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悲伤的回忆

“我知道你会来,所以我等。”

01 手术

一个星期后,谢云上收到了池逸的手术通知书,这次手术的目的是治疗谢云上的“记忆衰退症”,也就是她不能为外人道的“阿兹海默症”。池逸的助理发来一封邮件,告知手术前的准备工作和注意事项。谢云上看完邮件,鼠标停在最后一段,只见上面写着:“需提前十天住院检查。”

这次的检查时间比以往都长,她心有疑惑,却不想为此去找池逸。生日之后他们有一阵没有联系,彼此似乎都在刻意回避。她了解池逸的性格,他是一个非常骄傲的人,被拒绝了觉得没有面子,短时间内是不会主动联系她的。她也觉得,不联系未必不好,两个人都需要时间重新整理彼此的关系。

入院的那天,下着小雨。谢云上带着书、洗漱用品和换洗衣服来到医院。手术这件事没有告诉谢雨哲,她想他会通过池逸知道的。果然,谢云上看到谢雨哲出现在门口,一个穿白褂的漂亮姑娘和他并肩而立。

谢雨哲接过她手中的背包,轻声抱怨道:“做手术这么大的事你怎么不告诉我啊?”

“你不是来了吗?”谢云上回道。

她的目光转向站在谢雨哲身边的女孩,女孩自我介绍道:“您好云上姐,我叫周晗。池教授还在开会,他让我先来接您,您叫我小周就好了。”

“你好,小周。”谢云上和对方打了声招呼,周晗带他们来到池逸的办公室。

大约一刻钟后,池逸走进来,大概是穿着医生服的缘故,他看起来不苟言笑,颇有威严和压迫感。他看到谢云上姐弟,脚步一顿,问道:“来了多久了?”

谢雨哲看了谢云上一眼,见谢云上没有开口,低咳了一声说:“没多久。”

池逸的目光转向谢云上,谢云上对他点点头:“麻烦你了,池医生。”

池逸收起嘴边的微笑,显然不习惯她对自己这么客气。谢云上有个身边人都知道的特性,她对一个人客气,意味着她想和这个人保持距离。气氛一时变得沉闷无比,池逸看向低头看手机的谢雨哲,皱眉道:“怎么这会儿还在玩手机?”他突然没话找话,谢雨哲一呆,不明白他的火从哪里来。他挠了挠头,起身,池逸这时换上自己的衣服,头也不回道,“走吧。”

他带着两个人走到一处环境清幽的小院,前面是一栋二层高的独栋小楼,后面连着花园,适合休养。谢云上的房间在二楼,与其说是病房,不如说是高级公寓,里面一应俱全,电视机、冰箱、洗衣机……就连厨具都有。

谢雨哲啧啧称赞道:“这也太舒服了吧,我都忍不住想住进来了。哥,这里不会是给领导疗养的吧?”

“瞎说什么呢?”池逸淡淡瞥了他一眼,解释道,“这里是我平时休息的地方。”

“你的待遇未免也太好了。”谢雨哲一副羡慕不已的表情,“岂不是我姐住在你的地盘?”他突然觉得,他姐就像是一只被豢养的金丝雀,要是不愿意的话,他可以替她。

池逸没理他,看向谢云上放缓了语气,说:“我怕病房太吵你住着不习惯,住在这里安静一些,要是觉得缺什么就跟我说。”

“你不必这么费心,我只是来做手术的。”谢云上说。

池逸却听得刺耳,他沉默许久,说:“云上,我们是朋友,你不必这么见外。何况,你是我的病人,我这个做医生的怎么能怠慢你呢。”

他把话说得滴水不漏,谢云上也不好意思再拒绝,于是笑着说:“那就谢谢你了。”虽然依旧是道谢,语气截然不同,池逸暗暗地松了口气。谢云上答应住下来,这让池逸感到安心,他刚要开口,谢云上突然问,“这次的检查时间为什么这么久?”

池逸看着她,过了片刻回道:“这次的手术时间会比较长,为了稳妥起见,会对你做一次全面详细的检查。有些项目是特意为这次手术增加的,你的身体也应得到充分的休息准备。”

“原来是这样啊,邮件里没有写这些。”谢云上小声咕哝道。

“你为什么不问我呢?”池逸笑问。

他故意不让助理在邮件里写清楚,为的就是等谢云上主动联系他,她却一直没有下文。生日那晚之后,两个人的关系变得有点微妙,虽然依旧是朋友,却像是刻意回避着什么,不再像从前那样随意。

谢雨哲察觉到两个人之间的微妙,开玩笑道:“你们现在不都面对面说话了吗?有什么一次讲清楚就好了啊。”两个人同时看向他,谢同学乖乖闭嘴,唉,电灯泡果然不是好当的。

手术前一晚,谢云上做了个梦,梦见回到童年,弄丢了父亲的钢笔,父亲要她出去找。外面冰天雪地,她穿着一件单薄的外衣,赤脚穿一双拖鞋去外面找,她找啊找,怎么也找不到。寒风肆虐,她冻得昏倒在路边,觉得自己快要死了,就在这时看到父亲从远处走来。她看不清他的样子,却一眼认出那是父亲,他举着手电筒,一声一声喊她的名字……

他叫她,囡囡。

手术当天,谢云上早早起床,去后面的小花园散了个步。虽是秋天,花园里仍然绿树成荫,一片生机盎然。各种开得鲜艳的花,说得上说不上名字的绿植长得十分茂盛。她看到一簇开得娇艳的玫瑰,想起了王尔德笔下的《夜莺与玫瑰》。

