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你这慈悲
愿不愿意度一度我
(1)舍不得
季寒初柔和的眉目就此清冷下来,脸上青红相错,黑亮的眼睛紧紧盯着红妆的眼,像是再往下移半分就能要了他的命似的。
瞧瞧,瞧瞧这副君子的模样,该不会她站着不动,他就能真盯她一晚上吧。
红妆狡黠地笑,往他身前靠近了些,直到近得不能再近才施施然停下。
她看着季寒初握星坠的手,用力到指节都泛白,却始终没有动上一分。
这表情,看起来都快吐血了。
“季三。”红妆往他怀里靠,牵着他束腰的衣带,在葱白的指尖绕转,抬起一张脸,漂亮又勾魂。
“我真是喜欢死你这副道貌岸然的样子了,面上正经,其实心里恨不能以天为被以地为床,同我快活一番,是不是?”
季寒初沉默片刻:“不是。”
红妆弯唇,吐气如兰:“那你倒是动手啊。”
她只穿了件内衫,身上没有暗器也没有武器,季寒初要能舍下脸皮,指不定真能擒了她。
这么好的动手时机,不抓住的话,她都替他惋惜。
半晌。
“真不动手啊?”红妆挑眉,在他怀里像蛇一样地扭,“你再不出手,我真要以为你舍不得我了。”
季寒初背手,手臂收紧,感觉脑中神经突突地疼,浑身火烧火燎似的,下腹热气直蹿,几欲焚身。
红妆越发装模作样:“哎呀,我都被你看到这副模样,以后还怎么嫁人?对了,依中原礼俗,你看过我的脚,我是不是已经算你季三公子的女人了?”
季寒初看她根本是玩上了瘾,干脆闭口不答,用尽全力克制着体内汹涌的情欲。
红妆可怜兮兮地说:“我都是你的女人了,你还要抓我回去问罪,你于心何忍?”
这下,季寒初浑身都绷紧了。
她说得没错,她已经算是他的人了。
刚才她从水中跃起,即便他将眼神挪得再快,但那一眼便已将风光一览无余,尤其是一双未着鞋袜的脚,更何况她现在贴他这样近,他甚至害怕自己会忍不住,忍不住去……
季寒初屏息,郑重承诺道:“我会负责。”
“哦?说来听听,怎么负责?”
季寒初:“娶你进门,然后所有惩戒同你一并受过。”
红妆挑眉:“我杀的人可不少,绝不是惩戒就能完了。江湖规矩——血债血偿,我难逃一死。”
季寒初却不把她的话当一回事,重复道:“我说了,所有惩戒一并受过。”
所有,包括死亡。
红妆嗤笑:“季家和殷家有亲,你又是季氏三公子,他们才不会要你的命,死的还不是我?等我回去领了死罪,你自可以逍遥快活,反正我又不知道。”
“我不会。”季寒初立刻回答,“无论结果如何,我定终身不再娶,一生都供着你的牌位。”
父亲尚在人世的时候便与他说过家训,“净心明礼,克己自律”,这八个字一直被他铭记于心,从不敢忘。
即便她臭名远扬,杀人如麻,他也会供着她。
供着她这位唯一的季三夫人。
“真的?”红妆踮起脚,伸手捏住了他的耳垂,一双眼眸亮晶晶的全是跳跃的火焰。
季寒初:“我从不骗人。”
说完,他身子一顿,这话透着一种熟悉的感觉,熟悉到诡异。
红妆好笑地看着他,学他道:“我信你。”
月色之下,明艳的少女笑靥如花。
季寒初混混沌沌的脑袋被这笑一晃,清明了片刻,又迷糊了起来。
不,不对!有哪里不对劲!
季寒初呼吸一滞,后知后觉地反应了过来。
他伸手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巧的药囊放到鼻下,清幽的味道从鼻腔传入,勉强稳住迷乱的心神。
红妆不知何时已悄然退开,退到大石处披上了自己的外衫,遮住被夜风吹得微凉的身体。
她晃着手里的定骨鞭,遥遥说道:“现在才发现被下了药,季三公子是不是太不够警惕了?”
季寒初克制着,又羞又怒,感受那股情潮越发澎湃,激得他指尖颤抖。
“你、你——”他咬牙,只恨自己掉以轻心。
他从小被父亲在药里养着,养成了百毒不侵的体质,方才河畔周围被红妆撒满迷药,却对他根本不起作用,他太过自信,这才着了道。
可他怒,却不仅仅为这个怒。
她又骗他,又骗了他。
他就那么好骗吗?
红妆优哉游哉地踱步过来,见他一张俊脸涨得通红,艰难地克制着情意,额头汗水满布,流淌过脸颊,滴进衣领处。
她欢快地吹了声口哨,伸出一根手指头,一戳,把忍得辛苦的季寒初直接给戳得跌到地上,紧跟着自己就跨了上去,稳稳地坐在身下人的腰腹上。
季寒初无法控制心跳,难得发了狠:“你这姑娘,不知羞耻——”
小妖女吹着口哨,俯下身子鼻尖对着鼻尖,温热的气息环绕在他唇边,只差一点点他们就能吻上……
然后,他唇上就传来了软软的触感,女人陌生且清甜的味道侵入鼻端,混着清凉的水汽,他不由自主地微微喘息着。
一吻毕,她的脸上也泛起红,眼里尽是取乐成功的恶劣笑意。
季寒初怔怔地看着身上的人,此时此刻她正伸手摸着他的脸颊,一边摸,一边仰面望月,感慨着:“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季寒初道:“你……”
红妆又吻他:“我不知羞耻是吧?”
她拍拍他的胸膛,道:“不知羞耻的怎么是我呢?这味媚药可不是我做的,分明是你那好叔母殷萋萋求来的。药性厉害得很,就是再深的武艺、再百毒不侵的体质也无可奈何,我只不过是让你也感受一下罢了。”
殷萋萋虽是叔母,但季寒初母亲去得早,二叔未曾婚娶,她便是唯一的主母。
季寒初与她并不算亲近,但印象中这位叔母是很和善的人,对任何人都温声细语,对三叔尤其包容,怎么都不像是会做出这种荒唐事的人。
是以,他并不太相信红妆说的话。
红妆见他一脸不信,嗤道:“你叔母当初就是给你三叔下了这药,才怀上了你那两个堂哥,你不信算了。”
话语间,她动作不停,小手顺着脸颊下滑,在他凸起的锁骨上流连,摸了两把。
哇,细皮嫩肉的。
她在南疆见到的男人不是那六个师伯就是摇光的仆从小哑巴,师伯她不敢摸,小哑巴一看就糙,她懒得摸,这还是她第一次摸到男人。
一只手扣住她的手腕,她抬眼,对上一双墨玉般的瞳孔。
季寒初神色认真又痛苦:“不要杀人了,好不好?”
