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荏苒,大燕王朝——史书上自是不存——已安然度过数十个春秋。然而,“安然”只是一种勉为其难的说法,因为北方的瓦狄部落,不时南下骚扰。他们当下驻扎的土地,原本属于另一个国度,另一个王朝,这王朝与大燕是兄弟之邦,两相交好,互不干涉。某年,瓦狄部落长驱直入,侵占这一王朝,杀国君,占皇宫,随即挥师南下,企图一举夺取大燕。大燕朝廷不能坐视不管,经过一堆繁杂的博弈,皇帝亲征,大军北上。这是大燕绝大多数百姓所了解的。如果把怀思城城楼上的守军算在“百姓”之中,也未尝不可。
与大燕其它城楼一样,即使在正月十六之夜,这座城楼上,也有人忠心耿耿地守护。夜班对他们,已是家常便饭,可他们仍无法摆脱疲惫。整座城沉浸在无边的黑夜里,站高处俯瞰,竟能看不见一星灯火。该睡的人都沉睡,不该睡的人面对黑暗,总会因单调而生无聊,因无聊而生倦意。
好在“十五的月亮十六圆”,这天无雨,夜空中的一轮圆月,当然是明亮的、可爱的。士兵们若是不安,若是焦躁,看看它打发时间,总比无所事事好。聊天如何?似乎可以,不过要是违反军纪,自有惩罚可消受。
现在,士兵们紧张地监察周遭人等,时不时抬头望一眼月亮,思念不在身边的亲人。有的不止会思念亲人,还会思念亲征远方的那个皇帝。他会安全吗?说出征瓦狄就出征瓦狄,敌人会把他怎么样呢?打仗可不能闹着玩,死在那儿回不来,就要改朝换代,改朝换代了,新人又怎样?……
“有人在吗?”城墙下一声叫喊,打断了好几位士兵的思绪。他们一个个不自觉慌乱起来,但马上又恢复军人应有的镇静,冲声音发出的方向聚集,探头探脑。其中一位用粗粝的大嗓门吼道:“你是谁?”
“我是当今皇上身边的使者,要送陛下亲笔信回京师,现在城门已经关闭,我去不了啊。”下面那位回答。他的说话声被喘气声裹着,时重时轻、时急时缓。守城士兵明白,他跋涉已久。
“城门不能开,这有根绳子,我放它下来,你爬上去吧。”那位问话的士兵喊道。使者听见,心内有底,稍稍安静。没过多久,一根绳子从城墙上垂下,正好垂到使者身边。他立马握紧绳子,娴熟地手脚并用攀登城墙,不一会儿就爬上去,被守城士兵们团团围住。
“各位大哥,在下真是皇上的使者,你们赶快派个人去京师吧,越快越好,送宫里面去——”他从随身包袱中掏出一卷布,把它塞入离他最近的兵士手里。这兵士不是别人,正是之前冲他喊话的那位。几个守城的凑近身子,想问他到底发生了什么,可他刚松手,就倒地不省人事。
军士们皆半信半疑。手持“来信”的那位,发愣片刻,又思考一会儿,最后决定,派人把它送到京师,是真是假,皇室自有说法。他把自己的想法告诉边上几个人,他们都点头同意。于是,大家连忙派出一位精力充沛的卫兵,跨马送信入京师。
昏迷的人,被他们中的两位抬入不远的士兵营房,搁在张简陋的床铺上休息。一个时辰后,他醒来,发觉自己身边站着位军士,正忙于给他倒水。军士见他醒了,赶忙伸手递水,又问他究竟怎么回事。他略带慌乱,呷口水,低声说,皇上在边关大败,下落不明,生死未卜。信是皇上亲笔所写,得送到京师太后那里,上报军情。军士大骇,不自觉摇动送信人肩膀,问他皇帝是否受伤,伤情是重是轻,如今人在何处。说完,他意识到自己嗓门大了点,合拢嘴。送信人说:
“皇上不见了……”刚说完,他便被一阵突如其来的困意击倒,倒下睡去。军士“倏”的一下站起身,既不去倒水,也不去守夜,而是焦躁不安地在屋里转悠,嘴里念念有词:“皇上有难?不会吧?他头脑这么不清楚,没准全是胡言乱语呢……可要是皇帝有难,一家老小该怎么办……要不要走”。整晚,他焦头烂额,竟意外地没被周公唤去。
比他更焦头烂额的,是皇宫里的李太后。她坐在寝宫里,被一堆宫女太监围着。一位宫女从慌慌张张的送信人手里接过信,佯装镇定,把信递到李太后手中。李太后是当今皇上之母,皇帝出宫在外,她虽不能干政,可宫内外人人都当她是皇帝生母,过问些天下事,无甚不妥。她摊开信,紧盯布上的文字,杏目圆睁,表情凝重,两手微微颤抖。送信的人跪在太后身前,低首弯腰,宫女只能看见他的发髻。这时,他的表情比太后还要凝重。不止凝重,他还多一分惊恐,谁知会遇上什么?