周晗接她去手术室,她们穿过花园来到另一栋楼,谢云上对这里有印象。周晗带她上了二楼,谢云上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护士小林走过来和她打招呼:“早上好,云上。”

“早上好,小林。”

“这里交给我吧。”小林对周晗说,等周晗离开后,她拉着谢云上的手轻声叹息,“你又回来了。”

“是啊,我又回来了。”谢云上微微笑道。

小林开口想说什么,看着谢云上云淡风轻的样子终是什么也没说,握了握她的手然后放开。她转身带谢云上走进手术准备室,做完所有检查之后,她感叹道:“转眼三年了,还记得你第一次进来的时候……”

“那时候我还不省人事。”

谢云上的语气没有多少劫后余生的感叹,反倒是小林,神情复杂地看着她:“你那会儿何止不省人事啊,整个人都很糟糕,我们都以为你再也醒不过来了,没想到池医生最后还是把你救回来了……”小林说着叹了口气,为谢云上能捡回一条命感慨不已。谢云上默不作声地听着,“你们俩怎么样了?”小林突然话锋一转,见谢云上没有反应,忍不住走过来在她耳边悄悄说,“别人不知道我可知道,池医生呀喜欢你……”

就在这时提示灯亮了,到了进手术室的时间。谢云上走到手术室门口,却停住脚步没有进去,在小林催促的目光中,她回头看了她一眼,迈步走了进去。

手术室的门缓缓关闭,在身后发出一声轻响。她看到池逸穿着深绿色的手术服,戴着帽子和口罩,一时间竟然认不出来。

此刻的池逸和她只有几步的距离,却不知为什么,谢云上觉得他离自己非常远。

整间手术室非常整洁,手术台一侧放置了一排仪器,另一侧连着一块屏幕,屏幕是开着的,正对着手术台。手术台对面是一面透明的玻璃墙,里面坐着一个穿无菌服戴口罩的人,他的面前摆放着几台电脑,见她看过来,对她挥了挥手。她猜,这应该就是池逸提到的那位德国科学家——沃克。

池逸对她点了点头,示意她过去,池逸的手术助理扶她躺到手术台上。麻醉师站在一旁,谢云上听见池逸对自己说:“不用紧张,睡一觉就好了。”

她闭上眼,感觉有人在旁边轻声说话,接着是针头扎进血管的刺痛感……渐渐地,她失去了意识。

她感觉在艰难地走一段漫长的路,身上有很多伤口,特别是头上那一道,鲜血流满整张脸,模糊了视线。天空阴沉,不一会儿下起了雨,雨点打在脸上、身上,刺骨的疼。她走得累了,感觉随时都会倒下去,挣扎着想找个避雨休憩的地方,放眼望去,周围全是悬崖峭壁,根本没有容身之地。

她听到海浪的声音,由远及近,远处的山黑沉沉的,一眼望不到头。雨越下越大,冲淡了身上的血腥味,她的意识渐渐地模糊。

02 梦境

谢云上醒来的时候,是晚上七点,距离手术时间过去了十个小时,她睡了长长的一觉。

睁开眼睛,看到的第一个人是池逸,他正斜靠在床边的椅子上休憩。床头柜上摆放着心电图和血压监测仪,她听到“嘟嘟嘟”的声音,像是心跳。她的手背上扎着输液针,冰冷的液体流进血管,麻醉剂的残余似乎还未从体内清除。她的意识仿佛飘浮在半空,脑中一片空白,稍微一用力,就会感到一阵晕眩。

“醒了?”池逸睁开眼,看到谢云上凝视着虚空,她的头上包裹着纱布,整个人看起来平静而虚弱。“感觉怎么样?”他俯身看她。

过了一会儿,谢云上慢慢地转过脸,与他目光相对:“我好像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见什么了?”

谢云上摇了摇头,闭上眼睛。池逸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起身走了出去。

“池医生,”见池逸走出来,小林问,“云上醒了吗?”

池逸摇摇头:“刚刚又睡过去了。我回去换身衣服,等她醒了你把保温壶里的粥端进去让她喝了,还有,”他顿了顿说,“别让她睡太久。”

“我知道,您都累了一天了,快回去休息吧。”小林的眼神里透着心疼和折服,向来洁身自好和病人保持距离的池医生,做完手术居然还给病人熬了一锅粥,真的是让人叹为观止。

池逸点了点头,这才显出几分倦态。别人不知但小林知道,他为了准备这次手术熬了多少个通宵,直到手术前一晚,为了确保手术时精神集中才提前回家。

池逸又嘱咐了几句离开了。

“这么优秀的医生,单身太可惜了。”小林望着池逸的背影,回头看了眼关着的监护室,叹了口气去拿保温壶。

谢云上又做了个梦,这次是躺在医院里,她的手腕包裹着厚厚的纱布。一会儿有戴口罩的护士走进来给她打针,她剧烈地挣扎,护士没办法叫来医生,几个人用力地摁住她,给她打了一针。过了一会儿,又进来几个人,她看不清这些人的脸,他们围拢在病床前,她听到一个怒气冲冲的男声说:“要死就回家死,丢人现眼……”

对方喋喋不休地骂着,另一个尖细的女声说:“哎呀,孩子想要学,你就让她学嘛,逼死她有什么用?”