都被情欲噬咬成这样了,居然还有闲心管这事。
红妆觉得好笑,便真的只是笑笑,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她还想继续摸,突然,腕子冷不防被他一把攥紧,整个人被用力往后掀去,幸好她反应及时,足尖一点,一个旋身便落到河边。
待站稳,她回头一看,却见衣裳凌乱的男人跃起,飞快地掠过她,“扑通”一声后整个人都浸到了河中。
因着水流平稳,这声过后河面很快静了下来,连半个泡泡都没有。
哦?
红妆摇摇头,折了根草把玩,淡然地站在河边等着。
等了半晌,等到她怀疑季寒初是不是已经被淹死在河中时,水面“哗啦”破开,他冒出了半截身子来。
季寒初红了脸,大口大口呼吸,长发紧紧贴脸,浑身湿透,瞧着要多狼狈有多狼狈。
红妆丢了草,说:“这药很猛,你就是把自己浸死在水里也是没用的。”
季寒初闻言,回头深深看了她一眼,没有什么表情,低头一个猛扎,又再次埋入水中。
“唉,真是小古板。”红妆嘀咕道。
片刻后,季寒初憋不住气,从水中冒头。
红妆看准时机,掂了掂刚才翻出的物件,手指一弹,凌空向他掷去。
她还配了声:“咻——”
季寒初抬手接住,凝目细看,她投来的是一颗小小的黑褐色药丸。
他转头看向岸边,少女正坐在过膝高的石头上,悠闲地踢水。
那双脚很小,也很白,往上看去,那半浸入河中的小腿同样细白软嫩。
季寒初仓促地转头,沉默不语。
红妆却会错意,嫣然一笑,道:“吃吧,真是解药。虽然你对我很舍得,一心要拿我问罪,但我却暂时舍不得你死。”
她提起衣摆,翩然落到草地之上,身形一闪,又远了约莫丈余,风里传来她的声音,和着内力,似乎近在咫尺。
“小古板,你真好,但我还不想死。”
“那些人我是非杀不可的,所以我不能跟你回去。”
“……我也不能做你的夫人了。”
(二)赎她罪
红妆仰着脑袋,看着天上那轮月亮。
月亮变啊变,变成了季寒初的脸,她恍惚看着,生生把自己看出了一丝哀怨的味道。
“妖女!”耳旁突然炸开一声怒喝。
这声音极大,响彻整个僻静的渔眠小筑,所幸此处是殷家最旁系的子弟的院落,来往人少,除却几只飞鸟并未惊扰到他人。
红妆捻了小石子,对准那几只鸟儿,不见她如何弹指,那在夜幕下飞快穿梭的鸟扑腾了几下翅膀,便无声无息地掉落地上。
见状,横剑在前的门生警惕地往后再退了几步。
“行了,”红妆走到门生的身前,手腕翻转,无聊地转着钩月,“别废话了,你想好了没?”
门生双目赤红,横剑在前,胸腔里发出野兽般的嘶吼。
“我今日和你拼了!”
“啧。”红妆皱眉,“我最近是不是太心慈手软了,个个都给我蹬鼻子上脸!我最后问你一遍,你想要怎么死?趁现在赶紧选,等会儿我可就没那么好说话了。”
“你找死!”门生被彻底激怒了。
他甩剑而出,带着雷霆之势向红妆袭来。
这一剑用了全力,他的脖颈上筋脉暴突,眼内充血,手臂上的力道似有千斤之重。
剑风疾刺而来,红妆却不躲不避,反而勾唇冲他幽幽一笑,门生甚至都没见到她用那把一直被她放在手里把玩的弯刀,她只是懒懒地一抬手,两指便轻而易举地夹住了他的剑身,再一抖,长剑竟破出裂痕,然后在门生不敢置信的眼神里,那裂痕很快就布满周身,寸寸断裂。
噼里啪啦,长剑掉在地上成了一堆废铁。
“原来你想选一剑封喉。”她捻转着钩月,“可惜我剑术不太好,恐怕一剑还封不了你的喉,不如还是换一个死法吧。”
门生跌坐在地,惊恐地后退,退到无可退时,面前的红衣姑娘微微躬身,与他迎面相对。
红衣红裙遮住了身后大半的月,背逆光影,裙角飞扬,一笑令人寒心冻肺。
“我给过你选择的,是你自己不珍惜。”
鼻尖闻到了一丝清淡的芳香,门生犹疑了一刹,而后体内翻涌出千百倍的刺痒,如同万蚁行过,奇痒无比,让他几欲挠穿一层皮肉。
“啊——啊——”
门生痛声厉喊。
红妆得意地笑了起来,笑声清脆,回荡在渔眠小筑。
她快活地看着门生的惨状,好心道:“这毒叫‘无为’,中毒者会感到全身瘙痒难耐,恨不能扒下皮肉,而且血腥味越浓,便会越痒,直到自己将自己挠得血肉模糊,断了气才好。”
门生哪里还听得,他全身皮肉包括脸部都已被自己挠出血花,眼神怨毒无比,恨不能杀了这妖女饮血。
红妆翩步后退,转腕收刀,正要施展轻功离去时,突然听见耳边“叮”的一响,似有硬物两相撞击。
侧眼看去,掉落在门生手边的正是一把黑玉做的骨扇。
门生已看不出原本面目,此时他正颤颤巍巍地打算去捡地上长剑的残片,企图一了百了。
红妆见到那扇子,也懒得管门生了,她昂起头,往星坠来的方向愉快地喊:“季寒初!”
“红妆。”季寒初从隐秘处走来,转瞬来到门生身旁,“我同你说过,不要杀人。”
红妆跺脚,恼恨道:“这太不巧了,怎么每次杀人都被你撞上了。”
季寒初蹲下身,捡起星坠,迅速封了门生的几处大穴,然后拿出随身带的小药囊,从中倒出三棵药草,揉碎了给门生咽下。
门生的呜咽声渐渐小去,呼吸平稳起来。
红妆惊奇道:“哎呀,你竟然又解了?”
