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笼子里的忏悔

“我看就是刚才扫院子的那个僧人”阿树对我说。

“他看见我们了吗?”

“我认为他看见我们了,也知道我们看到了他。可他仍旧站在那儿一动不动,像棵树一样。好吧,我们过去。”

僧人站在路旁一个地方,草有他的膝盖那么高。我们走近时,他仍旧一动不动,只有袍子和长长的白头发随风飘动。他身材瘦削,简直瘦骨嶙峋,两只鼓起来的眼神空洞无神地瞪着我们。

“你在看着我们,禅师,”阿树停下脚步说“你知道我们刚才发现了什么。所以呢,也许你可以告诉我们,那个东西是拿来干什么的。”

僧人一言不发,用手指了指寺院。

“也许他起过誓,不能言语,”我说。

僧人走出草丛,来到路上。他奇怪的眼睛依次凝视着我们,然后指了指寺院,便迈步出发了。我们跟在他身后,只保持着很短的距离,僧人不停地回过头看看我们。

现在,在黄昏的天空下,寺院的建筑成了黑影。我们走近时,僧侣停下脚步,食指放在嘴唇上,然后更加谨慎地向前走。他似乎很担心被人看到,要避开中央的院子。他领着大家走过建筑背后的狭窄过道,泥地上要么坑坑洼洼,要么是陡坡。有一次,我们要低着头,贴着一堵墙走,头顶上传来了僧侣们做禅事的声音。一片混乱之中,有个声音在叫喊,接着另一个声音-----可能是院长------让大家保持秩序。我们没有时间停留。不久我们在一个拱廊下陆续聚齐,穿过拱廊就是主庭院。僧人急切地打着手势,让大家尽可能安静、尽可能快的过去。

实际上,我们并不需要从点着火把的院子中央经过,只要沿着一条石柱回廊的阴影,从庭院的一个角落穿过去。

僧人又停下了脚步,做了一个让大家禁声的动作,然后打手势继续往前走。

进了通道。通道变得像隧道一样,和我家乡的巢穴村差不多,小壁龛里的灯摇曳不定,无法驱散黑暗。我挽着阿树的胳膊,他把一只手伸在前面。有一下子我们又回到了户外,穿过一个泥泞的院子,两侧是耕耘过的一块块田地,然后进入了另一幢低矮的石头建筑。这儿通道更宽,灯火也更亮,僧人似乎终于放松了下来。他喘了口气,又一次打量着大家,然后打手势让我们等着,自己则走进一道拱门,消失了。

过了一会儿,他出来了,带大家往里走。里面一个孱弱的声音说道,“进来吧,客人们。这个房间招待客人过于简陋,但欢迎你们。”

我们三个人和那个沉默的僧人一起,挤进了那个小小的房间。床边点着一根蜡烛,我不自觉的往后退了一下,因为我看到了躺在床上的那个人。然后,我深吸了一口气,朝房间里面又迈了两步。屋里几乎挤不下,但很快大家就围着床找到了自己的位置,男孩儿待在最远处的角落里,阿树的后背紧贴着冰冷的石头墙,我站在他跟前,紧靠在他身上,好像这样心里能够踏实一点----我几乎快被挤到病床上了。隐约有呕吐和小便的气味,那位沉默的僧人正围着床上的人忙活,帮助他坐起身来。

房间的主人头发雪白,年纪很大了。他身材高大,不久之前应该精神很好,但现在坐起来这么简单的事情,似乎都给他带来很多痛苦。他起身的时候,一条粗糙的毯子滑下来,露出睡衣,上面有一块块血迹。但是,让我害怕得缩回去的,是床头昏暗的烛光下这个人的脖子和脸。他下巴一侧有个肿块,由深紫色慢慢变成了黄色,所以他的脑袋要稍微歪着。肿块中间裂开,上面覆盖着脓和凝固的血。脸上,从颧骨下方到下颌,有一个洞,口腔内部和牙龈都露出来。这个人要微笑一下,恐怕非常困难,不过,等他坐起来、安顿好,他还是笑了笑。

“欢迎,欢迎。我就是八思,我知道你们走了很远的路要来见我。亲爱的年轻人,不要这样怜悯地看着我。这伤口也有段日子了,已经不像以前那么疼了。”

“八思大师,”我激动的向着迈了一步说,“我现在明白了,为什么好心的院长不愿意让陌生人来打扰您了。我们本想等待他的许可,不过这位善良的禅师把我们带过来了。”

“尼安是我最信任的人,虽然发过静默的誓言,但是我们完全明白对方的心意。你们来了之后,他一直观察你们每个人,经常向我报告。对此,院长还毫不知情,但我想我们该见面了。”

“可是,大师,您怎么会受这样的伤呢?您可是最善良、睿智之人。”

“这个话题我们就不谈了,因为我力气虚弱,不能长时间说话。我知道你们两人------你以及这位勇敢的男孩------都需要我看看。让我先看看男孩儿吧,我知道他身上有伤。小伙子,靠近点,到有光的地方来。”

他声音轻柔,但有种自然的威严。多图正打算迈步过去,阿树却伸出手,抓住了男孩儿的胳膊。也许是因为摇曳的烛光,或者是因为阿树颤抖的影子落在他身后的墙上,有那么一刻我觉得,阿树盯着受伤的八思大师,目光特别凶狠,甚至充满仇恨。阿树把男孩拉回到墙边,自己向前迈了一步,似乎是要挡住对方的进攻。