她紧紧地攥着拳头,感觉到梦里的她非常愤怒,非常憎恨来看她的人。他们又聊了什么她听不清了,直到嘈杂声渐渐远去,她把头埋进被子里,压抑地哭了出来。

谢云上醒来,脸上有泪。为什么梦里都是不好的遭遇……她感到胸口非常窒息,小林推门进来,端来一碗粥,谢云上背着她擦掉脸上的泪。

“你醒啦,我正打算叫你呢。”小林把粥搁在床头柜上,输液瓶空了,她拔掉针头,扶着谢云上坐起来,“好些了吗?头晕不晕?”

“还好,就是浑身无力。”她感到头没那么晕了,刀口隐隐作痛。

“你睡得太久了。”小林见谢云上摸着被纱布包裹的头,问,“还有哪里不舒服的吗?”她摇了摇头。小林把粥端到她的面前,语气羡慕地说,“快趁热喝了吧,池医生亲自给你煮的。”

“他人呢?”谢云上从小林手里接过碗,白粥冒着微微的热气。

“池医生说回去换身衣服,不过我猜他应该是回去补觉了。熬了好几个通宵呢,铁人都扛不住,他真的是为你啊……”小林啧啧说道,“我干了这么多年的医护,就没见过哪个医生对病人上心到这个份儿上的。他可是池逸,我们医大最年轻有为的专家教授,找他看病的人都要踏破我们医院的大门了,他还是我们院最有名条件最好的黄金单身汉,多少姑娘排队惦记着呢……”小林看了眼低头喝粥的谢云上,忍不住道,“云上,你和我说句实话吧,也好让院里单身的女医生女护士死了这条心,池医生……是你的男朋友吧?”

谢云上停下手中的动作,看着碗里的白粥说:“不是。”

“不是?云上,不是我说你,池医生为你守身这么久,你什么时候给他正个名啊?他这样的条件可不会再有第二个了啊……”见谢云上迟迟不应,小林急道,“你不急我都替你急了,我说真的,你都不知道池医生有多洁身自好,从来不跟年轻姑娘说一句工作以外的话。人家要给他介绍女朋友,他不答应,说有喜欢的人了,可是偏偏看不到他喜欢的人出现。时间久了,大家以为这是他工作忙找的借口,惦记他的人更多了。我们医院的单身妹子个个都想着他不结婚,把我们院领导给愁的啊,说再这么下去都要跟其他医院联谊了……”

谢云上沉默地听着,直到小林一口气说完,她才抬起头:“小林,我们也认识这么久了,我跟池逸只是好朋友,我们的事你就不用操心了。你待会儿是不是要告诉他我醒了?他知道了肯定要过来,我想让他今天别过来了,好好在家休息。”

“你们哪,唉……”小林叹了口气,“行吧,我答应你先不告诉他。”然而没等小林出门,门就被推开了,被八卦的对象走了进来。

池逸换了一身衣服,脸上看不到手术后的疲惫。只见他走到谢云上的病床前,看到她手上的空碗,露出做完手术后的第一个笑容:“现在感觉怎么样了?”

谢云上说:“好多了,这么晚了你其实不用过来,我这儿有小林在就好。”

小林望了望天花板,心想我跟池医生能比么。池逸检查了一下伤口,见没有渗血的迹象,坐下来说:“我怕你伤口发炎,不放心过来看看你,反正也睡不着,不如在这儿陪着你。”当着小林的面池医生一点都不避嫌,只见小林咬着唇一副想溜之大吉的样子,池逸这才回头对她说,“辛苦你了小林,回去休息吧。”

“哦,好。”小林忙不迭地答应,她看了一眼谢云上,突然想起什么,“云上,你去……”她背着池逸指了指卫生间,担心她去卫生间不方便。

谢云上明白她的意思,露出微笑:“放心吧。”

小林收拾东西离开,出门时偷偷地朝谢云上使了个眼色。小林走了以后,池逸随口问道:“你们刚才在聊什么呢?”

“就是闲聊而已。”

池逸丝毫不知道自己成为被八卦的对象,他看着谢云上,轻声问:“睡得好吗?有没有再做梦了?”

谢云上想起了那个梦,揉了揉太阳穴说:“我梦见在医院,有人来看我……”

“然后呢?”

“然后就醒了。”她不打算把梦里的遭遇告诉他。

池逸没有说话,他突然伸出手,摸了摸她的眼睛。谢云上下意识地回避,他却很快收回手,指尖是她没有来得及擦掉的一滴泪。

“那个梦让你难过吗?”他看着她的眼睛。

谢云上垂眸,没有回答。梦里的嘈杂声远去了,那种压抑的痛楚依然深刻。她躺在医院里,梦里梦外,是一样的心境。

池逸突然不忍心看她的眼睛,他说:“我出去一下。”

他一路走到外面,夜晚很冷,他站在风中静静地抽了根烟。他平时很少抽烟,也反感别人抽,每次看到谢云上抽烟,都忍不住皱眉把她的烟拿走。现在,他是怎么了……人在抽烟的时候思绪变得清明,更容易沉下心想事情。

抽完一根烟,池逸给谢雨哲拨了一个电话,“嘟”了几声后,听到谢雨哲的声音。

“雨哲,我有一件事想问你。”池逸说。

谢雨哲焦急地问:“我姐是不是醒了?她还好吗?现在方便过来看她吗?”

“她刚醒,还在恢复期,你现在不用过来。”池逸语气一顿,沉声道,“我想问你,云上有没有问过你以前的事?”

