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冰舞青春

夜雪初霁。县城医院的急救楼在北风中瑟瑟而立。

医院的走廊里,严振华抱着热水袋,披着军大衣,瑟瑟发抖地在走廊里来回踱步,果果在严红怀里睡着了,严红紧张地望着手术室。忽然,病房大门开了,一位身穿白大褂的医生推门走出,急急问道:“你们谁是严义国的家属?”

严森林抢先回答:“我!我!”

医生言简意赅:“严义国的右脚深度冻伤,必须尽快截肢。”

严森林难以置信:“你说啥?截肢?”

严森林身后,“啪”的一声,热水袋从严振华手里掉落,随后,一大串眼泪从严振华的眼眶里簌簌落了下来。

医生飞速地跟他们说明了严义国目前的情况:“病人的膝盖以下神经和肌肉组织都已经坏死,没有保留的价值。放任不管的话,很可能会全身性感染,或者导致全身炎症反应综合征,到时候连命都保不住!”

医生还没说完,严红就扑进丈夫的怀里,颤抖着号啕大哭起来。

严森林揪着医生嘶吼:“医生,你救救我大哥,我大哥是体育老师,他不能没有腿啊!”

医生急了:“别顾腿了,我现在跟你说的是保命的事!”

众人一时难以接受这个噩耗,纷纷围着医生吵吵嚷嚷,只有严振华沉默地站在一旁,看了一眼手术室,忽然高声打断众人:“截肢吧!”

严森林和严红都震惊不已,不约而同地看向严振华,只见严振华抹了抹眼角的眼泪,仿佛一瞬间长大了,他语气坚定,不容置疑:“先保命,以后我就是我爸的腿。”

手术室门口,“手术中”的灯牌刺得人眼睛酸痛。走廊里,严振华面如死灰地靠坐在角落里,巨大的打击让他目光痛苦而空洞。此时,满脸纱布的唐剑急匆匆地跑了过来,他几步跑到严振华身边,心急火燎地问:“哥,严老师没事吧?”

严振华仿若未闻,依旧木然地把头埋在双腿之间。唐剑心急不已,只见所有人都双眼通红,明显刚刚哭过,唐剑心里一紧,转向严红:“红姑,严老师到底咋了?”

严红声音颤抖:“截肢了。”

这三个字一出口,仿佛晴天霹雳,唐家父母浑身一抖,蒙在当场。唐剑更是一屁股跌坐在地,神魂尽失。打击过后,巨大的愤怒袭上唐父的心头,唐父几步走过去,拽行尸走肉般的唐剑,狠狠一个耳光抽了过去。唐剑被打翻在地,血顺着嘴角一滴滴流下来,他一阵耳鸣,恍惚间看到父亲因愤怒而扭曲的面庞在面前恍恍惚惚。

“你这畜生!你知不知道今儿是什么日子。今天是你严家奶奶的头七,你说你撺掇大华去滑什么雪!你到底有没有心,你作死就算了,还祸害严老师!”

唐剑似乎这会儿才找回魂魄,他连滚带爬到严振华跟前,拉着严振华的手,发了疯地往自己脸上抽,声泪俱下:“大华,你揍我一顿吧,你揍我吧。”

严振华自始至终没有抬头,只是默默地抽回自己的手。

两小时后,“手术中”三个字终于暗了下去。严振华第一时间冲进手术室,严义国手术麻药还没过,安详地躺在病床上。严振华一步一步走到病床边,下意识地把手放在严义国的右腿的位置,摸了个空,整条右腿往下的棉被一下子瘪塌在床上。

严振华脑子“嗡”地一下,腿一软,差点儿跌倒。严振华反应过来,把棉被掀开,只见严义国被截肢的伤口包扎好了,下面却空空荡荡的,小腿已经不见了。跟着进来的唐剑看到这一幕,“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泣不成声。严振华呆呆地望着父亲空落落的右腿,眼泪无声地淌了一脸。

严森林推门进入病房,走到严振华身边欲言又止,叹了口气,从身后搂住他的肩膀:“别怕,一切有叔呢。”

窗外,黑夜幽深,月光迷离。

一夜后,严义国醒了过来。与家人的悲伤低落不同,严义国发现自己少了一条腿后,只是短暂地沉默了半天,就心态良好地接受了这个事实。或许是怕两个孩子自责,严义国住院期间十分积极地配合医生的治疗,时常跟过来陪护的家人有说有笑,仿若无事发生。

