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一个年轻人的笔记(五)
- 赌徒
- (俄)陀思妥耶夫斯基
- 5960字
- 2022-02-21 10:02:10
她显得特别心事重重,但离席之后又立刻吩咐我陪她去散步。我们带上孩子,到公园的喷泉前去了。
我正处于特别的激动之中,因此,脱口而出地问了个愚蠢而粗鲁的问题:为什么我们这位德·格里叶侯爵,这个法国佬,现在不仅不在她外出时陪她,而且整天连话都不对她说一句?
“因为他是个卑鄙小人。”她的回答颇是奇怪。我还从未听她这样说过德·格里叶,所以没有说话,我都不敢想她为什么如此恼怒。
“您有没有注意他今天和将军有些不和?”
“您想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吧?”她冷冷而愤然地回答说,“您知道,将军全都抵押给他了,他的全部家产都归他了。假如祖母不死,这个法国人就要立刻把押给他的全部产业接管过去。”
“难道真是全抵押给他了吗?我听说过,但不知道是全部。”
“不是全部就不会这样了。”
“如果是这样,那就再见吧,布朗什小姐!”我说,“她也当不成将军夫人了!您知道吗,我觉得将军迷恋她到这种地步,如果布朗什小姐抛弃他,他会自杀。在他这种年纪还这样恋爱是危险的。”
“我也觉得,他大概会出点什么事。”波琳娜·亚历山德罗芙娜若有所思地说。
“这可太精彩了,”我叫了起来,“这能最露骨地证明她之所以同意结婚仅仅是为了钱,连一点体统都不顾,根本不讲面子。这太好了!至于说到祖母,这样一封电报接着一封电报地询问她死了没有、她死了没有,还有比这更可笑、更肮脏的行径吗?您说呢?您觉得这件事怎么样,波琳娜·亚历山德罗芙娜?”
“这纯粹是胡闹,”她厌恶地打断了我的话,“我倒是相反,对您这种兴高采烈的劲头感到奇怪。您高兴什么呢?难道是因为把我的钱输掉了而高兴?”
“您为什么要把钱给我去输呢?我对您说过,我不能替别人赌,尤其是不能替您。不过只要是您的命令,我都听从,但结果不取决于我。我不是事先说过成不了事吗?请告诉我,损失这么多钱,您非常难过吗?您要这么多钱做什么用?”
“何必问这些?”
“您可是自己答应过对我解释的……请您听我说吧:我完全有把握,只要我一开始为自己赌(我有一百二十盾),我就会赢。那时候无论您需要多少,都向我要吧。”
她脸上露出不屑的表情。
“请您别因为我的建议生我的气,”我继续说,“我有足够的自知之明,我知道我在您面前、在您心目中毫无地位,因此您根本不可能接受我的钱。但您总不能为我的赠予而生气吧!再说我把您的钱输掉了。”
她迅速地瞥了我一眼,发现我的话里恼恨中夹有讽刺,于是又打断了我的话。
“我的事对您来说毫无兴味可言。但如果您实在想知道的话,我可以告诉您,事情很简单,我负债了。我向人借了钱,我想还钱。我有个疯狂而奇怪的念头,就是我在这里,在赌台前,一定会赢钱。为什么我会有这个念头,我也不明白。但我相信它。谁知道呢?也许正因为我没有其他机会可选择,所以就只好相信它了。”
“也许是因为太需要赢钱了吧!正像溺水的人抓住一根稻草一样。如果他不是快要溺死,他是不会把一根稻草当作一块木疙瘩的。您说是吧?”
波琳娜诧异了。
“为什么这么说呢?”她问道,“您自己不也寄希望在这上面吗?两个星期前有一次您和我长谈,您说您完全有把握在这里的轮盘赌上赢钱,而且说服我不要把您当成疯子,难道您当初只是开玩笑?但我记得您说得那么认真,无论如何也不能把它当作玩笑。”
“是这样,”我沉思着回答,“我到现在都还完全确信我会赌赢。我甚至还要向您承认,您刚才使我想到了一个问题:为什么今天这次糊里糊涂的、荒唐的输钱,竟丝毫没有让我动摇、怀疑?我依然相信,只要我开始为自己赌,我就一定会赢。”
“为什么您这样肯定无疑地确信呢?”
