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架阁库,阿兽邀约札木第二天去大室观看“吟唱会”,札木尽管觉得行吟诗人们的吟唱大都娇柔造作,但听说在那里将会“偶然”遇见阿梦,还是欣然接受了。
札木回到家里,晚饭时把这事对阿爸说了。阿爸虽然并不认为所有的节目都值得一看,但想到儿子已经十八岁了,不应该再束缚他的自由。
札木的父亲是阿丘族长身边的判事,住在阿依兰河旁边的两层宅邸,这是一座保有众多唆鲁禾时代风格的住宅,至今充满严谨的家风。家中有好几名学仆,二楼书库的羊皮卷堆积如山,连走廊上都摆满了暗淡的书脊印有烫金文字的精装珍本。
札木的母亲,在札木13岁那年就过世了。
听说,札木的阿妈死得冤枉。事发的时候,札木的阿妈趴在二楼的窗台上,伸手去驱赶屋檐上的火逐虫,便朝河里栽了出去。当时札木的阿爸正从牧场回来,在河边捧一把水洗脸,没想眼皮上还沾着水珠,看到那一幕时还以为把自己的眼睛洗蒙了。
就是在这种情况下,札木的阿爸也没能把他阿妈从河里救上来。自此,水中总有奇声怪语,一时部落里谣言四起,大多都是跟水鬼有关。说是阴魂不散的亡灵不能投胎转世,必须找人做替死鬼才得以轮回,否则不得超生的灵魂将永远困在黑暗水底------宛若永困无边地狱。
后来,部落里的人茶余饭后都会说起札木的阿妈溺水这件事,都在猜想札木的阿妈是怎样被水鬼拖下水的。直至阿丘族长下令:妄议此事者,禁足。
不过,札木的阿妈在世时,对自家儿子和赤术台的少主格外亲密,心中并不痛快。
但是,除了这一点之外,她的儿子札木繁邦,无论是学习成绩、在家用功的表现,还是健康状况,以及日常循规蹈矩的言谈举止,都是无可挑剔的。她在家里家外,都为自己教导有方而感到自豪。
札木的相貌较之他的年龄显得老成些,五官很平常,看起来有些装模作样。他虽然对刀法感兴趣,但平时只把敏锐的、一针见血的观察能力藏在心里,不肯轻易示人。而且,从表面上看,他没有丝毫官能上的魅力,然而给人的感觉是:他的内心深处正有一团烈火熊熊燃烧,似乎可以听到木柴毕毕剥剥爆出火花的声响。每当札木略显峻厉地眯着双眼、蹙起眉头、平时紧闭的嘴唇微微开启的时候,就能从这种表情里窥知他的内心。
抑或阿兽和札木本是同根生的植物,各自长出了完全不同的花和叶。阿兽毫无防备地暴露着自己的资质,一副易于受伤的裸体含蕴着尚未足以左右本人行动动机的官能,宛若一只沐浴着初春雨水的小狗,眼睛和鼻子都沾满淋漓的水滴。同他相反,札木打从人生的第一步起,就觉察到世情险恶,他选择这样一条道路:将身子团缩于屋檐下,以便躲避过分明亮的雨水。
但是,他们两个的确又是最亲密的朋友。
阿兽和札木到达时,“吟唱会”已经开始了。
阿兽看到自己后面两三排偏斜的地方,老女仆蓼科和阿梦坐在一起。他同她们互相对望了一下。阿梦来了,她那一瞬间展露的微笑,给予阿兽的感觉是,她一切都原谅了他。
行吟诗人们在大室中央来来往往,阿兽沉迷在幸福之中,这幕戏在他眼里一片模糊。摆脱不安的自尊心,从舞台上看到的只有自己闪光的身影。
“今晚,阿梦比那天见到的更加漂亮!”札木凑近阿兽身边,小声说。
眼下,阿兽不好转头去看阿梦,只在心中反复思索。他不断感到背后她的美丽,这是多么令他高兴的事啊!坦然,富足,温馨,这一切都于现实的存在之中自然而然地实现了。
