手牵起红妆的手,一手揽过谢离忧,将他推出门,才拉过红妆往外走。
“你别管这事儿了,快些回去。”季寒初对谢离忧说,“就当你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不知道。”
“季三,”谢离忧无奈道,“你也应当知我,我不可能弃你于不顾。”
“兄长不会伤我。”
“放屁!”谢离忧一指身后,“你说他不会伤你,那他叫这些人来干什么?赏月吗?”
他们朝他身后看去,月色下,院落里竟然已经无声无息地站满了人,有殷家的,也有五扇门的……气氛剑拔弩张。
季寒初拿着星坠的手紧了紧,又松开,道:“没关系,已经没事了。”
谢离忧:“你让我说你什么话好。”
他望向红妆,摇摇头,伸出一根大拇指,感慨:“姑娘真是好本事,佩服佩服。”
红妆笑笑。
她这时候特别聪明了,刚刚季寒初与季之远的一席话她听在耳中,她不说答应,也不说反对。反正话是季寒初说的,她从头到尾都没作声,到时候对殷远崖动起手来,她总归不理亏。
谢离忧带着自己的那帮人走了,季寒初还有些犹豫,他回头看了眼季之远,说:“我和她……”
季之远微微仰头,笑容仍旧那样干净,眼睛弯弯的,孩童似的无邪。
“什么她?今夜在此处,除了三弟,我什么人都没见着。”说完,他甚至对着门做了个“请”的手势。
红妆发誓,她活到现在都没见过比季之远更假的人,他好像长了两副面孔,两副面孔用得都还很熟练,相比起来,季寒初那个矜持自律的小古板,恐怕一辈子都学不会这种虚伪。
不过嘛,她看了看季寒初挡在自己身前的背影,想着人要那么多面孔有什么用,一副就够了,尤其这副她还挺喜欢的,这样就已经足够了。
红妆从季寒初背后探出脑袋:“季之远,我记住你了,希望我们还有见面的时候。”
她说着,又挑衅地吹了声哨音:“当然,如果那时候你还活着的话。”
季之远扶着轮椅,笑道:“承你吉言,我一定会努力活下去,争取活得比你久。”
季寒初拉她出来,将她压在怀里,阻了她与季之远相对视时露出的“含情脉脉”的眼神,伸手要去开门。红妆顺势往他怀里靠去,闻着他身上熟悉的清新药香,心渐渐稳定下来,这兵荒马乱的一夜总算是要过去了。
就在季寒初要打开门时,空中突然传来“咻——”的破空声,他反应快,搂着红妆往边上一躲。
三声响,背后那三道暗器全数打在门框上,三枚算珠嵌入极深,周围震出一圈的裂痕。
季之远喝道:“阿烬,住手!”
戚烬执着刀,手臂上青筋暴起,死死盯着红妆:“二公子,不能让她走。”
红妆看了看算珠,幽幽地叹气。她趴在季寒初肩头,轻声问:“你说说,这世上怎么会有人喜欢上赶着找死?”
话语里的惋惜,似乎戚烬已是一具尸体。
戚烬提气,刀身微震,他的杀气渐浓,但在红妆眼里不值一提。
姑苏季氏也不是每个门主都像小古板一样厉害的啊。
季之远皱眉,加重了语气,命令道:“阿烬,放下刀。我说了,让他们走。”
戚烬狠狠地盯着红妆:“我要她死。”
季之远叹气:“你就算杀了她,你觉得小湮儿会感激你吗?”
戚烬:“我不要她感激,我要她如愿。”
红妆听了几句,算是听明白了。
原来那只小白兔也是有人偷偷喜欢,愿意为之付出一切的。
她抱了抱季寒初:“你们季家的故事真是缠绵悱恻。但杀了我有什么用呢,杀了我你也看不上你那表妹。”
季寒初低头看她。
红妆用力吸了一口药香,声音很小:“季三公子喜欢的是杀人放火、罪孽深重的妖女,清汤寡水的小白兔,你看不上。”
季寒初听她这么讲,脸颊又红了:“慎言。”
于是,红妆不说话了。
来日方长,刚才若不是季之远突然到来,季寒初说不准一时意乱情迷真会答应她。等下次有机会,她一定要再好好逗逗他,看小医仙被情绪拉扯时,脸上到底是被正义折磨的愧疚,还是沉溺爱欲的畅快。
这一定比杀人快活多了。
季之远按下戚烬的手,把他的刀夺了:“走吧。”
戚烬急了:“二公子!”
