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一纸幻梦·盐阳里的剑儿

旱时为河,涝时为海,这便是住在这土地上的人,对自己的母亲河——“夷水”的印象。

夷水下游,盐阳茅草荡里,住着向剑儿一家三口,这家的父亲有着一柄家里传下来的柳叶宝剑,虽然只有手臂长短,但是异常锋利,远近闻名。后来,他的孩子出生,便取名“剑儿”,这是宣告他生命中同等重要的宝物出世了。

对了,这户人家,姓向,这姓向的,往远了扯,都是这禀君后人,往近了说,就是这土司族人。

土司,也就是这“夷地”的土皇帝,一方水土之主,一众百姓之长,贤明则百姓爱戴,昏庸则夷人痛恨。人之常情,众之常理。可惜,贤明的少,昏庸的多,才有了这“青蛇牙尖蝎子尾,最毒不过土王的心,蚂蝗见血蛇吞象,最贪也是土王的心”。

剑儿十四了,和他两小无猜的金花马上也要满十四,一对小情人儿却在这哀声叹气,金花更是哭得花容憔悴,不为他事,他们马上就要成婚了。

青梅竹马成婚本应该是甜甜蜜蜜的大喜事,但为何这般情景?只为这夷地上的“老规矩”,新娘子出嫁,得要陪土司睡三天。

金花泪眼朦胧,只看着那自己的小情人:

“剑儿哥…我…我……”

“…我晓得,我都知道……”

“呜…呜呜……我…我…不想去……”

“…我更不想你去……”

金花扑到了剑儿怀里,大哭起来,本来这老规矩,可遵守可不遵守,都是土司他一句话,倒霉就倒霉在这一任的土司荒淫到了荒唐,传说他连自己的亲妹妹也没有放过。

剑儿把金花紧紧搂住,擦了擦自己的眼角,倔强地不让泪水滚落出来。

“我去求我爹,让他去跟土王说说,好歹也算是远房的叔叔……”

金花抓住剑儿的衣领,暂时忘记了哭泣。

“我也一起去求叔叔!”

……

于是,这剑儿的老爹爹不得不去了土司殿里,他正在师爷的引领下前往会客厅,这就要去觐见土司了。

“向老哥,不是我不帮你…这件事上,我真的有些说不上话…就连老夫人说了几次都被怼回去了……”

“唉…我也晓得,我这个远房弟弟是色得没得边了(好色的没有办法)…我也就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态来的……”

“向老哥,不是,我应该…唉……本来应该……”

“么说了!我晓得的,你能领我进来就是讲了情分的,我不得再为难你……”

师爷再不多说,朝着剑儿他爹一拱手,再往看守通报了,觉得无脸在此,退去了。

“茅草荡向某人拜见~!”

“得空,进来嘛!”

“得!”

剑儿他爹一进去,就看见了翘着二郎腿,搂着婢女嬉笑的土司王。

“土王老爷!我有话要讲!”

“嗯?”土司上下看了剑儿爹一眼,已经有了一丝轻觑。

“说嘛,是要借谷种还是借银子?老规矩,九出十三归。”

“老爷在上,我不是来借东西来的……”

“哦?那是……”

“嘿嘿,土王老爷,我们虽然很少走动,但算起辈分来,您儿也算是我小娃的远方叔叔吔!”

土司皱眉一想:“苟!都是姓向的,这个话倒也没说错。”

“嗯…我们姓向的人丁兴旺,老爷我也不可能面面俱到,那这么一算……你还是老爷我一个远房堂哥了吔!”

“哎嘿,不敢不敢……”

“那既然是亲戚,嘿!”土司把站着的小厮一吼“机灵点!搞个坐来撒!”

“玛滴,小皮娃儿一点聪明劲都没得……”土司对着剑儿爹一笑:“坐嘛!有么事坐下说!”

剑儿爹再三拜谢,这才坐了下来,土司放开婢女,稍稍坐正。

“我侄儿还好撒?是不是成年了,想到我这里来找个差事?”

“唉哟,得幸土王老爷挂记,我的剑儿十四了,还不到出来当差的时候,不过……”

“哦?十四了啊?那是准备娶媳妇儿了吧?”

“是是,我就是来和土王老爷商量这个事儿的!”

“哦…那你也是晓得‘老规矩’滴!”