由于严义国原本就体魄强健,术后恢复良好,半个月后,在严义国极力要求下,严红终于给他办了出院手续。临出院前,主治医生再三嘱咐回家护理的注意事项。严振华细心地一一记下。终于,在这天傍晚,严义国坐上严森林借来的轮椅,回到了自己熟悉的家。

家里,严红一人忙前忙后,已经做好了满桌子的菜。严振华推着严义国进门时,严红正好端着一盘菜从厨房出来,一眼就看见了严义国右腿空荡的裤脚,她鼻头一酸,别开眼去,故作一切如常地走进厨房。可刚进了厨房,就偷偷抹起了眼泪。

客厅里,严义国闲不住,他不太熟练地操纵轮椅挪到圆桌旁,看着严森林和严振华来来往往地忙活,总想要帮忙,他伸手接严森林手里的筷子,被严森林拦住。他想帮严振华搬椅子,严振华不让他插手。严义国坐在轮椅里,看着忙忙碌碌的一家人,第一次沉下脸来。

这时,最后一道小鸡炖蘑菇出锅了,严红端着铁盆,一路从厨房小跑出来:“让开!烫,烫。”

严义国总算逮到了机会,伸手就要去接,严红自然不肯松手,架不住严义国手劲儿大,一把就抢了过来。严义国离餐桌很近,下意识地想要站起来,走两步把铁盆放到桌子上。可是当他迈步之后,右腿下一轻,才想起自己的右腿已经没了。下一刻,他整个人失去平衡,连人带手中的铁盆都摔在了地上。

众人大惊,七手八脚地把严义国扶上轮椅,严义国却忽然笑了,叹了口气道:“老天爷给的就是正好的,少了啥都麻烦。忘了腿没了,看来这身体还得适应适应,就是可惜这一锅小鸡炖蘑菇了,大华最爱吃了。”

严红眼睛一红,转身去厨房:“锅里还有。”

众人一时无话,气氛凝重。严义国左右看看,拿起筷子,口气轻快:“哎呀,这是干什么,这出院高高兴兴的事,都吃饭,都吃饭。”

严森林低着头,神色坚决,紧紧攥着自己的筷子,突然开口:“大哥你放心吧,从今往后我指定一直照顾大华,学费和生活费我都包了,我也不再去南方了,一直搁家待着。”

严红哭着抢白:“大哥,哈尔滨那边儿也有我呢,我也一定好好看着大华长大,啥事也不让你操心。”

严义国笑着:“你们这都干啥啊?不就是没个腿吗?多大点儿事啊,我还有双手啊。”

严振华突然开口:“我不回哈尔滨了。”严义国愣了:“你说啥?”

严振华坚决道:“我不回哈尔滨了,你手术的时候,我说了,我以后就是你的腿,爸,你别怕,以后我来照顾你。”

严义国把手中的筷子狠狠地扔到桌子上,吓了众人一跳。

严义国激动得红了眼:“你说啥屁话?供你上学这么多年容易吗?我又没瘫痪,显着你了?我告诉你,赶紧给我滚回去上学,不滑出个好成绩,你就别回来。”

严振华急道:“你这样我咋走啊?我要真走了,那我就是狼心狗肺。”

严义国气得抓起桌子上的筷子往严振华身上扔:“你要是不上学,你才狼心狗肺。”

严红和严森林赶紧拦着,又和事佬地劝了严振华几句,这才平息了严义国的情绪。但严振华自始至终都沉默地吃着饭,并未应承。

过了几日,到了快要开学的日子,这一天是1992年2月10日,寻常而又不寻常的一天。严家客厅里,严红和老林来回穿梭,收拾明日回家要带的行李,见严振华稳坐如山,严红询问严振华是否跟自己一同回去,严振华只搪塞说再待几天。

电视上,评论员正在对第十六届冬奥会短道速滑比赛进行直播解说:

观众朋友们,现在您正在收看的是1992年法国阿尔贝维尔女子短道速滑500米的比赛,中国选手叶乔波参加了比赛,她很可能冲击奖牌!目前,叶乔波冲在了第三位!还在继续追赶!叶乔波!