谢雨哲愣了愣说:“没有。”他和谢云上很少聊以前的事,他怕刺激到她的记忆,还有一个原因是,他不知道怎么和她聊起从前。

他记得谢云上刚醒来的时候,他每天去看她,她不说话,也不出门,一个人坐在窗前发呆。他记得小时候第一次见到她,她站在门外冷冷地看着他,眼神充满了防备。从那时候起,他就莫名地不喜欢她。

很多年过去了,直到他在医院看到谢云上,看到她躺在病床上失去了意识,看到她身上再也没有过去的痕迹……他告诉自己,她是你的姐姐,你要好好地对她。

谢云上在医院住了一个月,这段时间她切断了和外界的联系,却突然想起来,已经很长时间没有收到茉莉的消息了。在意识到这个问题之后,她翻出不知被扔到哪里的手机,开机,收到若干条信息。她翻到茉莉的微信,小姑娘给她留了好多条言。

“云上阿姨,你去哪里啦……”

“云上阿姨,你是不是不理我了……”

“云上阿姨,你怎么了……”

茉莉有一阵子没有联系上她的云上阿姨,每次发给对方的消息都石沉大海,小姑娘很沮丧,以为谢云上不理她了。她问莫恒山:“爸爸,是不是云上阿姨生气不理我了……”莫恒山这才知道,谢云上失联了。

他试了很多办法,还是没有联系上她,不免感到担忧。麦克劝他别着急,或许云上又去某个地方旅行了,只是信号不好没看见而已。但莫恒山直觉不是这回事,他知道谢云上失忆,担心她遇到什么状况,一番思考下订了一张回国的机票。

这是一个星期之前的事,而此时的谢云上正看着莫恒山给她的留言:“云上,看到后回我消息,我很担心你。”

“我很担心你。”

看到这几个字,谢云上的内心生起一丝自己都说不清的波澜。她看到聊天页面上有若干条通话记录,上面写着“对方已取消”。不仅如此,她的通话记录里也显示好多个未接来电。

她打了几个字,删掉,又打了几个字,继续删掉……如此反复。

一刻钟后,她按下了通话键。铃声持续响了一会儿,没有人接听,就在她打算结束通话的时候,听到了一个久违的声音:“云上,是你吗?”

她的嗓子有些发干,眼睛无比酸涩,她听见自己的声音:“是我。”

手机的另一端非常安静,谢云上的心莫名地跳得很快,过了一会儿,她听到莫恒山说:“你没事就好。”

“你没事就好。”

这是一个陈述句,意味着对方曾经很担心她。

她感到非常抱歉,却说不出一句解释的理由,她向他诚恳地道歉:“对不起,我不是故意不接你的电话。”

“我知道。”

她不知再如何说下去,而对方也不再出声,似乎她不说话他也不打算开口。直到窗外一声鸟鸣,她才恍然,问他:“茉莉还好吗?”

“她很好。”莫恒山说,“你要跟她通话吗?”谢云上的心里却生出了怯意,想到小姑娘给她的那些留言,想到没有收到她的回复该多么难过……莫恒山像是知道她心中所想,安慰道,“我跟茉莉解释了,云上阿姨不是不理她。”

“谢谢你……”她憋了许久,只说出了这三个字。

这时,电话的另一边传来一个小女孩的声音:“云上阿姨,我是茉莉,你好吗?”

听到茉莉声音的瞬间,谢云上的眼睛湿润了,她忍着泪意说:“我很好啊小茉莉,你好吗?”

“云上阿姨,我以为你不理我了……”小姑娘的声音听起来很委屈。

“云上阿姨不是不理你……对不起……”她的心好像被什么扯了一下,再也控制不住,眼泪顺着眼角滑落,她克制住突然涌上来的情绪说,“等云上阿姨有时间就来看你。”

“拉钩。”

“拉钩。”

两个人约定后,茉莉把电话转给莫恒山,又恢复了一阵沉默。他们隔着漫长遥远的距离,隔着讳莫如深的心事。莫恒山没有告诉谢云上,他为了找她回来过。他担心她遇到什么意外,担心失忆让她自暴自弃,他知道一个人孤立无助的时候是多么绝望,他的内心藏着深深的担忧,他担忧她会像林奈那样……

他坚持给她打电话、留言,去她住的小区打听,然而谢云上的生活轨迹单一,周围的邻居都不认识她。直到碰到隔壁的赵阿姨,对方想起来说:“她有个做医生的男朋友,会不会去他那里啦……”莫恒山这才意识到,或许是他想多了。

认识这么久以来,他从未问过她的感情状况,不知道她喜欢什么样的人,又是什么样的人在身边照顾她。

他的思绪百转千回,直到谢云上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我做了个手术,这段时间一直住院,医生说手术后需要静养,我就没有看手机。”

他心下一惊,收回莫名的思绪问:“是什么手术?”

“一个小手术,没什么大碍了。”她不想他再为自己担心,语焉不详道。

莫恒山仍然不放心,语气不由地放低:“有人照顾你吗?”

她的心微微一颤,轻声说:“有。”

不知为什么,听到她说“有”的时候,他的心情莫名变得低落,仿佛印证了某些不愿去想的猜测。他抿着唇,想说什么,终是什么也没有说。

“那你好好休息,照顾好自己。”

“我会的,谢谢你。”

然后他们就没有再说话了。谢云上听到对方的呼吸,很轻很轻,忍不住想要再听到他的声音,于是问:“你……还会回来吗?”

