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郎君,我要带你私奔
(1)姑奶奶
季三公子被人绑架了。
绑他的是一个女人。
季寒初刚睁眼时还未反应过来。
他正躺在一张不算柔软的床褥上,被人用白绫捆了双手,视线里能看到层层叠叠的白色轻纱,将他围困在一方天地里。
季寒初许久未出家门,他曾在一场武林争斗中受过伤,自那以后精神便大不如前,干脆闭门谢客。谁料第一次踏出家门,就被人给五花大绑跟个粽子似的丢在床上。
丢脸,着实丢脸。
但好在季寒初不好面子,他稍稍冷静下来后便开始打量自己的处境。他伸脚撩起大半白纱,看向周围。不远处摆放着桌椅,桌子缺了个腿儿,用石头垫着,上头搁着喝了大半的水碗,碗和桌子一样,也缺了个口,衬着那石头垫着的桌子看起来摇摇欲坠,整间屋子简陋到寒酸。
季寒初收腿,默默思索着。季氏乃是武林大家,现任家主季承暄是他三叔,性子孤僻,一心好武,不爱与人交往,所以没什么朋友也没什么仇人。他自己更是如此,平日便不太爱出门,怎么也不像会与人结仇的样子。
那绑他的人是谁?
季寒初一边想,一边试着挣脱手上的白绫。然而,他肢体不听使唤,软绵无力,挣了几下也挣不开。他动的那几下已费极力气,再要动作竟然已经使不上力。
季寒初自己掌管的便是季氏“五扇门”中专司药理的第三门,自是知晓自己这是被人下了软骨散,他只能慢慢靠墙坐着,继续打量周遭。
春寒料峭,风从外头吹进帘幕,将他冻了个彻底。
季寒初手脚无力,但听力还算过人,他静下心来分辨,依稀能够听到潺潺水声。
潺潺水声里夹杂着几不可闻的脚步声。
很轻,有人在慢慢地向他走近。
火一样的红色映入眼底,隔着层层的白色纱幔,着一袭红衣的人影越靠越近,身形纤细娇小。
女人?
季寒初凝目看去,确认自己没有眼花,绑他的真是一个女人。
紧接着,还未待他想清,穿过重重帘幕,一根冰冷带刺的东西就贴上了他的脸颊。
季寒初低头一看,是一条细细的长鞭,有些刺人,划过他下颌的时候让他感到不适。
长鞭的主人没有露面,只露出了一只手,纤细白皙,小小的,握着长鞭时,就像是小孩儿抢了大人的物件一样。
季寒初不说话,红衣姑娘也不往前,两个人隔着白色的纱幔对望。
红衣姑娘出声说道:“季三公子醒了呀?”
季寒初坐得很端直,靠在墙面上的腰身也挺直如木板。他就着自己坐在床上的姿势,问道:“姑娘何人?为何绑我?”
“我是何人?”
红衣姑娘的声音清浅,淡淡的四个字听起来却充满嘲讽。她的音色很是清润,像是深山月色下的清泉,季寒初听得一愣。
长鞭缓缓移到他眼下,粗糙的鞭子刮着他鼻子来回磨蹭。
“我姓姑,名奶奶。”
“……”
沉寂过后,季寒初抬眼,眼中全是雾似的氤氲,他正了正声音,道:“姑娘为何绑我来此处?”
红衣姑娘道:“自然是因为你欠了我东西没还,我得问你讨要。”
“何物?”
“季三公子好差的记性。”红衣姑娘嗲嗲地说,鞭子快把他鼻头刮红了,“男人欠女人的还能是什么东西?季三公子你说呢。”
季寒初道:“季某不记得有欠任何人钱债,如若有,姑娘大可直接去姑苏问季家讨要,季某不会不认账。”
姑娘嗤笑:“你们姑苏季氏可没几个好人。”
涉及家族,季寒初神色敛了许多。他淡淡说道:“我不记得欠过任何人的债,姑娘若是心有怨怼大可讲明,该我受的我不会躲,请姑娘不要无端辱我氏族。”
红衣姑娘身子一歪,把鞭子收回手里,声音高了几分,隐隐有怒意:“季寒初你这个迂腐的木头!”
她靠近了些,略低了头望他,手指摩挲着长鞭,朗声问道:“你当真忘了我?”