严振华的眼睛发亮,拳头紧握,在每一次叶乔波准备超越时,他都紧张得仿佛心脏提到了嗓子眼儿。终于,随着解说员带着哭腔的一声欢呼,电视画面中叶乔波以第二名的成绩冲线。

恭喜叶乔波!恭喜中国!这是中国冬季项目首次实现冬奥会上零奖牌的突破!这是见证历史的一刻!

沙发上的父子俩欢呼雀跃激动不已,严义国脸色涨红,不断拍打着严振华的手臂:“看见了吧!这就是你的榜样!你也得好好训练,争取早日参加冬奥会,给咱国家争光!”

严振华一愣,不知想到了什么,眼中的光忽然黯淡了下去。

严家父子俩刚看完颁奖典礼,门就被敲响了。严振华开门,门外站着唐剑和父亲,唐剑手中拎着大包小裹的礼物,一见严振华,躲闪着低下了头。

一进屋,唐父二话不说,带着唐剑先给严义国深深鞠了一躬:“老严,我们家对不住你!”

严义国见状想拦,但是站不起来,干着急:“哎哟,你看你这是干啥呢,赶紧起来。”

唐父还要道歉,严义国摆摆手,转身把两个孩子招呼到身边,拉着两个人的手,语重心长地说:“说别的都是虚的,真想让我在屯子里安心啊,就一块儿好好在体校努力,在赛场上出人头地比什么都实在,也比什么都让我高兴!人家叶乔波刚得奖了,看见没有?你俩也得那样我才高兴!而且我瞧着错不了,你俩啊,比叶乔波还有出息!”

这一番话让唐剑顿时泣不成声,严振华却另有心事,只是点点头,强颜欢笑着。

唐剑见严振华忙忙碌碌地烧着水,进进出出。趁着两个大人不注意,尾随在严振华身后跟了出去。严振华刚倒完暖水壶里的水垢,一回身,看见了站在身后的唐剑。唐剑嗫嚅半天,鼓起勇气开口。

唐剑怯怯地道:“大华哥,我明天回哈尔滨了,你啥时候回去?”

严振华故作轻松:“我不回去了。”

唐剑大惊:“那怎么行?你不想拿奖牌了,这些年咱遭的罪可就白遭了。再说,以后如果去了体工队,当上职业运动员,你也有工资拿的,我听说还不少呢。这些你都不要了?”

严振华笑笑:“不要了,我现在得管我爸。”

唐剑急道:“那不是有你叔吗?”

严振华情绪激动:“是我让医生截肢的,我爸没有腿了!”

严振华意识到唐剑是主要责任人,没有再说下去。两人沉默相对,一时无话,严振华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往屋里走。

身后,唐剑忽然出声叫住严振华:“老大,严老师的事,对不起。你还能当我是‘杨子荣’的兵吗?”

严振华眼眶一热,千头万绪忽然缠上心头,他强自压下情绪,轻轻道:“快回去收拾行李吧。回去好好滑冰,别多想。”

言罢,头也不回地进了屋子。

第二日,送走了严红一家,严振华满怀心事地返回家中。还未进门,就听到了屋子里严义国跟村医李大夫的交谈声,严振华脚步一顿,停在门口。

屋子里,李大夫正在给严义国开这几日的消炎药,严义国让李大夫给自己换一样便宜点儿的消炎药:“出了这么档子事,体育老师肯定是当不了了。大华还得上学,我可不得勒紧裤腰带过日子。”

严振华心酸不已,正要推门告诉父亲自己不想再回去上学了。可脚步还没迈出去,忽然又听见父亲欣慰地笑了起来:“大华考进体校,我这心里是真高兴啊!我这当爹的,不能没给孩子帮助,还拖累孩子啊!他要是真被我耽误了,我铁定转头就跳进村口的老井。我不能到地底下了,孩儿他妈再怪我啊!”