今天晚上,阿兽只需要一个娇艳的阿梦。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不是吗?阿兽从来没有把阿梦当成美人。她表面上虽然没有攻击性的言辞,但她是藏针的丝绸,隐含粗布的锦缎,此外,她不顾他的情绪一味爱着他。阿兽只感到,她就是这样的女人。阿兽只是把她作为沉静的对象,绝不放在自己心里。他一直闷闷不乐,以自我为中心,紧闭心扉,防止那焦躁渐渐升起的朝阳,将锐利的批评的光芒从缝隙照射进来。
幕间休息,一切都水到渠成。他小声告诉札木,过去和“偶然”遇到的阿梦打招呼。札木回头瞟了一眼,很明显,他不相信这是偶然。阿兽看到他的眼神,反而放心了。这位不过分要求诚实的朋友,阿兽从他那里获得了理想的友谊,他的目光有力地证明了这一点。
人们熙熙攘攘拥向回廊,穿过鹅卵石彩灯集中来到窗前,这里可以看到正对面阿依兰河一带的黑夜。阿兽一反寻常,兴奋得涨红了耳朵,将阿梦正式介绍给札木。不用说,他是用一副冷然的口吻做介绍的。
老女仆蓼科老老实实退到柱子一旁,紧紧掩闭着绣有梅花的衣领。阿兽对她的表现很满意,因为她没有吵吵嚷嚷说些感谢招待之类的话。
札木在阿梦面前立即变得活跃了。同时他也马上觉察,阿兽介绍阿梦时用的是一种特别的腔调。他开始从阿兽身上发现了正直而自然的青春,对他越发亲切起来。
阿梦虽然没有怎么说话,但在札木面前,不亢卑,气度高雅。阿兽对此很感动。被两个青年包围着的阿梦姿态翩翩,穿着窄袖长衫,如鲜花般光彩照人,又不失威仪之感。
对此,阿兽又感到不安起来。“她真的没有看过那封信吗?”
是没看,要是看了,绝不会采取这样的态度的。首先,她不会到这儿来。夜里去找她时信确实还没有到,但信到之后有没有拆开来看,一时得不到确证。总之,只有直接问她才能得到“没有看”这样的回答,可他又没有这样的勇气。于是,阿兽对自己生起气来。
同前天晚上那响亮的应答声相比较,阿梦的声音和表情有没有什么显著的变化呢?他不动声色地瞧着她,心中又泛起了嘀咕。
说话间隙,札木得以仔细的看着阿梦。
阿梦端正而秀挺的鼻子,一如牙雕的偶人,看起来并不显得冷漠,但那随着缓缓低俯的眼神移动的侧影,忽而明净,忽而暗淡。一般人显得有些鄙俗的眼神,在阿梦身上微显迟滞,言语将尽,便嫣然一笑,随后秋波一闪,万般柔情尽皆包裹于整个优雅的流动之中,任谁看了都会高兴。
稍显单薄的嘴唇也很受看,微微鼓起,内含丰丽。每当一笑,露出的牙齿映着鹅卵石彩灯的余晖,这时,她总是伸出细嫩的纤指,迅速遮掩着莹润而清亮的口腔。
“您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女子。不论是我们的部落,还是在遥远的也迷里。”
札木过分的恭维话,阿梦听了面红耳赤。刹那之间,阿兽也弄不清楚,她头发里微微显露出来的形似雨滴一般爽净的耳郭,到底是因羞涩而变得潮红,还是本来就染上了胭脂呢?
但是,任何东西都无法掩盖的,是她眼眸里强韧的光亮。那里依然具有一种令阿兽生畏的奇妙的贯通力。那正是一颗果核。
开幕的钟声响了,人们各自回到位置上。
一名来自也迷里的年轻的行吟诗人的吟唱引起了阿兽的兴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