季寒初一愣,嘴唇嗫嚅,却未说话,有似曾相识的感觉袭来,可他细想,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
红衣姑娘将他的默然当作回答,一时怔忪,声音也低了下去。她讷讷地道:“我从死人堆里爬出来,费了好大力气才找到你,你怎么不认得我了……”
到这时,季寒初才终于想明了一切,他抬起眼帘,眼底坦荡,虽有疑惑但不曾犹豫。
“我不曾见过姑娘,何来忘记一说,恐怕是误会一场罢了。”
话音落,清风起,白色的纱幔四散飞扬,细长的鞭子带着凌厉的力道凌空向他袭来。
季寒初凭着习武者的本能往边上一躲,堪堪避过,鞭子擦着他的耳边过去,“啪”的一声脆响,白色墙面上留下了一道极深的凹痕。
简直泼辣!
“既然想不起,那就打到你想起来为止!”
带着内劲的长鞭破空而来,季寒初狼狈地躲避着,但总归手脚不便,躲避不及也得生生挨一下。
红衣姑娘下手有轻重,只是划破了季寒初的衣裳,没造成皮肉伤,但一鞭一鞭,抽得又凶又狠。被这么纠缠,泥人都有三分火气,季寒初温润如玉的性子也难免怒上心头。
他看准时机,躲过一鞭,在下一鞭挥来时迎了上去,用嘴将那长鞭用力咬住。
他微微喘着粗气,束起的长发都乱了几分,衣裳更是破烂,活像个乞儿。但他顾不上了,他只是用力咬住嘴里的长鞭,眯着眼看向面前的人。
这一眼,就看失了神。
红衣姑娘俏生生地站立在他面前,如那小小的细白的手一样,她整个人也都是小小的,看上去不过才十五六岁的年纪。
只能说是一个小姑娘。
小姑娘生得漂亮又妩媚,不像是中原女子的长相,脸盘很小,还带着肉乎乎的肉感,但她眼睛却很大,鼻梁高挺,穿一套红色的衣裙,人比花娇。季寒初不知怎的就想到了书中描写的桃花林里的妖精。
是一个很特别的小姑娘。
特别好看,也特别凶悍。
(二)小郎君
红衣姑娘的鞭子被季寒初咬住了也不恼,她手一扬将细鞭直接丢了,落到季寒初腿上。
季寒初吐了口中的长鞭,目光警惕地看着她。
红衣姑娘三两下跟猴儿似的爬上床,蹭到他身边,挨着他的臂膀,似是不甘心,又重复问道:“季寒初,你当真当真当真不记得我了?”
季寒初头疼:“我当真未曾见过姑娘。”
红衣姑娘沉默几许,用手指勾着他下巴,又问:“那你可记得殷青湮?”
季寒初说:“青湮乃我三叔母外甥女,唤我一声‘表哥’。”
“谢离忧呢?”
“是我义兄。”季寒初说,“也是至交好友。”
红衣姑娘点头:“的确,整个季家也就他还算个好人。”说完又问,“季承暄呢?”
“乃三叔名讳。”
“殷萋萋?”
“三叔母。”
红衣姑娘颇为不解:“这么看你也不像傻了啊。”
“……”
红衣姑娘咳了咳,又问:“那……红妆呢?”
季寒初立时便猜出这是她的名字,但脑子里着实没什么印象,迎着她的目光又有些于心不忍,只好低声道:“我确实不认识你。”
这话一出,红妆的脸色登时暗了下去。
她看起来像是有点难以置信,很是呆愣了一番,坐在那里盯着他一眨不眨,似在怀疑他是不是说谎,待到确定他眼底一片清明,确实不像在骗她,整个人气焰立时翻涌,啪啪甩着鞭子。那声音轻轻重重,鞭子几次擦着季寒初过去,却始终没落到他身上。
待到甩累了,她直接一屁股坐到床边,非常挫败地用手捶了下床榻,咬牙切齿道:“季家这群混账东西!”
季寒初有些难忍:“姑娘注意言辞。”
红妆哼了声,继续骂:“姑苏季氏浑蛋,他殷家也不是什么光明磊落之人!我一个一个都要骂过去,你奈我何!”
打完了他再将同他有关的两大世家都骂了个透,季寒初涵养再好此时也恼了:“红妆姑娘,我氏族何故惹你?你捆了我便也罢了,怎么……”
“季家和殷家联手,夺我性命,抢我宝贝,我怎么不能骂!”