“您想知道吗?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我需要赢,这也是我唯一的出路。可能,正因为如此,我觉得我一定会赢。”
“这样说来,您也是非常需要,既然您这样狂热地相信?”
“我可以打赌,您怀疑我会有什么严肃的需要。”
“这对我都无所谓,”她轻声而淡然地说,“不过,我也可以告诉您:是这样。我怀疑您会为什么事真正地痛苦。您可能有痛苦,但并不认真。您是个没有条理而又不沉稳的人。您要钱做什么?您当初给我列出了许多理由,我看没有一条是正经的。”
“对了,”我打断她的话,“您说过您需要偿还债款。好,这么说是一笔债啰!该不是欠这个法国人的吧?”
“您怎么问出这种问题?您今天情绪特别激烈,该不是喝醉了吧?”
“您知道,我是有话就要说的,而且提起问题来有时坦率得很。我重复一遍,我是您的奴隶,而在奴隶面前用不着害羞,奴隶也不会加辱于谁。”
“这全是胡说。我讨厌您的这套‘奴隶’理论。”
“请您记住,我之所以说到我的奴隶地位,并非我愿意做您的奴隶,而只不过是说一件完全不取决于我的事实。”
“您直说吧,您要钱做什么?”
“您又何必知道这个呢?”
“随您的便吧。”她说,骄傲地把头一扭。
“您讨厌奴隶的理论,却要求别人做‘只许答话,不许议论’的奴隶。好吧,就这样吧!您问我,为什么需要钱?什么为什么?金钱——就是一切呀!”
“这我明白,但想得到钱也不必陷入如此疯狂的境地!可您都到了发狂、到了迷信宿命的地步。这里总有什么缘故,有某种特殊的目的。您不要拐弯抹角,还是直说吧,我希望这样。”
她好像生起气来了,她竟这样生气地盘问我,这倒令我十分高兴。
“当然有个目的,”我说,“但我说不清楚究竟是什么。我有了钱,在您眼里也会换个人样,而不是奴隶,如此而已。”
“您怎么能达到这一点呢?”
“怎么达到?您甚至都不会理解,我怎么能做到使您不以看一个奴隶的眼光来看我。您看,您何必这样惊奇和迷惑不解,我可实在不希望这样。”
“您不是说过,这种奴役对您是一种幸福。我自己原先也这样想。”
“啊,您也这样想,”我怀着一种奇怪的痛快感叫了起来,“您这种天真可爱极了!对,是这样,我因做您的奴隶而感到幸福。在最屈辱和最渺小的处境中确有一种幸福,”我继续梦呓般地说着,“鬼知道,也许当皮鞭在背上抽打,把皮肉撕裂时,这皮鞭中也有一种幸福……但也许我还想领略别的幸福。不久前将军当着您的面在餐桌上教训了我一番,就因为那每年我可能从他那里还拿不到的七百卢布。德·格里叶侯爵扬起眉毛打量我,同时却好像根本没看见我。而我呢?我也许巴不得能当着您的面揪他的鼻子呢?”
“您这是说的小孩子话。在任何情况下都可以保持自己的尊严。如果这里有斗争,它还会抬高您而不会贬低。”
“真是金玉良言!不过,请您设想一下,我也许不会保持自己的尊严。或者说,我虽是一个自爱的人,但却不会保持自己的尊严。您知道这种情况是完全可能的吗?其实俄国人统统都是这样的。为什么呢?因为俄国人有过于丰厚和多面的天赋,不容易给自己找到一个体面的形式。这纯粹是形式问题。我们大多数俄国人天赋丰厚,为了有一个体面的形式我们需要天才,但又往往缺乏这种天才,因为一般说来天才总是罕见的。只有法国人,也许还有其他某些欧洲人,他们的形式漂亮得很,能够看上去有特别体面的外表,而实际上却是一个最不体面的人。正因为如此,对他们来说形式是如此之重要。法国人能忍受侮辱,在受到真正的伤及内心的侮辱时连眉头都不皱一下,但却绝不能碰硬钉子,因为这破坏了千百年来传统的体面形式。我们俄国的小姐们这么迷恋法国人,正是因为他们的形式漂亮得很。其实在我看来,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形式,一只公鸡、一只高卢公鸡而已。不过,我无法理解这一点,我不是女人。