“会的。”每一年的新年,他都会带茉莉回来看望父母。

“等你回来,”她语气微微一顿,“我们见个面吧。”

03 玫瑰人生

阿摩司·奥兹在《风之路》写道:“吉戴尔·什哈夫的最后一天,是从绚烂的朝日开始的。破晓时分,天气轻柔,有几分秋意。闪电的微光透过掩映着东方地平线的云墙闪烁不定。新的一天诡秘地将自己的目的掩饰起来,对于胸中蕴含着的热浪不露任何痕迹。”

谢云上静静地读着,这位以色列最具影响力的作家在几年前去世了,他曾经说过:“我之所以写下这些是因为我爱的人已经死了,我之所以写下这些,是因为我在年轻时充满着爱的力量,而今那爱的力量正在死去……”

虽然池逸建议她还要再休息一段时间才能工作,谢云上却迫不及待地想要做事。她打开电脑,来到“星球”,这是一个关于摄影美图的线上平台,类似Flicker或者图虫。谢云上将她去新西兰旅行拍摄的照片发布到星球上,获得很高的“view”和“like”,被推荐到首页。有不少星探给她发私信,想要签她的经纪约或者代理约,都被她拒绝了。

谢云上在“星球”驻站半年,拍了很多城市风光和人文影像,她擅长拍摄自然风景和人物状态,有着独特鲜明的个人风格。她将南岛的星空拍摄得犹如童话梦境,不久有地理杂志买下这张图片作为年度封面,并向她约稿,她欣然同意。

她通过这种方式谋生并获得工作的满足,买卖都在线上解决,避免了现实中的人情世故。她拒绝池逸经济上的援助,通过劳动获得报酬,自给自足。

很快,她收到一份邀约。

这份邀约比较特别,是给一个法国家庭拍摄家庭写真。网站编辑把对方的详细资料发给她,接不接全看个人意愿。谢云上在看完资料后做出回复,她决定接这个单子,所有费用均由客户支付,她只需要订一张飞往巴黎的机票。

她在思考一晚后做了决定,而这件事必须瞒着池逸。尽管她答应他不再“偷跑”,可是想要出去工作的念头非常强烈,她想,再不出去就要发霉了。谢云上知道现在是“特殊时期”,不要说去巴黎,就连去周边城市池医生都不会同意,她只得先斩后奏,即使事后池逸怪她也有足以解释的理由,毕竟这次是去工作的。

谢云上是一个行动力果决的人,前一刻关掉电脑,下一刻开始收拾行李。她拿出那只去新西兰的黑色行李箱,擦掉表面的灰尘,把它平放在地板上,打开箱子,往里面一件一件整理私人物品。收拾妥当,她订了一张隔天飞往巴黎的机票,并和客户约好接机的时间。

她泡了个舒服的热水澡,敷着面膜躺在床上,打开手机看了看,最近茉莉没有找她聊天,想必是莫恒山的原因。这个男人接触久了就会慢慢地发现,他的心思非常细腻。他会趁她走神的时候暗暗观察她,记得她说的每一句话,懂得与她保持适当的距离,与此同时还会恰如其分地给予关心。他默默地为她做了许多事却从来不提,冷静睿智也温暖包容,是一个非常好的倾听者。也许正是因为如此,她才愿意打开心扉,将心事与他分享。

谢云上打开床头的聂鲁达诗集《二十首情诗和一支绝望的歌》,她对这本诗集有着某种特殊的情感,有些句子如同在心上跳跃的音符,脱口而出。她翻到那首《我喜欢你是寂静的》,看到淡淡的字痕随着时间的变化变得模糊。

飞机降落在巴黎戴高乐机场。

司机是一个卷发大眼睛的法国小伙儿,名字叫雅克,他把谢云上的行李放到后备厢,为她贴心地打开车门。正值周末,巴黎交通拥堵,他们从机场花了两个小时的车程才到达目的地,一栋位于郊区的花园别墅。

雅克停下车子,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孩走上前和谢云上招呼道:“谢小姐你好,我是莫妮卡,很高兴认识你。”

她就是和谢云上联系的对接人,谢云上和她拥抱了一下,说:“你好莫妮卡,很高兴认识你。”

雅克把行李放到门口,她们微笑着说“Merci”,小伙儿开心地挥挥手走了。谢云上拉着行李箱跟莫妮卡进门,一条落满梧桐叶的林荫道出现在眼前。正值秋季,莫妮卡说这是法国最浪漫的季节。一路上,谢云上注意到不少车辆经过,莫妮卡解释今天是周末,很多住在市区的家庭来这里度假,比起市中心的旅游景区,当地人更喜欢来这里散心。

她们穿过林荫道,走到房子前面,主人一家已经在门口等候。白发苍苍的老太太坐在轮椅上,看上去精神矍铄,她看到莫妮卡和谢云上,礼貌地挥手。老太太的女儿女婿站在她的身边,他们看起来四十岁左右的年纪,热情地和谢云上拥抱。莫妮卡和他们简单聊了几句之后,带着谢云上进屋。

莫妮卡介绍了一下情况,谢云上对莫妮卡说:“我没有拍过家庭写真,这是第一次,我担心做不好。”

莫妮卡安抚道:“他们都看过你的作品,非常喜欢,而且他们都是非常好的人,听说你要来,早早地做好了准备,你的房间是玛丽亲自挑选布置的。”

谢云上感到不好意思:“我以为不住这里的,我可以自己订酒店。”

“这里离市区很远,开车要一个小时,而且你过来怎么可能不尽地主之谊呢。我们一早就说好了,所有费用都是我们来付,当然这些不算在报酬里。”

