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导言

人类相对于个人是至高无上的——就像普遍是高于个别的,而我正是为了这至高无上而战。

——圣埃克絮佩里

提到圣埃克絮佩里,绝大多数人都会想到《小王子》。色调温柔的插图、对大人世界的荒谬描述,以及可以说是儿童代表的小王子,不知虏获了多少人的心。因此读者想知道《小王子》是怎样诞生的也是理所当然的,想从创造出小王子这一人物形象的圣埃克絮佩里本人的少年时代去探求源头,也是很自然的事情。

1900年6月29日,圣埃克絮佩里出生于法国里昂。父亲的圣埃克絮佩里家族来自法国中部的里姆桑,母亲的丰斯科隆布家族则来自法国南部的普罗旺斯,都是名门世家。圣埃克絮佩里四岁的时候,在里昂担任保险公司调查员的父亲不幸逝世,教养深厚、美丽端庄的母亲玛丽一手将五个子女抚养长大。

圣埃克絮佩里有两个姐姐——马德莱娜和西蒙娜,以及弟弟佛兰索瓦和妹妹加布里埃尔。父亲过世后,他们都跟随母亲住到勒芒去了,因为外祖母和大姨妈的宅邸都在那里。1914年夏天,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母亲加入医疗服务队,圣埃克絮佩里和弟弟佛兰索瓦则被送到德·蒙格勒学校住读。第二年,他们转到瑞士的圣尚学院。在这所贵族学院里,每到晚上,圣埃克絮佩里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是给自己日夜思念的母亲写信,就是沉浸在冥想当中。

圣埃克絮佩里有一头灿烂的金发,所以同学们都叫他“太阳王”。他修长的睫毛、棕色的眼睛、宽阔的额头和线条分明的嘴唇,使得他在同学之间是那么显眼,看起来更加慧黠,但其倔强的个性也流露无疑。小时候他就在发明方面很有天赋,成为飞行员之后,在航空方面更有无数杰出的发明,共计获得过13项专利,其中以1936年的特殊降落装置及1941年的启动航空发动机新型装置最为著名。

圣埃克絮佩里在娇生惯养中度过了他的童年时代,因此他对童年时代特别眷恋,后来每当他遇到困难,童年时代的记忆会像魔咒一般清晰地浮现出来。从很小的时候开始,对母亲的思念和对死亡的思考就成为他情感生活中最主要的基调。终其一生,无论是有意识的还是无意识的,他总是在寻求母亲的保护。

对于他来说,在某种意义上,就连飞机也成了母性的象征。《夜航》中的法比昂,在“悲惨的事件”结束后执行最后的飞行任务时,光是把脖子靠在椅背上,手里握着操纵杆,他的心情就会变得难以言喻地平静。圣埃克絮佩里后来回忆说:“由飞机哺育长大的我,对飞机抱着孩子般的爱情,犹如婴儿对乳母的亲情。”这是因为他在空中的绝对孤独里,感受到了犹如憩息在母亲怀抱里的安全感。对于圣埃克絮佩里来说,飞机是他摆脱现实社会的桎梏、在文学的创造性天空中飞翔的不可或缺的东西。

父亲的死亡,让圣埃克絮佩里很早就知道死亡的冷酷和无情,夭折的弟弟佛兰索瓦也给他的一生留下了无法磨灭的印象。尽管如此,对他来说,死亡并不只是生命的结束,从某种意义上看,死亡正代表了新的开始。“我觉得船帆、桅杆和希望交织成的嘈杂,仿佛逐渐向海中沉没而去似的。”《南方邮件》中有这样一句话,他有意识地把死亡作为诞生和出航表现出来。这里也以“船”象征乡愁和死的变迁,让人不由得联想起轮回说的生与死的关系,圣埃克絮佩里在其后来的作品《要塞》中也有更加深入的刻画和探索。

