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上留守的二当家叶凡是个女子,大大咧咧的,坐也没个坐相。虽说有蒲团和草席,但她就盘腿一坐,一手撑着脸一手把玩着一根草。越开彧则与她相对而坐,规规矩矩地跪坐在蒲团上,双手习惯性地结禅定印搭在腿上,荀时倾等则在两侧的席上坐好。
“就是你想在这儿住几天?”叶凡问道。
“我可以支付钱财。”
“钱财不是最要紧的,”叶凡挥一挥手,“我们要的就是一个安定。谁知道你们是什么人?”
“打家劫舍、时时可能坐牢的生活就是安定的吗?不若你们相信我,待我办完此间事就给你们一个好出路。”
“我凭什么相信你?”
“我不擅长讲什么道理,”越开彧摸摸鼻梁,“我也相信什么道理你都明白。不过我擅长博弈。我手上有你们的领头和十二个兄弟,我大可以把他们扭送官府,再请官兵来围剿你们。可是我不忍心,这样一来你们就真的成了匪徒,再也回不到安定的生活了。”
叶凡嗤道:“有那样的父母官,就算不是匪徒,我们也没法安定。”
我就是为了这个父母官来的。这话越开彧不能透露,于是她站起身来,抚了抚衣摆:“我还有一件更擅长的事:用武力让你听话。”
叶凡丢了手中的草,也站起身来舒展了手脚:“来啊。”
“等等,”越开彧伸手暂停,“我们先立好规则:我输了我们就下山去,俘虏也还给你;你输了就要同意我们住下,并且待我们回转时归顺。只有你我二人交手,不能有其他人介入。”
“你是确信自己能赢了?”
“我的运气一向不差。”
叶凡嘲笑一声,举拳便向越冲来,越开彧侧身一躲,在她经过自己身边时右手抓住她的手腕,左手在她后脊处一捶,叶凡便立时向下倒去,越便右手顺势一转,叶凡右臂便被反拧在身后。
“疼!疼疼疼疼!我输了我输了!”
越开彧便放开了她,顺道还替她揉了两下肩膀:“你放心,我们在这里的一切用度都自费,还可以给你们一些。”
“不需要。我们地里也种了一些。”
好叭。“那请你带我们去住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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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山上没几个院子,也就桂叔那里有几个空屋子,但是他被水泡过,不知道有传染病没有,你们自求多福吧。”叶凡带他们走到院外,就折回去了,越开彧则示意霏流拿出先准备的药物去查看。
霏流曾师从医生,虽称不上什么医术高绝,但普通病症还是能治一治的。幸好,霏流说:“是传染病,不过只有喝过涝灾的水的人才会被传染。”
“那能治好吗?”
“我不会。”霏流摇摇头,“或许有名医能治好吧,但书上无此先例,我也没听说谁治好过。”
越开彧深深叹息一声,跪坐在桂叔身边,伸手拿起手巾沾湿给他擦脸。琅嬛想抢过去却被她拒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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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治了。我活够了。”桂叔躺在茅草与粗布铺就的床上,双眼黯淡无光,“能有人来跟我说说话就很好了。”
“您说吧,我听着。”越开彧转头吩咐手下,“你们收拾停当了去问其他人的情况。”
“……我姓张,我家先前是岳水旁一处农户,每年汛期之前也去帮忙加固河堤,疏通河道。五年前,州牧请了一位名匠重新设计堤坝,之后就只是维护。可是去年夏季过后,有人上报堤坝损毁,报了半年竟然毫无回音,直到今年春天,才组织了零星几个人勉强修了修。果然,汛期一来,三处堤坝都毁了大半,农田房屋被冲毁,我的妻子女儿也被冲散了,我还是碰见了他们才来到这儿的。”
荀时倾听着听着,突然站起来出去拿了一张素绢和笔墨进来,然后把他讲过的话提炼一下写了下来。
“那天晚上我们在屋里,突然柱子塌了,一大半房顶掉下来,把我媳妇儿脑袋砸出了血,我俩赶紧去找女儿,可是怎么也找不到,明明声音就那么近,可我们就是够不到她,直到再也听不到了,……”
荀时倾举起写好的素绢给桂叔看:“您确认一下。”
“我不太认字。”
“我一个个念给您听。”越开彧赞赏地看了荀时倾一眼,指着素绢上一个个腕力与风骨兼具的柳体字念出来。原来荀时倾写的是供状,最后桂叔在自己的名字上摁了手印,问道:“你们要这个是想告官吗?告不倒的,那州牧官声太好,没人相信你的。”
“您不希望得到公道吗?”
“都要死了,还要什么公道。”桂叔别过脸去,“小姑娘,我感激你心善,不过还是不要白费什么功夫,免得自己也搭进去。”
又“嗤”了一声:“我还以为女人当了皇帝能有什么不一样,百姓的日子还是一样苦。”
荀时倾连忙去看越开彧的脸色。
越开彧沉痛地闭上眼:“您的日子与三十年前无甚差别吗?”
桂叔叹息一声:“至少有太平日子了,能吃饱。”
越开彧轻轻松了口气:“您渴吗,喝口水。”
接下来的两三天,越开彧与荀时倾听他讲了很多从来都听不到的故事,听他讲自己是如何幼年时与父母躲避战乱,来到岳阳;是如何开垦荒地,收获了第一捧粮食;是如何与朋友喊着号子修筑河道;是如何二十多岁时喜讨到一房媳妇;是如何夫妻二人一起盖起了一间小房屋;是如何第一次有了一个小女儿;是如何第一次听到女儿咿咿呀呀地讲话,看到她踉踉跄跄地奔跑……
到最后,桂叔的声音逐渐嘶哑了下去。越开彧摸着他手上的脉搏,听着他的心跳声逐渐微弱下去: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越开彧垂下头去。她第一次这么清晰地感受到一个活生生的人的生命流逝,第一次感受到自己明明拥有很多力量却什么也做不了的感觉,这种无力感她绝对、绝对不要再尝第二次。
在这个小院的后面,越开彧抱着铁锨蹲在地上,看其他人挖土。荀时倾也拿着锹,站在她身后,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