信上写道:“远征大败,朕已被俘。瓦狄人索要金帛,逼朕速求。”字不多,却吓住了太后。起初,她不相信是儿子写的,细观良久,没错,这确是他的字迹,她从小就看到的,一笔一划,丝毫不差。她怔住。
她知道一些宫外的人不情不楚的事情。出师之前,儿子畏首畏尾,不肯出兵。她听闻此事,羞愧万分,下朝后叫他过来,二话没说,将他劈头盖脸地斥责一通。他涕泗滂沱,第二天上朝,就昭告群臣,自己不但会派兵,还会亲征,不仅要亲征,还要带上亲信宦官黄正。“有黄先生在,朕绝不会败给小小的瓦狄。”他坐在龙椅上笑闹道。几个大臣苦苦相劝,皇上充耳不闻。最后,兵部尚书长跪不起,请求随从皇帝征伐。皇帝酸涩一笑,说:“好,好。”
如今,败报已至,徒呼奈何。她又细看信中每一个字,“索要金帛”,要不要送些金帛给他们?不送点钱去,儿子怕是要不回来了。可要真送,送多少?仓库里财宝有的是,瓦狄人没见过的还有一堆,送肯定不是问题。对,不如就送,先把消息封住,再把金银财宝送走,换他回来……昨天还在宫里庆贺中秋,欢声笑语,今天怎么就横遭不测?
她下定决心。“你先退下。”太后扭头对送信人说。
送信人喏喏连声。“是,是”,他口中不断称是,两脚抖动着后退两步,转身离开太后寝宫。他刚走,太后就把宫女一齐叫出:“你们听着,皇上出征战败,已经被俘。你们去仓库搜些金银珠宝、古玩字画,多拿些值钱的东西装好,我会命人把它们送瓦狄那边,想法子把皇上讨回来。你们快点,别耽误时辰!”最后那句,她拉长了音调,叫得宫女心里发毛,手抖的手抖,腿发软的腿发软。
“哦。”宫女们齐齐应声,快步跑出。跑得快的,差点把跑得慢的人撞倒。“等一下!”太后跟在她们后面嚷嚷。宫女们回头望着太后,一个个脸上挂着不合时宜的木讷感。李太后来句:“动静别太大,别传到宫外。”宫女们又像之前那样,慌慌张张跑向仓库。李太后不放心,头既不抬也不转,命旁边两个宦官进库房监督,别出乱子。
宦官走了。宫女也走了。李太后倚在一根柱子上,默念道:“皇帝,从我把你抱养来的那天起,你就是我儿子。不管怎样,我得把你救出来,好歹我们也相依为命那么多年……”她微微抬头,半痴半傻地凝视一根木柱,又默念道:“要不是你,我也坐不到太后之位!”