21岁那年,圣埃克絮佩里进入史特拉斯堡第二飞行战斗连队服役。他从小就对飞行深感兴趣,甚至曾经把自行车装上翅膀当作飞机。刚开始的时候圣埃克絮佩里担任维修兵,但因为抑制不住对飞行的热切渴望,就央求母亲寄来一大笔钱,瞒着军方,私自到民间飞行场接受飞行训练,并且只累积了1小时20分钟的飞行经验。在没有经过上级允许的情况下,他尝试单独飞行,结果险些出事,最后好不容易才勉强着陆。

圣埃克絮佩里取得民间飞行员资格后,不久又在摩洛哥第37飞行连队中取得军方飞行员执照,每天往返于法国和摩洛哥之间。至此,他对飞行的热情有增无减,正因如此,以致在1925年他以少尉的军衔退役后,顿感生活失去重心。为了维持生计,他不得不为波瓦隆·塔尔公司服务,但他的心情始终无法开朗起来。和未婚妻露伊丝·德·比尔莫兰解除婚约也恰好是在这个时期。

从来没有放弃在天空遨游的梦想的圣埃克絮佩里,终于在1926年秋天进入了拉第格航空公司,他经常在暴风雨密布的西班牙上空,以及炙热的沙漠上空飞行,还结交了无数要好的飞行员同事,体会到了友情的可贵。所以他在《风沙星辰》中说:“一个职业是否伟大,应该可以从人与人的关系是否密切来判断。”

1928年,他被任命为朱比角机场的负责人,在这个人烟稀少的偏远地方,只有友情才能慰藉他孤独的灵魂。也正是在这个地方,形成了他日后的基本理念——“在人类的心中,必须留下伟大的事物,必须使人类回归到人类自身的伟大里。”在朱比角生活的两年,对他的一生产生了非常深远的影响。

圣埃克絮佩里堪称飞行文学的先驱,他曾参与两次世界大战的激烈空战。人类翘首企盼飞机的出现,期待第一次离开地面、远离日常的时空,伸手可以触及宇宙。圣埃克絮佩里身为飞行员,在天空中四处翱翔,创造出超越人类社会的伦理、梦想与“时间”,将其固定在文学作品中,赋予我们每个人奔向21世纪,以及向更远的时空飞翔的翅膀。圣埃克絮佩里依据自己飞行的实际体验,写出了无数作品,这是他送给人们的最好礼物。他开拓出“飞行文学”这一领域,成为历久不衰的畅销作品作家。在他44年短暂的人生中,他不但经历了出生入死的空战,还留下了除书简和日记外的六部主要作品:《小王子》《南方邮件》《夜航》《风沙星辰》(即法译书名《人的大地》)《战争中的飞行员》《要塞》。

其中《小王子》一书只要具有小学二年级的阅读能力,就可以在书中得到启示和讯息,所以此书几乎掩盖了其他五部精彩深刻的作品。要认识作者的文学世界,应该深入这六部书中仔细探索。以下对其他五部书做简要介绍。

《南方邮件》——以新颖的笔法描绘了邮政飞行员的爱情罗曼史

邮政飞行员贝尼斯与青梅竹马、现已嫁为人妇的吉娜维芙重逢,跟丈夫感情失和的吉娜维芙与贝尼斯之间重新燃起爱情之火。

随后贝尼斯发觉,和与吉娜维芙共度的甜蜜生活相比,自己追求的还是充满危险却会带来高度充实感的邮政飞行工作,悲剧等待着重返工作岗位的他……

这是圣埃克絮佩里的第一部作品,充分表现出年轻的圣埃克絮佩里具有梦想家和行动者两面的气质,描绘出既深且广的生活现实与追求梦想的浪漫精神。

《夜航》——以草创期的邮政飞行事业为题材的成名作

主人公里维埃是邮政飞行公司的总经理,以挑战邮政飞行草创期极具危险性的夜间飞行为目标的他,即使邮政飞机卷进暴风雨中行踪不明,也绝对保持坚毅、冷静;再怎么痛苦,也会下达接下来的指令,坚决完成自己的使命。

从主人公直面一切困难、持续挑战的身影中,可以看出圣埃克絮佩里心中理想人物的形象具有强烈的责任感与钢铁般的意志。作品中描绘了有关人类尊严、充满崇高勇气的行动,使其成为兼具实录价值与文学性的名作,获得了作家纪德的赞赏,并为该书写下序文。该书也曾荣获费米娜奖。