“谢谢。”谢云上真诚地道谢。

“谢小姐不要这么客气。”莫妮卡微笑道。

“既然不要客气,那就叫我云上好了。”谢云上说。

“好的,云上。”两个人相视一笑。

他们一起吃了一顿地道丰盛的午餐,宾主尽欢,一家人举起香槟,欢迎谢云上的到来。午餐后,众人坐在客厅里,喝着下午茶,吃着新鲜的水果。大家简单地聊了下拍摄计划,整个拍摄大概需要三天,以这栋房子为主要场景,记录一家人的日常生活。

为了这次拍摄,谢云上特地买了一架胶片相机,除此之外还做了非常详细的准备工作,飞机上的大部分时间都用来做准备并记录下来:要了解什么,如何与他们交谈,以及如何融入他们的生活……她觉得,这次的工作性质并非只是单纯的摄影。

聊了一会儿,玛丽要午休,她有午休的习惯。艾玛讲了一下母亲的经历和这次拍摄的原因。几年前艾玛的妹妹过世了,玛丽非常伤心,也是在小女儿过世的那一年,玛丽中风了。艾玛的父亲身体一直不好,过去都是玛丽照顾,直到她中风,父亲被送去疗养院。玛丽坚决不住疗养院,她说父亲去了,她要替父亲守护这个家。

直到父亲去年过世,她还是不肯去疗养院,家里有丈夫、女儿,她说哪儿也不去。他们的朋友、邻居都以为玛丽悲伤过度精神出了问题,她常常念叨丈夫没有离开,不能离开这个家,时间久了大家都不敢来看她。他们原本打算带玛丽去市区住,这样方便照顾,而且市区的医疗条件要比这里好,可怎么也说服不了玛丽,他们只得每个周末回来看她。

就在一个星期前,玛丽说她突然做了一个梦,她说她向神祷告,神给了回应,她希望拍摄一组家庭写真,将来去了天堂也好给去世的亲人交代。莫妮卡是艾玛的朋友,艾玛便跟莫妮卡说了这件事,希望莫妮卡帮忙介绍一位摄影师朋友。他们找了许多摄影师,玛丽都不满意,直到找到谢云上,玛丽看了谢云上的作品,满怀激动地说,这是神的安排。

于是,“被神安排”的谢云上来到了这里。

“所以,我是被拣选的?”

“你确实是被拣选的,”莫妮卡说,“还好你同意了,要是不同意,我猜艾玛他们就得飞去浦城找你了。”

她们相视而笑,一旁的艾玛不明所以。又聊了一会儿,莫妮卡看出谢云上的疲惫,让她回房间休息,晚饭时叫她下来。

“今天不开始吗?”谢云上问道。

“谢小姐你真可爱,”莫妮卡笑道,“工作不急于一时嘛,再说你随时都可以开始啊。”

“也对。”谢云上跟着笑了,她拿起背包走进二楼的房间。

她的房间在二楼走廊的尽头,连着一个大露台,打开门可以走到露台上欣赏外面的风景。这里的房子一般是两层,视野开阔,闭上眼深呼吸,可以闻到草木的清香和果实的甜香。谢云上把行李归置好,把相机和镜头放在桌上。收拾妥当,把空调打开,美美地睡了会儿,醒来的时候外面天色渐黑。

这时敲门声响起,莫妮卡站在门外招呼她下去吃晚饭,谢云上抱歉地说:“不好意思,我睡了这么久。”

“长途飞行挺累的,你睡的时间不长,刚刚玛丽还问要不要把晚餐端到你的房间。”

“那可不行,我是来工作的。”谢云上说。

“你也是客人呀。”莫妮卡说,“走吧,他们都在等你了。”

晚餐比午餐还要丰富,典型的法国料理,先上开胃菜,然后是汤,接着是主菜,主菜又分热盘和冷盘,还有牛排和蔬菜,最后是甜品。谢云上吃到了最地道的舒芙蕾。晚上换了红酒,大家一边喝红酒一边开心地交谈。玛丽说,午餐准备得很仓促,希望晚餐云上小姐能吃得开心。谢云上吃着鲜美的法国蜗牛,心想这已经是她吃到的最美味丰盛的法餐了,一旁的莫妮卡说:“你就回‘Merci’吧,玛丽挺好玩的。”

谢云上问:“有没有更尊敬的说法?”

莫妮卡想了想说:“Je vous remercie.”

于是谢云上对玛丽举起了酒杯说:“Je vous remercie.”

老太太开心地和她碰了碰杯,然后说:“谢谢。”

艾玛腼腆地说:“这是我教她的。”

谢云上说:“很正。”

莫妮卡用法文跟艾玛翻译了一遍,于是大家都举起酒杯,大声说:“很正。”

饭后,一家人开心地喝着小酒唱着歌,玛丽弹起了钢琴,她年轻时是一名歌者,已经很多年不唱了。今晚为了远道而来的客人,她破例开嗓,唱起了年轻时最拿手的情歌。

年轻时的玛丽正是用这首歌征服了她的爱人,他向她求婚,他们在神的祝福下走向婚姻的殿堂。

谢云上决定,这次拍摄的主题就叫作“玫瑰人生”。

第二天一早,他们开始进入第一天的拍摄。谢云上没有提任何要求,他们仍然像平常的周末那样自在地聊天、劳作,而她只是拿着相机在一旁默默记录。

一天不知不觉过去了,看着他们一家人其乐融融,谢云上不禁想起了家人。在那些晦暗悲伤的梦里,她看到的父亲只是一个模糊的影子,她记不清他的样子,不知道是因为时间太久,还是因为梦里的父亲不愿意面对……她看着手中的相机,突然有一种恍惚的念头,会不会是因为曾经害怕忘记,才想要通过摄影这种方式记录下来,提醒自己一直记得。

