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中国人的服饰与礼俗
- (英)威廉·亚历山大
- 4357字
- 2024-11-28 17:43:08
引言 历历丹青意:一个流布西方的中国故事
刘耀辉
曾供职于青岛出版集团,现为青岛科技大学中文系特聘教授、青岛市作家协会副主席
去岁深秋,有幸随团前往罗马尼亚访书。
罗马尼亚向以“吸血鬼的故乡”闻名。一下飞机,凛冽与阴郁便扑面而来,我脑海中不由得浮现出了中世纪欧洲的种种——异端,火刑,念咒语的炼金术士,有魔力的精装书……“欢迎来到布加勒斯特,这个地名的意思是欢乐之城。欢迎来参加高迪亚姆斯国际图书与教育展,高迪亚姆斯的意思是狂欢。朋友们,接下来我们就要在这欢乐之城踏上一段狂欢之旅了!”负责接待我们的是一位中国留学生,他的热烈赶走了我的胡思乱想。狂欢之旅,是否预示着我们将会收获特别的惊喜呢?
可惜,接下来的两天里平淡无奇。
展场设在罗马尼亚最大的体育场。但只一个体育场,再大也不经逛,两天下来,我已转了十多圈,从内场到看台,不光把参展的书籍看了个大概,甚至跟看摊的人们也都混得脸熟了。寻寻觅觅之下,虽然也有不少收获,但内心深处却还是难掩一丝失望:罗马尼亚号称旧书的天堂,然而整个展场入目皆是各出版机构最近推出的新书,我一本旧书也没有看到。
我们参加的是国家新闻出版广电总局组织的代表团,工作纪律很严,大家每天都是早出晚归。在从住地到展场的路上,经常看到有书店自车窗外飘过。其中有两家坐落于老街区,看气质明显就是旧书店,挠得我心里直痒痒。
因为代表团的活动白天都排满了,我只好向那位中国留学生求助:“白天咱们没时间,您能不能晚上带我去转转旧书店?”孰料他回了我一句:“这里是罗马尼亚,旧书店、古董店晚上都不开门的。退一步说,就算它们晚上开门,您敢去吗?”听完他阴恻恻的话儿,我掂了掂自己的胆儿,想想也是,遂作罢。
我心心念念的罗马尼亚旧书啊,看来这次怕是与你无缘了。
然而,新的转机就和闪闪星斗一样,总是孩子气地突然间出现。第三天到了展场后,我先是参加了著名儿童文学作家曹文轩先生的一个签约活动,吃过午饭后便又漫无目的地逛了起来。在翻看罗马尼亚版的《丁丁历险记》时,许是因为文字完全看不懂,我走了神儿,注意力被对面的一道楼梯给吸引了过去:“嗯,这段楼梯我好像还未曾涉足呢,过去看看。”不承想,楼梯的尽头竟然别有洞天——它通向旧书区!
原来,这个体育场的看台一共有三层,第二层夹在中间很隐蔽。这几天我满场乱转,每次却都是只逛了第一层和第三层,就没注意到还有个第二层。
英国使团团长马戛尔尼画像
威廉·亚历山大画像
罗马尼亚王国首相约内尔·布勒蒂亚努肖像
而这个夹层里有一大片区域,是专卖旧书的。与国内的旧书摊一样,这里也是门可罗雀,与新书区的人潮汹涌形成了鲜明对比。但我却是见猎心喜,连忙一头扎过去淘了起来。
这时已是下午五点,时间不多了。在第一个摊位,我看中了一本记录耶路撒冷的植物的书。该书前后封面均以木板制成,显得非常考究,内文印制也十分精美,图文并茂不必说,最难得的是每一种植物还都黏附上了实物标本。问了一下价格,老板回以“六百欧元”,我自知即便还价成功也还是不能承受,便悻悻地离开了。
踱至下一个摊位,触目皆是精装的典册,每一本都非常漂亮。虽然都是看不懂的法文版,还是觉得可喜,遂拈出一本特别精致的诗集细细翻阅起来。
摊主在忙着收拾书堆准备打烊了,也不怎么理我。过了一会儿,他看我没有要走的意思,便用英文问我从哪里来,我答以中国。他随即有点儿挑衅地说:“那你应该不懂法文吧?有什么好看的呢?”我回道:“没错,我的确看不懂法文,但因是搞出版的,看到这些书的装帧非常好,故而流连。”至此,我感觉这摊主似乎不是很友好,就想着还是赶紧走吧,别在这里讨厌了。
