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时分的上京,盛夏已过,秋意渐浓,正值这座北方城市一年中最美的季节。北地风光,与江南迥异,然而又何尝不是至美?古人有诗赞曰:秋枫红满山,秋水平如镜,秋野满秋色,秋雨渡秋人。这诗前三句极美,最后一句却突然流露出感伤来,十分契合上京城中蜗居东南一隅的宋朝君臣的心情。
他们都是一年前东京城破后被掳到上京的,一路上经历了千辛万苦,病累而死者无数,能活下来的也都头发蓬乱、面色黧黑,一个个破衣烂衫,其狼狈凄惨与旧都时的尊荣富贵简直不可同日而语。
与儿子钦宗每日必痛哭一场不同,徽宗虽然也感伤,但在闲暇时也能排遣忧愁,稍稍自得其乐。比如今日,他独坐在窗前,看着北国秋景,不由得感叹起来:“天地造化,竟至于斯!可惜没有丹青画笔,不然可以好好作一幅画。”过了一会儿,突然又抱怨起来,“此地万般都可忍受,就是没有书可读。”
同行的诸人早就习惯了太上皇的才子性情,一个个就像没听到一样,仍旧是愁眉苦脸,呆若木鸡。
这边徽宗已经作起诗来:“彻夜西风撼破扉,萧条孤馆一灯微。家山回首三千里,目断天南无雁飞。”
诗写得极好,徽宗心里头难过,却又颇为满足,独自吟了几遍,不觉泪下。
当天晚上,一个神秘的夜行人,不知用什么手法买通了监管宋朝君臣的金国士兵,进来拜见徽宗。
徽宗借着透进房间的月色一看,不禁吃了一惊,此人正是他在东京为帝时极宠的道士张胡子,此人一向自称醉后预言极准。曾经有一次,他酒醉后对徽宗说:“天祚帝已经在海上筑好宫殿,等陛下许久了!”闻听此言,满座皆惊,因为辽国的天祚帝此时已经当了金国的俘虏,张胡子出此言,实在有难测之意。徽宗只是一笑,丝毫不以为忤,抚着他后背道:“张胡子你又醉了。”
一别经年,物是人非,徽宗突然见了此人,内心五味杂陈。张胡子一改以前的轻佻孟浪作派,言谈举止都显得十分庄重,跪下道:“陛下,微臣此次前来,只给陛下带了些小吃,其他东西也带不进来。”说罢,从怀里取出几个纸包,呈给徽宗。
说罢,他恭恭敬敬地给徽宗行了跪拜大礼,便飘然而去,这风格倒还依稀有些当年的仙风道骨。
徽宗摸了摸纸包,果然是些果仁之类的小吃,心想当年养了无数道士,也就这个人还记得他,不远万里前来看望,虽然就是几包小吃,但礼轻情意重。
次日一早醒来,徽宗还以为昨晚做了一场梦,问旁边人,大家都说昨天张胡子的确来过,再看桌上,果真有几个黄纸包。他顺手打开其中一个,突然怔住了,然后哈哈大笑。
众人吓了一跳,徽宗便指着黄纸上的文字让大家看,那上面写的是他的第九个儿子康王赵构在应天府登极,大赦天下的文书。
众人都又惊又喜,只有钦宗脸上表情极为复杂,徽宗打开黄纸包,里面是一捧茴香豆,捏起一粒放嘴里嚼了嚼,只觉香脆芬芳,便赏与众人吃。大家正吃得香,突然,徽宗又发出一阵大笑:“茴香,回乡!天意,天意也!”
一屋人立即跪在地上,给太上皇贺喜,正兴奋不已,忽听远处传来急促的马蹄声,听上去约有数十骑,自南疾驰而来,大家立刻起身,拥到门口看热闹,只见一队骑兵,护着几个金国文官模样的人。
等这队人马过去了,徽宗才问监管他们的金人士兵:“这几位文官是什么人?”
这些金人士兵轻易不与被监管的宋俘说话,与徽宗却是例外,这太上皇天性中掩藏不住的洒脱与率真让人颇有好感,而且身为俘虏,从不搁下自己的皇帝架子,当着粘罕、斡离不的面,慨然指责他们背信弃义,出尔反尔,还让他们把当初的誓书拿出来,弄得这两人一时无话可说,这股傲气,反而使他得到更多敬重。再加上徽宗生得玉面美髯,举止从容,让这些苦寒之地长大的金人士兵见而忘俗,这时见他问起,便答道:“这是出使大楚的使臣回来了。”
“哦……”徽宗无语,胸中猛地涌起一阵强烈的亡国之痛,将他满心的欢喜冲淡了许多,他还不知道张邦昌已然伏诛,大楚早亡了。
这一行金国使臣自出了宋境,在边兵的护送下一路快马加鞭,赶往上京复命,路过上京以南大营时,因新任右副元帅完颜斡离不驻军在此,便顺路过来拜见。
斡离不最近听南方传来不少谣言,说是大宋立了新皇帝,要北伐为父兄报仇,又说河南、河北有赵氏宗室召集了三十万大军,不日将北渡黄河……纷纷扰扰,不一而足。今日听说使臣回来,十分急切地想知道具体情况,便亲自走出大帐,迎接使臣。
回来复命的使臣名叫钟秀,四十上下年纪,世代居住在辽地,已历百年,血统中胡汉混杂,既懂汉语,也懂北方各族语言,此次担任大金国副使。他远远地见了斡离不,滚鞍下马,一边号啕大哭,一边下跪。斡离不心里一沉,赶紧迎上去扶起他,嘴里道:“不要多礼,快跟我说说此次出使情况!”