她哒哒跑过去,在门生的另一侧蹲下来,两手撑着小巧的脸蛋,一派天真无邪。
季寒初已经开始施针,她却还这样看着。
他下针的手迟疑了一下,沉声问:“看什么?”
红妆:“看你解毒啊,总要看了才知道这毒怎么解,下回才不会再给你留机会。”
“……”
红妆笑嘻嘻地说:“小古板,这一局算我输了。不过我很好奇,你该不会打算天天跟在我后面,我杀人,你就救人,如此循环吧?”
季寒初沉默半晌。
红妆的影子在幽冷的月光里也变得有些沉默。
季寒初下针很快,眉宇间一股雅正,眼神坚定,是那个受世人敬仰的季家小医仙。
红妆弯起嘴角,可笑意不达眼底。她轻声说:“季三,你可别告诉我你是在为我赎罪。”
季寒初收起药囊的双手陡然顿住。
红妆站起身,低头静静望着他:“季寒初,我是不会收手的,你也是,莫再徒劳。我说过,这些人我非杀不可。”
季寒初说:“为何非要杀了他们?”
红妆冷冷道:“是他们非死不可。”
“为何非死不可?”
红妆不答了。
她讥讽地笑,背过手掌,指头轻轻勾了两下,一条小小的黑虫便从她腕上的佛祖手串里悄然爬出,速度很快,落到了地上,悄无声息地向门生靠过去。
红妆眼见它从门生染血的袖口爬进去才放下了手,道:“季家小子,你何苦非要同我作对。”
季寒初看着她,重复问:“为何非死不可?”
红妆摊手:“江湖规矩,血债血偿。”
“你与殷氏有仇?”
红妆侧头,道:“血海深仇。”
行走江湖,正邪两道都讲一个规矩,以牙还牙,血债血偿。
各路豪杰、各路邪魔都得守这规矩,倘若哪路人真做了违背道义之事,被寻仇也算活该,旁人大多袖手旁观,不会主动插手。
否则管了闲事,还得叫别人连累了名声。
季寒初脸色微变,声音不自觉软了下去,问:“以前发生了什么事?”
以前,那是多久以前?
久到记忆的最开始,是悲惨的人吃人,是草木无根,是生食人骨。
久到她被女人拥在怀中柔声安慰,以为自己见到了活佛观音。
师姐就是她的观世音。
红袖会同她说起,当年从饥荒里将她救回来时,她正抱着一截秃了的树根啃,身旁是爹娘的尸体,已死去多日,渐渐发臭。
红袖将她抱回了七星谷,求摇光收养了她,自此她改名叫“红妆”,成了“北斗星”摇光门下的小弟子。
摇光教导她恩是恩,怨是怨,恩怨得分明,做人要对得起天地。
红袖教她好好活,懂知足,明分寸,随心而行,自在如风,最是快乐。
红妆半趴在小床上,可怜兮兮地摸着自己的屁股,那儿刚刚被大虫子咬了一口,现在还红肿着。
她龇牙咧嘴地说:“我最大的乐就是天枢师伯以后都别再来了。”
红袖揉她小脑袋瓜:“这话可不能让师伯听见,小心他下次还放虫子咬你。”
“呜……”
师姐真温柔,要是摸着她的手不那么冰就好了。
每次都把她冻得一颤,可她不好意思说。
直到很久很久以后,红妆才知道,原来师姐其实是个“死人”,早在那年的雪山上,就同那孩子一起死了。
她是一个“活着”的死人,一个靠当年她最惧怕的虫子养着的女傀儡。
死人,怎么配拥有温度。
也是那时,红妆与殷家的仇,才开始彻彻底底结下。
天枢最热衷制蛊,尤其擅长的是为世人深恶痛绝的“活死人蛊”,只要将蛊虫种在体内,便会成为失去意识的傀儡,然后听命于他,成为他手上最厉害的一把武器。
而近年来,天枢又重制了蛊虫,种在已死之人的体内,能使其保留意识,将之“复活于世”,寿命与常人无二,只是这副躯壳,也同死人无二。
师姐,便是活死人蛊第一个成功的试验品。
“种不了,没有用!”天枢皱眉道,“那孩子还不足月,我去挖的时候都冻成冰块了,根本承受不住蛊虫。况且就是种了,她也再不能长大,一辈子都是这副婴儿模样,意义何在?”
摇光恨道:“你就不能再想想办法?”
“想不了,能试的都试了,放弃吧。”
摇光:“我体内的双生蛊你没办法,活死人蛊你也用不了,要你何用!”
摇光年少时受了极重的内伤,险些丢了性命,天枢便铤而走险给她种下了双生蛊。
雌虫活在体内,雄虫养在冰河之下,一切都与常人无异,只是雌雄两虫不得分离太远,雄虫又离不开冰河,于是摇光只能永远被困在七星谷中。
红袖听见他们争吵,怔了会儿神,讷讷道:“师父,师伯尽力了,无妨。”
天枢闻言看过去,他倚在窗边,轻轻眯着眼睛,手里还蠕动着一只小小的虫子。
他低笑,那笑容却讽刺。他轻声说:“红袖,有一个问题你师父一直想问,但她不忍心,正好我替她问了。”
他拂袖,走上前,对她说道:“我记得你去中原一趟,没多久便同你师父说你不要做‘摇光’了,因为‘摇光’世代不可婚娶,不可生有子嗣……如今你武功尽废,底子毁去大半,更是修了死人之身,倒是真的再也做不了‘摇光’了。红袖,我问你,你走到如今这般境地,可算得偿所愿了?”