圣埃克絮佩里的“飞行文学”,在现代生活中,始终描述的是最具行动性的层面,其亘古不变的崇高精神,正是让读者为之着迷的理由。

《风沙星辰》——讴歌人类尊严的毕生杰作

这部作品是以圣埃克絮佩里及其同事的宝贵经历整理而成的随笔。同时也讲述了创作《小王子》的灵感,以及从迫降沙漠的事故中奇迹生还的经历。面对第二次世界大战笼罩下阴云密布的欧洲,他提出“为什么要互相憎恨呢?我们同样都是活在地球运转中的连带责任者”这样的疑问。

这是从天空中不断凝视大地和人类的圣埃克絮佩里的深刻思想,这是一部以诗一般的语言讴歌道德的文学杰作;是一部在星星和地球之间探寻人类本来的身影,给予现代人生活和行动指南的世纪名著。《风沙星辰》是一部使人从只汲汲营营于确保物质利益、政治企图和既得权力的现代,去重新认识很容易被忘记的人类在大地上的威严的书。

在圣埃克絮佩里身上,飞行员和文学家两个角色能互相转换,这部集飞行员的经验和新闻从业者见闻的随笔集,荣获了学院大奖,确立了作者不朽的名声。

《战争中的飞行员》——在生与死之间写成的战时记录与思考

圣埃克絮佩里参加第二次世界大战保卫祖国,他下定决心赴死,于是冒着德军暴风雨般的炮火,出发去执行危险的飞行侦察任务。

为人类相争而苦恼的圣埃克絮佩里,在飞行中深刻思考人类、人道主义和文明,得出以下结论:

“对‘人类’的敌人,我将为‘人类’而战斗。”

这部作品被视为站在民主主义这一边针对希特勒的《我的奋斗》的回答。

《要塞》——浓缩了对人类洞察的未完哲学大作

作品中有这样著名的一句话:“要塞呀!我将在人类心中筑造你。”

作品以在沙漠中建设都市的贝尔贝尔族国王为主人公,采用独特的结构,以国王独白的形式展开对人类本质的洞察。

“都市”象征生命,“沙漠”象征破坏生命,“要塞”则象征守护生命。虽然相当费解但却充满哲学寓意,这部作品被称为圣埃克絮佩里思想集大成的遗作。

在被圣埃克絮佩里称为“蓝色时代”的时期,由于邮政航空公司内部派系斗争,圣埃克絮佩里失去了他所热爱的飞行员工作,经济开始陷入窘境。1931年4月,他和孔苏埃洛结婚,这个小他几岁的妻子,虽然美丽聪明,但却浪费成习。事实上,圣埃克絮佩里自己也不知节俭,因而日益债台高筑。

工作上的不顺利,加上战争脚步的日益迫近,使得圣埃克絮佩里陷入了深深的孤独中。让圣埃克絮佩里陷入孤独的另一个原因,其实是不幸的婚姻。1931年揭开序幕的婚姻生活,因双方“性格迥异”早就出现危机。奔放的孔苏埃洛和具有恋母情结的圣埃克絮佩里,两人都外遇不断,在爱的纠葛中饱受折磨。曾经说过“虽然我没有给予丈夫健全的环境,不过经常为他营造出极具创造性的环境”的孔苏埃洛,给予了作家考验,奇妙地扮演着“缪斯”的角色。

圣埃克絮佩里的妻子孔苏埃洛出生于爱沙巴德(实际出生年不详),她与圣埃克絮佩里初次邂逅于1930年的阿根廷。两人经过作家班杰曼·克雷谬介绍认识。孔苏埃洛是新闻记者葛梅斯·卡里约的遗孀。1964年她在《伊卡鲁斯》杂志上发表短文,这样描述自己与圣埃克絮佩里的婚姻:“丈夫这些充满鲜明爱情和秘密的讯息,正秘藏着我过去的悲剧性的美妙气息。”从这里可以推测出两人微妙的夫妻关系。