钟秀止住哭泣,随斡离不步入帐中,将在汴京的见闻一一跟斡离不说了,提到张邦昌被诛,康王赵构登基,大宋“死灰复燃”时,斡离不面色铁青,悔之莫及,又听钟秀说到东京留守宗泽将金国使臣百般羞辱并扣押,更是怒火中烧,拍案而起道:“南蛮竟敢如此无礼!”最后听到东京城防严密,井然有序,沿路反金义军络绎不绝时,脸色又凝重起来,只是皱眉沉思。
他见钟秀连日奔波,满身尘土,疲累不堪,便亲自送他回驿馆歇息,并决定次日一早与钟秀一同进城觐见大金国皇帝。
回营路上,见一大群人围在一处空地,空地中间搭着一个木台,上面有两名从东京来的宋俘正在唱戏。这戏看上去像是淫戏,两人挤眉弄眼,扭胯撅臀,丑态百出,把下面的观众一个个挑逗得怪叫连连,欢声雷动。斡离不细看时,里面还夹杂着不少大金国的士兵。
平常见了这样的场景,斡离不只会付之一笑,今日见了,斡离不却有种莫名的担心与忧虑。一路再走,又看到路边好些摊子,围着不少人,都是从东京掳过来的工匠在做些精细物件,旁边围观的个个赞不绝口。
回到帐中刚坐定,便有侍从来报:有士兵火并起来了,还伤了几个,好在没有死人。
“何事火并?”斡离不本来就心烦,这时更是没好气,沉声问道。
“听说是玩骰子赌博,争执不下,就动起手来了。”侍从回道。
这骰子正是新近从大宋传过来的,斡离不大怒,“腾”地站起来,拔刀狠狠地将座边的扶手削去半截,厉声喝道:“如此下去,我大金未亡于宋人的刀兵而要亡于宋人的声色犬马、奇技淫巧了!”
侍从自己怀里也揣着一副骰子,见斡离不如此震怒,不明所以,跪在地上惊惶不已。
“传我帅令下去,自今日起,军中凡有掷骰子赌博者,立即断其左手!所有骰子立即上缴,有敢私藏者,罚五十军棍。”斡离不咬牙说道,本来还想再加一句:有敢再听戏唱戏者,一律罚二十军棍。转念一想又觉得有些操之过急,便接着道,“自明日起,各营将士恢复秋时操练,有操练不力者,按临阵脱逃论处!”
侍从一迭声地答应着去了,斡离不余怒未息,坐在榻上凝思不已。赵构是经他手放回去的,所以他心里的懊恼远甚于他人,他隐隐预感到,原本以为毕其功于一役的东京之战,不是结束,而仅仅是个开头。
次日正午时分,大金国皇帝吴乞买在上京行帐中接见了出使归来的钟秀等人,金国权贵俱在座,还没等钟秀讲完,大帐里面已是一片怒骂声。
斡离不昨日已经听过一遍了,没跟着一起骂,道:“宋朝新登位的皇帝正是当年在我大军当中做人质的赵构,乃昏德公第九子。依我看,此人乃是所有皇子中最有胆色的一人,此人登上皇位,恐怕要成我金国大患。”
众人听了,也着实懊恼,原本以为将赵氏一网打尽了,没想到鬼使神差跑掉了一条大鱼。更麻烦的是,这仅剩的皇族血脉还使他的登极显得无可挑剔,合情合理,这对于凝聚赵宋人心,可谓意义重大,而对于大金国来说,则意味着无穷的麻烦。
座中一身材雄伟之人却表示不屑,此人正是粘罕,他是国相完颜撒改的长子,大金国的开国功臣,一年前与斡离不合兵破了东京,依仗资历战功并不把斡离不等人放在眼里。他道:“一个小小的康王,何至担忧至此!真要如此,当初又何必放他回去呢?”
以粘罕的身份地位,这话要是问在别人头上,别人恐怕得吃不了兜着走,但斡离不身为太祖第二子,当今皇上的亲侄儿,也颇有战功,因此并不怕粘罕,心里却很不舒服,冷冷道:“当初我力主立赵氏为中原之主,你却偏要立个外姓,结果呢?大楚才三十三日就亡了!如今还是一个姓赵的做着皇帝,此人未受我大金国任何恩惠,恐怕天天想的是如何报仇雪恨。”斡离不不同于其他宗室,颇习汉文,也看过不少史书,既有女真人的勇武,胸中又颇有谋略,堪称一时人杰。
粘罕却最不稀罕他这种谋定而出的算计,从宋金海上之盟起,宋人的阴谋诡计可谓层出不穷,又是策反内应,又是缓兵诈降,花样玩尽,结果还不是一败涂地,连皇帝都做了俘虏。因此,在他看来,只有兵强马壮,刀架到敌人脖子上,什么都是你说了算!便轻蔑一笑道:“这个姓赵的和别的姓赵的难道还有什么分别?你把姓赵的皇帝都掳过来了,还指望另外一个姓赵的对你感恩戴德?”
