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梦从未想过要欺骗阿兽。好像是欺骗自行降在原野上,将两人裹在其中。
阿梦虽然和阿兽提到过出门的想法,却从没好好商量过。因为她发现,一提起这个话题,两人就有一种奇怪的、不舒服的感觉。于是,就像生活多年的夫妻一样,两人慢慢达成了默契,尽可能避开这个话题。
这里只能说的是“尽可能”,因为有时似乎有谈的必要——甚至可以说,有这个冲动——至少两人中有一个无法克服。但如果他们两个在这种情况下谈话,不可避免地都在支吾其词或情绪失控中很快结束。那一次,阿兽直截了当地问阿梦,那个陌生的女人那天在老刺树下跟她说了什么,阿梦的脸上立即笼罩了阴云,有一下子似乎眼泪都快出来了。此后,阿兽就小心翼翼,避免提到那个陌生人。
过了一段时间,阿梦已经记不起来最初怎么谈起了出门的事情,也不记得当时两人都是怎么想的。但是那天早晨,天亮前的那个寒冷时刻,她坐在外面,至少一部分记忆变得清晰起来,她回想起了很多事情:红头发的女人、阿阑、披黑色破布斗篷的陌生人,还有自己不必关心的很多往事。
她还清晰地记起了几个月前发生的事情,那天他们夺走了她的鹅卵石。
那是一个休息的日子,至少不需要出去干活。但牲口仍要照料,有很多事情等着去做,禁止一切可能称为劳作的事情是不可能的,神婆也接受了这一点。那个休息日,早晨阿兽补好靴子,然后走出屋子,来到春日的阳光下,看到族人们全在巢穴外面,一些坐在草地上,另一些坐在小凳子或木头上,谈着,笑着,干着活儿。孩子们到处玩,有两个人在草坪上制作车轮,一帮孩子围着他们看。这一年里,这是第一个天气晴好、可以进行这种户外活动的休息日,因此有种节日般的气氛。阿兽站在巢穴入口处,目光越过村民们,望着远处的平地变成了下行的缓坡,与沼泽相连。这时候,他能看见迷雾又升了起来,心想,到下午,大家又要裹在灰色的蒙蒙雨雾中了。
站了一会儿,他意识到,牧羊草场篱笆那边,发生了一阵骚乱。一开始他没当回事,可随后他耳朵捕捉到了随风飘来的声音,立即紧张起来。从篱笆边的人群发出的混乱叫嚷声中,他辨别出了阿梦的声音,比平时高,似乎很伤心。
其他人都停下来,转过身睁大眼睛看着。这时阿兽急急忙忙从他们中间穿过,差点儿撞上乱走的孩子和丢在草地上的物品。可是,他还没来得及赶到那一小撮推推搡搡的人群跟前,人群突然散开了,阿梦从中间挤出来,双手把什么东西抓在怀里。周围的面孔大多流露出好笑的表情,但随即出现在阿梦身旁的那个女人——一个寡妇,她的铁匠丈夫头—年死于发热——却怒气冲冲,面孔都扭曲了。阿梦甩开欺负她的人,她自己脸上一直罩着一层近乎木然的严霜,可一见到阿兽正朝她走来,那张脸上立即绽出生动的表情。
阿梦盯着阿兽,不仅面露欣慰,还有几乎恳求的表情,接着将她一直小心守护着的物品递到他跟前。
“这是我们的,阿兽!我们再也不用在黑暗中摸索了。快拿好,亲爱的,这是我们的!”
她递到他跟前的,是一块有着奇异图案、异常闪亮的鹅卵石。铁匠的遗孀又一次想把鹅卵石夺走,但阿梦把伸过来的那只手打开了。
“拿着,亲爱的!那边——小阿阑,她今天早上在拔都萨莱找着的,就给我了,她觉得我们肯定不愿意再这么过夜了。”
这话引起了新一轮的叫喊声,有些人大笑起来。但阿梦仍旧盯着阿兽,脸上充满信任和恳求。
那天清晨,阿梦坐在巢穴外面的凳子上等待天明时,最先回想起来的就是这件事情。
后来,阿兽伸出了一只手,却没能拿到鹅卵石——人群挡住了他,无法靠近——当时他充满信心地大声说:“不要担心,亲爱的。你不要担心。”就在说的时候,他已经意识到这话很空洞,所以看到人群安静下来,连铁匠的遗孀都退了一步,他感到非常惊讶。随即他发现,人群的反应不是因为他的话,而是因为朱那神婆从他身后走了过来。
“在休息日里,这是闹什么呢?”神婆从阿兽身旁大步走过,瞪着一言不发的人群。“啊?”
“神婆,是因为阿梦,”铁匠的遗孀说。“她弄来了一快鹅卵石。”
阿梦的脸上又罩了一层霜,但神婆看着她的时候,她并没有避开她的目光。
“我能看出来,这话是真的,阿梦,”神婆说道。“你应该没忘记吧,部落有决定,你和阿兽不得在室内使用鹅卵石。”
“拜托您了。我们不愿意整晚整晚都在黑暗中坐着。”
“已经决定了,你们必须遵守,除非族长会另做决定。”
阿兽看到她的眼里闪着怒火。“这是纯粹的恶毒。恶毒。”这话她说得很轻,几乎是喃喃自语,但说话时眼睛直愣愣地盯着神婆。
“拿走她的鹅卵石,”神婆说。“照我说的办。拿走。”
几只手向她伸过来,在阿兽看来,她似乎没有完全明白神婆的意思。因为她站在拥挤的人群中间,眼神迷茫,手里还紧紧抓着鹅卵石,似乎出于某种她已经忘记的本能。然后她再次恐慌起来,又把鹅卵石朝阿兽这边递,她的身体踉跄了一下,但手势却没变。人们挤到她身上,但她并没有摔倒,重新站稳之后,她又一次把鹅卵石递给他。他想去接,可另一只手一把抢走了它,接着传来了神婆低沉的声音:
“够了!让阿梦安静一下,谁也不许对她恶言恶语。她不明白自己做的事情。我说,够了!不要让这种行为继续下去了。”
阿兽终于能接近她,把她抱在怀里,人群渐渐散开。回想那一刻,阿梦觉得当时两人就这样紧贴在一起站了很久,她的头靠在他胸前,就像那个陌生女人来的那天一样,好像她只是累了,需要喘口气。他一直抱着她,神婆再次让大家散开。最后他们终于分开了,两人看看四周,发现已经没有其他人了,只有他们两个,站在牧羊草场上了栓的木门旁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