这个已经结过两次婚、行事怪异、具有艺术家气质的美女,一刹那间就虏获了圣埃克絮佩里的心,两人于第二年4月结婚。然而不久两人之间就时起龃龉,一再闹分居,甚至决定离婚。最后虽然没有离婚,但1979年过世的孔苏埃洛,依照前夫的遗言,被埋葬在与圣埃克絮佩里家无关的前夫身旁。

孔苏埃洛经常被拿来跟《小王子》中的“玫瑰”相比较,不是被当成浪漫爱情故事的登场人物,就是被视为恶妻的范本。但是无论如何,和丈夫相同,孔苏埃洛并不是单纯到可以用一个形象去概括的人。

事实上,孔苏埃洛也曾经努力想要成为贤妻,特别是新婚时住在卡萨布兰卡的那一段日子。然而,当时圣埃克絮佩里的邮政飞行工作十分忙碌,经常不在家,但他把新婚妻子管得很严,对留在家中的妻子的活动(包括娱乐和交际对象在内)提出许多严苛的要求。孔苏埃洛感到非常寂寞,而且因为性格自由奔放,所以觉得犹如窒息一般,内心对丈夫这个伴随着危险的飞行员职业也感到惴惴不安。同时圣埃克絮佩里的亲戚,除了他母亲,全都反对圣埃克絮佩里跟这个和法国贵族社会格格不入的女人结婚,这也让孔苏埃洛深感痛苦。

正如孔苏埃洛无法忍受这种状态一样,圣埃克絮佩里自己也不得不向别的方面寻求慰藉。事实上,圣埃克絮佩里不但追求像孔苏埃洛那样可以为生活增添色彩的女性,也寻求可以让自己心灵获得宁静的女性。对婚姻感到不满的他,也和别的女性发生关系。比如在他死后,负责管理其著作的B夫人(因当事人的要求,在圣埃克絮佩里的传记中,以比埃尔·修维里艾的男性名字出现),以及获赠《小王子》原稿的席儿薇亚·莱因哈特,还有曾经当过冉·柯克特情妇的女演员娜塔莉·帕雷、画家荷妲·史丹等,都和圣埃克絮佩里有过一段婚外情。

另外,圣埃克絮佩里在文学界的声誉逐渐走向全盛时期。

“美丽的作品,勇敢的作品。作为对这个世界的混乱的抵抗,或者只是为了维持人类的尊严,以及被称为新时代的喜悦,都是值得一读的作品。”《纽约时报》对《风沙星辰》的这则书评,一语道尽战争的不安逐渐逼近,这部作品带给读者深刻的思考。

为了解决经济上的困难,圣埃克絮佩里进入于1934年成立的法国航空公司宣传部,并且作为《巴黎晚报》的特派员,赴莫斯科进行新闻采访,但是所得收入,对于挥霍成性的圣埃克絮佩里夫妻来说,只是杯水车薪而已。

在那段时期里,由于航空技术的进步,飞行员都竞相创立新的飞行纪录。当时一个名叫安德雷·杰比的飞行员创下了以87小时从巴黎飞往西贡的纪录,若是有人能打破这个纪录,将可获得15万法郎的奖金。圣埃克絮佩里满怀一夜致富的梦想,于是在1935年12月,驾驶最新型飞机起飞,但是就在前往开罗途中,不幸坠落在利比亚沙漠上。这次的意外,成了他日后写作《小王子》的背景。

在《风沙星辰》中,圣埃克絮佩里曾经感慨说:“现在的战争,使得连用来保护人类的东西也被破坏了。在今天,已经不是牺牲一点儿血来增加民族活力的问题了。自从使用飞机和芥子气以来,战争早已成为血淋淋的外科手术了。”他很理性地呼吁说:“为什么要互相憎恨呢?我们应该团结,因为我们都在同一个星球上,都是同一艘船上的成员。”

