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脸壳子”

([抱拳礼]各位,见早!今天小生要说的是:

“甲子巧木画彩面,天地人神一面牵。

你笑古来多贫智,不知荒唐又上演……”

这说啥呢?便是和此刻书生手中拿的那油彩面具密不可分的“傩戏”了,而书生发呆望着的,就是这一百零八傩面中的其中一面,“勾愿判官”。

古来巫傩不分家,其实这是一种只有“生旦净丑”四角儿的原始戏曲,虽然也同样无“丑”不成戏,但它主要还是为了人神沟通、为求神还愿和那消灾祈福用的。我们自己可能只是觉得过于愚昧,流传的区域不广,但其实傩文化在东亚这一片儿还是很有影响的,至少书生就见过一些日本的民俗学者,专程跑来我们地区博物馆寻找一些这即将要消失的傩文化遗残。)

小剧场已经开演多时,但此时的书生却被手中的傩面深深吸引住了,将它托在手中,把油彩那一面朝外,拿起来,让自己的目光从面具充当双眼的孔洞中穿射过去。

呆了一会儿,好似离神一般,有些精神恍惚地用手将面具一点点靠近脸庞,作势就要带上。

再看书生,已经闭上了眼,呼吸变得急促起来,面具离自己的脸越近,这手中的动作也就越加慢了下来,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拼命抗拒,就连书生托着面具的手,也用力得青筋直冒。

(喂!)

书生听见这一声,才猛地睁开了眼睛,发现面具几乎就要触碰到了自己的皮肤,及时停了下来,将面具拿远,放下,心中却好像飘过去一丝遗憾。

(走什么神呢!这时候可容不得你跳去扮演其他角色呢!还得赶紧把这牢骚发完,去做一些有回报的事情呢……)

被他提醒,我自然是清醒了几分,想到自己定下的目标,感觉前些日子是懈怠了很多,抓抓头、活动下脖颈,重振精神,请这小书生继续履行自己的职责。

(这才对吗,说到哪了?

哦,对了,傩面…嗯…想来书生刚刚作为先头部队驻扎到这里的时候,那一天也是在清理傩面,把辉哥的小闺女吓得哭兮兮的。

倒也不是傩面的脸谱吓人什么的,反而一开始这小女孩对这样色彩浓重的面具是很感兴趣的,唉,干脆试着把当时的情况说一说吧……

[开扇]这从哪说起呢……)

时间倒回到六月,被发配到这守边疆的头几天,那时候我与文主任还正在清理这边的小件东西。除去空出长短、重量这些档案信息不做,那就是文主任去编号贴号,我一人录制剩下的档案。没想到反而是比在无风山上快了许多,这小件也就二百多套,其中件数最多的,也就一套一百零八件的傩面。所以文主任早就做完了他的工作,无聊地看着我飞速敲打键盘。

“苟!搞了半天,你在山上办公室是在蹭妹子偷懒啊,这尼玛我贴过来你就看完一半了,跟以前的速度不能比啊!”

我白了他一眼,跟他抱怨道:“在那边我是想带着你们一起学点鉴定的基础,要打字,我真的比你们只快不慢,而且我直接去打字多快?根本不要喊出来,更不要去核对改错字,不快有鬼……”

确实,我本想是能带一点是一点,可是无人无心去学,后来渐渐也就不去较真了,而且书生这一年,几万件东西,清出来两千余套,每一件都是一一过目,仔细鉴查,这还不熟练一些,那就真是没天理啰……

熟悉了陈老板的收藏类型,书生自己又扩展了很多有关鉴定的知识,这些夹杂在家具堆里的小件藏品毫无难度,大多只需隔空在货架上看一眼便能敲下档案了。

文主任把脚搁在另一把椅子上,开着流量刷着手机,我也就不再去和他说话,自顾自敲完最后一行。

其实他不知道,我已经将这仓库的小件藏品录得只剩下一套了。

至于方法吗,也很简单,大体相同的藏品直接复制黏贴,更改花纹、图案的描述就可以了,而文主任要一边清理一边编号贴号,我一路去录,等他打整完,填上编号也就完事了。

这样下来,等他完成工作的时候,我也紧随其后,只剩下件数最多的这一套藏品。

我走去货架,看着这一套共一百零八件的傩面,有些发愁。

傩面刻画的人物脸谱各有来历,有名有姓,书生只是博而不精,也不知道能不能认全这些脸谱,叹了口气,只能尽力而为吧……

先将确实认出的选放在一堆,抽笔记本电脑打下它们的档案,然后看了一眼剩下的。

“C,我只认出二、三十面啊…这剩下的怎么办?”

看了看仓库里坐着的另一人,好像是看懂了我这目光中包含的意思,只见他摇了摇头,一脸的“我母鸡啊”

“唉…”叹了口气“看来又是靠我一人攻克啰……”

就在我冥思苦想的时候,听见有人在敲仓库的大铁门,也没转头,我就大声回应:“没锁,门扯得开!”