红袖垂在身侧的手逐渐握紧,嘴唇逐渐发白,身子跟着颤抖起来,她捂住眼睛,双目通红,可流不下一滴泪。
死人是不会流泪的。
摇光责怪地看了天枢一眼,然后再上前,轻轻抱住了红袖,让她靠在自己的肩头,像个母亲一样轻抚她的脊背。
“没事了,乖,没事了……”
红袖的唇哆嗦个不停,她死死地攥紧了摇光的袖子,声音沙哑,撕裂泣血。
“他同我说,他真心待我,要带我回季家……他说他会退了与殷二小姐的婚约,让他大哥做我们的主婚人,我心头欢喜……他爱刀,我就把逐风给了他,想着以后……以后……”
摇光不忍,侧过头去,哄她道:“乖孩子,不是你的错。”
天枢抱手,淡淡道:“有情皆孽,无人不冤。”[1]
红袖呜咽着,指尖陷入肉中,明明半点没有疼,但那痛苦好比心头生生被剜去块肉,比肉体的疼痛更苦上百倍。
“师父,我恨毒了他们。”
(三)殷青湮
但这些事,红妆是不会告诉季寒初的。
夜中的明月流出碎金的光彩,红妆仰头,轻声说:“我要走了。”
季寒初沉默良久,方开口道:“跟我回去。”
红妆笑起来,道:“你居然还没死心,我说过,我不会和……”
“不是抓你回去问罪。”季寒初蓦地打断她。
“那是去干什么?”
季寒初郑重道:“去殷家,把话说清。”
“然后呢?”
月色下,季寒初的眼神有种别样的认真:“有仇报仇,有怨报怨。”
红妆怔了一怔,但很快,她便又笑起来。
“不。”红妆又说了一遍,“我不去。”
季寒初好久没有说话。
她不知道他听到她的拒绝会是什么感受,小医仙这样的人嘴里能说出“有仇报仇,有怨报怨”这种话已经着实让她意外。
他信了她真与殷家有血海深仇,可她还是不能跟他走。
她不要公道,她只要血偿。
天边明月高悬,季寒初站在门前的水榭旁,手里的星坠覆上一层玉质特有的流光,另一只手里还握着药囊,他捏着星坠的手很紧,紧到红妆以为他马上就要动手,可他却只是下颌微动,说:“跟我回去。”
红妆无奈:“季三,你听不懂人话是不是?”
季寒初嘴唇动了动。
红妆懒得再同他周旋,简直纠缠得她心烦,尤其那句“跟我回去”,听得她耳朵都长茧了。
她甩出定骨鞭,长鞭疾甩出凌厉的风,扑面而来全是肃杀之气。
红妆冷冷地说:“那便各凭本事吧,你要真能擒了我回去,算你厉害。”
寒鸦啼,乌云蔽月,安静的亭台水榭之上狂风骤起,月光隐到云后,半明半暗间只能看见红衣姑娘漠然的面庞,和那双狐狸般的媚眼,混着骇人的狠厉。
风吹起季寒初衣袍一角,从未有机会在红妆眼前打开的星坠终于使出了武器该有的威力。
战况一触即发。
星坠的扇面也是黑的,玉骨从扇面之下猛地拔出,露出数枚尖利的长刺,扇面边缘更是闪着锋利的冷光,比起钩月有过之无不及。
面上是玉骨扇,实际是袖中刀。
红妆甩起长鞭,狠狠地冲季寒初袭去,直取心口。
电光石火间,季寒初翻扇格挡,不料长鞭力道奇大无比,震在虎口处,让他半条手臂都发麻了。
季寒初退后了些,还未喘平气息,下一鞭又带着千钧之力朝他袭来。
门生已断了气,可谁都没注意到。
季寒初的呼吸越来越急,心腔也越发疾跳,他用尽全力控制着星坠,险险地避开一招,扇面在手里打了个旋儿,缠紧了迎面来的长鞭。
他没说话,只是攥紧了鞭子,可红妆却实打实地感受到了那端传来的内力威慑,让她背脊有些战栗。
“季三,你比我想的厉害。”她眼里闪着兴奋的光,是棋逢对手的喜悦。
她道:“但你怎么不还手?都说过了,我们各凭本事。”
季寒初头微垂,松开手中的长鞭往她一抛,沙哑的声音轻得不能再轻,却清晰地传入红妆耳中。
“能让我不想还手,也算你的本事。”
红妆眯起眼,一动不动地凝视他。
他偏过头,并不看她,侧过的脸颊融在夜间清冷的余晖里,有千言万语都被风吹散了。
乌云散去,月光重回天地。
红妆:“季寒初,你该不会……”
她没说完,季寒初忽然猛转过头,将手指放到唇边,示意她安静。
他低声说:“有人来了。”
红妆侧耳去听,果真有人在悄悄接近,都怪刚才他们打得太投入,她竟没听到脚步声。
步伐轻盈,似乎是女子。
“三表哥,是你吗?”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季寒初挪步过来,示意红妆先走。
红妆背着手,瞄过去一眼,起了无限兴趣,轻声问:“谁啊?”
季寒初低声道:“是青湮,叔母长姐的独女……”
他觉得这关系有些乱,纠结了下,直接下了定论:“是我表妹。”
原来是她。
殷远崖有两个女儿,殷芳川与殷萋萋,一刚一柔,前者招了赘婿,后者嫁了季宗主。
来者正是殷芳川的独生女,殷青湮。
“渔眠小筑这么偏远的地方,她跑来干什么?”
季寒初:“我今晚来时未避着众人,她可能听到消息了,便赶了过来。”
红妆乜斜他一眼,意味深长道:“一听到你来了就颠儿颠儿地跟来,季三公子还真是招人喜欢。”
季寒初挡在她身前,望向断了气的门生,低声警告:“快走。”
“走什么?你把她叫来,正好一道将我抓去殷家,还省了力气。”
季寒初头疼:“今日先不抓你,你赶紧走。”
“我不。”红妆大剌剌地走出来,“来的是殷芳川的女儿,我怎么能走?正好我同殷芳川也不共戴天。”
“红妆……你……”
殷青湮是殷氏大小姐,殷家一向疼宠,平时派了许多护卫专门保护她,她现下虽是独身,但左右不过片刻殷家众人就能赶到,局面便难以控制。
偏偏这女子没心没肝,只懂玩世不恭,让人恼恨。
推拉间,殷青湮已来到水榭前。
她穿的正是一袭青衫白袍,与季寒初的一身极其相配,容貌清丽,眉眼尤为秀美。
那眉眼,在见到季寒初时便立刻绽放出如花般的笑靥,娇羞可人。
“表哥,你真的在这儿?刚听下人来报,我还不相信呢……”
几句话没说完,她就注意到藏在季寒初身后的红妆,还有红妆身后那具血肉模糊的尸体,一下止住。
她惊得脸色大变,手指发抖:“你、你们,表哥……她……”
她的目光与红妆隔空碰上,只见那女人冲她笑得极野,眼眸倏地变得深邃,抽出袖中弯刀,带着必死的杀意向她奔来,速度之快,她根本来不及躲闪!