也可能好就好在是公鸡呢!我现在胡言乱语起来了,可您并不打断我。您多打断我几次吧!我一和您谈话,就想把什么都说出来,一切的一切,于是我失去任何形式。我甚至同意说自己不仅没有任何形式,也没有任何可取之处。我对您说清楚这一点,毫不顾及什么尊严体面之类。现在我心中一片死灰,您自己知道这是为什么。我头脑中没有一丁点儿的思想。对于世界上、对于俄国和对于此地所发生的一切,我早就一无所知了。我刚经过德累斯顿,可现在却竟然不记得德累斯顿是什么模样。您自己知道,我全部身心已被什么所吞噬。既然我毫无希望而且在您眼中毫无地位,所以我干脆直说,不管我走到哪里,我眼睛里只有您,其他什么都看不见。我为什么如此爱您——我也不知道。您知道吗,也许您根本不美?您能想象吗?我甚至不知道,您究竟美不美,甚至连您的脸美不美都不知道,可能您的心并不好,才智也不高尚,这很可能。”
“也许您之所以想用钱来买我,就是因为不相信我的高尚。”她说。
“我什么时候指望过用金钱买到您?”我喊了起来。
“您语无伦次了,思路也断了。即便您不想用金钱买我这个人,也想用钱买到我的尊敬。”
“啊,不对,不全是这样。我对您说过,我总是言不尽意。您使我感到拘束,别对我的胡说生气。您也知道为什么不要生我的气,我不过是个疯子。唉,您要生气就生吧,我也无所谓了。我独自待在楼上那间小屋子里,一想起您的衣服的窸窣声,就要啃啮自己的两只手。您何必要生我的气?就因为我称自己为奴隶?您就利用利用我的自甘为奴吧!利用吧!您知道吗?我总有一天要把您杀死,并不是因为我不爱您,或是因为忌妒过度;就是要杀死您,因为我有时简直想把您吃掉。您在笑……”
“我根本没笑……”她愤怒地说,“我命令您住嘴。”
她沉默了,愤怒使她几乎喘不过气来。我的上帝,我也不知道她究竟是不是美,但我总是爱她站在我面前默然无语的神态,正因为如此,我喜欢勾起她的愤怒。也许她觉察到了这一点,所以故意生气。我把这对她说了。
“多么肮脏!”她厌恶地喊道。
“我对这毫不在乎,”我继续说,“您还知道吗?我们俩走在一起是危险的,有许多次我都直想打您,毁坏您的面容,掐死您。您以为不会弄到这个地步吗?您把我都折磨到发热病的地步,我还怕出什么事吗?会惧怕您的愤怒吗?您的愤怒对我算得了什么?我毫无希望地爱着,而且我知道,在此之后我会更千百倍地爱您。如果我有朝一日杀死您,也得要杀死我自己。但我将尽可能把杀自己的时间拖长,让自己来体验失去您之后的难以忍受的痛苦。您知道我爱您爱得一天比一天厉害,但这几乎是毫无希望的事。在这之后我怎能不成为宿命论者呢?您记得吗?前天在施兰根别格山上您叫我走到跟前时,我在您耳旁轻声地说:只要您说一个字,我就跳到那万丈深渊里去。如果您说了这话,我当时就跳了。您难道不相信我当真会跳吗?”
“多愚蠢的胡话!”她叫着说。
“愚蠢也罢,聪明也罢,我才不管这许多,”我也叫了起来,“我只知道,在您面前我要说话、说话、说话,所以我现在要说。在您面前我失去了一切自尊,我什么都不在乎。”
“我为什么硬要您从施兰根别格山上跳下去呢?”她冷冷地说,好像感到特别委屈,“这对我毫无益处。”
“好极了!”我喊道,“您是故意用‘毫无益处’这个绝妙的词来刺激我。我看透了您。您说毫无益处,是吗?然而要知道,满足的感觉总是有益的,而拥有粗暴的无限的权利——即便是对一只苍蝇——也是一种满足。人的天性就是要做暴君,喜欢折磨人。您特别喜欢。”
我记得,她以某种特别认真的目光审视着我。大概我脸上当时表现出了我全部混乱而荒唐的感受。我现在还记得,当时我们的谈话的确和上面描述的一字不差。我两眼充血,唇角溅出了唾沫。至于说到施兰根别格山,我现在都以我的名誉发誓:如果她当时命令我跳下去,我一定会跳下去的。即便她只是为了开玩笑,即便她是带着一种蔑视、一种对我不屑一顾的感情说,我同样会跳下去!