晚餐前,莫妮卡对谢云上说:“一会儿有个朋友过来,介绍你们认识一下。”

谢云上点点头,回房间把相机里的照片拷到电脑上,工作了一会儿她感到犯困,趴在桌上不知不觉地睡着了。她做了个梦,居然梦到了莫恒山,梦里的莫恒山来找她。她问,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他说,我就是知道。

梦醒了,依稀听到外面的声音,似乎有孩童的笑声。她打开门走到露台上,一阵微风吹来,拂在脸庞闻到迷人的暗香。她仰起头,看到夜空中的繁星,一颗一颗如同闪烁的蓝宝石,美得让人沉醉。

谢云上收回视线,不期然地对上一道视线。那个人仿佛在那里站了很久,正抬起头看着她。这时,茉莉的声音传入她的耳朵里:“云上阿姨,我们又见面啦。”

我们又见面了。

她突然想起梦里的最后一个场景,他们在星空下再次相见。

04 莫奈花园

玛丽一家邀请的客人正是莫恒山和茉莉,他们是邻居,莫恒山就住在这附近。平常艾玛他们不在的时候,莫恒山偶尔会来看望玛丽,帮她修理房子、清理花园。在玛丽的眼里,莫恒山就像她的孩子一样。

“莫是很好很好的朋友,”玛丽对谢云上介绍道,“他就像我们的家人。”

谢云上没有说话,刚才见到莫恒山的时候,以为还在梦中。她没有想到居然在这里见到他,更没有想到他是玛丽一家的邻居和朋友。莫恒山笑了笑,对玛丽说:“云上是我的朋友,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

大家都感到不可思议,纷纷表示这真是美好的缘分。莫妮卡走到谢云上身边,她用一种像是第一次认识的眼光打量她,然后什么也没说,比了一个大拇指。

当晚的菜肴非常丰盛,堪称“联合国菜谱”。艾玛在意大利留过学,她做了一道培根海鲜意面,莫妮卡贡献了家乡菜,好吃的三杯鸡和炒米粉。玛丽问谢云上平时做饭吗,谢云上下意识地看了眼对面的莫恒山,莫恒山用法文和玛丽交谈了几句,玛丽哈哈大笑。谢云上问莫恒山说了什么,一旁的莫妮卡说,他说你是一个专业的美食评论家。于是玛丽又问谢云上今天的晚餐怎么样,谢云上说,很正。

一屋子的人都笑了,特别是艾玛,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莫妮卡向莫恒山解释了这个梗,莫恒山笑着举起了酒杯:“Santé!很正!”

大家纷纷举杯,说:“很正!”

晚饭后,开始一周最重要的家庭聚会。大家围坐在一起,玛丽先分享,她说这几天最开心的事是实现了对神的承诺。她说完这句话停了停,看着谢云上:“云上小姐,谢谢你。你是我非常尊敬的客人,也是我非常重要的朋友,如果你愿意接受‘朋友’这个称呼的话……”

莫妮卡在一旁翻译,谢云上点点头,握住玛丽的手:“当然,我们是朋友,我很开心为你工作。”

然后是艾玛,她的语气非常激动:“我很久没有看到妈妈这么开心了,谢谢你云上,谢谢你莫妮卡,也谢谢你莫。谢谢你们带给妈妈的喜悦、温暖和爱,我这个做女儿的只希望她开心……”

玛丽落泪,艾玛走到她的身边,母女相拥。此时此刻,再多的话语都是多余,莫恒山和谢云上看着彼此,茉莉坐在他们中间,小姑娘伸出手,一只手牵着一个人的手,仿佛他们是一家人。

分享结束,莫妮卡对玛丽说:“今晚再唱一首歌吧。”

玛丽微笑着摇了摇头,莫妮卡对莫恒山提议道:“莫,还是你来吧,昨天玛丽给云上唱了一首歌,今天你开口她一定会唱。”

于是莫恒山坐到玛丽身边,和她交谈了几句,玛丽点点头,答应再唱一首。

“天,莫你是怎么做到的?”艾玛不可思议道,“我平时怎么哄她都不肯开口。”

莫恒山看了一眼谢云上,说:“我对玛丽说,云上很喜欢听她唱歌。”

艾玛转身给了谢云上一个拥抱:“谢谢你,云上。”她用生涩的中文说道。

莫恒山只说了一半,还有一半他没有说。只见他走到钢琴前,坐下来对玛丽点了点头,一阵轻快的乐音在他的指尖流淌。谢云上终于体会到麦克说的“宝藏”了,眼前的莫先生不仅会做饭,会园艺,还会弹钢琴,麦克还说过他马术一流……还有什么是他不会的呢?除了讲故事,想到这里,谢云上不禁露出了笑容。

一曲结束,所有人意犹未尽。莫恒山停了停,两只手又在键盘上跳跃起来,大家的眼睛都亮了,这首歌再熟悉不过,是保罗·莫里哀那首经典的曲目。

这首歌谢云上曾经听过,她轻轻地哼唱,看着艾玛和莫妮卡一起随着音乐翩翩起舞。茉莉拉着她的手走入“舞池”,玛丽拍着手微笑地看着他们,一屋子的人载歌载舞欢声笑语……这美好温情的一幕,被莫恒山深深地看在眼里。

