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第二年六月中。

龚诚一个人漫步在深宫后院里。他并非不理国事,有个勤于政事的皇帝在此,怎可能让他把要事置之不理。近半年边境战事连连,苏中钰与一干大臣、宦官,上下齐心协力,终于让瓦狄不敢再犯。小皇上体弱,经这一番折腾,身有轻恙。他不忍见宦官劳累过甚,遂放他们自由活动,非有急务,不需常在乾清宫坐班。故而,龚诚可以散散心,暂把战争、政治、慌乱、忧虑抛在一边。他心里希望的,可不只是“暂”,而是“永”。谁希望整日被战报围绕呢!

夏季,湛蓝的天空除了阳光,什么都没有。阳光不会仅仅停留在空中,它还会拂过树木,掠过小鸟,擦过一个又一个屋顶。它也会拂过龚诚的脸、手和衣服。龚诚肯定能感觉到,不然,他的脸上何必挂着微笑,而且始终不收拢?他难以想象,自己有朝一日可以在宫内怡然自得。

虽然龚诚是苏中钰身边最生龙活虎的宦官,但是他总会有身心俱疲的时候。他走进一个亭子,随意地靠在立柱上,不知不觉地缓缓坐下。他闭上双眼,任凭神志在蝉鸣声里渐渐迷糊。几个月下来,除了睡觉的时候,他没有一刻是可以松弛的。

有只手指点醒他。他使劲睁开双眼,摇头晃脑。“龚老爷,”后面那人一边叫唤,一边进入亭子,绕到他前面。“您可醒啦。”

龚诚还年轻,不习惯,也不乐意别人叫他“老爷”。听见别人这般称呼,他激灵一下,醒转过来。说话的这个人,龚诚与他素不相识。好在两人穿戴相似,他立马断定,这也是位宦官,但不是司礼监的。

对面云:“我是教坊司的,叫……”

龚诚打断他的话:“我和教坊司的人素无来往,你为何找我?”

“素无来往?”来客嗓音尖刻,“为何李莺要我转交此信给你?”

“李莺是谁?”龚诚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来客掏出一信,急匆匆塞入龚诚怀中,边塞边说:“李莺是我们教坊司一个姑娘,她托我把这东西给您。”他话音刚停就快步离开,留下一脸茫然的龚诚在那里。龚诚的双眼死死锁住来客的背影,右手紧攥那封信。他只是下意识抓牢它。来人一走,他便困惑而好奇地拆开信,双手微微颤抖。抽出发黄却折叠整齐的信纸,他扭动手指,三下五除二把信纸展开,只见上面歪歪扭扭的字:

“明日若有空,申时东井亭一见。李阿贞。”

“李阿贞?是哪个李阿贞?她怎么会在宫中?我很早就没见过她了,灾荒一到,我流落此地,成了宦官,她难道也在此处?”龚诚倚在石柱上,头微微斜仰,咀嚼一个又一个疑问。“她怎会在教坊司,李莺又是什么人?”他的右手不自觉蜷缩起来,手中信纸的四个角慢慢向纸中间移动,其它地方也随手掌翘起,不一会儿纸就卷成一个球。脆纸做的球禁不起手指触碰,很快就皱纹累累,若是重新展开,上面的字怕是无一人看清。好在龚诚把它们记得一清二楚,即便他突然想起要去乾清宫见皇帝,即便他把纸团顺手塞进衣服,过后又不知丢弃在什么地方,他还能记住。

夜晚,龚诚辗转反侧。

李阿贞是他青梅竹马的伙伴,两人自幼门对门居住。乡下不讲究男女大防,故而他俩从小就在一起游玩。“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李白这几句诗,正是那时他们的写照。斗蛐蛐、捉迷藏、骑水牛,乡间小孩在一起能玩的,他们都玩过。