“你可有证据?若无证据,便是无妄之言。”
红妆冷笑:“狗屁。”
季寒初第一次遇到这么难缠的姑娘,油盐不进,偏生他被下了药,封了几处大穴动弹不得,判断不出来这是敌是友,心里更急躁,但他面上不显,仍保持那副淡淡的模样问道:“敢问,季家和殷家抢了你什么宝贝?”
红妆用手支着下颌,道:“他们抢走了我的小郎君。”
季寒初静默,良久不语。
季家是望族,不可能干出偷偷绑人这种事,就算是他三叔季承暄这种古怪脾气,也是不屑绑架的。三叔好武成痴,对下属门生也极为严苛,若真有人背着他绑人,先过不去的就是他这一关。
季寒初断定这是误会一场,只想劝说她放人,便问道:“你郎君何人?”
红妆不说话,两手撑着脸颊,一双眼睛直直地盯着他,眉目含情,春水荡漾。
“……”
季寒初被她这含情脉脉的目光盯得面如火烧,他不自在地扭过头,低声道:“红妆姑娘。”
“嗯?”
季寒初犹豫了会儿,还是开口:“自重。”
红妆那个稍稍弯起弧度的笑顿时僵在了唇边,她缓缓放下手,整个人挪过去,半靠在他身旁,脑袋凑到他跟前,红润的嘴唇一张一合,嘴角冷笑毫不掩饰。
“季寒初,你再说一遍。”
再说十遍也是徒然。季寒初不想同她多争辩,只好侧过身去,用尽力气将身子往边上挪开了些,想躲开她的触碰。
谁料,红妆凶悍异常,看到他的动作,竟然伸手一把拽住了他的领子,将他直接拽到了自己面前。
可怜季寒初现在手无缚鸡之力,就这么被她扯了两下,便和她鼻尖对鼻尖,脸贴脸,呼吸间全是她身上淡淡的兰花香。
红妆抓住他的衣领,冷笑着重复道:“季寒初,你、给、我、再、说、一、遍。”
季寒初垂下眼睑,细长的眼睛在眼尾形成锋利一笔,他不疾不徐,柔声道:“红妆姑娘,请自重。”
红妆恶狠狠地打断他,道:“你让我自重?”
她倏地放手,拍拍衣摆,嘲讽道:“当初许了我终身,也同我行了周公之礼,如今你让我自重?季三公子做那些事时倒是很开心,怎么那时没同我说自重?”
季寒初越听越荒谬,越听越羞耻,整张脸白了些又红了些,忍了又忍,反复吸气。
他绝无可能干过此等荒唐之事!
堂堂姑苏季氏的三少爷,医者仁心的公子初,被一个小姑娘堵得哑口无言。偏偏季寒初亏就亏在涵养太好,从小到大都不会骂人,拼死拼活也只从齿缝里憋出几个字:“姑娘自重!”
(三)私奔去
和季寒初气得几乎快恼了不同,红妆闻言,竟淡淡地笑了。
她一扬脖子,挑眉笑道:“也是,季三公子医者仁心,素来宽厚,合该是看不惯我这杀人放火的妖女,如今不过一句‘自重’,倒还算轻的了。”
话语之间,要多阴阳怪气有多阴阳怪气。
季寒初淡淡地看着她,缓缓地吸了口气。
若不是身上时不时传来的疼痛,他几乎怀疑自己是在做梦。
“红妆姑娘……”季寒初看着她那双黑琉璃似的眼珠子,无奈至极,话在嘴边绕了两绕,才慢慢说出口,“我的确不认识你,也许我们之间真的有误会,还请你……”
话没说完,一根柔软的手指抵在了他的唇上。
红妆将另一只手绕到他身后,钩住他修长的手指,小小的手掌细腻温软,钩着指尖绕啊绕,让人心跳平白快了几分。
“季三,换个词,你总说这句,我会伤心的。”
窗外,溪水慢慢流淌,漫天长风拨弄树叶簌簌作响,白纱翻飞,圈出寂静天地。大片纱幔里,眼前的一抹红色太过耀眼,灼痛了季寒初的眼。
他看了一会儿,默默转开眼:“误会一场,何苦为难。”
红妆挨着他坐下,道:“怎么是误会呢?你只是忘记了,季三,你说过你喜欢我,要娶我,还说要跟我回南疆看星星,这些都是真的,怎么就成了误会……我真的没有骗你,是他们一直在骗你。”
季寒初愣住。
红妆边解开绑着他的束缚,边说:“季家和殷家的人都在骗你,你不要相信他们,他们给你下了药,所以你才不记得我了。”
屋外水流声渐响,慢慢掩盖过了风声,季寒初以为自己听错了,他直直地看着面前的女孩儿。
少女的体形很是玲珑,趴在他身边给他解束缚,小小一团像个火红色小狐狸,正好窝在他怀中,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季寒初获得自由,但手脚还是无力,依旧不大能动弹。
莫名地,他不想再问下去,她说的话这样荒谬,可他竟已信了几分。
他低头掩去眼中的几分疑惑,觉得自己更加荒谬。
红妆丢了绳子,捡起自己的鞭子绑到腰间,说道:“我们走吧。”
季寒初问:“去哪里?”