“就是来找您儿求个情嘛!你也算是剑儿的叔叔…这个‘老规矩’,能免就免了撒……”

土司并不缺少女人,就是对这新娘子欲罢不能,但既是沾亲带故的,又免得日后自己老妈子唠叨,姑且……先问问是哪家姑娘,要是个丑八怪,自己才难得临幸她呢!

“…嗯,那是哪家的姑娘呢?”

“乱石滩的汤家,姑娘小名金花。”

“金花!”

土司一听见这名,眼睛都睁大了几分,鼻孔猛地抽了一口气,等他眼神慢慢迷离起来,仿佛嗅到了那小姑娘的甜美香气。

金花,那是出了名的白细细、水淋淋的歌百灵。

“土王老爷……?”

“嗯……这剑儿既然是自家侄儿嘛……”

“唉!那老爷是说……”

“……可是自古以来,无规矩不成方圆啊!”

“啊?”

“规矩!是不得破滴!你让他高兴点,小姑娘先在我这里上一课,回去才晓得怎么服侍男人哈!”

“这!”

“哎!这没得么子,我送她回去的时候,给你们带三挑财礼,就当是给侄儿的新婚贺礼了撒!”

一看剑儿爹还想分辨,有些不耐烦了。

“行哒行哒!就这么定了!你回去快点准备婚事吧!”想到金花,又有些迫不及待了:“来人啊!把乱石滩的金花今天就带过来,我侄儿已经定下人了,先接到我家里好生照料!”

“唉!土王老爷!你不能!”

“走哒走嗒!你还在这里做什么?快回去给侄儿准备婚事吧!来人!送客!”

几个狗腿子上来就要拉着剑儿爹下去,剑儿爹看着土王这嘴脸,怎么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一时之间,怒火冲头,对着他大骂了起来:

“个狗R的!难怪你连自己亲妹妹都能下手!”

“你说么子!”

这一听,土司便暴怒了,这事儿,恐怕是真是假都不重要了,只是外面早就传得沸沸扬扬,只让土司恼火得很。

“你们……放开他,有本事滴,你再说一遍!”

“我说!”剑儿爹被狗腿子们拉着,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地把话砸到土司耳朵里:“你个老色鬼,色急得连你自己亲妹妹都耸!”

“妈了个巴子的!打!给我往死里打!”

一群狗腿子得令,扯住剑儿爹就是一顿好打,土司却发现这些人留了手,顺手就抄起面儿上的茶几扔了过去,一声大吼:

“说了下死手!打不死他剁你们手!”

这一次,狗腿子们都只向着要命的地方下手了……

等到剑儿爹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土司才觉得心中的怒火消退了一些,也不管人是死是活了,只把手一挥:

“弄下去,装到麻布口袋里给他扔出去!”

几个狗腿子合力把剑儿爹抬下去了,正巧碰上来找土司的师爷,打了招呼。

“师爷!”

“……”

“师爷,你是在看这个人啊?”

“啊?啊!”

“唉…他也是背时,睡他儿媳妇睡就睡了撒,老爷都说了还补给他们三挑东西,非要犟,这哈犟得好,还把老爷那点丑事拿出来乱吷(骂),就被当堂活活打死了撒……”

“……”

“哪门(怎么)师爷也皱起眉头来了哦?我们老爷那个人您儿是最清楚的……”

“…我是怕老爷心情太差啊,我找他要说的事可不是什么愉快的事啊……”

“哎哟…那您儿要小心了,刚刚他还杵起脚脚跳的(暴跳如雷的样子)滴!”

“唉…事情急,没得办法啊…我也不想的……”

“师爷,那我们几个先告退了,还要把这倒霉蛋儿的尸首扔出去……”

“行行行,你们去,记得扔到后头黄泥凼里,那边人去得少,免得烂到路边上恶心人。”

“嘿!我就说师爷脑筋转得快,要我们几个,还不就是往路旁一甩了事?过后老爷出去碰到不又是一顿好打?还好师爷指点……”

他们还在外面说话,大殿里传来土司的声音:

“外头是张师爷在说话?唉哟!本王有点事要请教先生哦,快点进来!”

师爷挥手让那几个狗腿子自去,又转头大声回了里面一句:

“土王老爷!小的我马上来,叮嘱他们几句,么把老爷交代的差事搞砸啰!”