刹那间,钩月弯刀便架在了殷青湮的脖子上,刀片冰凉,抵住颈部血脉,仿佛眨眼间就能取她性命,叫她脑袋开花。
殷青湮浑身冰冷,颗粒疙瘩全都立起。
季寒初怒喝道:“红妆!”
钩月从脖颈处移到脸颊,削铁如泥的宝刀离殷青湮的雪颊只差分毫,一缕乌黑的发丝轻轻断落,飘旋着落到她发抖的手上。
红妆将刀背贴在殷青湮的脸上拍了拍,笑着问:“这是你相好?”
这话一出,不只是季寒初,殷青湮也愣了。
寂静中,两双眼默默地望向不远处的季寒初。
殷青湮咬了咬唇,面颊泛红,低头绞着衣摆,眼中隐隐露出期待。
红妆服了:“喂!刀还架你脖子上呢,你现在害羞个什么劲!”然后又转头问季寒初,“问你呢,是不是你相好?”
季寒初看着红妆脸上那个笑容,长叹口气,道:“不是。”
“噢——”红妆拖长音,附在殷青湮耳边,低声道,“那便杀了吧。”
殷青湮的脸色顿时煞白。
红妆挟持着她,与季寒初遥遥对峙着。
季寒初咬咬牙:“你放开她。”
红妆哼笑,一下举起弯刀,锋芒毕露,嗜血的气息难以掩盖。
殷青湮失声尖叫。
就在此时,突然响起一声高喊:“刀下留人!”
红妆不耐烦道:“不留!”
“不行啊,要留的,要留的!”
一个圆润却灵活的身影从树丛里闪了出来,咻地溜到季寒初身边,大口大口喘着粗气说:“老三,殷家来人了,马上就、就到。”
红妆:“你又是谁啊?”
胖子撑着身体站起,擦了擦一脑门子的汗,露出一张如弥勒佛般可爱亲善的笑脸,看着红妆一抱手,道:“姑苏季氏第二门门主,谢离忧。想必姑娘就是那位武功深不可测的美人罗刹吧?”
美人?罗刹?
红妆腾出一只手,潇洒地撩了下头发:“都是虚名。”
谢离忧:“姑娘实力配得上,不算虚名。”
红妆点头:“谬赞了。”
谢离忧笑笑:“哪能啊,谢某夸人从来都真心实意,没有半分虚言。”
红妆道:“你这胖子倒是有趣。”
谢离忧拱手:“谢姑娘夸奖,姑娘能招了季三喜欢,转眼又无情忘记,谢某真心觉得,姑娘也是一位能人。”
红妆挑了挑眉,朝季寒初瞥去一眼。
季寒初拧着眉,有些不自在道:“红妆,你放了青湮。”
谢离忧这才一拍大腿,道:“对啊!女侠,咱犯不着,你快放了大小姐,否则殷家就要来人了,到时你想跑都跑不掉!”
“别急啊。”红妆手上用力,见殷青湮脸色更白了几分,满意道,“我问你个问题,你老实回答我,我就放了你。”
殷青湮犹豫着点头。
红妆下巴一扬,指向季寒初和谢离忧的方向。
“你喜欢他?”
谢离忧抱紧自己肥硕的身躯,故作惊惶:“这、这……这不能吧。”
红妆皱眉:“你闭嘴。”
谢离忧如愿以偿地闭了嘴。
“问你呢!”
殷青湮从小被养在姨母家,虽和江湖中人打过交道,但她深居简出惯了,哪里听过这么直白的话语,当下脸皮由白转红,半天支吾不出个字来。
她哆哆嗦嗦,无助地向季寒初求救:“表哥救我。”
红妆一手掐上她的脖颈,笑道:“救你?要不要我告诉你,你的亲亲三表哥,他已经是我的人了?”
“……”
谢离忧的眼睛,就这么从直视前方默默地往右转了大半截,他咳了咳,小声咕哝:“老三,她什么意思?”
不答。
谢离忧:“你真失身了?”
安静,还是安静。
无法言说的愤怒从殷青湮的心口爬到头顶,她气得浑身发抖,争辩道:“你这妖女,你休得胡言!”
“是不是胡说,你问问你表哥不就知道了?他可是说了要娶我进门,还信誓旦旦要和我一起去死呢。”
谢离忧:“不是吧……”
季寒初:“红妆,放了青湮。”
谢离忧:“……”
季老三没否认!
当下谢离忧只觉得头皮发麻,脑袋发胀,天灵盖突突地疼。
好你个季老三,枉老子从小跟你一起长大,你八岁那年下错了药差点把胖爷毒死,戚烬都算好买棺材的钱了,爷愣是凭一己之力挺了过来,爷都没跟你计较!你现在有这艳福你居然不叫上我!
红妆笑嘻嘻地答:“不放!我不仅不放,我还要把她做成傀儡,那种听得见,看得着,但只能听我话的傀儡,等我玩够了,再把她送给天枢师伯养虫子,这一身好皮肉不能白白浪费了。”
一张娇俏的脸蛋,说出恶毒无比的话语来,却是再寻常不过的语气。
可任谁,都能明白她绝对再认真不过。
谢离忧摸上自己的喉头,咽了咽唾沫。
算了算了。
这女人浑身是毒,再漂亮他也不敢碰啊。
这艳福还是季老三一个人受着吧。
(四)情和爱
季寒初收起星坠,沉声道:“红妆,只要你放了青湮,我保你今晚安然走出殷家。”
红妆懒懒地捻着发丝:“你就这么心疼你这表妹?”
心疼到她都有些嫉妒了呢。
“你越心疼她,我越要杀了她。”
一分的贴进,一寸的血柱,一片染红的梅花。
殷青湮死死地闭上眼睛,害怕到呼吸不断急促,手在身侧紧握成拳,指甲深陷肉中,血丝从指间缓缓泛出。
季寒初心下大惊,顾不上许多,灌了内力猛然将星坠向红妆砸去!