宫女们手提麻袋,在架子前奔波,手忙脚乱地把仓库里有些价值的什物向里扔。金条、首饰、古董、画卷,一个接着一个被丢入袋子,它们互相撞击,“噼噼啪啪”声此起彼伏。声音不大,但她们每个人都以为,这声音划拉了她们的耳膜,让她们倍感不适。一位宫女失手把耳环掉在地上,她蹲下去捡。边上的另一位宫女退后一步,踩住她的手指。被踩中的宫女正在专心致志地拾耳环,没料到一只脚会踏下来,不禁尖叫。踩她手的宫女,惊愕地看她一眼,立马把脚松开。“耳环碎了没?”她问。
“没有,你看,还好……”她强笑回答,用淤青的手指钳起耳环,慢慢塞进麻袋。刚问话的宫女回过头,一声不吭,若无其事地挑拣东西。
各类什物装了几十个麻袋。宫女宦官一同走出仓库,见李太后不知何时已经站在外面。她的后面,还立着一群马夫,和八辆马车。出仓库的宫女里,有几个面露不悦之色。她们是被其他宫女拉去搭把手的,不知根底,但看李太后的神情,知道不对劲。
李太后顾不上她们,比比划划地指挥:“把这些家伙都放马车上,小心点,别碰坏了!”话音刚落,宫女宦官就把麻袋一个接一个摞在马车里。宫女手提,宦官肩扛。有个身形瘦小的宫女,提不动大袋子,只能拖行。刚拖到马车门旁边,她便倒地不起,双腿蜷缩。一个宫女和一个宦官上前扶起她,拉她到附近坐下休息。李太后时而命令这边,时而指使那边,见到有点松懈的,会不自觉骂几句。
八辆马车顷刻间满满当当。李太后让宫女宦官退下,他们有的应几声,有的沉默,都老老实实走开。太后见他们远去,向一干马夫使个眼色。之前,太后已经向他们告知全部因由,他们知根知底,也向太后递来同样的眼色。
太后颔首,侧身,冲宦官厉声道:“刚皇上递信给我,说他身陷瓦狄敌营,要我们送些金银财宝去赎他。刚才你们也看到了,我搜罗了这些什物,就是为了把皇帝换出来。你们现在就跟这些马夫一同上路,尽快到瓦狄人大营里,告诉他,我们已带这些财宝给他们,叫他们把皇帝放回来!”几个宦官听出她的声音有些怪异,既发抖又有些嘶哑,底气不够。他们二话没说,走上前,加入到不大不小的赎人队伍中。
他们走在前面,太后紧紧跟在后面。他们离开皇宫,门缓缓合紧,太后竖在原地,不言不语,双目锁住宫门。“我派人去救你了,”她默想,“你一定要平安回来!”她慢慢走回寝宫,脑海中又盘旋着一个想法:“不要让太多人知道……”她撇过头,望着偏殿所在的方向,想:“比如他……”
第二天上午,偏殿里已有不少大臣。他们大多年过五十,蓄上或花白或乌黑的胡须,戴上大同小异的乌纱帽,身穿颜色一致,只是花色不同的团领衫,远远望去,某些人或许不能区分他们谁是谁。他们中,有的人气定神闲,有的人心烦意乱,有的人惊悸莫名。
外面一位宦官高声曰:“英王驾到!”
刚才还神态各异的众位大臣,此刻齐刷刷地换个脸色,镇定自若。他们站起身,迎接这位“英王”的到来。
一位身穿亲王服的青年走进来。他不过二十岁,但神色之间已有一丝贵气。这种贵气,在如今的皇亲国戚中,已属难得。他眼神清澈,但清澈中有几分威严,又有几分凌厉。大臣们看见这对双眼,有的会庆幸朝廷出了一个好亲王,有的会忧虑自己撞上一个狠角色。不过更多的大臣还是困惑,皇上整天和黄正胡混,“先生”来“先生”去,可以让“黄先生”坐在他们上边,还能一时兴起,带黄正闯荡沙场。现在进来的这人,年纪尚轻,此前少在宫中活动,他懂什么?
青年走近偏殿上座,安静地坐下。大臣跪地叩拜。青年依礼回复:“众卿家平身!”大臣们纷纷站起,回座位。
这位青年不是别人,正是当朝皇帝苏中成的弟弟,英王苏中钰。苏中成北征,带离很多朝中重臣,命他在京留守。他起初犹豫不决,万般推辞。毕竟,他自幼住在宫外,进宫见父亲、见兄长、见李太后,也不过逢年过节那几次。成年后,他大多时间住在英王府,平日不过读书、谈天、狩猎。他最常做的,就是和英王府讲官们议论国事。论起黄正专权,他愤愤不平,却不知如何是好。朝中许多大臣,他留守前同他们素不相识,也不清楚如何管理。但他不好拒绝,只能答应。每日白天进皇宫偏殿,与太监议论国事,议论完,回英王府歇息。
如今,他已在这里居守近一月。他意识到,自己在英王府里所学的那些知识,在这里似乎都能派上用场。同大臣们论政,与在英王府中同讲官谈天,似乎别无二致,只是这些大臣们地位更高,在他面前更加严肃。他表面迎合,实则内心别扭。身前的这些“团领衫”,他既把他们当臣子,也把他们当朋友。他希望自己有很多挚友,甚至可以有更多。
当然,亲王的威严,他不能放下。他清清嗓子,扫视一眼群臣,故作严肃地问:“众位爱卿,皇兄北征,至今未归。请问各位有何见解,不妨一提。”说完,他的表情又恢复轻松。
下面一人起身云:“侍讲徐世铭有事启奏。”苏中钰很熟悉徐世铭此人,他平日话虽多,但大都是些阴阳五行之术,用兵之道谈的不多。大臣们对此,或顶礼膜拜,或嗤之以鼻。苏中钰对他的话,向来姑妄听之,就礼貌地问:“你有何高见?”