等龚诚年纪稍长,要像其他男孩子一样学习,他们便少有来往。但他们没有渐行渐远,有空还是会相会,或是树下,或是山坡,或是后院。可他们不再一起斗蛐蛐,而是在一起读书。龚诚会教阿贞识字读写,可惜阿贞不知是天赋欠佳,还是本性活脱,写字总是东倒西歪,叫他难以辨认。她有时会在纸上乱画些符号,让龚诚看一看是什么字。龚诚自然认不出,这时阿贞就开怀大笑,甚或信口开河,给她的那些符号胡乱加些解释。起初,龚诚还会傻乎乎的相信,时间一久,认识的字一天天增多,他也就识破了她的玩笑。可是,“识破”不同于“说破”,龚诚不愿戳穿这些,因为,阿贞对他所说的话,越来越甜蜜。他们日趋成熟,彼此之间的约定,也逐日逐年积累。他们不想分开,担心约定会被什么人破坏。

待二人长到十岁,父母有意让两人结亲。孰料,水灾不期而至。傍晚倾盆暴雨袭来,他们还在房里,像往常一般有说有笑。过不了多久,他就在睡梦中惊醒,水已漫湿了床铺,阵阵寒气贴紧他的肌肤。家人们亦惊醒,下床知是洪水,张皇失措,连忙举家逃难。水似乎在和他们作对,他们逃到哪里,洪水就跟随他们,直到他们躲到高坡为止。坡下,是一望无际的洪水,水下,是肉眼望不见的房屋、田地、牛马,也许还有人。龚诚身边只有父亲,母亲和兄弟姐妹不知何时失踪了。小小的他,一会儿想念家人,一会儿想念阿贞,却疲惫不堪,无力叫喊,只能硬撑着惺忪的睡眼落泪,倏忽便倒地睡去。他的父亲正焦急地等待妻儿,还忙于看护身边儿子,顾不上睡眠。

水灾退去,他的身边只剩父亲一人。他们流落到京城,刚落脚,父亲就一病不起。也罢,进宫有个照料也好,管他做什么。父亲向龚诚提出净身入宫之策,龚诚不加细思,点头答应。入宦籍第二日,父亲就溘然长逝,埋在京郊野坟里。

……他不愿继续思考,因为他只剩抽泣。哭了不知多久,他听见窗外报时声,才想起白天还要陪皇上,不能哭肿眉眼。他使劲抹眼睛,时而左手时而右手,估摸眼泪干得差不多,才合起双目。可他的意识始终清醒,怎么也压不下悲痛。

苏中钰退午朝后,他准时去东井亭。亭边,他微微转动脖颈,眨巴双眼,意图看看有没有人跟踪。确信没人撞见,他才向前。

亭中,一位女子背对他而立。她身穿素色衣服,可发上晃眼的头饰,一看便知不是什么普通宫女,而是教坊司里的女人。龚诚身为宦官,这类女子他见过几个,她们的穿着打扮,与别个不同,极易分辨。他向来不与教坊司中人打交道,实在不明白,此女与阿贞是何关系。他犹犹豫豫地上前,轻拍女子后背。

女子急转身。龚诚见她嘴角有颗痣,心下嘀咕:“阿贞嘴角不是也有颗痣么,我还和她借此开过玩笑呢。”细审女子面容,与记忆中的阿贞极是相似,宛如从一个模子里扣出的。“你就是李阿贞吗?”他缓问。

“是。”女子微笑而答。

龚诚呆愣不语。李阿贞知其所思所想,说:“我老早就听说宦官龚诚的大名,怀疑是你,只是无从证实。后来我托一位认识的公公,叫他画张你的像给我。他画给我看,我就看出是你。然后我托另一位公公递条子,叫你来见我。”说到这里,她眼泛泪花,顿住不语。

龚诚则不顾礼节,上前一把拥抱她,泪流满面。许久,他放开阿贞,凝视她双目,疑惑:“我入宫数年,怎么没听到你消息呢?”

阿贞轻轻苦笑:“诚哥,我前两年才入的宫。水灾后,父母和我四处流浪,我拜师学了琵琶,待长到一定年龄,他们见兄弟失散,家中贫寒,便让我卖唱赚钱。此后,我就入了教坊司。宫内的人都叫我李莺,故你不识。”她见龚诚一脸阴郁,问:“你又怎么进宫?”