红妆反应神速,扭身闪过,甩鞭一勾将星坠勾进自己怀中。
就在她为躲闪手下力道松懈之时,季寒初迅疾上前,伸手钩住她的细腰,用力一扯,将她带离了殷青湮数尺远。
谢离忧立时上前,护在了已吓得晕厥的殷青湮身前。
红妆笑着倚靠向季寒初的胸膛,神情毫不意外,甚至还有闲空抬手,朝谢离忧掷去一枚青釉小瓷瓶。
谢离忧接过,望向红妆。
她解释道:“能让人短暂失忆的药,给她喂下,会省去很多麻烦。”
谢离忧捧着瓷瓶,苦恼的脸上写满了犹豫和怀疑。
“别了吧,红妆姑娘,这为虎作伥的事儿咱能不做吗?”
“不能。”红妆掩唇笑道,“不然你会死的哦。”
“……”
红妆嗤笑,搂过季寒初的脖子,在他脸颊上轻轻落下一吻:“好哥哥,你来告诉他,我给的到底是不是毒药。”
季寒初一手揽着她,一手冲谢离忧摊开,手掌死死扣着她的腰身,仿佛他一松开,她就能跑不见了似的。
谢离忧低着头把瓶子送来,待确定那的确只是让人失去短期记忆的药后,才迈着小碎步退下。
然后,他再也不看那对搂搂抱抱的男女,非礼勿视非礼勿听。
“喂——”红妆还在后头招他,“季三可想抓我回去问罪了,你不想吗?”
谢离忧捂着眼睛转向她,嘴里念念有词:“莫管闲事,闲事莫管。事不关己,明哲保身。”
红妆捂嘴笑,抬头对季寒初说:“你这朋友好有意思。”
季寒初按住她乱动的腰,低沉地说:“红妆,你别招他。”
红妆踮脚向上,看着他的眼睛,伸出手指钩住他下巴,往下抚摸,摸过他喉间的凸起,在那儿流连。男人与女人贴合很近,近到彼此能感受到双方的差异,女人特有的香包围着他,在那香里,她仿佛是无骨的,软绵绵的能化成水。喉头的手抚上他的肩,取而代之的是唇舌,不时轻咬,带起来肆意的酥麻,像极了那晚青青河畔,她俯下身落在他唇上的那记长吻。
那个吻是青草味的。
女人两条藕臂钩住了他的脖颈,缠着他恣意调戏,她抬眼时,眼里全是野蛮生长的蓬勃之气,动人又勾魂。
“我不招他,我只招你,这样你满意吗?”
满意吗?
这样有什么好满意的。
季寒初苦笑着想,左右她也不过拿他当一个好玩的消遣罢了。
哪有人会去在意消遣满不满意,她这么问,无非想再得到一个新的消遣而已。
季寒初听见耳边传来人声,搂紧了红妆的腰,嘱咐她:“别出声,我带你离开这儿。”
红妆往他怀里靠去,撒娇一样拿手指在他胸膛画圈圈:“那你可得快些,不然我被抓走了,可没人会再来陪你玩。”
人声越来越近,季寒初向谢离忧打了手势,便轻轻一点带她跃上墙头。
他一手搂她,分明多了个人的重量,夜行起来却依旧轻松,在屋檐上起伏三两下,两人便来到殷家前院。
前院灯火通明,被围得水泄不通。
殷家人又不是傻子,前脚二爷中毒,后脚小姐被害,前前后后死了那么多门生子弟,若再看不出是有人故意为之,专门针对,当真是傻到家去。
季寒初与红妆卧伏在屋顶上,借着夜色隐蔽。
“出不去了。”季寒初说,“殷家被围,此番必定在严密搜查,现在出去就是自投罗网。”
“那怎么办?”红妆倒是很淡然。
她根本就不在意,强闯于她而言只是需要多费些力气罢了,但她乐意看季寒初为她费力。
季寒初思忖一会儿,拽上她的手腕,说:“去侧门,那儿停着谢离忧的马车,我们去马车上。”
红妆说:“他怎么还坐马车来?”
季寒初抱着她疾驰在夜风中:“他不爱动,能坐马车便不会愿意走路。”
红妆挑挑眉。
季寒初又说:“离忧肯定会被叫去盘问,我们暂且先去车上等着。”
红妆挂在他身上,笑说:“去马车上,若恰巧碰到搜查,被人看到你同我这妖女搅在一起,季三公子的名声可真的要毁了。”
季寒初遥望夜色,道:“季家的马车,殷家不敢动。”
停在侧门内的马车精致又不失奢华,车角挂着一只银铃,惊涛拍浪盘踞铃身,最上头刻了个极深的“季”字。
马车停靠在假山堆后,不太引人注意。
红妆被季寒初拉着左闪右躲,趁着无人注意时,快速上了马车。
一上车,挤在狭窄的车厢里,季寒初转身关门,红妆立时反身半跪过去,将他抵在门上。
厢内着实窄小,两人同处一室,只是勉强施展得开手脚。
是以季寒初被她压着,大半个身子都占了去,为避免引起响动,他也不敢推她。
红妆喜欢极了他这副束手就擒的模样,对上他的视线,轻声细语道:“季三哥哥,你怎么那么好呀?”
季寒初望了她片刻,才将她的手扯了下来。
“哟,生气了?”红妆不由得失笑,“我伤了你那相好,你就同我置气?”
季寒初坐在马车软垫上,闭目不搭理她。
红妆声音冷下去:“我是伤了她,但我又没打算杀她,你还拿星坠打我,我都没生气,你怎么好意思先生我的气?”
字字句句,委屈得不行,把“倒打一耙”演绎了个透。
季寒初睁眼,道:“道理都让你占全了。”
“本来就是啊。”红妆越想越委屈,越想越不能忍受,“你居然为了她打我!”
季寒初扭头:“你一开始就不打算对青湮动手?”
红妆随心答道:“本就是骗你的。她一个柔弱小姐,什么都不知道,我找她寻什么仇。”
那你何苦非要伤了人家,弄得现在劳师动众,出也出不得,走也走不掉。
但这话就如同红妆的仇一样,季寒初也是不会说出口的。
他只是再闭上眼,轻声道:“我好骗吗?”
红妆展着星坠玩,懒懒地扇风,上好的名器在她手里硬是真成了一把扇子。
“季三,你别记恨我,也别想着抓我回去了,同我说说话,也陪我看看月亮,好不好?”