严振华一时间心头百味杂陈,难以言表,任冷风拂干了眼角的泪水,才努力换上一副笑颜,迈步推开了门。

屋内两人一愣,没听到脚步声的两人不知严振华何时回来的。

只见严振华站在门口,轻轻一笑:“爸,我过几天就回体校报到。”

严义国欣慰地笑了起来,眼角留下深深的沟壑。

临走那日,严义国腿脚不便,没有像往常一样送他出门,严森林提着行李给他送行。严振华走出院子几百米,突然停住脚步,他猛地回头,又奔回了家门口。

大门已经关了,严振华趴在门上,认真地侧耳听里面的响动,严义国隐约的咳嗽声,一声一声传来。严振华的眼中渐渐蓄上泪来。半晌,严振华对着门深深鞠了个躬,对着屋里高声喊道:“爸,我跟你保证,我一定滑出个样儿来。”言罢,决绝地踏上了征途。

在严振华破釜沉舟、满怀壮志之时,他并不知道,此时的李冰河却正在是去是留之间动摇不定。

被母亲锁在家中几日后,曲教练终于找上了家门。曲教练的到来并不受欢迎,作为一个教练,他竭尽全力跟冰河父母讲述着李冰河在冰上表现出来的天赋。可是,这些在父母眼里都是充满不确定性的未来。没有一个父母会愿意让孩子用半生的努力去赌。盖丽娜态度坚决,告知曲教练李冰河已经拿到美国语言学校的offer,过几天就要去沈阳办签证了。

李冰河震惊不已,送走曲教练后,她“咚咚咚”地跑上楼,生气地质问盖丽娜:“过几天就要去沈阳,为什么今天才让我知道?要是曲教练今天不来,难道你们打算出发之前才告诉我吗?”盖丽娜眼见李冰河态度决绝,告诉了李冰河一个令她措手不及的消息——他们要全家移民。

李勇也跟着劝解:“厂子这些年效益不好,又搞什么改制,我和你妈确实是想着,借着你舅舅在那边有办法,然后咱全家就都过去了。”

一向强势的盖丽娜忽然语气疲惫:“冰河,你是打算让我和你爸一起留下陪你,还是就不要爸爸妈妈了?你的大华哥就真的比爸爸妈妈还重要吗?爸爸妈妈养你这么多年,真不图你有多大出息,就想着你能一直陪在爸爸妈妈身边。”

盖丽娜说完,无声地走进了厨房开火做饭,傍晚的余晖中,盖丽娜的身影显得有些佝偻、孤独。她熟练地洗菜、下锅,掀起不少油烟,盖丽娜忍不住咳嗽了两声。

李勇拍了拍李冰河的肩膀,叹了口气:“你妈那么爱美,但是天天做饭,常和我说,手都糙了。她这辈子啊,其实最看重的也就是你而已。”

李冰河瞧着母亲的背影,终究是心软了。

黄昏时分,风尘仆仆的严振华带着行李赶回了严红家。远远地,只见一个人影扛着麻袋在严红家进进出出。严振华走近一看,居然是一脸煤灰的唐剑。唐剑见到严振华回来,激动不已,但是手里的活儿却一直没停。

严振华疑惑地看了看严红,严红接过严振华手里的行李,边走边低声道:“唐剑这孩子,心里面觉得对不住咱老严家,这两天天天来帮我干活儿。事都发生了,谁都不是故意的,总得往前看啊!”

严振华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忙碌的唐剑,没跟严红进屋,直接折返回去,接过唐剑手里的煤砖:“别抢我的活儿。”

唐剑没想到严振华还愿意搭理自己,激动得眼眶通红,一肚子的话不知怎么说出口,最后只能信誓旦旦地表态:“老大,以后严老师也是我的爸,我跟你一块儿。”

严振华白了唐剑一眼:“你要是真缺爸,认我爸当爸,随你便。但你别见天跟赎罪似的,让人看着烦,这事我也有责任,听明白没?”

唐剑破涕为笑,使劲儿地点了点头,严振华打了唐剑一拳,虎着脸道:“快搬,搬完咱俩去找小红帽。”

半小时后,严振华特意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拿着雪乡里带回来的土特产,敲响了李冰河家的门。可他敲了半天,无人回应,两个人只能失落而归。

接下来的几天里,严振华又多次上门,可那扇门始终紧闭着,这家人就像忽然消失了一般。严振华心里虽纳闷儿,但并未做他想,只以为一家人是出去旅游还未回来。他怎么也想不到,此时的李冰河已经办好了出国手续。

时间一晃就到了专业体校开学的日子。一早阳光明媚,体校内人群熙攘,学生们按冰雪项目在大操场分列报名,紧张有序。严振华和唐剑拿着报到材料,在人山人海的学生中左顾右盼,却始终没见到李冰河的身影。