说完向其中一名放哨的殿兵招手,贴在他耳边说了几句,然后把他背上一拍,大声说道:“快去哦,老爷的事么耽误了!”

看着殿兵飞也似的跑出去了,师爷整理一下衣着,收起他那副因为愤怒有些扭曲的面容,换上了土王那最为熟悉的谄媚笑容,走了进去。

“老爷在上,小的有礼了!”

土王已经等了师爷一会儿,心里有些焦急,但却对他发不起火来。这师爷不是本地人,是早年间逃难来这夷地的,听说是武夷山脉修行的人,因为杵逆师门被赶到这蛮荒之地,后来被本地的夷人所救。正巧土司府上缺少一个他这样的能给出主意的人,试了几次,这张师爷不仅通阴阳、懂易数,而且还对土王恭谦有加,更有一门独家的手艺让土王对他倍感信任了。

土司一见师爷来了,他烦躁的心情就好了些,自己很多难办的事儿,都是师爷给出的主意解决的。

“师爷啊!坐,坐!”

一等师爷坐下,土王就迫不及待地屏退左右,要让他赶紧给自己出个主意。土王被剑儿爹这样一闹,他想的不是如何把自己的丑闻压下去,而是要怎样长久地占有金花,现在土王所有的心思都在她身上了,看着刚刚进府的婢女,好像也没有那么漂亮了……

三言两语,这师爷就明白了土司的想法。

“…哦?老爷是想把那金花……?”

“是呀!我一想到她那个小模样,心里就抓得慌啊!这么乖(漂亮)的小姑娘,我只睡三晚上怎么够?师爷你能不能想个办法,把她搞到我家里来?”

“兮……”

师爷倒吸一口气,一只手指在茶几上轻轻有规律地敲着,陷入了沉思。土王见状,也不去打扰师爷,反而兴奋地期待了起来,很多他抓破头也没想出办法来的事情,师爷就是这样给解决了的。

时间慢慢过去,土王品完跟前这盏茶,还没能叫人来添水的时候,师爷回话了:

“老爷!有法了!”

土司就等这个呢,立即来了兴致,也不管茶的事情了,示意师爷再近身点回话。

师爷一拱手,起身到了土司身边,说道:

“老爷,先说个坏消息。”等土司示意,师爷才继续说下去:“今年又要过水龙了。”

“过水龙”,说白了就是发洪水,水中有恶龙作孽,才会让平时清澈见底的母亲河突然变得残暴汹涌,冲毁沿途的一切。

土司一听这个消息,其实也不怎么担心,因为自打有了师爷,每次都能提前预见到“水龙过境”,这有了预警,师爷更加能组织百姓躲水、祭祀水龙退水,这才是张师爷能在土司府站得稳的原因。他土司不怕百姓闹,不怕百姓反,只怕影响了收上来的钱粮,自打有了师爷,土司的这几年收到的钱粮有以前两倍那么多,那“九出十三归”也是师爷给自己想的好方法。想到这些,土司打从心底认为自己捡到了一个宝。

“那,又要麻烦师爷了!”

“不敢不敢,分内之事…分内之事……”

“去年收得大好,这次祭祀,老爷我出大头,出两倍!”

土王也不知道每次的祭祀到底怎样,反正这种小事他是不会到场的,有人私底下打小报告说,师爷每次借着这个机会都能捞上一笔,捞就捞吧,自己每年多收上来钱粮可不少。况且,每次祭祀完后,水不都是退了么?自己下去收税的人也都说,明显感觉到百姓没有以前那么抗拒了,这不是起到作用了么?

土司要出双倍,意思也是让师爷多捞一点,他就是木匠弹墨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听到这个消息,师爷果然额外的高兴。

“好好好!有老爷鼎力相助,今年肯定能把损失减到最小!”

“…那金花的事……”

“哎呀,老爷,我说的好消息也是这个!”

“咦?…本王没有反应过来,还请师爷……”

“那小的斗胆问哈老爷,要没得小人的话,老爷打算怎么做呢?”

“这…”土司眼睛一跳,想起了好几年前,自己也是看上一个这么漂亮的姑娘,当时的情形也是和这次差不多,结果人姑娘性子烈,“咕咚”一下人没了。

土司知道自己这方法行不通,但还是跟师爷说了:

“把那个男的杀了,把女的抢过来,她要跑,就把她妈老汉儿(老妈老爸)都抓起来,等她自己来投案!”