1939年9月1日,他所畏惧的战争终于成为事实。4日,圣埃克絮佩里收到动员令,被任命为兹尔斯基地教官。但是后勤工作并不能使他满意,于是他开始四处奔走。虽然军医给圣埃克絮佩里开出“不适合军方任务”的诊断结果,但他还是被分配到尚巴纽地方奥尔康基地的战略侦察飞行大队。那个时候对飞行员下达的命令异常混乱,任务充满了危险,但对于他来说,“死亡早已经不是庄重,也不是严肃,更不是悲伤,只不过是无秩序的标记罢了”。虽然他为了保障说话的权利,挺身和西欧的纳粹战斗,“但是看到全世界都为此荒废,他浑身都感到气馁”。

他所属的部队为了避开德军势如破竹的攻击,转战到阿尔及利亚。1940年6月22日,法德签订停战条约,圣埃克絮佩里也在7月底解除了动员,前往居住在亚葛的妹妹加布里埃尔家里,在那里待了两个月,随后他抛弃了在这个悲剧的时代里最需要他的老母亲和家人,一个人逃亡至美国。

然而在美国,他感受到的只有美国人对法国人满是不信任的眼神,并且由于他主张“停战是正确的”,也饱受在美国流亡的法国同胞的责难。他一句英文也不会说,交不到一个美国朋友,日夜后悔抛弃在德军的压迫下挣扎的祖国。在这样孤独的生活中,他除了写作,没有别的寄托。在不到两年的逃亡期间,他写出了《战争中的飞行员》《给人质的一封信》《小王子》《要塞》的大部分文稿。1942年2月,改为《飞到阿拉斯》的《战争中的飞行员》英文版发行,受到美国年轻读者的热烈欢迎,为挽回法国的荣誉做出了重大的贡献。

圣埃克絮佩里的《给人质的一封信》,表达了对远在法国成为人质的友人安危的担忧;他以《小王子》和互相憎恨的人类的残酷世界诀别,只活在孩提时代纯洁王国记忆中的圣埃克絮佩里,现在脑海中只有重返祖国的念头。

1942年11月8日,美军登陆北非。圣埃克絮佩里开始设法回到北非的连队,终于在第二年5月到达拉古亚基地的飞行大队。但是在一次飞行中,由于操作失误,他折损了一架飞机,从此圣埃克絮佩里被禁止飞行。随后他寄居在好友的公寓中,专心写作《要塞》,但因为生活孤独而且枯燥无味,一切进行得并不顺利。另外,他在美国的那一段经历,使他跟“超级爱国者”戴高乐失和,使得他的作品在北非被禁止发行;在德军占领下的法国,他的著作也遭到同样的待遇。这对于一直以作品和行动来表达理念的圣埃克絮佩里来说,无疑是最大的侮辱和打击。

他在失意中度过了黯淡的八个月,幸运的是,在昔日好友夏桑上校的安排下,1944年4月,他被编入上校所属的第32爆击战队,并且获准再度执行飞行任务。

7月31日清晨,圣埃克絮佩里从科西嘉岛上的波尔可基地起飞,任务是侦察自己的故乡里昂,以及安贝里和阿努西。年轻时就已经抛弃神的他,竟在《要塞》中写出:“神啊!请出现在我身边。若是失去求神的心,一切都会变得非常痛苦。”再度走向求神之路的他,或许已经预料到死神的降临。这一天,他应该是在里昂或勒芒上空,最后一次回忆遥远的幼年时代。在任务完成后的返航途中,他的飞机在葛亚湾上空被德军击落。圣埃克絮佩里就像“小王子”那样,永远从地球上消失了。始终保持着孩童般纯粹的感情和纯洁之心的他,留给我们的礼物只有“以精神的优势尊重人”这个教训。

圣埃克絮佩里除了长年在世界各地保有畅销书宝座的《小王子》,还有前述的那些作品,法国具有最高权威的文学丛书——《普雷亚德丛书》收录出版了他的全集,销量在系列作品中始终保持最高纪录,遥遥领先第二名的普鲁斯特及第三名的波德莱尔。同时他也是50法郎票面上的肖像人物,巴黎奉祀对国家有功的伟人殿中,也刻有他的名字,圣埃克絮佩里早已成为法国家喻户晓的英雄。他除了具有从《小王子》中想象来的“永恒的少年”形象,同时在读者心目中也是不朽的民族英雄。至于20世纪末在作者飞行失踪的地点发现飞机发动机的号码,以及21世纪初发现失事地点疑似飞机残骸的报道,即使完全准确,也只能作为茶余饭后对作者传奇生涯的一个脚注,对作家借作品确定其永恒性并无多大的影响,似乎不必再浪费篇幅多加渲染。

