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译序：一部别开生面的传记

1987年秋，我在美国著名的游览胜地新港（Newport）买到这部传记，一开卷就被深深地吸引住了。

之所以如此，首先是因为这部传记的女主人公詹妮是一位极不平凡的女性，她是现代英国著名政治家温斯顿·丘吉尔的生身母亲，她本人也是在大西洋两岸名噪一时的风云人物。其次，还因为新港恰好是詹妮早年曾经生活过的地方。在新港面向大西洋的曲折幽深的峭壁上，星星点点散布着许多富丽华贵的夏季别墅，其中有一座就是詹妮一家居住过的。童年的詹妮曾在这些花团锦簇的花园里纵情游乐，她和姊妹们曾在这条浓荫密布的静谧街道上驱着驴车狂奔，她曾从这里乘上豪华的游艇追着海鸥驰向碧蓝的大海；她的父母曾在这里同著名的富豪范德比尔特（Vanderbilt）比富赛阔，詹妮也曾为后者在这里所建造的一座意大利式的宫殿——布雷克斯大厦（The Breakers）之富丽堂皇而目瞪口呆。而我，刚刚参观了这座大厦的金碧辉煌的大厅，现在坐在海岸边的草地上读着这本书，心中当然不能不产生一种奇妙的亲切感。

然而，更主要的，还是因为这确实是一部别开生面的传记。它结构十分严谨，资料翔实可信，引用了当时许多人的日记、书信、回忆录中的记载，而且文学性也很强，读起来趣味盎然，许多地方不禁令人哑然失笑。女主人公詹妮的经历富有传奇色彩。她本是美国富商的娇生惯养的小姐，却上攀英国的显贵世家公子伦道夫·丘吉尔勋爵。美国女性的热情坦荡、狂放不羁的性格，同英国维多利亚时代上流社会雍容斯文的传统发生尖锐的冲突，于是风波迭起，艳闻频传。但她意志刚强，且聪颖过人，多才多艺，冲过了阵阵恶风险浪。婚姻虽然早就破碎，她却治家有方，坚定地助夫从政，推着他青云直上，直至离首相的高位仅一步之差。可惜丈夫心力交瘁，功亏一篑，以致一落千丈。她却毫不气馁，从头做起，悉心培育其长子温斯顿，终于使这位丘吉尔家族中的后人成为英国名相。詹妮远非完人，无论她从政，还是私生活，可以诟病之处甚多；但她那种美国式的“永不屈服”的劲头，那种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奋斗精神，确实令人难以忘怀。

这是一本关于个人的传记，但所涉及的范围异常广阔，汇集了欧美近代和现代的许多宝贵史料。随着詹妮从美国到法国，从法国到英国，随后又多次游欧陆、回北美、环游世界，许多国家在19世纪后半叶到20世纪最初二十年的风俗人情，当时的许多重大历史事件，这本书都有所描述。它涉及诸多历史上的著名人物，每个人都栩栩如生，跃然纸上。如英国的维多利亚女王、德国的“铁血宰相”俾斯麦、法国的拿破仑三世等。作为一个外国文学研究者，我尤其对书中牵涉到的许多文化名人感兴趣，如马修·阿诺德、王尔德、普鲁斯特、詹姆斯·乔伊斯、萧伯纳、康拉德、毕加索、菲兹杰拉德，甚至还有野牛比尔[1]，等等。难能可贵的是，作者的史笔公正不阿，对各种大人物，既写其辉煌的一面，也毫不客气地写其不甚光彩的一面，对英国和其他国家统治阶层的穷奢极侈、尔虞我诈、钩心斗角的种种内幕，也毫不留情地给以披露。作者还如实地写到欧美当时贫富悬殊、阶级对立的情况：当英国的两百家豪族醉生梦死、歌舞升平之时，该国当时几乎有半数以上的儿童失学，英格兰的女孩子们正被人贩子源源不断地运往欧陆，而爱尔兰的农民则贫困得“像动物一样”，“除了土豆蘸盐外什么也吃不上”；当美国的富豪们替自己的爱犬宠猫戴上价值上万美元的钻石项圈时，纽约成千上万的移民正拥挤在贫民窟里啼饥号寒；当范德比尔特夫人为举办一次舞会替自己定做了上百件礼服，并为此花了300万美元建造了一座专用的别墅之时，美国多数工人每天要劳作12小时以上，而每周的平均工资却只有10美元。我还饶有趣味地读到了当时中国的情况。1894年詹妮同其丈夫伦道夫抵达广州，书中有这样一段话：

……街道上尽是敞开的店铺、旗幡、中国灯笼和粗俗浓丽的招牌。川流不息的人群造成一种很狂热的场面。当我们走过的时候，他们对我们怒目而视，叫我们“洋鬼子”；他们向我们当中的一个人吐口水，还打了另一个。很幸运，被打的人没有还手，否则的话，我们也许早被剁成肉饼了。……

上述绘声绘色的描述，出现在本书所引的詹妮给其爱子温斯顿所写的一封信中，从一个侧面反映了当时中国普通百姓强烈的反帝情绪。

这本书主要写詹妮，但是对她的儿子温斯顿·丘吉尔的描述也占了很大的篇幅。丘吉尔曾多次自诩为“雄狮”，但他幼年远非神童，青少年期品学也无异于常人，成长过程也颇为曲折。他从小缺乏父爱而依恋慈母；他相当顽皮，求学成绩不甚理想；他9岁时指挥一千多名锡兵玩打仗游戏；他11岁时同母亲一起划船表现出来“司令官”气魄；他在12岁时写信向母亲撒娇，哀求她去学校看望他；他在13岁时又向母亲撒娇，求她允许他从学校赶回家去看美国著名艺人野牛比尔的表演；还有他青年时代的误入歧途和轰动一时的丑闻。如此等等真实情节，书中都叙述得细腻动人，充满生活气息，把一个早年的温斯顿的形象活生生地展现在读者的眼前。书中还描写詹妮如何用美国式的启发诱导方法引导丘吉尔去克服弱点，走上奋发自立之路；如何一步步激起他对政治的兴趣，鼓励他继承父业，并超越前人；如何处处帮助他，为他披荆斩棘，又时时保护他的自尊心，激励他的自信心。可以说，有其母才有其子，“他从母亲那里得到了一切”。这本书是从一个独特的角度记叙丘吉尔这个大人物前半生经历的重要文献。

正因为如此，当我坐在新港的范德比尔特家族的一座华厦外面的草坪上，一边翻阅着这本传记，一边望着脚下不远处白色的海浪一排排奔腾而来，不由感慨系之。大西洋的碧水银浪依旧，历史的波涛却已淘尽了书中所写的两岸风云人物，但他们所留下来的历史经验、人生教训，却不能任其湮灭。于是我决定回国后就把这部传记译出来以飨我国的读者。

陈慧

1989年10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