谁想我正打算告别时,摊主却忙忙地打开了他身后的玻璃柜,郑重其事地擎了一本书出来:“我想,你可能会对这本书感兴趣。这是写中国的。”我忙点头致谢,双手接了过来。
这是一本精装大书,出版于一八一四年的英国伦敦,作者为威廉·亚历山大(William Alexander),封面上书名处以花体字印着THE DRESS ANDMANNERS OF THE CHINESE,翻译过来就是《中国人的服饰与礼俗》。
看来,惊喜在这儿等着我呢!虽然我暗自提醒自己深呼吸,但当我翻开这本书时,还是被它的美给镇住了。看着那一幅幅精妙的画作,我分明感到腔子里有一股热血渐渐地涌了上来,禁不住打了个激灵,意识到这必定会成就一次无比美丽的书与人的相遇。
摊主名叫丹·迪内斯库(Dan Dinescu),他声称自己是个藏书家,并不是做旧书生意的,这次之所以会来摆摊,是因为手头周转不开了。把书从头到尾翻看了一遍后,我征得丹的同意,拍了几张照片。这时,一阵低沉的号角声响了起来,展场要关门了,而代表团集合的时间也马上就要到了。
我们只好约定次日再谈。临走前我问了价钱,丹索价二千六百欧元,并给我写了个字条,说这本书原是布勒蒂亚努(Br.tianu)家族的旧藏,有特别的意义,他是二〇〇一年从该家族的后人手中购得的。
回到住地后,我立马上网搜索了这本书的情况,这才知道它原来是一七九三年英国马戛尔尼使团访华的副产品。书中收入了五十幅精美的肖像画,全部出自当时的随团画家威廉·亚历山大之手。随后我对比了亚马逊网、孔夫子旧书网同一本书的要价,发现都比丹的要价贵得多,且无法亲验其品相,难免书中会有缺页什么的。最后我还特意查了一下布勒蒂亚努家族,发现该家族一度特别显耀:迪米特里·布勒蒂亚努和扬·康斯坦丁·布勒蒂亚努兄弟都曾担任过罗马尼亚首相;其中弟弟扬·康斯坦丁·布勒蒂亚努曾长期担任罗马尼亚首相,是现代罗马尼亚的主要缔造者之一;而他的两个儿子——约内尔·布勒蒂亚努和温蒂勒·布勒蒂亚努,也都曾长期担任过罗马尼亚首相;特别是约内尔·布勒蒂亚努,先后曾六度出任罗马尼亚首相,是大罗马尼亚理想的代言人。现在罗马尼亚的议会大厦专辟有布勒蒂亚努大厅,而布加勒斯特市也有一条以布勒蒂亚努命名的大街。
鉴于以上情况,我通过微信紧急向时任青岛出版集团董事长的孟鸣飞先生作了汇报,并提出了购买该书的申请。孟董事长回复说:“这本书出版之时,英国人还没有瞧不起我中华,在他们心目中我们还是天朝上国,因而书中应该不会有明显的歧视、侮辱等。如今国家倡导讲好中国故事,如能购回,予以影印出版,是件大好事。”这一来我心里就有了底,竟至兴奋得一夜无眠。第二天一到展场,我和同行的青岛市新华书店副总经理赵希涛先生就直奔丹的书摊而去。在再次确认了书的品相完好、内容完整之后,双方经过一番讨价还价,最终愉快成交。为防离开罗马尼亚时这本书被海关当成文物予以扣留,我们坚持索要发票。没想到,这一来丹却犯了难,他坚称自己是个藏书家,不搞经营,无法开具发票。又经过一番唇枪舌剑,丹才同意找一家正规书店帮忙。焦急地等了三个多小时后,当地时间下午一点,我终于拿到了正规发票,心里的一块石头这才落了地。由是,这本书成了青岛出版社建社三十年来于海外购得的第一本英文古籍。
当晚,这个消息就引起了我们所在的代表团第三组的轰动。高兴之余,我买了两瓶罗马尼亚著名的“黑姑娘”葡萄酒,以示庆贺。同桌的科学出版社副总编辑鄢德平、西南交通大学出版社社长阳晓、四川省新闻出版局数字出版处处长向辉、内蒙古出版集团出版部主任黄韬、浙江少年儿童出版社编审许为民、中国图书进出口(集团)总公司综合科科长于明等,纷纷举杯向我们表示祝贺,并开玩笑说待本书影印出版后,在座的每位都要订购十套。于明科长还激动地即席发表了演讲:“我带团出国二十年,这是第一次看到有代表从海外买到外文古籍回来,何况还是这么好的外文古籍!我要向我们公司领导汇报,我们促成了一件大好事!”酒至微酣,我小心翼翼地翻到描绘北京街头书贩形象的那一页,大家都怀着满心喜悦和这位二百多年前的同行合了个影。