斡离不等的就是他这句话,对钟秀说:“钟副使,把你那幅画拿出来给皇上和众位王爷看看吧。”
钟秀听了,从囊中取出一轴小小的画卷,刚展开,众人便发出一阵惊叹声,这不过是一幅人物画像而已,并无出奇之处,但这幅画像中人虽是宋朝装束,长得却跟当今大金国的皇帝吴乞买极为相像。
“皇上,您知道这是何人吗?”钟秀微笑着问。
“何人?”吴乞买自打画卷展开之后,眼睛就没离开过画像。
“此人乃是开创大宋近一百六十年基业的皇帝赵匡胤。”钟秀道。
众人又是一阵惊叹。
斡离不这时候接过话头道:“这里面的玄机颇深,赵匡胤虽然是宋朝的开国皇帝,但他之后的宋朝皇帝却并非其子嗣。当年赵匡胤驾崩之夜,召其弟赵光义饮酒,商议机密之事,将宦官、宫女都遣开,众人只见烛影下,赵光义不停地闪避,同时听见赵匡胤平时所执玉斧不停地发出砍斫之声,赵匡胤大声呼喝‘好做!好做’,众人十分惊疑,但又不敢近前。次日一早,赵匡胤已经驾崩,按理应由其嗣子赵德昭继位,然而赵光义捷足先登,得了帝位,接下来又逼死了赵德昭,赵德芳也离奇病死……”
众人听得入神,连粘罕也一反先前的不屑,半张着嘴听得十分仔细。
斡离不继续道:“所以宋朝人都知道是赵光义夺了其兄长的江山,并传之后代,而赵匡胤一脉却就此衰落,流落民间。这次皇上发义师征讨宋朝,一举灭其国,俘其宗室,其实都是赵光义的后代,偏偏有宋朝使臣见过皇上,惊讶于皇上与宋朝太祖长得极像,于是民间便盛传是宋朝太祖托身于我大金国皇帝,夺了赵光义的江山。”
听到这里,吴乞买和在座的大部分金国贵族已经明白了,如果当初听斡离不的建议,去民间寻觅赵匡胤的后人,并立之为帝,既惩戒了当今宋室,又承接宋太祖之大统,名正言顺。宋人信天命报应,如果再得知大金国皇帝与太祖赵匡胤长得一模一样,不仅宋太祖后人感恩戴德,群臣无话可说,百姓也会拥戴,再不济也不至于像张邦昌的大楚,干了三十三日便倒了。
粘罕虽是粗人,但一点也不蠢,已经明白其中的利害关系,不再嘴硬了,低头做沉思状,有点担心皇帝怪罪下来。
吴乞买站起来,在火堆前踱来踱去,他身形极为高大壮硕,火光将他的影子投在大帐上,活像一座小山。
过了一会儿,吴乞买坐回到虎皮椅上,道:“这些都是事后之论,当时谁又能看清楚其中的利害?赵构侥幸逃脱,此事谁也无法逆料。当年我朝太祖何等英明神武,每战必大胜,然而战后复盘,却时常恨恨不已,人非圣贤,哪能不有个疏漏呢?”
话音刚落,粘罕赶紧起身,跪下道:“皇上圣明!臣等愚钝,不及皇上之万一!”
斡离不见皇上轻描淡写地将这无可挽回之事放在了一边,十分钦佩皇上的心胸气度,一激灵想到当今皇上也是太祖兄弟,自己说这么多斧声烛影之事,恐怕有点犯忌讳,赶紧跟着众人一起下跪颂圣。
吴乞买让众人平身入座,道:“如今宋朝死灰复燃,和我大金国已经结下不共戴天之仇,在座的都是我女真的栋梁,你们说说,该如何处置赵构的新宋朝啊?”