红妆摸着鞭子,神色自然,道:“自然是去做我们当初未做完的那件事。”
“什么事?”
红妆微微一笑:“私奔。”
顿了顿,她又道:“还有逃命。”
季寒初一惊,黑瞳紧缩,险些失了风度:“你说什么?”
红妆回眸,转身弯下腰,半靠到他身上。
她抬起手,指尖掠过季寒初额前的碎发,再轻轻摸着他的下颌。
“小郎君,我要带你私奔。”
“殷家那么多人死于我手,他们想报仇,可我懒得和他们打,所以我们得快些,趁没人发现赶紧走。”
私奔、杀人、妖女、郎君……
每个词响在耳边,划在心头,如锋利的刀,裹挟着变态的熟悉感,字字诛心。
恍惚似一道惊雷响彻,炸得季寒初只差魂飞天外。
红妆并不想多言,收拾了一番后便伸手扶起季寒初。
季寒初脚步虚浮,额头青筋显露,双手几次按在腰后,费尽了力气也只是蜷缩了手指,他双眼直直地看着红妆。
红妆瞥过去一眼,淡笑着看向他:“想逃?”
她摊开手,掌心不知何时已然放着几枚尖锐的银色小针,手轻轻一抖,针便化作齑粉,被她随意抛撒在地上。
她像看着一个顽劣的不懂事的孩子,柔声哄道:“别闹了,我们还要赶路。”
季寒初笔直地站着,不动,也不说话,最后是红妆牵了马来到门前,冲他招手。
红妆从马厩里牵出的是一匹黑色高头大马,马蹄在地面上嘚嘚踏了两下。红妆安抚似的摸了摸它的耳朵,它便立刻又安静下来,温顺无比地在她掌心里蹭着。
红妆翻身上马,歪过身子向季寒初伸出手掌,说道:“上来。”
季寒初沉默地站在门口。
红妆很有耐心,坐在马上保持这个姿势好一会儿没挪一下。
她定定地看着季寒初的眼睛,以前这个人是温惇的,是和煦的,看所有人的目光都温柔,可看她时除却温柔,还余了七分情意,三分缠绵。
但现在不了,他看她的眼神和看其他人并无二致,那些缠绵和情意,随着他的记忆一同被封锁在了最深处。
她不甘心,也不接受。
他会想起来的,就算想不起来,这人她也要定了。
当初他既然招惹了她,便早该做好如此准备。
红妆吹了吹指尖,看着地面,漫不经心地说:“季三。”
季寒初抬头看她,目光如刺。
红妆皮笑肉不笑:“你打不过我。”
“……”
你现在打不过我,所以最好乖乖就范。
后面那句话她没说完,给他余了三分薄面。
季寒初丢了七分面子,人也不恼,像是泰然地接受了命运,上了马。
马儿踢踢踏踏,带着他们离开了简陋的客栈。
红妆执着缰绳,季寒初挨着她坐在马上,她虽说很急,但真的赶路时反而慢吞吞,也不催马儿,甚至一派悠闲地哼起了歌。
那歌曲的调子很怪,季氏驻于姑苏一带,听的是江南的吴侬软语,女儿家唱歌吟曲时自带一股风流和软糯,很少有像她这样调子时高时低,曲儿跟十八弯似的转啊转的歌。
待她一曲唱毕,又要高歌一曲时,季寒初伸手拉过缰绳,极快地向她瞥去一眼。
红妆察觉,笑嘻嘻地回头:“季三公子,我唱得很难听吗?”
