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送上门来

李小囡坐在蜂窝般的号房里挖空心思凑韵脚时,睿亲王世子顾砚的船队,泊进了杭城外睿亲王府别业的私家码头。

在杭城和平江城外,各有一座睿亲王府祖上留下的别业。

杭城别业的码头连通海上,深阔到可以停泊战舰。

杭城的别业里,还有一片和普通人家的坟地没什么两样的墓园。每年朝廷祭祀凌烟阁功臣的时候,都会选派内侍,到这里隆重祭祀。

睿亲王府的祭祀就更多了,而且,每一任亲王承袭王爵,都必须到这里来祭祀告拜之后,才算成礼。

从前,顾砚很厌烦这些旧规矩,觉得透着一股子陈腐气,现在,他对那片陵地,以及这两座别业,充满了敬惧和感激。

铁锚抛下水,锚链哗啦啦落下去,船工忙着搭出跳板。

顾砚头戴金冠,身着黑底蟒纹大礼服,长身直立,神情肃穆,大步下了船,跟着看守别业的老管事,一路步行,往陵园祭拜。

挨个跪拜了百余座墓地,烧了皇上和他爹两篇亲笔祭文,已经到了未时。

顾砚匆匆用了饭,吩咐诸管事准备好,等他回来立刻启程去平江府。

顾砚出来上马,从别业直奔杭城贡院。

他这趟江南之行,领着观风使的差使,要观风督察江南政务民情,十天要上一道折子。

两浙路童生院试这样的大事,他这个观风使必须去看看,可也就是过去看一眼而已—主考的尉学班是他嫡亲的舅舅。

两浙路上一任学政任期还没过半,去年腊月里病重而亡,他六舅舅尉玉明被点为两浙路学政,春节前急急忙忙启程南下,赶过来主持两浙路岁考科考。

六舅舅是顾砚的启蒙先生,学问人品都没话说,他主持的考试,唯一能诟病的,就是考得太难。

不过,这是江南,文风鼎盛,才子辈出,考题难一些没什么大不了。

顾砚想着他六舅舅,冷峻的脸上露出丝丝温暖笑意。

申正三刻前后,顾砚赶到了贡院,

贡院大门外站满了人,一个个伸长脖子,等着自家人考好出场。

长随前引,顾砚等人绕过人群,往贡院侧门过去。

到了通往侧门的窄巷前,顾砚踩着马镫,翻身下马时,目光掠过人群,一眼就看到了从贡院仪门台阶上扑向李金珠的李小囡。

顾砚像被雷击了一般,圆瞪双眼,浑身僵直。

“爷?”内侍押班石滚急忙上前,伸出胳膊准备着,万一他家世子爷掉下来了,他得接住!

唉,他家世子爷自从腊月里大病了那一场,就时不常的抽个风,比如这会儿,好好儿的,怎么像见了鬼一样?

石滚这一声爷叫醒了顾砚,顾砚垂下眼帘,掩饰住眸内神情,翻身下马,冷声道:“走吧。”

顾砚大步往前。

长随用顾砚的钦差关防,叫开了贡院侧门。

尉玉明尉学政正背着手,站在大殿台阶上,听到脚步声,转身看到顾砚,顿时笑容满面。

“我算着你该到了,怎么样?一路上还顺利吧?”尉学政爱怜的看着他唯一的外甥兼学生。

“还好,没赶上扬州的琼花,好在没错过杭城的金桂。嗯?这一科考生好像不多。”顾砚扫了一圈。

“经古一场,已经黜落了三成了。”尉学政哼了一声,抬起下巴,一脸傲然,“竟然有将近两成的人连题都不领,实在是过于放纵了。”

“今天是哪几个府县应试?有没有哪个府县,经古一场,被你全数黜落出去的?”顾砚笑问道。

“今天是平江府。哼!就是有全数黜落的府县,那也是他们不争气,我可是铁面无私。”尉学政抬了抬下巴。

“那是刚收上来的墨卷?我去看看。”顾砚说着,转身往大殿内摆放名册和墨卷的长案过去。

幕僚迎上来,顾砚摆手示意不用管他,走到长案前,随手拿起份墨卷,仔细看了看,又拿了一份,放下,再拿一份,一边看一边慢慢往前,走到那摞名册前,拿起最上面一本,慢慢翻看。