红妆从季寒初的怀里出来,站到门边,眼神有些锋利。
她刚才是真信了季之远的话,没想到他带来的人居然会出尔反尔。其实她挺能理解戚烬的苦的,你看看他一身的青衫白衣,和他全身气质根本不搭,摆明了是在学季寒初,学得还一点都不像,画虎不成反类犬。
戚烬要杀她,是因为连他都能看出季寒初对她的与众不同,他非要为殷青湮永绝后患不可,这种用情至深,爱而不得,心泡在黄连里了也要咬牙和血吞去成全自己爱人的人,她觉得比起季之远还稍微真性情些。
可理解归理解,戚烬下了黑手,她不可能平白吃亏,她又不是什么善类。
她修的是邪魔歪道,不是佛道。
“季之远,你这朋友不太厚道啊。”红妆说。
她笑着,迎面对戚烬抬起双手,戚烬顿时警惕地看着她。
可红妆的手里根本什么都没有,只是虚虚对戚烬比了个拉弓的动作,也许是知道这女魔头诡计多端、心狠手辣,即使知道她手无寸铁,他还是慌了。
红妆闭起一只眼,有模有样地拉弓、放箭,自己还配合着“咻”一声,戚烬禁不住那种慌张,仓皇地退了两步,险些撞到季之远的轮椅。
当然,什么事都没发生。
红妆嘲他:“胆小如鼠。”
戚烬的脸色更黑。
红妆向来嚣张跋扈,她巴不得戚烬真和她打起来,正要再刺激他几句,季寒初却一把抓住了她的腕子。
那手腕上的佛珠颗颗闪着润泽的光,季寒初目光暗下去,说:“解药。”
红妆装糊涂:“什么解药?”
季寒初:“你的佛珠是空的,里面都用来养毒物,你刚刚装成拉弓的样子,就是行了声东击西之计,实际上你的虫子已经得手了。”
戚烬脸色一变,几乎就在季寒初说完的同时,他感到钻心的剧痛从腿部传来,他低身拉起裤腿,小腿那里已经有大片的青黑,还在缓缓往腿根蔓延。
红妆扬起手:“是他动手在先,我废他一条腿,也不算过分。”
戚烬抬手就抢了季之远手里的刀,他红了眼,冲红妆的空门砍去。
季寒初在他拿起刀的时候已经抽出了星坠,紧接着他揽过红妆到身后,手中星坠硬接了戚烬一刀,然后再抬腿横踢,正踢在戚烬膝盖骨上,戚烬踉跄了一下,半跪倒在地上。
戚烬大口喘气,中毒的那条腿已经没有知觉。刚才是为殷青湮要杀她,现在却是为了自己也非要杀了红妆不可。
季寒初:“把解药给他。”
红妆不肯:“给了他,再让他过来杀我吗?”
季寒初:“他不会杀你。”
红妆哼笑:“我看他会得很。”
季寒初摇头:“我会保护你。”
我、会、保、护、你。
不好,不能再听了。
再听下去,殷远崖这条烂命真要被他一张嘴就救回来了。
摸上腕处的佛珠,红妆轻轻转了转,看着戚烬,嘴里又吹起短促的哨音,没多久,地上爬出三两只黑色小虫。她蹲下,虫子顺着她的指尖钻回了珠子里。
她一脚踢上戚烬撑地的大刀,给他踢得全身一震:“一天放一回血,半个月就好了。”
戚烬的面容因愤怒扭曲了不少,他狠狠道:“你给我等着!”