粘罕说是粗人,只不过是不爱读汉文书籍而已,若论兵法谋略,堪称智勇双全。当初正是他拥立金朝太祖完颜阿骨打,并建议举兵灭辽,大败辽国于达鲁古城。后来,吴乞买继位,他又献策攻宋,结果势如破竹,一举灭了大宋,俘虏了大宋皇帝父子。所以皇上问起这种国家大事,粘罕不说,其他人都不敢开口,即便斡离不亦是如此。
粘罕略作思索,道:“陛下,以臣之计,应当对新宋火速用兵,赵构新立没几天,立即诛灭大楚,赐死张邦昌等人,而后又辱我使臣,这分明是要与我大金国势不两立。中原百姓原本已经偃旗息鼓,做好了侍奉大楚的心理准备,但一听闻赵宋死灰复燃,必然又起异心。因此,对于赵宋的狂妄无礼,我大金国必须趁其立足未稳,回以重击,方能显我国威,也能断了一些宋朝遗民旧臣的念头。”
这时,一直不作声的讹里朵,也就是斡离不的弟弟,轻轻咳了一声,道:“元帅言之有理,只是如果要南征的话,恐怕有些仓促。往年大军南征,都是头一年就做好准备,但去年大军凯旋,沿途要押送几万宋俘和无数战利品,十分辛苦,如今都还来不及休整,又再南征,一来恐怕将士颇有怨言,二来粮草难以为继,万一有所挫折,反而会长了南朝的气焰。”
粘罕断然道:“正因为如此,才必须立即发兵!宋朝地广人众,为何却一再败于我大金国?就在于安逸太久,贪生怕死,我大金国铁骑一到,极少遭遇正面抵抗,往往一冲就散了,偶尔有强悍些的,被我铁骑来回多冲杀几次,就溃散了。但我料宋人被我一再羞辱,定会有不怕死、会打仗的一批将士慢慢冒出头来,再加上与我们交战多了,也必定有能人窥破我军弱点,甚至习我所长,避己所短,到时候打起仗来就不像现在这么顺手了!宋朝人口数倍于我大金国,我等只有趁其孱弱之时,一鼓作气将其打得毫无还手之力才行,不然将来反为所害。”
斡离不听了粘罕这番话,虽然内心对其仍旧反感抵触,但也不得不赞叹其深谋远虑,难怪太祖当年那样重用他,正要开口,旁边银术可附和粘罕道:“元帅所言极是,几月前末将率精锐去围剿王彦的八字军,本来已经布下了天罗地网,不料与其先头部队一交手,才惊觉这实在是末将随太祖征战以来所遇到的最强对手,虽然只有区区几百人,却在我数千女真精锐突然袭击下夺围而去。”
“领军将领是何人?”兀术连忙问道。他是斡离不的弟弟,排行老四,人称四太子,血气方刚,对这种事最为关注。
“听俘虏说,此人名叫岳飞。”银术可道。
众人互相看看,都没听说过此人,想必官阶不高,但银术可乃是大金国有名的骁将,他能这样夸赞对手,一定是有原因的。
斡离不道:“这才是我大金国须日日提防之事!宋人百年来无战事,以至于文恬武嬉,无可用之将,无能战之兵,我女真铁骑一入宋境,便如入无人之地,势如破竹。然而随着战事推进,宋廷为自身安危计,不得不以战功选拔人才,像岳飞这样的人会越来越多,官阶也会越来越高,等这一批真刀真枪中拼杀出来的将领掌了兵权,我大金国能有多少胜算就很难说了!去年赖皇上神威,三军用命,臣等一举攻破东京,俘获无数,可谓给了宋朝致命一击。然而,今日看来,这何尝不是反过来给我大金国招致了祸端!”
攻破东京乃是盖世奇功,斡离不却作如此评价,不要说其他人震惊,连吴乞买也神情严肃起来,目光凌厉地盯着斡离不。
斡离不知道此话既已出口,就必须说圆了,不然不仅皇上不高兴,其他人也会不服气,便离座躬身面向吴乞买,从容说道:“臣蒙皇上信任,领兵驻守上京南大营,时常与将士们相处,对他们的心思状态自认为了解颇多。自从攻破东京以来,大家都分了许多战利品,将士们奋勇杀敌,打了胜仗后获封赏,原本是应有之义,只是这次的战利品实在太丰厚了,以至于将士们没有了进取之心,我听下面副将私下议论道:‘宋朝皇帝的宫殿我们也坐了,财宝也分了,连皇帝的婆娘都玩过了,以后这南征去不去也无妨!’持此想法者远不止一人,当年我女真勇士出征时,哪个不欢欣鼓舞,争先恐后?那些还不到年龄的半大少年,哭着喊着跟在马背后,要大人带着从军,如果说,攻破东京前这种情景还时时可见,今后恐怕这派景象再也不会有了!今观我大金之势,虽然刚获大胜,却在生死存亡之秋,请陛下明察,切勿忘了居安思危!”
说到这里,斡离不声音颤抖,面容激愤,吴乞买听了这金石之言,不禁心里一震,连身子都坐直了,敛容静听。
其他人听了斡离不这番话,都多多少少有些惭愧。自从灭了宋朝南归后,在座诸人难免都有志得意满之心,如今看来,这更像是捅翻了一个马蜂窝,虽然得了极丰美的一大块蜂蜜,但被激怒的马蜂们恐怕不会就此善罢甘休。
粘罕听了,心里颇有几分嫉妒,心想:我怎么讲不出这样的话来?
吴乞买叹道:“斡离不的话真是忠言逆耳利于行啊!目前我大金国虽然国势强盛,然而西边还有辽国残余耶律大石虎视眈眈,其实力虽不如从前,但仍不可小觑。大夏国自从前年与我失和,也一直怀恨在心,而新占领的辽地、宋地之民都尚未真心归化我大金,有机会就会起来造反。如此看来,今日所议对南朝用兵之事,不仅是为了免除后患,更是为了锤炼我女真勇士呢!”