“不,为什么这么说呢?我相信您。”她说,但脸上却露出一种刻薄、轻蔑和高傲的表情,简直使我恨不得立刻杀死她。她讲话有时会显出这种表情,她是在冒险。我也照实对她说了这一点。
“您不是胆小鬼吧?”她忽然问我。
“不知道,也许是胆小鬼。不知道……我早就不想这件事了。”
“如果我对您说,把这个人杀死!您会杀死他吗?”
“谁?”
“我想杀的那个人?”
“那个法国人吗?”
“您别问,还是回答问题。我会告诉您是谁。我想知道,您刚才的话是不是当真?”她是那样认真而又迫不及待地等着我的回答,使我感觉有些奇怪。
“您到底告不告诉我,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我叫了起来,“您难道怕起我来了吗?我自己也看见这里的种种乱七八糟的事。您是这个已经破产而又发了神经病的人的继女,而他又对这个魔鬼——布朗什着了迷。再加上这个法国人,他对您有某种神秘莫测的影响,您现在又如此认真地……提出这样一个问题。至少总该让我明白,否则我要发疯并做出什么举动来。也许您耻于对我开诚布公吧?难道您在我面前有什么可羞的事吗?”
“我和您根本不谈这个。我提了问题,现在等着回答。”
“当然,我会杀死他,”我叫道,“只要您命令我就行。但是难道您可能……难道您是要命令我做这件事?”
“您以为我会可怜您吗?我命令您之后,而我自己却冷眼旁观。您能忍受这一点吗?不,您才不会这样!您大概会按照我的命令去杀,然后再来杀死我,因为是我派您去干这件事的。”
听到这些话时,我的心中猛地一震。当然,即使在那个时候,我也把她提的问题一半看成玩笑,看成一种挑衅,然而她说这些话时实在是太认真了。她居然说出这种话,要对我拥有如此大的权利,她愿意具有这种权利,而且直截了当地说:“您去死吧,而我可要冷眼旁观。”这终究令我感到惊愕。这几句话里有某种惊世骇俗同时又极其坦率的东西,但在我看来也实在是太过分了。在此之后,她将视我为何物呢?这已经越过了奴役和蔑视的界线。一个人被别人如此对待后是会恢复自己的尊严的。尽管我们的谈话是如此荒唐,如此不可思议,我的心颤抖了。
她忽然放声大笑起来。我们当时坐在一条长凳上,面对着游艺场前面来往马车停车的地方,人们从马车里出来后就到林荫小路上去。孩子们就在我们旁边玩耍。
“您看见那个肥胖的男爵太太了吗?”她大声说,“这是武梅赫姆男爵太太。她刚来这里三天。您看,那个瘦长干瘪、拿着手杖的普鲁士人就是她丈夫。您记得他前天怎样打量我们吗?去吧,现在就走到男爵太太跟前,脱下帽子,用法语对她随便说几句话。”
“为什么?”
“您发过誓,您会从施兰根别格山上跳下去。您刚才还发誓,只要我下命令,您可去杀人。现在我并不要您去杀人和演什么悲剧,而只不过是想笑一笑。去吧,别讲任何条件。我想看一看男爵用手杖打您的情景。”
“您是故意向我挑衅。您以为我做不出来吗?”
“好,是挑衅。您去吧,我要您这样。”
“好,我这就去,虽然这个想法太离奇太古怪了。不过,这样做不会给将军惹来麻烦,并进而累及您吗?我操这份心不是为自己,而是为您,也是为将军。真亏您想得出来,何必去侮辱一个女子呢?”
“我这才看清楚,您不过是个吹牛家而已,”她轻蔑地说,“您刚才只不过两眼有些充血,而且这可能是由于午餐时酒喝得太多了,难道我自己不明白这样做既愚蠢又无聊,而且会惹将军生气吗?我只不过想要笑笑,想笑笑,如此而已,为什么您要去侮辱一个女子呢?多半您还要挨人家的手杖呢!”
我转身就走,默默地去执行她的吩咐。这当然是一件蠢事。然而,我当然又不能摆脱它。不过当我走近男爵太太时,我自己好像也被某种东西激怒了,就像一个小学生使起了性子一样。的确,我当时真是怒火冲天,像喝醉了酒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