季寒初无言。
红妆恍然大悟:“那是心疼那些被我杀的人,想替他们报仇?”
季寒初面色凝重,眉头深深皱起。
他被她下了药,真要打起来,只有招式毫无内力,没有半分胜算。
季寒初有风骨,可也识时务,他不想死。
红妆晃了晃他的手,笑道:“季寒初,你还是那么善良,一点都没变。”
季寒初抬眼,看着她的笑,神色不明。
红妆笑着笑着又开始哼小曲,哼了两句回头看他:“真的难听?”
季寒初斜眼看夕阳,并不作声。
红妆说:“三公子没听过我们南疆歌谣,听不惯也是正常。”
季寒初捕捉到她的话,诧异道:“姑娘来自南疆?”
红妆坐在马上晃腿,蹬着红色小靴的长腿在夕阳下一晃而过,少女娇俏尽显无遗。
沉默便算作回答。
季寒初问:“姑娘是南疆哪个氏族门派?”
红妆难得配合,朗声道:“我姓季,是季家的。”
话音软软,简直要戳到人心里头去。说起这简单三个字,她像是想到什么好玩的事情,笑得眉眼如弦月,跟个得意的小孩儿一样。
季寒初看她天真娇憨的样子,忍不住勾唇,又很快抑制下去,道:“原来姑娘也姓季。”
红妆点头,深情款款:“我随夫姓。”
“……”
季寒初觉得她真的很奇怪,他扯着缰绳,望了眼不远处西下的夕阳,思虑片刻,问出那个憋在心头许久的问题:“季姑娘,你是怎么将我带出季家的?”
姑苏季氏看守森严,他所在的季氏“五扇门”更因其中第二门司情报之职,布防尤为严密,单凭她一人之力将他带出季家,难于登天。
红妆往后靠了些,惬意道:“你猜。”
这姿势有些亲密,她整个人被他圈在怀中,他鼻尖又能闻到那股很淡的兰花香。
季寒初猜测:“你在季家有内应?”
不然以季家的严防密布,他实在想不出理由。
原本只是随口一问,不料红妆竟然一点头,坦然道:“是又如何。”
(四)季承暄
季寒初紧声道:“是谁?”
红妆娇笑,说道:“我不告诉你。”
季寒初被噎得说不出话,他头一次在心里感受到了一种真正的,能称之为“无可奈何”的情绪。
偏生红妆更加惬意了,她两腿一夹马肚子,又优哉游哉地哼起了小调。
马儿踏着蹄,嘚嘚嘚地将他们带往未知的方向。
夕阳斜,疏影黄昏,红鬃马。
马上坐着一男一女,红的娇俏白的俊朗,端的举世无双。
马背轻轻颠晃,载着莫名其妙的红衣姑娘和无奈至极的世家公子缓缓奔赴远方,一路调子轻扬,就这样渐渐远了江南水乡。
天光浩渺,山河俊朗,正是人间好炊烟。
入夜,路旁小道,有间客栈。
红妆一手牵着季寒初的袖子,一手从怀里摸出一锭碎银,丢给了面前挺着胖乎乎肚子的老板娘。
老板娘眯着双眼,接过银子咬了一口,再在手心里掂量掂量,哼唧道:“不够,你打发叫花子呢,再来一锭。”
季寒初瞄去一眼,那银子分明能买她两间上房不止。
红妆不傻,提高声音:“姓柳的你又来骗钱,真以为我没见过银子!”
柳新绿用力挺着肚子,胸脯都快顶到人脸上,啐道:“哪个杀千刀的说老娘骗钱,你个穷酸鬼!”
二人明显是旧识,红妆鞭子甩得啪啪响,每每擦着柳新绿的衣摆过去,气势倒是威风,但没一下真打在她身上。
红妆叉腰:“你个财奴!”
柳新绿瞪眼:“你个泼皮!”
