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汉王1

永乐三年,农历六月初,苏州府

入夏以来一场持久且坚挺的暴雨,又一次引发了永乐初期南直隶的水患。

如今,苏州、松江二府旧粮全无,新粮未种,底层百姓嗷嗷待哺,沦为灾民,正向着州府聚集。

而在苏州城西面,靠近太湖土堤的地方。一队弓马齐备,看起来就威武雄壮的将士正淋着细雨,执刀伫立,雨水不断从甲胄滑落,滴入脚下泥泞之中。

军令未至,便不动如山。

“山”一般的人墙后,是宽大的玄色布围遮挡,有一巨大华帐立在正中央,与布围外军营弥漫的肃杀气氛不同,宦官、侍女于华帐中或坐或立,或依或靠,略显慵懒。

距离他们不远处的长桌上,食物琳琅。鲜红的西瓜块,翠绿的葡萄珠,更有蜜瓜、肉脯盛于琢盘瓷器之内,像是在等什么人享用……

濛濛雨帘之间,三艘大明战船撞开升腾起的雾气,由远及近,从太湖中央徐徐驶来,侍女们在宦官的吆喝下纷纷然而起……

“殿下,苏州知府求见!”

一袭玄色衮服的朱高煦刚下船,便有披铁甲,冠红缨铁帽盔的将军上前,说着他操兵太湖,离开营地之后的事情。

“苏州知府?”朱高煦的眉毛挑了挑,更像是驱赶多次盘旋的苍蝇般挥了挥手,“不见!不见!晦气……”

话音未落,人便已直直向着栈桥边一大油纸伞下走去,伞下有一躺椅,这躺椅与后世的沙滩椅如出一辙。

朱高煦不曾考证这种躺椅是否已在中国历史上出现,但现代简易样式的家具出现在永乐三年,他的秘密便也就呼之欲出。

朱高煦。

当今永乐皇帝第二子,尊贵的【汉王】封号所有者,灵魂却是来自后世,曾是一名退役舰员,殉职的货轮海员。

“玲珑你说,浙西水灾与孤有什么关系?苏州知府的脑子被驴踢了?找孤出面向老头子求情?是孤的脸有咱高冷胖哥那么大?”

坐在躺椅一侧的朱高煦伸了伸脚,便有侍女上前为他脱靴。

前身骄恃,虽然穿越的小一年时间让他与身边伺候的人关系逐渐拉近,但她们还是很少敢搭话。

主要汉王殿下的话越来越吓人了!

老头子指代当今圣上,高冷胖哥指代当今太子。

这种时候谁敢吱声?脑袋不要了?

“得,自个找地方躲雨去吧!”

朱高煦见这好看的小姑娘并不搭理自己,算是自讨了个没趣,收脚翻身上躺椅,倚靠着,赏起这濛濛细雨中的太湖景色,而他的心思,却随着雨落湖面的涟漪,琢磨起他谋划的大事。

郑和?不,现在应该说是亲王下西洋……

他本就是海员出身,琢磨这事儿也有日子了。按照历史走向,郑和将在本月十五率领那支赫赫有名的宝船舰队出海扬帆,而因为有他的介入,正使一职却到现在悬而未决。

老头子到底下不下旨啊?老这么吊着,他倒是不嫌累。难道是我舍弃的还不够多?或亦是我画的饼还不够大?

朱高煦打鼓的心里不由产生了一阵怀疑,更是咬了咬牙心道:要是这次谋划宝船舰队失败,他就去云南就藩,再谋二下西洋!只要他走了,倒也省的那群文官总在耳边聒噪!

“咚——啪叽,咚——啪叽……”

耳边沉重的军靴踏水声渐渐临近,让心情已略带阴霾的朱高煦脸色一下子就变得难看起来:

“万恒志,咱的话现在是不管用了?浙西水灾跟咱有个鸡毛关系?

灾民安置有官府,组织赈灾有朝廷,再不济,还有咱那圣明的老爹,仁德的大哥,他鸟毛苏州知府总来拜会咱是什么意思?

让咱出面恳求老头子免除苏州今年的赋税?

他算个鸡毛!

苏州富庶,免除了赋税,咱大明的将士们吃什么喝什么?瓦剌、鞑靼出兵的时候让灾民赴边?”

从表象来看,像是这位汉王殿下被苏州知府撩拨的生气。

但从本质来说,这不过是一场借着前身脾气的本能表演罢了,京城那里的人,心都脏透了!

朱高煦才不信身边全是自己人,或者说在大明的疆域上,他谁都不信!也总觉会有人将自己的言行传给他们背后的人。

不说在皇位上的那位爹,就说仁义道德的大哥朱高炽,允文允武的三弟朱高燧,一个个就都不是省油的灯。

说回这苏州灾民的事儿,不是他不想介入,而是委实不能。

苏州知府在太湖水患后求见他多次了,但朱高煦可拎得清,他不是太子,只是汉王。仁德之名再香,他都不能去沾染。估计这就是自己大哥的底线,也可能是皇帝的红线。

“殿下,苏州知府执拗,坚持面见殿下,说有……”

“看好了,咱只教一次!”朱高煦面色一凛,从躺椅上翻起,麻利的套上军靴,直直就往玄色布围的入口冲去。

入口处,一个身着绯袍的官员见朱高煦走出,面带喜色的赶忙快步相迎,但……

“啪!”

一声清脆的马鞭脆响让苏州知府瞬间驻足,马鞭飞舞,带起浑浊积水更是溅其一身。

“殿下!”

“回你的知府衙门!”

“殿下……”

“滚!”

朱高煦高高举起马鞭,这一鞭子他可不会再抽空了,只要这苏州知府敢再上前,鞭子铁定会落在他的身上。

他在太湖东堤岸边扎营快有小一年时间了,时常是有文官前来拜见,但近三月也太反常了。

反常的拜访都快有着规律。

朱高煦可太清楚这些人的心思了,水患事小,估计朝廷不日就会赈灾。但如此频繁的拜见,却不免有人授意。

是谁呢?

朱高煦脑海中一下子就多了个胖胖的身影……

仁义道德,道德仁义,祖传三代的造反派家里哪能真出个棉花球?

之前朱高煦矜持,不见外官是因为所图事大,不想落人口实。但现在大事临近却好似所图落空,他还得真做些准备,索性将计就计……

但,要算计我,也得做好付出代价的准备!

看来,京城的那位快忘了啊!

忘了他是那个在靖难之役中有着赫赫战功的朱高煦,忘了他是那个三军阵前敢身先士卒的朱高煦,也忘了他是那个在皇帝心中有着特殊地位的朱高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