众人听皇上这意思,出兵是一定的了,一时间竟果如斡离不所说,找不到往年出兵时的兴奋,反倒是有几分惆怅无奈,只有兀术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此次南征,该如何用兵,诸位有何谋划?”吴乞买嘴里说着,却把目光看向斡离不。
斡离不早有准备,起身道:“依臣愚见,此次南征唯一的目标就是赵构,只要擒了赵构,无论生死,对于宋朝无异于致命一击。一方面南宋各路军队群龙无首,必陷入混乱,陛下许以高官厚禄,至少能收编一大半,其他不降者也容易各个击破;另一方面会极大地打击宋人抵抗之心,认为宋朝气数已尽,这样我大金国就能以最小的代价取得最大的战果,然后再立异姓治理南方,就毫无障碍了。”
吴乞买点头表示赞许,道:“此用兵方略十分恰当,只是宋朝地大,找到赵构怕不容易。”
斡离不对此已深思熟虑,回道:“皇上圣明,这也是臣近日来一直冥思苦想的问题。臣以为,首先赵构并非一村野匹夫,毕竟也是一国之主,他的所在比寻常人容易寻觅得多;其次赵构既为一国之主,若要发号施令,肯定不能在偏僻小城,仍然要选择一处名城重镇,方能显其天子威严。因此,臣以为赵构要么定都中原,要么定都川陕,要么南下定都,此三地最利于我用兵者乃是中原,其次川陕,再次南方,可分兵三路,西路直指川陕,东路直指山东,这两路都大张声势,以为疑兵,令赵构不敢逃往川陕或山东,然后集我女真全部精锐于中路,直指中原。一旦探得赵构所在,便派疑兵袭扰周围,分散其注意力,而主力精锐直指赵构,并派遣轻骑预先抄其后路,使其不得逃往南方,这样就如宋人说的,瓫中捉鳖,赵构必然束手就擒,则大功告成矣。”
吴乞买做皇帝前也是身经百战,斡离不说完,他脑海中已经清晰出现了一幅围猎式的进攻场景,觉得谋划周密,切实可行。正要拍板,突然又想起什么,转身看着粘罕道:“大元帅以为如何?”
粘罕见皇上不先问自己,反而问计于斡离不,已经有所不安,又听斡离不侃侃而谈,无一句不在理,更是惶恐。倘若按斡离不的计划用兵,则中路主力必由斡离不统领,一旦成功,功劳将超过自己,在朝中说话的分量更重,即便斡离不此行不成功,也能借机掌控绝大部分兵权,自己以后就别想与之分庭抗礼了。见皇上终于问下来,他脑海中的唯一念头就是阻止斡离不的计划实施。
“陛下,这计划周详是周详,却有欠缺考虑之处。”粘罕是见过风浪的,也颇知用兵之道,在这关键时刻,不敢有任何闪失,便从容说道,“川陕乃是宋朝兵马的重要来源,占领了川陕,就相当于砍掉了宋朝的一只臂膀,怎么能放任不攻?更重要的是,川陕与夏国和辽国残余接壤,夏国自从前年与我国交恶,就想着要复仇,而辽人与我是世仇,更不必说。如果夏国、辽国残余和宋朝在川陕联手,从西边进攻,则我大金国形势将极其危险!因此,川陕是必争之地,绝计不应放手,攻下川陕,则夏国与西辽都不足虑。否则,只怕我们还在南边跟赵构捉迷藏,强敌就已经从西边打过来了!”
吴乞买脸上的神情立刻凝重起来,沉思不语。斡离不听了粘罕的分析,觉得也不无道理,但他本能地怀疑粘罕存着私心,便道:“事情总有个轻重缓急,当务之急是应趁宋朝立足未稳,擒贼先擒王,一举灭掉宋朝,其他的事才好办。夏国偏安于西北上百年,从无东进之志,至于辽国,早已被我女真铁骑打得闻风丧胆,躲还来不及,不休养几年,哪里敢主动找上门来?只要宋朝一灭,川陕便成一片孤地,几乎可以传檄而定。纵然他们不降,拿下也是迟早的事,何必急在当下?”
粘罕见皇上至少不一屁股坐到斡离不那边去了,心里踏实下来,言语间更加镇定:“急在当下的不是我,而是你斡离不!照你这打法,不管不顾就去擒赵构,当初我们为何不一支孤军直取东京?为何还要折损大量人马围太原十个月之久非拿下不可?打仗讲究的是谋求大局,稳中求险,当年太祖何等雄才大略之人,也是准备了十来年,才开始与辽国交战,先是小胜,然后积小胜为中胜,最后才瞅准机会与辽国决战于达鲁古城,大获全胜。你那时年幼,还不太明白这里面的事,但如今既然统领兵马,应当知道权衡利害,不可只盯着一处——我问你,就算你这次擒了赵构,你能担保宋人不再推出个赵牛赵马?擒贼擒王要擒到什么时候?但只要我大金国斩了他的臂膀,破了他的国势,纵然再出几个赵构又何妨?”