她回身从账台上摸出个金制的小算盘,啪啪打得极响。
“让我算算,你和你夫君上回来我这儿,光是酒水钱就没付,现在住店的钱加上那会子的,你还得再给我几两来着……”
伙计顶着红妆杀人的目光,颤颤巍巍地抱着脑袋挪过去,小声提醒:“掌柜的,人家成婚那会儿,你自己说的,酒水都是送的……”
柳新绿一个算盘甩过去。
“老娘现在心情不好,不送了!”
伙计见状,一扭腰肢,脚底抹油开溜,跑得飞快。
柳新绿捡回算盘:“你小子吃里爬外,我要扣你工钱,这个月的工钱统统扣光!”
小伙计已经跑没影了。
红妆甩起鞭子:“别废话了,我再问你一句,这银子到底够不够?”
柳新绿道:“不够,这怎么够?当家的立的规矩,不能改!”
红妆面无表情地格开季寒初,一鞭子抽在地上,地面上啪地现出一道凹痕,深陷至寸余。
柳新绿:“老娘刚修的板石地面!”
红妆:“够了吗?”
柳新绿恶狠狠地盯着那凹痕看了两眼,一字一顿:“红、妆。”
红妆从口袋里又摸出几锭银子,递给她。
“现在可以了吗?”
柳新绿在见到红妆掏钱的时候就偃旗息鼓,眼睛开始放光,等银子递到眼前,那眼里的光真是挡也挡不住。
柳新绿美滋滋地接过,在衣裳上擦了两下后满意地收进口袋,在季寒初错愕的目光中迅速换了一副热情笑脸,忙不迭点头。她算盘一拎,嘴角带笑,又是客客气气的老板娘。
红妆嗤道:“见钱眼开。”
柳新绿找出钥匙,装作听不见。
她施施然回身,往后一瞥,正对上季寒初的眼,顿时一停。
这位站立在旁的公子,芝兰玉树,气质斐然,仿若身后夜空中的一轮望月,令人见之过目不忘。
比起那时初见,竟更添风华。
柳新绿望着望着,有些痴了。
突然,耳边响起响亮的一声“啪”,惊得她腰上肥肉抖了三下。
红妆一手执着鞭子直接拍到了桌上,横眉冷笑:“你看什么!”
柳新绿不受威慑,知她不过故作大声,心里毫不惧怕:“看你男人怎么了,长成这副模样还不许旁人看了?”
红妆嘴角一抿,溢出笑:“就不许你看。”
“我乐意看。”
柳新绿送他们上楼后,又噔噔噔下了楼。
未几,只见她抱着一坛酒上来,灵巧地凑近季寒初,笑容要多谄媚有多谄媚。
“季公子要不要尝尝?本店招牌‘一坛酒’,送你,不要钱。”
季寒初有些惊奇,敛了敛袖子,问她:“你认识我?”
柳新绿捂嘴笑:“公子这样的人儿,我哪能忘记呀!当年你和这泼皮是在我这客栈成的婚,简陋是简陋了些,但多亏公子风华绝代,简直见之难忘,就比我当家的差了一点点而已……”
一颗脑袋从他身侧探出,冷飕飕道:“你说够没有?”
“说够了。”柳新绿把酒往季寒初怀里一塞,“公子慢用。”
她往外走去,刚跨出两步,又停下。
她转头,似有疑惑,不解地问:“不是私奔去了,怎么又回来了?私奔还带故地重游的?”
季寒初:“……”
红妆瞪了她一眼。
“嗖”的一声,柳新绿跑得飞快。
夜里,柳新绿拎着有间客栈名品“一坛酒”,踩着梯子上了屋顶。
一瞄,果然那小女子独坐在屋顶上,一头青丝随意披散,只用发带轻轻束着,不似江南女子总爱梳着各种发髻,一眼便知道不是中原人。
红妆是泼辣的,也是自由散漫的。
可此刻在夜色下的身影却是难得的孤独,这模样柳新绿倒是第一回见。
“怎么自己一个人枯坐着,白天那股子嚣张气焰去哪儿了?”
红妆没回头,从柳新绿靠近梯子时她便已确认来者是谁。
好的武者是不需要回头的。
柳新绿挨着她坐下,看她面色不豫,欲言又止。
“想说就说。”
“你那夫君好像不太对劲。”柳新绿说,“瞧着总觉得哪里怪怪的,也不大爱说话了。”
红妆直说:“他失忆了。”
柳新绿惊奇:“啊?变傻了?”