季寒初道:“说什么?”
红妆想了想,问:“你师从何人?”
季寒初道:“幼时跟父亲学,父亲过世后便跟着二叔学。”
“季靖晟?”
季寒初点头。
红妆琢磨着,难怪这小古板刀法诡异离奇,内力霸道,原来是季家这位疯子天才手把手教出来的。
她说:“之前不怎么见你动手,还以为你根本不会武功。说起来你刀法不下于你二叔,怎么江湖上却没有一番姓名?”
季寒初稳如磐石,极为一丝不苟地说道:“父亲教导过,学武当为救世,而不是枉争虚名。”
他说这话时神色极为认真,就连坐姿也是挺拔端正,一袭青衫白衣,犹如天边冷月。
红妆望着,倒是第一次对季家早逝的长子产生了一丝好奇。那该是个多清雅正直的男人,一身风骨又是怎样的风华无双,才会教出这样胸襟内装有宽广山河日月的孩子。
红妆将两手背到脑后,舒服地靠着,道:“你爹说得没错,但学武不仅只为救世,更是为了保护自己保护他人,否则真让别人欺负了去,连个说理的地方都没有。”
季寒初低垂眼睑,露出无可奈何的神色:“你这样,谁能欺负得了你?”
“说得没错,季三。”红妆很是领情,想起开阳常说的话,复也骄傲道,“人生在世,难求一败,寂寞至极。”
季寒初:“……”
红妆又抱着他的手臂,半入他的怀中,追着他的眼睛瞧:“季三,我再问你,我和那殷家小姐,谁好看些?”
季寒初一手抓住她的手掌,她离他实在近了些,近到能看清她长睫之下水灵灵的眼。她长了张桃花妖的脸,又生得一双能讲话的眼睛,话本子里的女妖怪大抵都长她这样。
季寒初不自然地撇过眼,道:“你。”
红妆荡着水光的眼深深一笑,道:“这就对了,否则我挖了你的眼睛。”
季寒初又觉头疼:“你真是——”
突然,外头传来几道脚步声,重重叠叠,还有剑鞘过身发出的响动。
“那儿有辆马车,过去看看!”
红妆与季寒初对视一眼,立刻反应过来。
这马车中看不中用,前开小门,一侧开的是比门还大的窗户。车窗始于头尾,一打开,便能直览大半车内光景。
殷家人不敢强行破门,但若客客气气地请求开个窗,是无论如何都拒绝不得。
红妆就势往地上一躺,紧紧贴到窗户之下的半面厢壁上,季寒初正襟危坐,果然听得门外之人在敲窗。
“里头是谁,烦请行个方便。”
季寒初半掩着红妆,抬手开窗,道:“何事?”
来人一见,惊奇道:“季三公子,怎的会是你?”
“我同离忧一道前来,他说有事找殷宗主商议,我便在这里等他。”
来人问:“公子是来找大小姐的吧?”
季寒初犹豫着,点头称是。
来人有些为难,应当是被下了要求保密的命令,只好说:“那真不巧了,小姐今日身体抱恙,恐怕无法见客。”
季寒初笑笑,道:“无妨,我下次再来便是。”
红妆卧在车内听着,只觉得想笑。
小医仙说起谎来,比她这个妖女不遑多让,半点脸红都不带,气也不见喘。
厉害,真是厉害。
让她突然就生了些荒唐大胆的想法。
来人继续说道:“谢门主想必是被宗主留下问话了,烦请三公子再多等会儿。另外想请问三公子,可有见过什么形迹可疑的人经过附近……三公子?三公子!”
不怪来人疑惑,这位向来高雅温和的三公子,此刻不知为何面色突然泛起微红,红到了脖颈处,口中微微喘着气,眼里有湿润,也有震惊与怒意……
还能为什么,自然是因为那“形迹可疑的人”正在马车中,在他的腿边,行尽了不轨之事。
红妆撩开季寒初的手,伸过去,隔着衣服在他的腰背上轻抚。
那日没摸够的细皮嫩肉,今日她要连本带利讨回来。虽说不太爽利,但聊胜于无。
她不讲道理,瘫在他身侧,脑袋枕在他大腿上,迎着他低垂下来的目光,还欢快地冲他眨眼睛。
那双手和蛇一样,钻到他腰背之后,在他的背上缓缓勾弄,弄得他疼了,料想必定是留下了几道红痕……
季寒初呼吸渐重,用尽全力压抑着,从喉头发出重音:“未曾见过。”
来人担心道:“三公子,你没事吧?”
他本是一片好心,却无意中拖延了时间。他又怎能料想到,谪仙般的三公子此刻正被蚁虫噬身般的刺激包裹着,既难忍又难耐。
(五)不度鬼
夏夜里,车厢内热得灼人。
柔若无骨的小手隔着衣料贴上了一片紧实的肌肉,在季寒初身上作祟,像蝴蝶触过,引发了密密麻麻的酥痒,一笔、一画,一下、两下……
红妆欣赏着他渐渐升起薄红的脸颊,欣赏着他喘得越来越急的气息,欣赏着他一副深恶痛绝又无能为力的模样,比任何时候都要好看。
女人的手收起,慢慢地扣住他的手指,十指相扣,眼里恶劣的笑意藏不住。
她说过的,她最喜欢他这副道貌岸然的样子。
她要一层一层脱掉他的伪装,一下一下毁掉他的清雅。
他有正道,她偏不让他守。
她倒是要看看,到最后这光风霁月的男人是否还会保持自持自省,是会义正词严、居高临下地指责痛骂,还是干脆做欲望的走狗,雌伏在她裙下供她游戏取乐。
那只小手与手指节缠绵了会儿,便替换上了温热的唇,红妆轻轻地吻上季寒初细腻的手背,刹那间,她感受到面前男人的僵硬。
怕了吗?
红妆无声地笑笑,这男人不愧是江南水乡养的,比女人甚至还要过分精细些。
她上了瘾,就像小时候舔弄着师姐给她做的芽糖一般。
糖是甜的,他也是。
“三公子,您真的没事吧?”