携之归国后,细看版权页,我才搞清楚这一册书原是专为当时住在伦敦Upper Thames大街239号的詹姆斯·古德温(James Goodwin)先生订制的,印刷工的名字叫作W.刘易斯(W.Lewis)。封面上贴的书名签显示,该书采用的装帧形式为半皮装订,即“half bound”;定价为“3l.3s.0d.”,即三英镑三先令零便士。当时一英镑等于二十先令,则此书定价为三点一五英镑。我查了相关资料,了解到这本书出版后的第七年,即一八二一年,英国正式采用了金本位制,规定一英镑含七点三二二三八克纯金。按照现在的市价每克黄金约值二百四十元人民币计算,这本书当时的售价即已高达五千五百三十六元人民币。而这还没有考虑到当时英镑的购买力要远远大于今天——据狄更斯写成于一八三八年的名作《雾都孤儿》描述,当时一个高级职员的年薪不过才十个英镑左右,五个英镑就可以买到一个孤儿。
由此可见,此书问世之初即当属奢侈品之列。
这也难怪。当时交通不便,照相术也尚未发明,伦敦的大人先生们若想了解中国,求诸到过中国的画家的画作,当是最便捷、最可靠的了。威廉·亚历山大既画下了乾隆皇帝、清廷官员、八旗士兵、贵族妇女,也画下了和尚、更夫、在集市上耍大缸的杂耍艺人、在大街上拾粪的孩子……生动形象地为观者呈现了当时中国的社会万象。另一点可贵之处是,本书的印制堪称极为精美。当时欧洲的印刷术已相当发达,本书虽已历经二百余年风霜,画面依然丰润鲜艳。虽然每幅画后的衬纸上都已略留有浅茶色的油墨轮廓,但却没有一丝褪色;而画幅上那些细腻的笔触、微若游丝的细线也都没有漫漶晕染,依然清馨而又沉静。
在书籍之美的背后,更加动人的是与这本书相关的故事。本书中所记录的故事,当然是实实在在的中国故事。但这个故事却由英国画家威廉·亚历山大带到了伦敦,经由印刷工W.刘易斯的巧手,为希望了解中国的詹姆斯·伍德温先生印制成了一本精美的书。两百年中,它四处辗转,不知怎么离开了西欧的英伦三岛,离开了詹姆斯·伍德温先生的书房,而来到了东欧的罗马尼亚大陆,先是为著名的布勒蒂亚努家族所收藏,后又落到了旧书收藏家丹·迪内斯库之手,而终于、终于在机缘巧合之下,遇到了我这个酷爱集旧书的图书编辑,得以回归故事的发源地中国,并由青岛出版社影印出版,传布于广大读者。——上下两百载,飘零三万里,对这好不容易才归来的游子,我们怎能不由衷地表示欢迎呢?
当然,诚如意大利学者、作家安伯托·艾柯所指出的那样,出于隔阂与偏见,对异域文化的“误读”几乎是不可避免的。在这本书中,我们也会看到威廉·亚历山大对彼时中国的不少误读,这些误读有的很令人无语,有的则令人忍俊不禁。需要特别说明的是,本着尊重历史的原则,译者和出版方仅就一些可能引发歧义的表述做了技术处理,而对那些显而易见的谬误则一仍其旧,相信读者朋友们自会鉴别。
南宋诗人刘克庄有句:“历历丹青意,如讥睡海棠。”这本书诚可谓美如海棠,且即将自睡梦中醒来,展露出醉人的妖娆姿态。我期待着此书的青岛版影印出版后,也能像它们的母本那样流布到欧洲,能回到它的诞生地伦敦,亮相伦敦书展,并能“重返”罗马尼亚高迪亚姆斯国际图书与教育展,从而在促进中国文化“走出去”的同时,也为增进中英人民、中罗人民的友谊做出独特的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