“不是,只忘了与我的那段。”
果然,她的直觉没有错。
“那他现在是真的一点都不记得你了?”
“是。”
柳新绿没再问下去了。也不必问,失忆的原因无非那几种,不是寻仇便是阴谋,再不济吃错药了也算,反正木已成舟,何必再多惹一分伤心。
她贴近红妆,瞧红妆懒散模样,哀其不争:“那人家现在都不记得你了,你就把他一个人留在房里,也不怕他跑了?”
红妆想起刚才房内的情景,学着季寒初的口吻,怏怏开口:“你我二人非亲非故,无名无分,不可同住。”
柳新绿眨眼,一时无言。
便是知道缘由,也同情他遭遇,但这话听着也觉得真是伤人。
她想起当初二人在她店内的那场简陋的婚仪,小公子看向姑娘的眼神,全然是情根深种,怎么才过了些日子,就成这般光景。
这季公子,杀人诛心啊。
“你不怕他跑了吗?”
“不怕,给他下了软骨散,跑不掉。”
“你夫君不是百毒不侵吗?”
“特制的。”红妆说,“专克他这‘百毒不侵’。”
“……”
柳新绿将手里的酒递给她,苦口婆心地说:“好好的漂亮姑娘,何必为了一个男人这么费神伤怀。”
红妆睨她,也不知是谁一口一个当家的。
柳新绿看出红妆眼中含义,一拍胸膛:“那不一样,我当家的那是为了救我才死的,我这么多年念着他,念着念着就念顺口了,这可不一遇到什么事儿就想喊他了嘛。”
红妆灌了口酒,烈酒入喉,她竟清醒了些。
甩开心头乱绪,红妆随口问:“你当家的怎么死的?”
“为了救我被山贼砍死了。”
“劫财?”
柳新绿幽幽道:“劫色。”
红妆看了她的肚子一眼。
柳新绿笑骂:“老娘当年的姿色不逊于你,你别不信。”
红妆道:“为什么不再嫁?”
“嫁什么嫁?”柳新绿拿过酒坛,手指抚摸心口处,“这里头有人。都说人死如灯灭,但我心里的灯还燃着,我这辈子就守着他过日子。”
她眼眶有湿意,水滴淌过脸颊,啪嗒掉在酒里,消失无踪。
柳新绿灌了口酒,仰头看月亮,嘴里念念叨叨:“唉,没给他生个孩子,死而有憾啊……”
红妆静静地望着柳新绿。
她想,她比起柳新绿还是好些的。
季寒初不记得她,但至少他还在她身边。
她嘴角勾了下。
就在此时,近处冷不防一道寒光一闪而过,极其凌厉,带着呼啸而来的刀风,猛地划破夜空。
红妆大惊,敏捷地往侧边一躲。柳新绿却不会武,迎着刀风三魂六魄都去了一半,许是太害怕了,连眼睛都不敢闭上。
红妆立时背手,往指尖灌了十成内力,骑马钉直直掷出,破开夜色,犹如电闪,狠狠地打在了来者的刀面上。
“叮——”
声响过后,四周静谧下来。
柳新绿面如土色,额头冷汗直冒,她摸着自己的脖子道:“我刚才都以为我要去见我当家的了!”
红妆皱眉看向远处。月色下,立着一抹高大的身影,不见容貌,只觉得气势冷冽如霜。
柳新绿顺着转头,见到那人,疑惑道:“那是谁?”
红妆:“无妨,一个熟人。”
熟人?
那这见面的方式真是有够“熟人”,有够吓人。
红妆:“他只是提醒,并无意伤你,以他的功力若真的出手,你死时根本不会有感觉。”
柳新绿还想再说点什么,被红妆抬手拦了。
“你先回去,我有话同他说。”
待柳新绿走后,红妆才猛地抽出长鞭,沉声道:“既然来了,又躲什么。”
那高大的身影慢慢行来,迎着月光,面庞渐渐明亮。
来人面目生得俊美,剑眉星目,周身气质如冰雪凛冽,侧脸一道极长的刀疤自眉角延伸至下颌,给这份凛冽里又添了几分肃杀。
一看就不是个好相与的男人。
红妆攥紧长鞭,眉梢眼角一下冷了下去。
“季宗主跟来做什么?”
眼前这人,不是姑苏季氏的家主,季寒初的三叔季承暄又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