红妆没让他说完,脚尖一挑,把他又踹到了地上。
她一身本事师承摇光和天璇,但嘴上的功夫是十足十像了天枢,根本不懂积德:“我不喜欢等,你找死,我现在就可以成全你。”
季寒初赶紧上前捞过她的肩膀,将她和戚烬拉得远远的。
再这么下去,天都亮了。
他搂住她的腰,再不看身后两人一眼,偏着头道:“我们走。”
终于推开房门。
铺天盖地的箭弩和黑压压的人头,全指着他们这个方向,见到出来的是他们两个,也没听到什么指示声响,所有人又动作一致、整齐划一地背过了身。
他们接到的指令,是没有指令,不许行动。
二公子的意思很明了了,这个女人,他们今晚不捉。
暗卫对视一眼,行动如风,消失在夜色里。
不需要问,也不需要说,最好的暗卫就是不会讲话的暗卫。
季寒初带着红妆走出季家后就放开了她的手。
她本以为他会离开,没想到他也没走,就在前头路上慢慢走着。
她跟上去,没话找话:“你又生气了?”
季寒初没有理她。
红妆靠近了一点:“本来就是季之远的人玩阴的,我要不回击,他肯定会杀了我。”
季寒初:“以戚烬的武功,他杀不了你。”被她杀了还差不多。
红妆摸上他的衣角:“话是这么说的,但他背后放冷箭也是事实。话说我本来觉得你哥才是最虚伪的人,没想到他还挺言而有信,比起来那什么五门主还不如人家一半……”
她说着说着,季寒初的恼怒就更深一些,脸色更不好看一些。
又是季之远!
她就那么中意季之远?
觉得有意思还不够,非要在他耳边说个不停?
她拿他当消遣,耍着他玩,现在又看上他兄长了是吗?
那之后,是不是、是不是所有她对他做过的事,也要对兄长再做一遍?
想到那情景,季寒初身上冒了寒气,心里第一次对季之远生了怨怼。
他知道,他不该,从遇到红妆起他就有了很多“不该”。
最不该的,是拿家主的位置去换红妆。他心头分明清楚得很,他早就拒绝了叔父的要求,可他还是这么卑鄙,看似交换实则威胁,用他最不齿的方法将本不属于他的东西去换了他最喜欢的宝贝。
父亲的教诲,到此刻才让他觉得愧对。
最可恨的还是这个“宝贝”,张口闭口都是兄长,季寒初听着,满心煎熬。
红妆当然不懂他脑子里的曲折,她话说到一半,才发现季寒初不对劲。
“喂,季三,你……”
话没说完,她就被季寒初狠狠拽到身前,眼前从他怒极的脸庞变成夜空一轮悬月,他将她直接推倒在路边的草丛里,整个人用力压上来,按着她就是一个长吻。
这个吻含着很多情绪,强势、吃醋、生气、无奈,像蚂蚁爬在心口,一阵阵的痒,就是要他乱,要他生受。
季寒初大抵真不会接吻,只是生涩地胡冲乱撞,把红妆下唇咬得生疼。她开始还享受着,后来就觉得吃力,实在太乱来了,而且后背的石子也硌得她不舒服,可她刚想反抗,就被季寒初压得更深。
等这个吻结束,热气还在她的脖颈间萦绕,季寒初趴伏在她身上喘气,一手抱着她的腰,一手托着她的后脑。
红妆软成一摊水,同他一样有些失神,胸口被他的胸膛压得有些疼,她的舌尖都是麻的,嘴角大概也红肿了……
“你痛快了?”
季寒初咬着牙,撑起身子,伸手轻轻摸上她的脸,她的唇。
稍微伏低些,他直直地靠近,眼睛能看到彼此眼里的倒影。他看着红妆,这个没心的女鬼,杀人不眨眼的魔头,坏家伙……
“你现在够快活了吗?”他喘息渐平,语调含冰,“我问你,红妆,你现在够不够快活了?”