并非我十分的随意,这外面院子的铁门虽然是开着的,但是却养了一群狗子。这时候我又没听见它们叫唤,那估计就是熟人了。

听见铁门沉稳地在轨道上滑开,我便转头去看,“哗啦啦”之后探出头来的却是一个小女孩。

听见她那“嘿嘿”的笑声,我才放开了键盘,看见她身后跟上来的辉哥,正拉着自己的女儿不让她跑进来,拘谨地站在门口。

我们才刚刚相处几日,这博物馆的仓库,对他来说还是很神秘的一个地方,至少从陈老板的态度来看,这是一处应该尽量对外人隐藏,需要专门安全防护的藏宝之地,他只是站在门口,试探着问问我们:

“浩哥儿,文哥儿,我们可以进来参观下不?”

这时候我们都是初识,各自都带着些生分的客气,我也想借机拉近些关系,毕竟每天都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人。

“当然没得问题”我,随手保存文件,关上了电脑,再去招手让小姑娘来我这看面具。

从那堆我认识的那一堆里面挑出一面“观音娘娘”,递给这小丫头,顺便问道:“今天不上学吗?”

“哦,小学放半天假,我们又不放假,你嫂子在那边厨房不好带她,就只有我领着她来你们这看看稀奇。”

看“稀奇”啊,也对,或许我是习以为常了,但这些藏品对于一般人来说还是不常见的。

“这些认得是么子不?”我把傩面一指。

“那你就问对人了!”辉哥笑的眼睛都眯起来了,一脸得意“‘脸壳子’我当然认识,我就是三岔的!”

“哦?”这称呼是土话,而三岔是我们下面其中一处残存傩文化的地方。

听见辉哥这样回答,顿时让我来了兴趣,问道:“那你们现在还开不开傩坛?还有人学耍耍、端公不?”

文主任听见我们的对话,却扯长了脸,只感觉我和辉哥是那摆切口对黑话的堂口兄弟一样。

“吔!浩哥儿倒是明白啊,也是三岔出来的?”

我摇了摇头“从小就在市里,都是书上看来的……”有些落寞,但是想着有一位在生活中见识过这些巫傩场面的人在,不妨从他那挖一点新奇的东西出来。就这样,我便抓住辉哥问这问那。

听辉哥说了几个他参加过的傩戏、还愿场面,我也套用书上现成的一些话来总结收尾。大致就是说这傩戏乃是最原始的戏曲,而这些“脸壳子”和后来一一兴起的地方戏剧中使用的脸谱都是一个道理,只是傩戏确更多的是为了“娱神”而不是“娱人”。

再加上辉哥又说了几个地方上的奇谈异事,这样一来,此刻这些挪在一起的脸壳子也仿佛多了几分神秘的色彩。

扯完了白,我看见桃子又拿起刚刚我递给她的“观音娘娘”面具,小姑娘听故事的时候还是挺全神贯注的,站在一旁也不觉得累。

我便想着奖励她一下吧,平时我是随身带不少零食的,其中也有一些糖果,本来是贪嘴,为了补充一些能量用的,此刻拿些出来哄哄小孩子也好。

想到这,我就弯下腰去拿藏在货架最下面一格的零食袋。

还在弯腰摸索着,耳边就传来小姑娘跑来的脚步声,随后我也从零食袋里摸出了一袋糖果,准备抬头给她一个惊喜,没想到小姑娘先给我一个“惊喜”。

“嘿嘿~浩叔叔你看哦,从面具里面看外面好好玩哦……”

她一边说着,一边双手拿着这面具就要往我脸上戴。

我心底突然生出一股巨大的恐惧感,连眼睛都感觉要瞪出来了,下意识把脸拉开去躲,左手顺势挡开了面具,动作太大,差点从椅子上滚落下去,并且被吓出“嘿”的一声怪叫。

小姑娘本来高高兴兴,没想到一个叔叔被面具吓得一声怪叫,而且还把面具从她手里打飞,一时间就这么愣在了原地。

不仅是她,包括我自己,这仓库里的人都愣住了……

辉哥首先做出了反应,一把逮住自己的女儿,狠狠地在身上挥打了几下,然后一边教育着,一边拎着她出去了。听着小姑娘一路哭嚎,像是往辉哥平时的住处去了。

库房里剩的两人也不知道从何说起,文主任觉得奇怪,就对我抱怨道:

“搞么子哦?一个面具把你吓成这样?”

看他一脸疑惑,完全无法理解刚刚我的反应为什么这么大。

别说他了,我也对刚刚自己的行为感到十分诧异,惊讶到打飞面具后自己也愣住了。感受着刚刚突然生出的恐惧,现在还让我有些呼吸急促,就连心跳都比平时快了很多。

一时间,不解‘疑惑这样的情绪如急速生长的藤蔓一般,把个书生我牢牢绞住,心中只剩下一个念头:

“为什么?”