孤零零的严振华只好一人到双人滑报名处递交材料,却被老师告知双人项目需要一起报到。严振华别无他法,只能继续在人群中穿梭寻找。眼见着报名处的队伍由一条长龙变成了一条小蚯蚓,严振华朝思暮想的那个身影却仍旧没有出现。

多日来音信全无,几次上门也都不见人影,严振华心里隐隐不安起来,唐剑也终于意识到了事情的反常,于是两人决定干脆去李冰河家里一探究竟。两人说走就走,出了体校就直奔干部楼。

没料到,李冰河没找到,却在干部楼下遇见了火急火燎跑过来的曲洁。曲洁呼哧带喘,一见两人开口就问:“冰河今天去报到了吗?”

不明状况的两个人云里雾里地摇摇头:“没有,所以我们正要去找她。”

曲洁一拍大腿:“坏了,她定下来要出国了。”

严振华心头一跳,本能地反驳:“不可能,她说了不打算出国的啊。”

曲洁说:“我爸还能骗我咋的,我爸前两天刚去她家劝过,她爸妈铁了心要把她送出去,已经决定了。”

唐剑眉毛一皱:“她走了,我老大咋办?”

“我不信,我要她亲口告诉我!”一声吼打断了两人的叽叽喳喳。严振华说完,大步跑进李冰河家里那栋干部楼。

三人步伐匆匆地跑上来,严振华顾不得礼貌,一个劲儿地猛敲李冰河家的房门。可越敲越绝望,室内静得可怕,仿若从来都不曾有人住过。

在严振华逐渐心灰意懒时,对门的门“啪”的一声被暴力推开,廖弦不耐烦地冲出来,见到严振华后明显一愣,随即冷笑道:“别敲了,冰河去沈阳办签证了。”

严振华震惊得睁大眼睛:“办签证?”

廖弦扬扬得意:“对啊,冰河要出国读书,肯定要办签证啊。”

严振华不信:“不可能!冰河要跟我一起去新体校滑双人滑,我们要一起搭档一辈子的!”

廖弦冷哼一声:“严振华,你赶紧醒醒吧!你还真想吃天鹅肉啊,冰河是什么家庭,你是什么家庭,你想跟她在一块儿一辈子?省点儿心思吧。”

“你骂谁是癞蛤蟆,你敢再说一遍!”曲洁听不下去廖弦话里话外的讽刺,就要冲上前去,被唐剑拉住。

廖弦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你们也都别不服气,各人有各人的命,你们跟她的命不一样,能强求吗?”

严振华心乱如麻,压根儿没心思跟她争论,只想找到李冰河:“我不跟你废话,我要听冰河亲口跟我说!”

严振华愤而转身,往楼下跑,却被廖弦接下来的话钉在原地。

廖弦气愤不已:“严振华,你怎么这么自私啊!冰河有自己的人生要过,她出国就是要去过好日子,当人上人,你非要把她拉下来跟你一块儿搞花滑?那么累,那么苦,要是出不了成绩怎么办?她这一辈子就毁了!你要是真为她好,就不要再去打扰她!”

严振华不记得自己是如何走回来的了,只记得一路上唐剑和曲洁吵吵嚷嚷。可他却好似因为廖弦的一番话失去了愤怒的能力。

夜里,严振华躺在床上,直勾勾地盯着天花板,自己对父亲的承诺和廖弦下午的话在脑海中混乱不已。他觉得自己仿若是被挤在两堵墙之间,往哪边走都已经没有了去路。

不知过了多久,睡意蒙眬间,严振华听到不远处传来熟悉的刹车声。严振华本能地从床上跳起来,扒开窗帘,往李冰河家的方向看去。随后,他心头一喜,路灯下,他又见到了那顶他朝思暮想的小红帽。他眼睛一下子亮了,手忙脚乱地套上衣服就跑出门去。可待他狂奔而至时,李冰河已经上了楼,楼下只剩李勇一人在搬行李箱。

严振华想要上楼找李冰河说清楚,却被李勇伸手拦住。

李勇毫不留情地说:“大华,冰河坐了一天的车,要休息了。”

严振华着急道:“可是我——”