关于《风沙星辰》

《风沙星辰》的法语原版于1939年2月出版,同年年底,荣获法兰西学院小说奖,与题名为“风沙星辰”的英语版,在法国和美国都成为大受欢迎的畅销书。前作《夜航》于1931年12月出版,这两部作品之间存在着7年以上的空白。

当时暂时回国的圣埃克絮佩里,在邮政航空公司发生内讧后,打消了重返南美任职的念头,再度成为单纯的航线飞行员,负责卡萨布兰卡和努瓦迪布之间的邮政运输,以及马赛和阿尔及尔之间的水上飞机联络飞行。1932年,他被录用为试验飞行员,在圣·拉斐尔湾发生坠海事故后辞职。1934年4月,他进入法国航空公司宣传部,在欧洲各地、北非和中东一带演讲旅行,之后成为报社特派员,赴莫斯科进行新闻采访。西班牙内战爆发后,他以同样的资格两次进入当地。1935年年底,他在挑战巴黎和西贡之间的长距离飞行纪录时,在利比亚沙漠迫降后,竟奇迹般生还。另外,在1938年2月,他在以纽约和斐格岛之间的距离为目标飞行时,在危地马拉机场发生失速事故,身受重伤。在无法重新担任正式飞行员的落魄时期,圣埃克絮佩里一直从事诸如此类具有挑战性的尝试,使他无法静下心来创作。

但是在文学的荒芜期,圣埃克絮佩里并没有彻底停止创作,在各报纸杂志上,他也零星发表过包括对梅摩斯、吉约梅在内的航线飞行员的评价,自己在利比亚沙漠迫降时的体会,以及对莫斯科和西班牙内战的报道等。在危地马拉事故后的疗养期间,他有充分的时间埋头写作。曾为他出版前两部作品的出版人加里马尔和作家纪德,也都催促他出版第三部作品,同时他又有前述那些已发表过的零星文稿。最简单的方法当然就是将既存的文稿结集成一本书。但要怎么做才好呢?根据先前的经验,圣埃克絮佩里知道自己并不适合小说这个领域,不想将那些素材写成小说式的情节。那时候给予他最有用建议的是纪德,这位文学大师这样对他说:

为什么你会写不出来呢?不必写成情节中有脉络可循的故事式作品,而是一种……对,就像花束或成捆的谷物那样,不在意时间和空间,各篇杂然聚拢,倾诉一个飞行家的感觉、心情和知性的那样的作品。比如康拉德以水手的立场写成的伟大作品,就是那样的结晶。

圣埃克絮佩里看过纪德翻译的《台风》,也读过《海镜》,结果竟写出了远超过纪德所期待的优秀作品,可以说是天空的康拉德的作品。

身为完美主义者的圣埃克絮佩里,把以前写成的文章彻底改写了。但推敲的过程,绝对不是像写报道文学那样,将日期和场所明确化,相反,是把这个明确化尽可能去除。比如第一篇“定期航空”开头指出是“1926年的事情”,这是圣埃克絮佩里被任命为航线飞行员的时间,也是明确指出时间的少数例子之一。之后列举了拉第格航空公司、邮政航空公司、法国航空公司的名称,同时这个航空事业的过程,大约延续了10年的时间,其间发生的事情并非依照年代的不同去追述,空间也不固定。比如开头的部分,从阿根廷的夜空开始,然后返回欧洲与非洲,第一篇结束时,梅摩斯的水上飞机把我们带回南大西洋。

至于登场人物,第二篇“同事”,1931年是唯一的日期,这是梅摩斯飞越南大西洋成功的日期。除此之外,他完成的许多伟业,以及他的死,都没有日期。他的一生,是通过单纯的反复克服的一连串考验诉说出来的。关于在安第斯山遇难生还的吉约梅,他也只是诉说在雪中倒下又起来的不屈不挠的努力。这些人物对于作者来说,正是人类的范例,可以让人完美感受到人类的潜能。重要的并非是他们个体冒险的特异性,而是他们实现的“人类”。这些“人类”,在从现实的时间和空间的限制中解放出来的圈子里,自由并且鲜明地浮现出其伟大的身影。