翻到第二本,顾砚看到了李学栋的姓名,后面的备注是昆山县。

顾砚眼眸微闪,手上却没有丝毫停顿,接着翻看,看完这本名册,又看完一本,放下,走回到尉学政身边。

外面已经有了暮色,没交卷的,只有十来个号房了。

“明天就放榜提复?这么多文章,能看完吗?”顾砚抖开折扇摇着,神情语调都极随意。

“这哪有多少,明天辰正放榜,立刻就提复。

“你阿娘说你从去年腊月里就闹着要南下,她也不知道你要干什么,你有什么打算?”尉学政从上往下将顾砚看了一遍。

“舅舅点到这里做学政,我就是想过来跟着舅舅习学一二。”顾砚一脸认真。

“又跟舅舅鬼扯!”尉学政根本不信。

“今天晚上我就跟着舅舅阅卷,明天一早赶过来,接着跟在舅舅身边习学。”

尉学政眉毛高抬,再次上上下下打量着顾砚,“你娘说你自从腊月里病过一场,就转性懂事儿了,这是真懂事儿了?”

顾砚斜了尉学政一眼,没答话。

尉学政捋着胡须,爱不释眼的看着他宝贝外甥。

他这个外甥,无一处不好,无一处不美,以后也不知道便宜了哪家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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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试放榜之后是否提复面试,朝廷没有定例,由学政自定。

之前两任学政都是随机抽数十人提复,当面提问一两句经文律例就过去了,今年这位尉学政会怎么样,可就没人知道了。

李小囡不敢大意,和大阿姐一起,辰正前就赶到贡院门口,避在角落里,等着草案榜单挂出来。

几个书吏敲着铜锣,将一大张桑皮纸张贴在贡院大门外的照壁上。

等候的人群蜂涌而上。

李小囡紧挨着李金珠,随着人流往前涌,站在人群外围,凝神听着杂乱的高声唱念。

“三十七名商字桌……”

这份草案榜单是按桌号出榜的,商是李小囡的桌号。

李小囡用力拉了下李金珠,李金珠急忙看向李小囡,李小囡仰头看着李金珠,笑容从弯起的眼睛,流溢出来,一张脸笑成了一朵绽放的花儿。

离两人五六步,李文华胳膊揣在胸前,听的一脸茫然。

“考完了再跟他讲。”李小囡瞄了眼李文华,低低说了句。

“嗯!”李金珠也是这么想的,两人瞄着李文华,趁他不留意,挤进人群,在照壁后面等着提复入场。

仪门里出来两个书吏,抖开一份名册,扬声喊桌号。

李小囡松开李金珠的手,往仪门过去。

厚厚一份名册,足足两百来人,进了大成门。

李小囡走在庞大的提复队伍中间,慢慢调着呼吸,想着高先生的交待:

要是草案上的人很多,又全部提复,那这提复,就是用来黜落人的,一定要小心。

这一回没进号房,大成殿前摆着一排排的桌子,桌子还是以三字经为桌号。

李小囡坐到商字号桌子后。

片刻,一声清脆的铜磬声后,尉学政的声音响起:“试题已经放在诸位桌子上,择一题即可,以一柱香为限,好了,拆题吧。”

李小囡急忙拆开漆封,一共三张题纸:经论,史论,诗赋。

李小囡毫不犹豫的选了经论,立刻就开始构思。

书吏从桌子旁走过,收起了另外两张题纸。

从李小囡进场起,顾砚就微微眯眼看着她。

一身粗劣的黑灰衣裤,细长的脖子,细瘦的胳膊,垂着头,很小心,却不显得畏缩,嗯。这小妮子胆子大得很呢,都敢冒名替考了,真是不得了!

尉学政宣布开考后,顾砚下了台阶,在考场内慢慢走慢慢看着,一步步踱向李小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