斡离不年纪虽不大,却老成持重,是女真贵族中公认的最有谋略之人,此时见粘罕在他面前摆老资格,还讥讽他急于求成,不知大局,不禁气得脸色发白,亢声道:“大元帅这是哪里话!什么叫只盯着一处?当今宋朝形势,怎么能跟东京城破前相比?大元帅带兵多年,应当知道战机稍纵即逝的道理,如果敌人严阵以待,没露出要害给我们,我们当然是稳打稳扎,寻觅战机,但如果对方已经露出要害,为何还不抓住机会,一击而中?如今宋朝刚遭我沉重打击,士气低落,人心浮动,军队不整,赵构身边也无强兵防护,此时擒他,如擒一匹夫耳!如果非要坐等他翅膀长硬才做打算,恐怕为时已晚,悔之莫及!”
粘罕道:“我为何要悔之莫及?放走他的又不是我!”
斡离不见他如此嘲弄自己,再也忍不住,冷笑一声道:“大元帅以前不这么老成持重啊!莫非是不愿意别人分了你西路军的嫡系人马?”
粘罕脸色登时乌青,要不是皇帝在座,他就要拔刀相向了。众人都知道大金国的两大实权人物正在斗法,都不作声,谁也不愿意得罪任何一方。
吴乞买轻咳一声道:“不必再争了。”大金国皇帝威严日重,两人立即一改剑拔弩张的对峙状态,各自坐定,脸上神情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
吴乞买虽然不如他兄长完颜阿骨打那么英明神武,但绝非庸碌之君,两名股肱大臣相争,他对这背后的缘由洞若观火,从心底来说,他觉得斡离不的计谋略胜一筹,但为君之道,不可付重兵于一人,这是铁律。而且斡离不贵为太祖之子,深沉机敏,文武兼备,用他来牵制粘罕正好,但如果让他执掌重兵,则极易成尾大不掉之势,比之粘罕专权更不可控制,更何况粘罕所说,亦有颇多可取之处。
主意既定,他缓缓说道:“二位元帅所说,都是老成谋国之言,夏国与辽国残余一日不灭,始终是我大金国的心头大患。进兵宋朝川陕,既牵制了夏国与辽国残余,又使宋朝首尾不能相顾,一旦拿下川陕,中原克定指日可待……”
粘罕听到这里,脸上露出了一丝得意的微笑。
吴乞买话锋一转,继续道:“然而宋朝人多地广,虽然一年前被我灭国,不料极短时间内竟能死灰复燃,又成大国气象。以朕观之,如果此番不灭掉赵构的新朝廷,一旦其立稳脚跟,将来真正能与我分庭抗礼的,还是南面的宋朝,自天会三年对宋朝用兵以来,我女真铁骑都是兵分两路或三路,深入敌境,然后合兵一处,此战法行之有效,不宜轻易改变。”
粘罕和斡离不两人悻悻地互相看了一眼,都听明白了皇上的意思,还是要分兵南下,谁也别想独揽兵权。
接下来,其他人才有了说话机会,你一言我一语地讨论作战方略。最后,吴乞买决定,两个月后,兵分三路,南下攻宋。
就在厉兵秣马之际,发生了一件大事:英姿勃发、正值当年的斡离不竟然暴病而亡。原来他是在打完马球后浑身热汗,立即用凉水浇身,不料这铁打的身躯竟经不起这种意外,当晚便得寒症暴死。
粘罕见朝中最大的对手突然消失了,不禁深感意外,一时也不敢有所动作,怕引起皇上猜疑。几日后,吴乞买下旨,赐粘罕铁券金书,赋予其“除反逆外,余并勿究”的特权,粘罕正自得意,皇上任命讹里朵代替斡离不的右副元帅职位,又赐右监军兀术和万户银术可铁券,以示皇恩浩荡。
讹里朵性格沉稳忠厚,但论谋略威望,实无法与其兄斡离不相提并论;而四太子兀术虽刚毅果敢,但资历较之粘罕又相差太远;至于银术可,乃是当年跟着太祖起兵的老将,跟粘罕的关系更为密切。这样一来,虽然吴乞买刻意平衡,但粘罕实际上大权在握。
粘罕向来就极力主张对宋强硬,早先得知宗泽扣留金国使者之后,就已有了用兵之意,如今独揽大权,更不犹疑,立即派金兵攻占了河东路的解州、绛州、慈州、石州、河中府等十余处州县,又攻占了京东路的密州、单州、广信军等地。兵锋所指,河北路的河间府、莫州、雄州、祁州、保州等地也迅速被攻占,短短几个月时间,就扫荡了宋军在两河地区的残余,还屯足了军粮,使其挥师南下没有了后顾之忧。
建炎元年(1127年)十二月,金军分三路南下,中路军由粘罕统领,自河阳南渡黄河,进攻河南;东路军由副元帅讹里朵及兀术率领,从沧州渡黄河进攻山东;西路军由万户娄室、撒离喝等率领,渡河从同州方向进攻陕西,兵锋之盛,宋朝军队根本不能阻挡。
然而金军的问题也在于此,本来人马就不以多见长,还兵分三路,每路军队都攻城掠地,所向披靡,导致战线过长,兵力明显不足。随着战事进展,有些孤军还遭到宋军反击,吃了不小的亏。
更重要的是,此次大举南下的目标是什么?仗打到一半,作为三军总指挥的粘罕才不得不严肃思考这个问题。靖康灭宋之前,这个问题是想都不要想的,拿下东京就是最大的目标。然而,东京自从徽、钦二帝北狩,并被掳掠一空之后,早已不复当年的战略地位。拿下东京,不过是拿下一普通城池而已,于赵构的新朝廷并无根本性动摇,且东京城高池深,很难攻取,如果一定要攻占,难免损兵折将、耗费时日,实非明智之举。