“和你差不多,我爹送进来的。”龚诚哭道。

“你娘呢?”

“不见了,”他说,“全家就剩我一个人了。”他说不下去,捂面而泣。

李莺走到他身边,默默垂泪。

“以后我只剩你这么一个亲人了。”龚诚哭累,说出这么一句话。

“可我们不能时常相聚呀。”李莺带哭腔道,“现在大明有难,你在陛下身边,随他辛勤操劳,怕是没空。”

“是,”龚诚叹道,“这几个月,瓦狄人南下已有六次,要不是皇上、胡大人、石将军他们奋起还击,我们还不知如何分别,何日重聚呢。”他的双眼突然流露出些许兴奋,握住李莺的衣袖:“别看皇上比我们小,干起大事绝不含糊,瓦狄南下那些日子,他整晚整晚批答奏章,爱妃有时来见她,他们说说话就分了,过夜就没几次。”说起“过夜”,龚诚似乎想到什么,闭口不言。李莺也哑了。

“废话,人家是皇上,不聪明能做?”李莺想换换气氛,来了一句。

“不聪明的皇帝,就没有?”龚诚反问,“再说,当今皇上聪明,但不近人情。数月前太后叫他另娶一个妃子,贬现在的妃子为妾,他把头摇得像拨浪鼓,就是不答应……”

他还未停嘴,李莺眉头猛皱,跨步向前,捏住龚诚的下颌,把他的嘴掐成“金鱼嘴”,急道:“少说这些。”她的声音很轻,大约只有他们两人听得见。

龚诚脸颊涨红,他把李莺已经放松的手移走:“我一时口快而已,这里没人,再说,我是司礼监的人,日日跟随皇帝左右,谁可降罪于我呢!”李莺噘着嘴,拍一拍他的肩。

“我说小丫头,你从哪学得这么慎重的?以前你玩起来,比我还疯呢。”龚诚问道。站在他面前的李莺,和他记忆里的阿贞,已然大不相同。

李莺长叹:“过去我们是一介平民,想怎么闹腾就怎样闹腾。现在不行了,在世人眼中,我们恐是连平民都不如。”她冲龚诚使眼色,道:“诚哥,宫中生存还是小心为妙。”

龚诚心内埋怨:“我都伴随皇帝身边,何苦要你提醒。”可他对李莺,更多的是柔情和怜爱,便把这话咽回去。他随李莺坐在亭边石凳上,打算和她聊些趣事。“我们二月斩了个叛贼,还是自己跑过来的,你知道不?”龚诚问。

“斩了个自己跑来的,算什么本事。”李莺不耐烦。

“哎?你怎么和皇上想的一样呀?”龚诚怪声问。

“什么玩意?”李莺嗔怪。过去,她和龚诚说话,总是互相拆台,看似互不理解,其实心下心意相通。龚诚当然不抱怨,咧嘴笑:“皇上也说,自己跑过来的叛徒,一定非等闲之辈。光斩他还不够。”

“然后呢?”李莺问。

龚诚摆一摆手。李莺糊涂:“他在皇帝身边,怎可能不知?”她转念想,也许他已知晓,但不可透露,遂不再过问,顺着他的意思说:“皇帝能打退瓦狄兵,击败那个……智慧远出你我之上,别把我和他比较。”

“那是布其。”龚诚咧嘴笑。

“你还说我比皇上聪明,我连个名字还记不住。”李莺又抬杠。

“是是是,”龚诚接话,“其实,咱们皇上还挺谦虚,说胡大人深谋远虑,比他强多了。”

“不管谁聪明谁糊涂,把敌兵打退要紧,大家天天担惊受怕,也不是办法。”李莺道。

“我看皇上想的事可多呢,有天他突然蹦出一句,‘敌兵走了,还不知谁会过来。’”龚诚语气略带游移,他有时真弄不懂皇上在想什么。也是,出身宫闱和出身平民,想法能一样?他搔搔头皮,“算了算了,我们还是聊点自己的事吧,见面难得叙叙旧。现在国事稍轻,我才有空进御花园,过些日子,或许没这么多时间。”他们就只谈个人之事,无非是几年来所遇的林林总总。