(三)一二三
红妆看着季寒初,他伏在她身上,因为靠得太近,眼里的情绪很明显。
天地间很安宁,连风都没有。
季寒初静静地望着红妆,他看起来很痛苦,目光很深,那里面的东西都快要藏不住了。
红妆从他眼中大片的情绪里捕捉到裂口,探进去,看见季寒初就站在一片荒芜的原野上,一边是天光,一边是黑暗,他在摇摆,在挣扎,也在撕裂。
他的内心正在丑态毕露地捍卫自我,捍卫摇摇欲坠的正直道义。
红妆推开他,坐在草地上,坐在他面前。
她拍拍身上的杂草,望着他墨黑的瞳孔,问:“中原人都像你一样吗?”
季寒初低垂的眼抬起,低低地问:“什么?”
红妆笑了一声,说:“这么轻易地就爱上一个人。”她伸出三根手指头,“三次,我们就见了三次而已。”
季寒初别开了脸。
良久,他回过神,问她:“红袖是你什么人?”
红妆脸上的笑容一下子就淡了,不仅淡了,甚至还浮上层冷意。
她倏地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季寒初:“你是不是又开始了?”
季寒初:“开始什么?”
红妆冷冷地笑,笑容里是说不出的嘲讽:“自以为是地编故事啊,莫名其妙地大发善心啊。你是从哪里听来了什么悲惨遭遇,硬要往我身上套,得出个我不得已的苦衷,是不是?”
季寒初:“我听谢离忧说了些事,倘若你真的有非做不可的理由,那我们……”
我们其实也不一定要走向不死不休的局面。
可红妆完全不给季寒初反应的机会,她说话极快,语气凌厉又淡薄:“算了吧季寒初,你不是为我找理由,是在为你自己找借口。因为人人称颂的小医仙喜欢上了一个妖女很丢脸,你现在就是迫不及待地要找个理由,才能让这件事显得不那么丢人。”
季寒初的手颤了颤,没说话。
若最初他只是猜测,那现在红妆的反应已给了他证实。
但她说出口的话,竟然那样让他难过。
红妆走近他,直直看着他的眼睛,继续说:“我说得对不对啊,季三公子?”
季寒初撑地站起,淡淡地说了一句:“不对。”
可红妆根本不会信,她非但不信,反而因为季寒初提了某个被她深藏在心的禁忌,变本加厉地咄咄逼人。
“我现在就告诉你,我没有苦衷,也没有任何理由。我就是喜欢杀人,杀人能让我快活,比和你在一起快活多了。之前我和你说我考虑放过殷远崖,那才是真的骗你,我不可能放过他,他和我只能活一个。”
季寒初抿紧唇,隐忍的表情里多了丝松动。
红妆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挤到他面前:“季寒初,你想着拦我就干脆杀了我,要不然你就放纵我,不要夹在中间摇摆不定,更别指望我放手,否则我看你不起。”
她说完,放开了手,头也不回地转身走了。
季寒初定定地望着那抹背影,直到她消失在夜色下,也没有再说出一句话。
她说自己就是喜欢杀人,他当然不会信。她曾有无数个机会对殷青湮和戚烬下手,甚至杀了谢离忧,但她都没有。
可就像谢离忧说的那样,她和当年失踪的红袖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她的目的也很明确,就是冲殷家来的。
这才是最棘手的,因为这是个死局,就像他的感情一样。
左右碰壁,道尽途殚。
红妆喜欢杀人吗?