粘罕此时才有点想念那个足智多谋的对手斡离不,但事已至此,硬着头皮也要打下去。便命令银术可率军继续南下,进攻汉江一带州府,扰乱东京后方。银术可十分神勇,一路接连攻下邓州、襄阳府、均州、房州、蔡州、陈州、颍昌府等地,一时间所向无敌,宋军几乎一触即溃,根本没有像样的抵抗,个别城池有死忠将士在州官率领下抵抗,最终也寡不敌众,城破身亡,金军对于抵抗的城市,一律烧杀抢掠,以此吓阻其他州县。
粘罕自己坐镇洛阳,遣兵攻占郑州,直逼东京,又命讹里朵和兀术的东路军兵分一部夹击东京。至此,金兵又对东京形成合围之势。
此时正值正月,东京城里听说金兵又杀过来了,已经攻下郑州,直指离东京才数十里的白沙镇,两年前城破的悲惨记忆还未散去,城中百姓此时的恐慌可想而知。
众将得知消息,一齐拥到宗泽房中,请留守主持商议守御之策,宗泽此时正和客人在下棋呢,全神贯注,并不理睬众人。众将于是退下,各自回营整顿军备,紧闭城门,将吊桥也收起来,然后带着士兵全副武装在城墙上巡视,整个东京城顿时笼罩在一片乌云压城的紧张气氛中。
宗泽这边下完了棋,送走了客人,侍卫上来报告众将领的守备工作,宗泽听完,道:“何必慌张成这样?”立即传下命令,让众将带手下将士回营,一切照旧。这时离元宵节还颇有些时日,宗泽让城里张灯结彩,自己带着一家老小悠游其中。城中居民见了,立时大为安定。
过了不到两日,城墙上戒备的士兵便远远看见有金兵的游骑在窥探,十分紧张,便报与宗泽。宗泽令人将吊桥放下,城门洞开,金兵游骑十分狐疑,不敢近前,过一会儿便走了。宗泽得到探报,金人因为滑州镇守王宣十分骁勇善战,不想损耗兵力,便绕过了滑州,此时大队人马正在郑州与滑州之间,而统制官刘衍、刘达带着几千人和二百辆战车正候着金兵。宗泽立即派遣几名得力干将领着几千精兵前去支援,正好逮着一股金兵,两边一夹击,金兵无心恋战,败退而去。
又过了一个月,金兵攻势已成强弩之末。二月,王宣领精锐五千,在滑州大破来自河北方向的金兵,而后宗泽趁金兵北撤之机,发兵收复了郑州。
三月中旬,粘罕见三路南征大军已显疲态,而宋军已经开始有所小胜,天气也即将转热,便将所占之地焚毁殆尽,将老百姓集中起来,一并掳到北方,然后会合娄室回到晋中,此次南征就此收场。
消息传到驻跸扬州的宋廷,赵构君臣都松了一口气。虽然损失惨重,黄潜善、汪伯彦却颇为庆幸自得,一来由于他们力主圣驾南迁,才避过了金兵的锋头,而按这架势,金兵在中原一带如入无人之境,无论赵构驻跸何地,一旦被金兵盯上,几乎没有逃脱的机会;二来各地报上来战事情况,有一些消息对李纲十分不利,如之前由于李纲力请定都南阳,于是朝廷便将四川运来的很多粮草钱缗都存在南阳的府库之中,结果南阳城破,这些堆积如山的钱粮都成了金兵的战利品。金兵意犹未尽,还将城中士民商贾集中起来,全部押往北方,一时间哭声震天,惨不忍闻,在黄、汪看来,这都是李纲的馊主意,才致如此重大损失;而且李纲之前极力举荐的傅亮,在金兵猛将娄室围城长安的关键时刻,竟率领数百名精锐临阵反叛,夺取城门,结果苦守了几个月的长安城便告失守,川陕局势急剧恶化。
赵构的想法与黄、汪毕竟不一样,他看到的是,虽然金人悍然南下,攻势极猛,但很显然,金人并无占领中原之志,还是想立个傀儡朝廷代为统治而已,也就是说,金国一定要灭宋朝而后快,并非要占了宋朝的江山,而是觉得宋朝不是心目中的傀儡朝廷而已。李纲身为宰相,对这个大局势竟视而不见,罔顾双方军事实力的巨大差距,一味与金人逞强斗狠,结果火速招致了金人的报复,让他的新朝廷毫无休养生息的机会。
事实到底是不是这样,只有天知晓,但赵构君臣都认为,金人固然是狼子野心,但此时撩拨逞强无异于自寻死路,因此一连派出去三拨人出使金国求和。
国难当头,赵构也极力恭己勤政,每次退朝之后,也不即刻休息,只要有人奏事,必定衣冠楚楚、正襟危坐,绝不作懒散之态。就寝前,绝不迈进嫔妃房间,就坐在宫殿旁的小房间,只摆一张书桌,桌上除笔墨纸砚外再也不放其他任何东西,以便让自己专心考虑军国大事,批阅奏章。
为了吸取前朝教训,赵构还听取大臣建议,开设经筵,让人讲史读经。第一次讲经由侍读王宾讲《论语》首篇,讲到“孝悌为仁之本”时,王宾提到二帝北狩,太后蒙尘。赵构不禁感怀哭泣,群臣也都十分感伤。
侍读朱胜非见赵构十分欣赏司马光,甚至说出“恨不同时”之语,便进言道:“陛下知道司马光如何成其为司马光的吗?”