来人满目疑惑,不懂为何明明好好地说着话,这位季三公子忽然脸色起红,微微仰着下颌,露出的喉结上下滚动,似在忍受极大的痛苦。
季寒初眸子幽深,一手抬着窗户,一手在身下发狠地抵着红妆,含混道:“无妨。”
来人却会错意,以为他这般失态是听了大小姐抱恙的消息,心思一转,存了些讨好的巧思,故作神秘道:“三公子有所不知,我家小姐今日其实并非抱恙,而是遇袭。”
“遇……袭?”季寒初道。
“正是,而且还不是近日来第一桩意外了,上回二爷的事儿公子您也知道的,要我说恐怕是咱家得罪了人,这次刚好轮到小姐,好在小姐福大命大,并未受什么伤,只是受了点惊吓,有些迷迷糊糊的……”
季寒初被红妆吻得心神俱乱,身下传来的痒意缠缠绕绕,让他花了很大的力气才忍住不发出呵斥,偏偏这护卫喋喋不休……
季寒初空出的那只手使了狠力,牢牢扣在红妆的下颌上,钳制得她动弹不得,他低下头,眼中已不复清明,丝丝烦乱入扣,含着浓浓的警告。
但有人不知好歹。
红妆用两手将他的手掌掰下来,她仗着他不敢用力有恃无恐,掌心扣在他的掌中,感受那抹温热,然后在他锐利的眼神中将他的手指捧着,轻轻挑眉一笑,妩媚又放肆,饱含水光。
一笑,眼眸弯作新月,挑衅地看他。
——你怕什么,你推开我啊。
——边上就是殷家的人,所有人都在找我,你不是最想抓我吗,推我出去啊。
——你敢吗?
季寒初眼睫颤动,他垂眼看着红妆,女人卧在他腿边,小小一个,磨人又可爱。
从前他听过,话本子里头有吃人心的女艳鬼,脸庞妖艳,媚骨天成,眉目间流转的尽是潋滟的风情。
他此前不懂,只觉得那墨笔描绘出的深山艳鬼,下笔生硬,毫无美感,既是生灵成鬼,又怎会拘于凡俗这种跃然纸上的浅显。
可是这一刻,那艳鬼竟现原形来,是她的脸,是她的眉眼,是她的一颦一笑。
她勾引他倒在温柔乡里,要他心甘情愿被挖走心肝。
她说,季三,地狱里太孤单了,你来陪我好不好。
季寒初移开眼,狠狠闭目,胸膛起伏再三,终是转头,睁眼对来人说:“我知道了,等哪日空了些,我再来看望你们家小姐。”
红妆伏在下面,差点要笑出声来。
季寒初,真该给你找面镜子来照照,让你好好看看自己这模样。
你完蛋了。
护卫犹豫着,尚有疑心,着实是三公子今日太过反常。他又问:“三公子,确定没见过什么可疑之人经过吗?”
季寒初斩钉截铁:“没有。”
红妆起不来,不然真想亲亲他的唇,好好夸上他一番。
护卫面色仍是犹疑。
红妆见他们还不走,微微侧了侧身,脑袋隔着重重衣物挤压在季寒初紧实的大腿上,神色一派悠闲。
季寒初眉头紧蹙,神色越发沉郁。
护卫眼见问不出什么,又不好得罪季家,往车里看了两眼,强压下疑心,双手一抱拳,道:“打扰三公子了,告辞。”
季寒初沙哑着声道:“无碍。”
护卫终于走了。
季寒初放下窗,低下头,视线正好与红妆在静默中相接。
他沉默地看着她,眼里越发沉重。半晌,他开口道:“好玩吗?”
红妆盈盈一笑:“还行。”
她笑起来时眼里有璀璨星河和红尘烟火,仿佛集了无尽波光,星子从里面跳出来。
这样可爱,这样可恨。
季寒初猛地攥紧她的手腕,狠狠往旁边一甩。
这一下用足了力气,红妆冷不防被他狠狠甩到了厢壁上,半个后背立时麻木了。
季寒初的脸色已不能用难看来形容了。
暧昧情色的氛围烟消云散,两目相对,一个难堪,一个苦痛。
红妆反手摸着背,看他整理好衣衫,闭上眼离她远远的,刚想说话,就听到他说:“再有下次,我不会饶你。”
威胁她?
红妆也不去摸背了,顺着他坐下,胳膊钩着他的胳膊,嘴唇贴上他的耳垂,道:“什么下次?是伤了你表妹,还是……”
她意有所指。
季寒初闭上眼,岿然不动。
但视线阻碍不了情意,他心跳得厉害,红妆刚一靠近,他那好不容易消下去的意念便隐隐约约又有了复燃之势。
是以他不答,全身心都放在了忍受痛苦上。
红妆忍不住了,旋身过去坐到他腿上,与他面对面,手指抚摸着他略干的嘴唇,察觉到他的敏感,一口含住他耳垂软肉:“季三,我喜欢你这个样子,比任何时候都喜欢。”
季寒初睁眼,缓缓道:“放开。”
“不要。”她软着嗓子,故意压低了声音撒娇,“季三,你亲过别的女人吗?”
季寒初不答。
“你说过要娶别的女人吗?”
他依旧不答。
“有人像我这样吻过你吗,你……”
话没说完,天旋地转。
季寒初把她推下去了。
红妆回首,只见他已重新闭上眼,打定了主意不理不睬,只是那副心神不定的模样,一看就满受煎熬,心烦意乱。
红妆托着下巴,重新坐回去,乖巧又听话,嘴边勾出得意的笑。
她伸手,按在他的心口处。
他没阻拦。
红妆能感受到心跳,有力,生动。
她悄然低头,感觉自己被那股淡淡的药香围绕久了,似乎也沾了些。
她笑问:“季三,你是好人,胸中有慈悲,不知道你这慈悲愿不愿意度一度我?”
心跳,在掌下猛烈敲打。
咚。
咚咚。
咚咚咚。
是心跳,还是南墙撞裂的声音?
季寒初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目光浅浅,不动声色。
他将那手从自己胸前拿下来,眼神很冷,气息也冷。
他沉声说道:“慈悲不度鬼。”
红妆怔然,她下意识地看向自己的手,感觉心像被拿捏着揉了一下。
慈悲不度鬼。
可他的心跳早已出卖了他。
他心里的那只鹿,早已经撞了南墙。
躺在废墟里,无能为力。
注释
[1]“有情皆孽,无人不冤。”出自《陈世骧致金庸先生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