当然不喜欢。
可不喜欢归不喜欢,有些人必须得死,比如殷三平。
不下地狱,简直对不起她活这一场。
夜里狂风大作,水间客栈的庭院里只能听得到风声,呼啸来,呼啸去,仿佛女鬼夜哭。
殷三平被困在院子里,像只困兽,他往哪里走,哪里就是死路。
眼前有扇门,他踉踉跄跄地拖着伤腿爬过去,手还没碰到门面,身后一根长箭直接射穿了手掌。
鲜血四溅,他凄厉地叫喊,却根本无人应答。
因为方圆五里的人都被下了睡死过去的迷药,只有他还清醒着,水间客栈已然成了他的刑场。
身后的人站在屋檐上,执着一把弓箭,红色衣衫迎着烈风飞扬,大片大片的裙摆摇曳着,淌进他的眼里,模模糊糊,化作厉鬼。
殷三平手掌摩挲着地面往后退,疼得不断吸气,哆哆嗦嗦道:“鬼,鬼……”
红衣女人笑起来,再度搭箭、拉弓,冰冷的箭头对准他:“你说得没错,我是鬼。”
一松手,长箭直发,钉在殷三平身前一尺处,他吓得脸色煞白,裤间流出温热液体,腥臊难忍。
红妆又搭了一支箭,轻轻开口:“女鬼所在之处,自然就是无间地狱。”
一箭出,还是偏了。
殷三平已经吓得根本不会走路。
又一箭,擦过他的脸颊,脸上传来钻心的疼。
女鬼……女鬼从地狱里爬出来复仇了,她要他死,他今天肯定活不了……怎么办?怎么办?
凄风大作,红衣女人比厉鬼还可怕。
红妆又开始拉弓。
其实她的箭术很糟糕,天下武学博大精深,她偏得厉害,只将一条鞭子甩得像样了些。
天枢虽陪着她来中原,但从来都是做甩手掌柜,红妆也不在乎,她要自己亲手杀人,用最歹毒的方法,最残忍的手段。
“我给你三次机会。”她淡淡说,“三箭,你如果能逃得掉,我就放过你。”
殷三平咽了咽口水,拿捏不准地看着她,求生的欲望使他迅速打量四周,寻找逃生的法门。
红妆从箭袋里抽出一支箭,说:“一。”
殷三平已经开始逃了。
他看得准,水间客栈的门已经被她全都锁死,可院子里遮挡物多的是,要逃过三箭并非难事。
明明已经重伤在身,却还能跑得飞快,人在生命垂危时的力量果真是强大的。
红妆不急,慢悠悠地对准他移动的身影,不时用力挽弓,发出吱呀声响,看他被吓得屁滚尿流,她就笑得更厉害。
她看着殷三平,阖上眼,再睁开,说:“当初就是你出主意逼着她背逐风刀谱,她根本不会背,你们就打断她的一条腿,逼着她在院子里给你们当靶子,打断再接上,今天是左腿,明天是右腿……”
咻——
第一箭落空了,射在水井石头上。
殷三平哪里还能听见她在说什么,他的全副精力都放在了躲避箭矢上,恨不得自己能缩得小一点,再小一点。
红妆可以想到,在这样一个类似的院子里,师姐被他们当成活靶子玩耍时有多么绝望。
那年是冬天,师姐甚至才刚生了孩子。
“也是你出主意,要把她带到雪山上毁尸灭迹,她不能死在江南,否则一定会被季家找到,到那时就说不清了……”
说着说着,第二箭随之射出。
“二。”
箭矢擦过殷三平的腿间,留下一道血痕,被他险险避过。
红妆抬头,抽出第三支箭矢,脸上有浓重的悲,心像被人用刀砍过一样,滴答滴答流血。
她一字一顿道:“她做错了什么,凭什么要这样被你们欺辱?”
凭什么。
没人告诉她凭什么。
殷三平根本不会开口,他正缩在水井后面瑟瑟发抖。
他不敢抬头去看,只能凝神用耳朵听。耳边的风似乎停了,没有拉弓的声音,女人的喃喃自语也不见了。
那女魔头,她走了吗?
殷三平不敢赌,他死死咬着牙一动不动,可等了许久,还没等到第三箭射来的响动。
真的走了吗?
就这样放过他了?