“还好你选申时,”龚诚说,“要是你选未时,我还没空。”

“你当我不知道么,”李莺又嗔怪,“当今天子开了午朝,你上午没空,中午也没空,我只能约申时呀。”

“哎,”龚诚擦一把额头,“这事是下面一个御史上书说的,皇上看完,想都没想,就答应了。他答应的事多了去。有个叫什么……反正品级不高的大臣,叫他养圣心、隆大臣、戒游食、恤臣下,他听。还有这个大臣叫他修水利,那个大臣叫他重农桑,他也听。你说他年纪轻轻,听的事怎这么多?”

“不是说聊点自己的事嘛。”李莺头一撇。

“你又不懂,”龚诚这么一说,李莺又把头转回来,“这些天我老觉得皇帝有些奇怪。”

“是,‘敌兵走了,还不知谁会过来’。”李莺依样画葫芦,照之前龚诚的口气,把他的话——也是苏中钰的话——重复一遍。

“何止,”龚诚道,“近些日子,他整天愁眉不展,别人来的奏章他会批,可是,与民生相关的,劝他勤于政事的,他立马就批,与瓦狄战事有关的,他就放在一边,堆成一小堆了,再慢慢看。有好几次,他会把奏章丢在桌上,我想看看这些奏章都是什么,他收起来,回避我。”

“皇上又没做什么坏事,你何必操心这么多,小心他哪天治你的罪。”说到“治你的罪”,李莺刻意拖慢每个字。

“你老是皇上怎么怎么好,怎么怎么好,我把皇上介绍给你行不?”面对李莺的抬杠,龚诚甩出这么一句玩笑话。他心里在想:“皇上宅心仁厚,我又不是马顺之流,谁会治死我呢。”可他不说,深怕李莺听后不高兴。

“你瞎扯!”李莺叫出几个字,便伸手去撕龚诚的嘴。龚诚身子向右闪,李莺便把手向右探去,不一会儿便揪上龚诚的嘴角。她促狭地一拧,龚诚便“啊呦”大喊着跳起来,“你撕我,你撕我”连笑带叫。

“还开这玩笑不?”李莺笑道。她明白龚诚在骗她,却不揭穿。

“好妹妹,不开,不开。”龚诚讨饶,急握住李莺的双手。李莺低下头,双颊泛起一圈圈晕红。龚诚轻轻捏一捏李莺的脸颊,露出一个甜蜜而不带杂质的微笑。李莺也笑,脖颈轻弯。她和龚诚的笑容,仿佛像一个模子里扣出来的。

第二日,皇帝上朝,龚诚一同升殿,苏中钰端坐龙椅内,听取各方禀报,时不时做些回复。龚诚发声的机会不多,他所做的,就是记录一些要紧的事项,待皇帝回乾清宫再阅。胡尚谦、王长直、杜源等一干老臣,脸上还浮现些许疲惫,但战时的些许紧张,和些许倦怠,都荡然无存。有些大臣甚至暗自欣喜,怎么碰上这么勤快的皇帝。他把宦官放在一边,每件政事都虚心听取,还会一丝不苟的回应,与之前龙椅上那位毛头小伙,实在大不相同。自然,某些大臣若想起这位“毛头小伙”,便会暗地里担忧:“他身陷敌营,吃、喝、睡可好?听使臣消息,人命还在,就别遇上什么事……”这时,苏中钰和其他大臣的对话,反倒被他们置若罔闻。

“陛下,怀思城有事上报。”有人进殿传话。

苏中钰脸上突显不快,但他闪闪眼睛,收起表情,道:“传特使上来。”他年纪虽轻,脸色却比殿下诸臣还显苍白。说话时,语意依旧果断,可语气不再如一年前坚定。他的这些变化,是日积月累的,而非起于一朝,故并未惊动众人。

“是。”传话人宣怀思城特使入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