“啊哟,我的老爷哦…你这么一搞,下面怨声哀道的不愿交税不说,那个姑娘要是性子烈点,我怕是老爷你连人都摸不到滴哇!”

“那确实…玛滴,让他们结婚好歹能睡三夜,那次老爷连手都没能摸到……”土司越想,心里就越像有个猫儿在抓,又想到那年惨淡的税收:“…嘛!搞得下面三个乡都反了,还要倒贴粮去镇压……”

“就是撒,得不偿失……但这一次!亏得有水龙过境!”

“嗯?这哪门说?”

“老爷不妨把那男的找来,先好言宽慰,说现在水龙肆掠,百姓遭灾,要他去为民除害,除去水龙,老爷就许他金银财宝,还特准金花姑娘不送土王府上,直接完婚。”

“那哪门(怎么)能行呢!我不是赔了东西又尝不到鲜!”

“老爷么急,听我跟你说撒。”

看土司示意,师爷才将其中道理细细说来:“这是对外说的,哄那些老百姓的。这其实嘛…老爷见过以前见过水龙过境没得?”

师爷这一问,让土司想起了曾经见过的惨状,那滔天的洪水,被毁的房屋,冲毁的田地…还有那一地惨白、恶臭的死人……

师爷看见土司皱了眉头,猜出了土司心中的想法,这才对他说:

“就是撒,土王老爷是见过的,那个东西,是人下水去对付得了的么?就么说对付了,每次我其实也是好吃好喝把它忽(骗)走的撒……”

土司突然觉得,每次的祭祀扔那么多东西进去好像是合理的了,那势头,擦过去带个身都够呛,人下去和它斗?那还不是茅坑里打灯笼——找死(照屎)?

师爷一看土司的神色,知道已经说动了他,继续把他的计划说了起来:“对外说这剑儿是为了乡亲们,自愿去挑战水龙的,等到他一死,老爷就出来做好人,给他妈搞点东西,都是给下面老百姓看的。老爷只要是安慰好失去情郎,悲痛欲绝的金花姑娘,不要急,慢慢来,好吃好喝的磨起,这日子一长……”

“唉嘿嘿嘿!”土司笑得不能自已,“师爷,你真是很有办法啊!”

“不成不成,都是些小聪明,哪里比得土王老爷的杀伐决断、英明威武……”

“…吔!不过本王刚刚想起来一件事哦!”

“嗯?老爷还有什么事?”

“啧!我刚刚下令喊人痛打了他的老汉,苟!先晓得就忍一哈撒,现在他老汉还有气没得,都是两说……”

“是前面我碰上抬出去那个?”

“哎呀!就是撒!不知道现在喊人去救来不来得急哦……”

“哟!那怕是很难哦,小的我也通一点医理,抬出去那个肚子的东西都破了,肯定是活不成的。”

“哎呀呀呀,这哈(下)不好办了,我要是把他老汉打死了,那他还能答应去斗水龙?”

“这……”

“师爷?你这么有主意的人,一定还有办法的,对不?再想想再想想!”

“……嘘……那现在,唯有……”

“唯有么子?”

“…唯有小的亲去,对他巧舌如簧、晓以利害,就看他会不会答应了……”

“师爷!你嘴巴这么厉害,本王晓得你一定能行的,对不对?”

“着实为难,实属无奈…实属无奈……”

“没得事,本王相信你,那师爷你……”

“哦哦!这就出发,这就出发!”

“那好,我派一队人保护师爷!”

“不不,这样对劝说不利,我只身前往机会更大!”

“我是怕他伤了师爷啊!”

我是怕每年收的税又倒转去了(回到从前了),这才是土司的真话,不过师爷并不知道,听了土司前面那话,似是十分感动,立即站起来就要出发。

“谢过老爷,我一定将这剑儿劝到他答应为止!”

土司看师爷一脸坚毅,满意地让他去了,师爷这一次,并没有倒退出去,只是转身快步离开了,土司也不怪他施礼,只当是他心情激动,把自己露出的这一点点关怀当成了无上恩惠。

出去之后,师爷找了匹马就往盐阳茅草荡里赶,脸上全然不见在土司面前的媚笑,只是板着一张脸,不知他在想什么,一边口中念念有词,一边夹紧了马儿赶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