引导这些故事的,并不是论证式的理性,也不是生硬的哲学,更不是某种意识形态。纪德举出飞行家的“感觉”“心情”“知性”,事实上更应留意的是圣埃克絮佩里最具特征的“梦想”“回忆”,以及伴随这两样而来的“内省”。在《风沙星辰》中,好几次提到这种自然的能力。比如第七篇“沙漠正中央”,在利比亚沙漠迫降,在沙漠上挖洞,裹住身体,只露出脸,“思绪深入到自身内部,闭上眼睛,睫毛动也不动一下。各种印象奔流推拥着我流去,我可以感觉到奔流前往之处,平静的思绪在等着我。河不是流进深海不久后就变得平静的吗?”面对死亡,人会让一切回忆复苏。如果是这样的话,梦想丰富的同时也包含危险。

第四篇“飞机与地球”,在撒哈拉沙漠单机迫降时,那时候的他只不过是在星空和沙漠之间迷路的一个人罢了。突然间,他发现自己被孩提时代家的回忆束缚住了。“然而仔细一想,这才发现我的心中充满了梦想。梦想有如泉水般,没有发出声息就来到我这里,开始时并没有发现让自己满足的这种舒适感究竟是什么。那里既没有声音也没有身影,但是有着似乎有人在走动的迹象,有着感觉非常贴近的友情……也不知道是哪儿的地方,有一片长着茂密黑松和菩提树的花园。花园里,盖着我心爱的家……”在无机的矿物质世界中,与水的表象结合的梦想,正是既脆弱又珍贵的一个奇迹。也是在第四篇里,圣埃克絮佩里几乎是无意识地将这个梦想的重要性放进自己的宇宙论里予以强调,同时也注意到其新的文学效果。《风沙星辰》中诉说时,经常有“我想……”或“浮现在脑海中……”的表达手法。与这些楔子一起让人联想起来的,有第四篇“飞机与地球”中描述的女管家玛格丽特·夏培伊,以及第五篇“绿洲”中描述的清纯得令人难以抗拒的两个“仙女”。这些遥远的或过去的人物,与飞行员一起很自然地被捆扎成束。而那些飞行员本身,也不是同时进行报道的对象。梅摩斯死了,吉约梅最后也失踪了。第一篇中说的卡萨布兰卡和达喀尔之间航线的开拓者勒克里凡,以及比利,全都是死者。这些死者是只活在圣埃克絮佩里绝对无法重返的美丽的“失落的时光”中的人,正如一切挽歌所显示的那样,在追忆当中显露出的身影越发单纯。而他们所形成的一连串故事,有时会绽放出可以称为散文诗的美丽花朵。

作者将这一束花捆扎起来,放在叫作“风沙星辰”的题目下。这个题目萌生出叫作“人类”的种子,栽培出人类文明的大地或与地球有关的东西,大地并非为大地本身而存在,而是为全人类而存在,这是圣埃克絮佩里那个时代共通的人道主义。至于原文以复数形式表明的“人类”则值得注目。作者并非思考地球这一规模性的人类集团化,而是在具体的多样性中描绘所有人类的地球,那正是地球完成统一的多数性世界。

《风沙星辰》是一部为重新认识在只追求物质利益、政治野心,确保既得权益的现代很容易被遗忘的人类在地上的威严的书。法兰西学院会员埃德蒙·杰尔称赞这是“近来难得出现的杰作”。文学评论家安德雷·卢骚则说:“希望《风沙星辰》能够成为所有学校奖励学生的书。”

相信《风沙星辰》既是最具现实号召力的书,也是最具深远影响的书,一定会在读者心中,引发对自我真实、自我本质的“乡愁”,还有对生活态度的思考。这是在星星和地球之间寻求人类真实的身影,作为现代人生活与行动指南的世纪名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