赵构不知何意,便且听他如何说。朱胜非接着道:“神宗朝间,王安石创行新法,一时权倾天下,司马光经常上书指责新法的不当之处,神宗皇帝却不以为忤,反而还予以升迁。司马光居西洛著《资治通鉴》时,神宗皇帝还经常慰问,后来新法不利,士民不安,于是便启用司马光,朝政便得以安宁。”
赵构正点头称是,听朱胜非又道:“如果神宗皇帝刚听到司马光指责新法,便给他扣一顶沽名钓誉、立异好胜的大帽子,说他不能体恤国家,说他不遵循章法,然后把他贬到一个偏僻之处去,恐怕司马光也就此被埋没了。”
赵构那天正和黄、汪二人议论李纲其人其事,颇多恶言,此时听了朱胜非这番话,不禁沉思良久,想到李纲虽然失于操切直率,但其舍身为国的气概却是无人能及,想到这里,对李纲的厌恶之意不觉淡了许多。
“朱卿以为朕处置陈东、欧阳澈之事如何?”赵构突然问。
朱胜非见皇上冷不丁问这样一句,便直言道:“陈东、欧阳澈之奏,臣也看了,除忠朴赤诚外,无一可取处。”
赵构原本板着脸,准备听一番逆耳直谏的,不料朱胜非说出这样的话来,不禁莞尔一笑。
朱胜非道:“当年郭隗劝燕昭王招纳贤才,特意讲了‘千金买马骨’的故事,如果连千里马的骨头都珍惜,何愁千里马不来投奔呢?陈东、欧阳澈所奏,虽有不当,毕竟意出忠悃,结果丢了性命,虽然当时是情势所迫,但恐怕还是会寒了天下读书人的心。况且我朝一百六十余年来,士大夫从未因言获罪,也正因为如此,金国破我都城,掳我二帝,但天下人心仍在我赵宋,金国立伪楚,可谓用心险恶,然而三十三日便亡,就是明证。此次金人南下,连破无数州县,势不可当,然而悍敌当前,亦有颇多守臣明知不敌,仍不屈死战,只要有这人心在,我大宋就断不至于亡国!”
朱胜非此番话可谓点中国家存亡关键,也点出赵构杀陈东、欧阳澈所犯的大忌讳。赵构听了半晌无语,最后叹气道:“当时形势急切,朕才不得已匆忙下旨,现在想来也颇为后悔,此事当如何挽回?”
朱胜非道:“陛下不必急在这一时三刻,等定都之后,再诏告天下,为其平反即可。”
赵构瞟了一眼旁边的黄潜善、汪伯彦,两人都低着头看面前的经书,神态颇不自然。黄、汪二人在地方多年为政,因此在政事方面颇有经验,且二人性情中和,不似李纲那样难以容人,再加上当初二人力主南下,才避过了金人的此次兵锋,赵构心里对他们还是颇为优容的,见二人尴尬,便道:“杀陈东、欧阳澈都是出于朕之一念之差,其他大臣不必为此介怀,当时情势之难,非亲历者难以体会。如今形势稍缓,应当谨记祖宗家法,纳谏宽言,与士大夫共治天下。”
黄潜善和汪伯彦听了,赶紧起身拜谢。
黄、汪或可为太平时宰相,而此时正值外敌虎视,内患重重,黄、汪的太平宰相做法就未必可行了,连他们一手举荐的张浚也提醒说,目前这种常规做法颇有不妥,应当时时强化战备,不可一日松懈,因为不知道什么时候金人就会杀过来。
黄潜善觉得张浚纯粹是危言耸听,他极善于钱粮细务,也乐此不疲,将朝廷里那些琐琐碎碎之事安排得井井有条,但对于需要深谋远虑、临机决断的军国大事,他却并不在行。再加上过去一年辅佐皇上将新朝廷建立起来,又及时避开了金人南下的兵锋,让他以为军国大事或也不过如此。
更何况皇上还不止一次当着群臣的面嘉勉二人:“有两位爱卿为相,朕无忧矣!”
而此时,数千里以北的大金国,一场争论正在刚刚得胜回朝的女真贵族中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