“有什么问题吗?摆渡人?”八思大师问。“你担心我伤口的毒会传给你的兄弟吗?我不需要用手去碰他,让他靠近点,我用眼睛就可以查看他的伤口。”

“男孩的伤口是干净的。”阿树说。

“阿树,”我说,“干净的伤口也随时都会发炎,这你肯定很清楚吧。还是让大师给男孩看看吧。”

阿树似乎没听到我的话,仍旧瞪着床上的八思大师。大师也打量着阿树,好像他是个非常有趣的物件一样。

“对于一个普通的摆渡人来说,你站的样子,可真够大胆啊。”

“那肯定是因为我的职业习惯。摆渡人要站很久,提防夜晚聚集的精灵。”

“这是肯定的。但我想,摆渡人还要做出快速判断。听到黑暗中的声响,要知道那些是危险,还是朋友到访。快速准确做出决定的能力肯定关系重大。”

“听到树枝折断的声音,或者看到黑暗的人影,只有愚蠢的摆渡人才会以为那是同伴前来帮助。我们摆渡的人都很谨慎,还有啊,八思大师,我们刚刚亲眼见到了你们谷仓里的器具。”

“哦。我就想你迟早要谈到这件事的。你怎么看这一发现?”

“它让我感到愤怒。”

“愤怒?”八思大师说这话用了不少力气,好像他自己突然感到愤怒一样。“为什么让你感到愤怒呢?”

“那好吧,如果我说的不对,你尽管告诉我。我的猜测是,这儿有个传统:僧人们轮流到那个笼子里去,让野鸟啄食身体,希望这样能够补偿这个国家早已犯下却未受惩罚的罪行。连我眼前这恶心的伤口,也是这样造成的,据我所知,虔诚的感觉能够减轻你们的痛苦。但是,我要说的是,看到你的伤口,我并不感到同情。给最邪恶的行为罩上面纱,怎么就可以称之为忏悔呢?用自我施加的痛苦和几句禅语,就能轻易抵消犯下的罪行吗?”阿树的言语充满了愤怒和嘲讽。

“阿树,请不要用这种语气和八思大师讲话。”我说。“他可是一位饱受病痛折磨的老人。”

“没关系的,善良的姑娘。让他尽可能的说出心中的愤怒吧。”

“阿梦,他们许可人们满足贪欲,觊觎土地和鲜血。他们觉得,几句祈祷的话加上一点儿忏悔,就能挽回宽恕和祝福。”

“你说的没错。在这个寺院里,仍然有人相信这种事情。但我向你保证,我和尼安很久之前就放弃了这种妄想,而且我们并不孤单。然而我们很多寺院的兄弟,包括院长,目前还不能接受这一点。他们仍然相信,那个笼子,在加上经常祷告,就够了。但这些黑乌鸦、黑麻雀,是长生天发怒的征兆。以前没有过。去年冬天,我们当中最强建的僧人,都被风吹得流泪,但那时候的鸟儿不过调皮的孩子,嘴巴只会造成微小的伤害。抖抖锁链,或者叫上几声,他们就不敢靠近。但是,现在一种新的鸟来了,体型巨大,胆子也更大,眼睛里满是愤怒,它们带着不动声色的怒火,撕扯我们的身体,不管我们如何挣扎或者叫喊。过去这几个月,我们已经失去了五位僧人,还有很多受了重伤,这些肯定都是预兆。”

阿树的模样缓和了一些,但他一直坚定地站在男孩身前。“你是说,”他问道,“这个寺庙里有我们的朋友?”

“没错的,摆渡人,在这个房间里。在其他地方,我们仍有不同意见,此时此刻,他们正在激烈争论下一步该怎么办。院长会坚持说,我们该一如既往。和我们观点相同的人会说,该停止了。我们沿着这条路走,不会得到宽恕。我们必须揭开隐藏的事情,直面过去。但是,恐怕这样的声音不多,也不会占上风。年轻的摆渡人,现在你信任我了吗?愿意让我看看男孩儿的伤口吗?”

阿树站在不动,但过了一会儿,他让到一边,示意多图过去。不说话的僧人立刻扶起八思大师,让他坐的更直一点------两位僧人突然都忙碌了起来------然后他抓起床边的烛台,把多图拉到近前,不耐烦地撩起男孩儿的衣衫,给八思大师看。似乎过了很久,两位僧人一直看着男孩儿的伤口----尼安将一团光亮移来移去------好像那是一池水,里面包含了一个小小的世界。最后,两位僧人交换了一下眼神,在我看来,那似乎是表示大功告成。但紧接着八思大师身体颤抖着,又倒回到枕头上,表情近乎无奈,甚至悲伤。尼安急忙放下蜡烛去照顾他,多图则悄悄回到黑暗中,站在阿树身旁。

“尊敬的八思大师,”我说,“您看过了小男孩儿的伤口,还请您告诉我们,伤口干净吗,能不能自行愈合。”

八思大师闭着眼睛,仍旧在喘着粗气,不过他平静的说:“我相信,只要他小心,伤口能自行愈合。他离开之前,尼安会为他准备好药膏的。”

“尊敬的八思大师,”我继续说,“您和阿树的谈话,我不能完全理解。但我很感兴趣。我想,它和我接下来要请教您的事情有一些关联。”

“是吗?好心的姑娘?”八思大师仍在喘气,但他睁开了眼睛,看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