再去脑海中找寻答案,却不似平日一般灵光,甚至都没有发现什么相关的信息,更加觉得自己的神识被抽离了身体,这处再也不是存物的库房……

看我身下,那是一片汪洋潮水,承载自己的,只是一叶小舟。

无法理解此刻是什么情况,只能伏在船缘上,查看起四周的环境来。

头顶无云又无光,那此刻我又是怎么“看”见的呢?

是了,这些环境更像是直接印入我的思维,所以这些都是头脑、心灵,甚至更加深层次的东西直接“感受”到的……

于是将思维的触角延伸开去,发现这是一片无尽的黑灰潮水。

伸出手指,点水尝过,苦涩发酸,让我的五官都挤在一堆。等它的重味过去,却是一种让人空虚的寡淡,仿佛在溶解人的肌骨……

下一刻,我便万分惊恐地发现,承载自己的小船真的被溶解了,手忙脚乱,无法知道沉入其中会发生什么,只知道自己无比恐惧着这灰色潮水下的阴影……

“喂!喂!”

原来…这只是幻象……

文主任抓着我的肩膀用力摇晃了两下,见我已双眼渐渐变得有神起来,对我说道:

“吓得不轻啊?都在流冷汗了……”又仔细观察了我一下,才放开我,继续说下去“…你信这么些,被吓到还没得么子,但是别个小娃娃也没得什么错啊,就被打得兮哭…”拍了拍我的背“…休息下,去哄哄她,我先去拉下辉哥。”文主任起身,没等到我回应。

看着精神明显萎靡了的我,便门口站着等了一会儿,就在他就要转头走开的时候,我才回应了他:

“…嗯,说得对,我坐一下马上来。”

文主任笑了笑,没有拉上铁门,就先去辉哥那边了。

然后,这库房里只剩下我一人,大白天,六月,居然觉得有些发冷。

“马D…撞邪了…”手有些微微发颤,连拆糖果包装都觉得有些费力“…都T马在发白日梦了!”恶狠狠地吐了一口痰,直接往嘴里倒进去半包糖果,嚼了起来。

也不知自己为什么对面具如此恐惧,把糖咽下去,好歹是精神了一些,才有余力来想这些有的没的。

“就算是有什么劳什子,它也不可能带在这驱邪通神的傩面上啊?”

“何况还是观音…”

捡起那面具,心不在焉地正反翻动着,一个花滑稽的想法跳了出来:“…难道自己才是应该被‘驱离’的一方?”

这荒唐的结论连自己都被逗笑了,再去嚼些糖果,让自己恢复了些气力。

试着起了身,头脑清醒,四肢也不发软,就又去翻出一包糖果,并不是我要吃,带着它和“观音娘娘”面具,往辉哥那边出发了。

走在院子里,还没有等我走近,辉哥便向我打招呼,充满歉意地说道:

“…唉…小娃娃不懂事,你既然了解,忌讳这些东西是应该的……”

我忙摆手也道歉:“不不不!是我的问题,你姑娘呢?”

辉哥用嘴一指门卫室那小房间:“喏,在关她禁闭。”

“哎呀,明明是我的错,辉哥你也是……”

“她一个小娃娃,没得事……”

我挥了挥手里的糖果,跟辉哥解释道:“我哄下她”然后推门进去,就看见了那扑在床上的小姑娘,哭得一抽一抽的。

走近坐在了床上,去和小姑娘道歉:“么哭了?刚刚是我不对,不应该打开你的……”

被无视了,只听见小姑娘埋着头哼哼了一声。

我只得把面具放下,把糖果袋子摇得“嗞啦嗞啦”响,小姑娘这才转头来。让她看着我撕开糖果袋,给自己嘴里扔了一颗,然后再放在她面前。

犹豫了一下,她还是拿走了糖果,也掏出一颗送到自己嘴里。

有了糖果开路,剩下的事情就好办多了,我招手让小姑娘坐过来一些,摸了摸她的头安慰一下,再给她看刚刚那“观音娘娘”的面具。小姑娘刚刚就是因为这个被揍了,所以下意识皱起了眉头。

我轻轻叹了一口,眼睛往上瞧,看一眼天花板,便从记忆里挖出一段故事。稍稍整理了一下语言,再去问小姑娘:

“你叫么子名字呢?”

那时,我还不知道她的名字,只是知道这是辉哥的女儿,没想到就把她惹哭了。

“桃…桃子……”

见她干抽了一下鼻子,没有再去哭泣,看来糖果还是很有效的。

“这是哪个你知道么?”

看见桃子摇头,我温柔地去给她讲道:“观音菩萨你知道不?”

小姑娘点了头,我继续说:“这也是她其中一种样貌。”

让桃子明白一些东西后,我就再问她:“给个说个故事听要的不?”

小姑娘也不摇头,也不点头,只是看着我,轻轻用脑袋画着圆,然后低下头去认真地从袋子里翻糖果。

就当是桃子想听吧,书生也就将这故事说了起来……

([转了扇面,清嗓子]

诸君,转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