怀着侥幸,他悄悄把头探出水井边缘,露出一双眼睛四处打量。
屋顶上、房檐下、院子里……没有,都没有。
他憋着气,不敢妄动,打量又打量,看了足足一刻钟,才慢慢地松了一口气。
居然真的走了。
他煎熬许久,到现在彻底轻松了下来,身上已经一丝力气都没有,他往后一瘫,闭上眼大口大口喘气。
好不容易喘平,他才想着要发信号。这个可怕的妖女不知道是从哪里蹿出来的,武功邪门,长得倒是挺好看的,要是能生擒了她,死前或许可以拿来乐一乐……
这样想着,殷三平有点想笑,他揉了揉被血眯了的眼睛,睁开了眼,然后对上了一双微红的眼睛。
原来鬼一直就在他身后。
没等他反应过来,在他发声之前,一支箭矢就已经插进了他的心口。
动作干净,一箭穿心。
红妆再将长箭拔出来,望着殷三平的尸体,他死得太快,脸上神情还停留在错愕。
“啪”的一声,长箭被她丢在尸体旁。
她抬脚,在尸身上蹭掉脚底沾染的血迹,冷漠且从容。
“三。”
(四)别跳了
红妆洗了一身血味,回到临江客栈时,天枢还在逗虫子玩。
见她回来,他漫不经心地抬头,问:“还剩几个?”
红妆算了算:“两个。”
殷远崖和殷芳川。
所有杀戮罪孽慢慢归于平静,债务一笔一笔清算,鲜血洗涤过一轮,剩下最后两个尚在人间的恶鬼。
一个下达指令,一个杀人诛心。
可这两个魔鬼心肠的人却费尽力气护着不知世事的殷萋萋,瞒了所有的罪,给她留下了光明。于是她看到的花是红的,天是蓝的,人心是善的,她站在阳光下,殊不知脚底埋的是白骨累累。
说不出她有没有错,立场不同,红妆无法理解她。
天枢:“那个宗主夫人不杀吗?”
红妆:“不杀。”
天枢斜眼:“你对她倒挺善良。”
红妆笑笑,不说话。
天真的恶,最为狠毒。
若不是殷萋萋成日哭诉,殷芳川也不会起歹心,可没办法,师姐不让她杀。
天枢:“其他人呢?”
红妆有些疲倦地阖眼:“算了。”
天枢将她手里的佛珠摘下,一转,佛珠露出小孔,毒虫顺着他的手指爬了进去。
他不太赞同这种仁善:“知情不报也是罪,你太心软了。”
红妆睁眼,有些疑惑。
天枢:“怎么了?”
红妆转头:“你说我心软?”
天枢搬出老一套:“妇人之仁,难成大事。”
红妆无声地勾勾嘴角,将定骨鞭缠了几圈,挂在腰上。
她最近确实过于心软了点。
这世上有些人生来就没有善恶观念,他们是地狱里的鬼魂,不受人间道德束缚。
像她,和“善良”这个词,天生就没有缘。
她不爱杀戮,但生来自私又自我,凉薄且反骨。唯一一点人性的底线,都给了对她恩重如山的师姐。
“知情不报是罪,但知情若报了,就是死。”红妆回头,望着江边的月色,“蝼蚁尚且偷生,人只是想好好活着,何错之有。”
这些话是当初她来中原时师姐对她说的。红妆原本的打算是奔着灭门去,师姐却再三要求她放过无辜的人。
师姐一直这样,生前善良,死后也是。
天枢哼了哼,极其不屑。
红妆趁着他整理毒物,起了好奇心,问他:“师伯,有没有一种蛊,种了就能让人心甘情愿地听自己的,让他怎样就怎样?”
天枢头都不抬:“傀儡蛊。”也就是最初的活死人蛊。
红妆不满:“我不要失去意识那种,我要他能听能看,又乖乖听我的。”
天枢把佛珠扔回去:“你想得美。”
红妆把遗憾都写在了脸上。
天枢没那么多耐心理解她的儿女情长,他在江南已经待得厌烦,催促她:“赶紧动手,我杀只鸡都比你杀人快。”
“……”
天枢:“我饿了,你去买只烧鸡来。”
红妆:“我杀鸡没杀人快,你自己杀吧。”
一阵诡异的沉默。
在天枢似笑非笑的眼神里,红妆头也不回地走到门口,拎着钱袋子出门买鸡去了。
天枢抱着手,看她打开门,外面夜色如墨,圆月高悬。
天枢道:“丫头,你要不要试试离心蛊?”