李勇不耐烦地打断:“没什么可是,冰河已经决定要去美国了,我希望你不要再来打扰她了。”

李勇说完,头也不回地进了单元楼。

严振华无奈,在干部楼下徘徊许久,灵光一现,憋足一口气,对着李冰河房间的方向吹响口哨。黑夜中,夹带着千言万语的口哨声终于把严振华的惦念、焦急和无以言表的情思送到了李冰河的窗口。

几秒钟后,一个亮着灯的窗口里,一张熟悉的脸庞出现。李冰河在高高的楼上,惊喜交加地向他挥手,两人楼上楼下遥遥相望。李冰河心脏狂跳,之前所有的决定都被一个念头代替,无论出不出国,她现在要去见她的大华哥。于是,她几乎没有任何犹豫,转身就往外走。强烈的念头让她忽然冷静了下来,她看准父亲去卫生间的间隙,极速冲到玄关,然而就在她伸手扭动门把手的一瞬间,一只手按住了她。

身旁,盖丽娜脸色铁青:“你又要去见他!”

李冰河央求道:“我再怎么样,也得亲自见一眼大华哥。”

盖丽娜冷面无情,堵住门口:“你签证都办了,还见他干什么。哪儿也不准去!”

楼下,严振华一次次向着楼道口望去,直到月亮顺着楼缝爬上了楼顶。楼下苦等的人也从严振华一个人变成了三个,可是楼道口仍旧漆黑一片,不见人影。随着时间流逝,严振华最后一点儿耐心终于耗尽,三个人垂头丧气。严振华忽然起身:“她下不来,我上去找她!”

唐剑拉住严振华:“大华哥,她爸妈都在家,你硬闯哪行啊?”

严振华生气道:“那咋整,总得把话说清楚吧。”

一直没说话的曲洁眸子一亮,忽然站起身来,拍拍屁股上的尘土,胸有成竹道:“我有办法。”

二十分钟后,曲洁敲响了李冰河家的房门。面对开门的李勇,曲洁笑眯眯道:“叔叔好,我是曲教练的女儿曲洁。我父亲带了冰河那么久,听说冰河要走了,也没啥临别礼物能送,正好过几天冰河生日的时候,是咱们哈尔滨冰球队对阵齐齐哈尔队的决赛,他托人拿到一张票,让我给冰河送来。”

李勇并未察觉异样,转身把李冰河喊了出来,李冰河接过票看了一眼,又迎上曲洁别有意味的目光,立刻会意。

曲洁离开后,李冰河低头瞄了一眼票下方的日期:2月27日,19:30。随后,她不动声色地收起了票。

终于到了约定的日子。

那天天气晴朗,红日西下,暖色的光铺满整个废弃火车道周边,虽是冬天,一切都似乎沐浴在暖洋洋中。三人正在一起辛苦地在一块平地上浇冰。曲洁浇了一会儿,站起来捶腰。她出神地看着远处一丝不苟浇冰的严振华,夕阳把他的影子拖得很长,拖到自己的脚下。

曲洁心里那股难以化开的情愫被夕阳酿成一口陈醋,浇在心里,酸得难受。但凡那个人此时回身看她一眼,一定能发现她眼里藏不住的仰慕和喜欢,可惜他眼里只有那顶小红帽。

曲洁认命地叹了一口气,把水桶放下:“大华哥,我去接李冰河了,你准备一下。”

十分钟后,曲洁带着李冰河来到火车道边上。迈过废弃的铁轨,李冰河就被眼前的场景惊呆了——一块平地上不知何时被浇成了一个小型冰场,严振华穿着冰鞋、手捧着一个小蛋糕站在冰场的中央。

一旁,曲洁看了一眼四目相对的两个人,拉着唐剑功成身退。

严振华手捧蛋糕,滑向李冰河。夜风中,小蛋糕上蜡烛的小火焰被吹得摇摇摆摆,蛋糕边角粗糙,做得也不够圆,几乎可以想象制作的人当时笨手笨脚的模样。蛋糕上面还歪歪扭扭地写着“小红帽生日快乐”。

李冰河眼眶一红,乐了:“这么丑,一看就是你做的。”

晚风温柔,严振华的脸颊却可疑地绯红一片,他拿出早就准备好的勺子递给李冰河,小心翼翼地看着李冰河吃下第一口,立马紧张地问:“咋样?好吃不?”