徐世铭高谈阔论:“臣夜观天象,觉必有不祥之事发生。殿下应作长计,免后顾之忧。”
他刚说完,四周就响起一阵轻轻的嗤笑声。苏中钰想笑,不得不低下头憋住。等情绪稍微平复,他问:“是何长计?”周围的笑声顿时止住。
“陛下,”徐世铭道:“臣以为瓦狄虏了皇上,必会出兵南下,威逼京师。京师居于北地,离瓦狄太近,风水不佳。不如迁都金陵,以高枕无忧!”
不知怎的,苏中钰听到这话,隐约感觉别扭。徐世铭话音刚落,有人喊句“此言差矣”,说话者是兵部侍郎胡尚谦,他边说,边站起身,出班前行。他又义正辞严:“徐君只知天文术算,不知人事。战场情况瞬息万变,岂是你那套谶纬之说能预测清楚的?”他又对苏中钰说:“求殿下万不可听此人之言!”
英王会心一笑。比之徐世铭,他更欣赏胡尚谦的才华和人品。他话音轻快:“胡侍郎所言即是。徐世铭,你的谶纬之术,一会儿准一会儿不准,满朝文武都不知该不该信。你还是多钻研正道吧!”说完,他又对胡尚谦回一个微笑。胡尚谦微笑颔首而坐。徐世铭也回位,顺带偷偷白了胡尚谦一眼。胡尚谦、苏中钰,乃至在坐其他大臣,都没发现。他们继续谈国事,谈民生。
早朝结束。苏中钰回府,众臣回家。回府路上,他决意去哕鸾宫探望生母吴氏。
来到那里,吴氏对视着儿子的双眼,先是喜悦,后是关切。她说:“你现在留守京师,国事众多,无需时常看我。身体要紧……”她说不下去,只是盯着儿子。
“母亲不用这样。我很好,有众位大臣支持,可施展拳脚。太后这些日子很少插手,平常也不过问我们什么——”提到“太后”二字,苏中钰眉头微皱。他话锋一转:“娘,她对你怎样?没欺负你吗?”
吴氏微微低头,惨笑,不一会儿神色又变得木然。她吞吞吐吐:“我不是一直都很好吗?你每次来看我都问这句,我都听腻了。”她垂下眼皮,一言不发。
苏中钰眼睛红了。他带着哭腔:“您老是这样说,从我小时候起就这样说……”说完,他抱着母亲脖子,啜泣。
吴氏推开他,问:“云儿呢?”
“他整天就是跟着芷儿和奶妈学说话,学识字,再过一年,就该读书了。”
“兰兰呢?”
他笑逐颜开:“她和芷儿玩得很好,常随她学女工,学认字,字认得不错,刺绣就老是歪歪斜斜,前几天还戳破了手指,逼得芷儿天天自责……”
吴氏轻咳一声,表情肃穆。苏中钰见母亲如此,一愣一愣,住上嘴。吴氏扁一扁嘴,压低声音:“我劝你不要老同唐姑娘混在一起。她和我一样,原来就是个侍女,两年都生不出孩子,又没什么家教,你何必天天缠着?之前我看你子嗣不丰,劝你临幸个多产的女子,好为朱家开枝散叶,你找我说的做,孩子不就有了吗?还是要以后代为重。”
苏中钰心痛如绞。他爱母亲,也同情她,可她这番话令他如坐针毡。他怕听到“后代”这两字。他想不通,这两字在皇家,为何如此招人牵挂。他只是轻轻“嗯”一声。
二人又寒暄许久,还一起用膳。吴氏送苏中钰出宫,李太后站在她的寝宫门边,斜睨这对母子。苏中钰不知她在身后,起驾回府。
一路上,他坐在马车里想心事,从社稷,到唐姑娘,再到后代,东想西想,他双手垂在腿边,如同身侧的车厢帘一样。如果他能掀起帘子看看街道,他或许会大吃一惊,因为他能发现,街上已多出不少伤兵。他们有的倒伏在客栈门前,有的踉跄地走在街上,有的勉力和过路人聊天。此时燕军战败的消息,已传遍大街小巷。轿里的苏中钰,对此自是一无所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