离心蛊,蛊如其名,种在身上不会有任何异常,但只要情动,蛊虫就会撕咬血肉,直到彻底断情。
借着夜色遮掩,红妆刻意忽略了天枢的警告,她拎起佛祖手串跨出门去:“不要。”
天枢危险地眯起眼睛。
红妆出了门,三两步踏上房顶。天枢转到窗边,看着她的身影在夜色下起伏,轻哼了一声,关上门前低声说了一句。
“别忘了你师姐是怎么死的。”
红妆脚步停了一下,她转过身,看着那扇已紧闭的窗,脸上的表情忽然玩味起来,她的嘴角挑起,对那抹身影说:“没必要给我下蛊,放心吧,我忘不了。”
夜太宁静,偶有鸟兽啼鸣,便成为夜间唯一的躁动。
红妆杀人很快,手起刀落,虽然比不上杀鸡,但也不遑多让。
按这种速度,如果接下来两个比较顺利的话,大概再过几日她就要回南疆了。
回去了,这辈子应该就不会再来中原。
她和季寒初要永别了。
红妆承认,她有些舍不得。
这男人很干净,坦荡又慈悲,既不伪善也不会滥发善心,身上保留了悲天悯人的情怀,还沾了江湖人的习气,这份混杂对她来说是强大的吸引。
原本这种干干净净的人是要下地狱好好脏一脏的,但偏偏他还生得俊朗,红妆不想弄脏他,只想和他试一试所谓的男女情爱。
没能试过,老天都知道她有多不甘。
红妆在烧鸡和季寒初中间犹豫了一下,选了季寒初。
她想着,等她杀了殷远崖和殷芳川,估计季家就会翻天覆地来找她报仇,她和季寒初是再没可能好好说上一句话了。
那当然是趁此时,良宵值千金。
来到五扇门,没有人发现她。
红妆找到季寒初的屋子,坐到屋顶上,悄悄掀了瓦。
第三门可能是五扇门里最清贫的了,第四门第五门好歹有暗卫,第一门自己就干的杀人越货的勾当,人也不会少。谢离忧虽然手底下没几个真正能打的,但靠着买卖一些无关紧要的情报,做一做暗地里的生意,过得也很是奢华,外人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才是掌财权的门主。
唯独季寒初这里,来来往往就几个侍女、药童,瞧着可怜,一点也不像堂堂三公子。
红妆从瓦缝往里看。
屋子里堆了些药材,季寒初拿着石钵和石臼正在细细地捣弄草药,一旁的书桌上除了几本厚重的医书外还放着几个空荡的锦袋。
他换了身衣裳,看着有些大,领子宽宽松松的,红妆从屋顶望下去,正好能看到他露出的一截精绝的锁骨。
季寒初一直在静静捣药,红妆看着看着,胸腔里的东西渐渐跳快了些。
她安静地看了会儿,直起身,目光停在虚无的天幕中,神情冷下去。
她抬手,抚到自己的心口处,那儿隔着皮肉,有颗东西在不知死活地跳动。
红妆抬起头,借着微弱的月光看了看手中的佛珠,慢慢闭上眼,喃喃道:“别跳了。”
别跳了。
可是它不是她手里的蛊虫,它不受她的控制。
咚、咚、咚。
她把眼睛睁开,细微的缝隙里有清淡的月光,她笑了笑,往后倒在月色里。
男人在屋子里捣着草药,她坐在屋顶上看着月亮。
月亮爬上来,照亮了她心里的荒原。
那里有个人,站在漆黑幽暗的泥沼里,抬眼便是暖光。
就像那天在他的眼里一样,他无力地捍卫自我,由着自己在黑暗诱惑下慢慢被吞噬,她嘲笑他,讥讽他,戏弄欺骗他,自以为游刃有余,却到此时才发现,原来光芒也在吸引、笼罩着她。
“别跳了。”她轻轻开口,呢喃自语。
回答她的是一声比一声有力的响动。
别跳了。
……
人的心是荒草遍地,有朝一日春风一度,吹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