本来嘴里的蛋糕口感粗糙,甜得齁嗓子,但李冰河看到严振华紧张的模样,忽然就觉得嘴里的蛋糕变了味,变得无比香甜,她点点头:“好吃!是我吃过的最好吃的蛋糕!”

严振华不信非要尝一口,李冰河笑嘻嘻地抢过蛋糕就跑:“不行!这是给我的!”

两人你追我赶嬉闹起来,谁知没穿冰鞋的李冰河一时不适应冰面,脚下一滑,就要倒下去,严振华手疾眼快一把搂住她。这个两人做过千百次的动作,在这一刻忽然就撩拨动了少男少女那根懵懂的情丝,两人四目相对,一瞬间都羞红了脸。

两人都愣了好一会儿,才后知后觉地退开身去。李冰河被打乱的心绪还没平复,只见严振华变戏法一般拿出了一双冰鞋:“从老体校你的柜子里拿的,来一段,看看退步没?”

李冰河惊喜不已,看着这双陪伴了自己多年的冰鞋,忽然觉得心口被风吹得难过不已,她强忍下眼泪,颤抖而郑重地接过冰鞋,努力微笑着点点头:“好!”

粗粝的冰面上,两人双手紧握,徜徉于月色之下,近十年的训练和磨合已经让两人形神相依。严振华流畅的步伐跟随着李冰河飘逸的身影,终于将这么多天深埋于心的话说出口:“冰河,我一开始告诉自己,一定要争取把你留下,咱俩继续一块儿滑,滑出哈尔滨,滑出东北,滑出中国,滑到世界去,让所有人都看看咱中国花滑的厉害!可是那天廖弦跟我说,你去国外会有更好的生活,我如果强留你就是耽误你。”

李冰河回眸,只见严振华无奈地笑了笑,说下去:“过年的时候,我还害我爸做了手术,他没了右腿,世事无常,可能许多事都不会成为我们希望的样子。”

“啊?”李冰河脚下冰刀一横,震惊地停了下来,“你怎么……”

严振华轻轻打断李冰河:“你别有心理负担,我说这些不是为了装可怜,小红帽,我就是想告诉你,我一定会在滑冰这件事情上坚持下去!稳稳当当地闯出名堂来!不仅为了我自己,还为了我爸!”

月色清凉,李冰河缓缓低下头去,鬓发在风中飘散:“我妈说,我们全家要移民,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妈真的为我付出很多。”

严振华伸出手,帮李冰河把碎发别到耳后,语气温柔地说:“我本来是想,无论如何也要亲口听你说你的决定,可见到你之后,我觉得都不重要了,无论你有什么想法,我都会尊重你、支持你的,只要是你真心做的决定。”

吧嗒吧嗒,李冰河的眼泪一串串滴下,严振华心一软,揉揉她的头发:“哭啥?是不是傻。”

时间不会因为有人舍不得分离而暂停。送李冰河回家的路上,两个人都刻意放慢了脚步,可那条路在这个晚上忽然就短得不像话。他们还是走到了那个熟悉的楼下。

严振华站在风中,笑着望着李冰河,故作轻松:“快上去吧,叔叔阿姨估计还在等你回家呢。”

李冰河缓缓往楼门口走,就在马上要进楼时,李冰河忽然转过身来,泪眼模糊地看着严振华,毫无预兆地问了一句:“你在乎的是我,还是花滑?”

“你!”严振华对上李冰河的目光,几乎没有思考地脱口而出。

随后,严振华一字一顿地补充道:“对我而言,你不只是搭档,更是我的人生。”

李冰河瞬间泪水盈眶,她几步跑回,紧紧抱住严振华,几秒后,头也不回地跑进了干部楼。

当晚,平房区里,严振华一夜未眠,心却意外地平静。

当晚,干部楼里,李冰河身着单衣,悄悄打开了窗,随后,李冰河躺回床上,掀开被子,任由寒风飕飕灌入身体每一处皮肤,直到她忍不住蜷缩着,浑身颤抖起来,直到寒冷让她开始意识模糊,直到她看着天边升起了第一道金光,她才微笑着昏睡了过去。

昏睡前,她久违地又记起了那日在赛场上的感觉。

如果他能在身边,她永远可以迎难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