玛丽坐在钢琴边,对莫恒山露出微笑,她的歌声平静舒缓,充满了沧桑。她在生命最好的时光遇到了一生所爱,也在生命最后的时光里,思念着爱人。

谢云上不禁流下了眼泪,莫恒山凝视着她,这是他第二次看到她流泪。

临走时,茉莉问谢云上什么时候去她家,说她家好大,比玛丽家还大。谢云上习惯性地摸了摸小姑娘的脸,告诉她等工作结束了就去。茉莉点点头,伸出小拇指,仰起脸无比期待地说:“云上阿姨,你一定要来哦。”谢云上微笑着和她拉钩。

谢云上开始第二天的拍摄工作,中午莫恒山过来和她们一起吃午饭,带了新鲜的食材,都是他自己种的。莫妮卡对谢云上打趣道:“莫是一个非常值得托付的对象,至少让你每天都有好吃的。”

午饭后玛丽照旧午休,拍摄工作暂告一段落。莫恒山提议,要不要出去走走,谢云上欣然同意。两个人走出门,谢云上带着形影不离的相机,偶尔举起相机,拍下看到的风景。

莫恒山问道:“照片会保留那些记忆的痕迹,是因为这样你才喜欢摄影的吗?”

“有一部分原因,”谢云上放下相机说,“我之所以喜欢摄影,一部分原因是像你说的,留下记忆的痕迹。还有一部分原因是,我想找到熟悉的感觉。”

正是因为知道她失忆,莫恒山才理解她的感受。他们一路沉默地走着,莫恒山又问:“你的身体恢复得怎么样?出来工作没问题吗?”

谢云上摇了摇头:“已经没什么问题了。”她顿了顿说,“我不想把自己当病人,如果不出来工作,感觉像荒地里的草,迟早要枯掉。”

巴黎的深秋,凉意袭人,阳光洒在草地上,泛着碧绿的色泽。他们并肩站在一棵树下,一片树叶落了下来,落到谢云上的发上,她看着远处的风景,没有一丝察觉。莫恒山突然理解她为什么要坐十几个小时的飞机来到这里,这里没有人认识她,她可以轻松自在地走在阳光下,不用担心收到异样的眼光。

如果没有和她长时间接触,如果不是像现在这样和她随意地聊天,他其实很难走进她的世界,而她也不会走进他的世界。

莫恒山静静地看着她,伸出手,将那片树叶悄悄地取下来。他说:“你相信缘分吗?”他的眼睛映着她的样子,像一张秋天的明信片,“我想,我们的见面就是缘分。”

那天晚上,谢云上又做了个梦。

她梦见回到学生时代,偷偷地喜欢一个男孩,却总是看不清他的长相。她写了一封对他表白的信,偷偷地放到他的座位上。她看到一个女孩走到他的面前,那个女孩留着长发,穿一身浅蓝色的长裙,两个人面对面地站着,他看着女孩低下了头……

谢云上完成了所有拍摄工作。她收拾完行李准备下楼,茉莉悄悄地跑上来对她说:“云上阿姨,我们拉过钩的噢。”她真的很喜欢谢云上,想邀请她去家里做客。

谢云上摸了摸她的脸,这时莫恒山走上来对茉莉说:“茉莉,去跟朱莉亚他们玩。”

“可是云上阿姨还没有答应我呢。”茉莉噘着小嘴道。

“云上阿姨不会食言的,”莫恒山哄道,“爸爸会帮你搞定的。”

被搞定的人就站在父女俩面前,得到父亲的承诺,小姑娘欢快地去玩耍了。莫恒山接过她的行李问:“东西都检查了吗?”谢云上点头,他说,“走吧,他们都在等你。”

谢云上跟莫恒山走下楼,看到所有人在客厅里等她,她和玛丽一家告别,大家依依不舍,玛丽握着谢云上的手久久不愿放开。他们本来打算再留她住一晚,莫恒山说:“云上今晚住我家里。”他说这句话时神色自然,谢云上却觉得大家看她的眼神不一样了,特别是莫妮卡,她的眼神十分暧昧。

谢云上对莫妮卡说:“不是你想的那样。”

莫妮卡学她眨眨眼:“Have a good night.”

离开玛丽家,车子穿过一条车道往山上驶去,天色渐渐暗下来,两旁是郁郁葱葱的树,一只小松鼠跳到车窗旁,贴着他们的车跑远了。谢云上感觉进入了一片森林,光线越来越暗,过了一会儿,莫恒山说:“到了。”

谢云上看到一栋白色房子藏在森林深处,就像是童话里才会看到的场景,路两旁的灯依次亮起来,一座漂亮得难以形容的花园映入眼帘。

整座花园仿莫奈花园而建,一半是水园一半是花园,水园里种满了睡莲。正值秋季,睡莲大多在湖中沉睡。茉莉拉着谢云上来到湖边的一架秋千前,只见秋千绳上缠绕着花藤,微风轻拂散发着芳香。茉莉说:“云上阿姨,你快坐上去。”谢云上依言坐了上去,晚风吹在脸上,不禁闭上眼睛,身体随着秋千微微荡漾。

秋千越荡越高,谢云上闭着眼睛说:“茉莉,不用推这么高。”秋千荡得更高了,她没有听到茉莉的回答,忍不住回过头,看到莫恒山不知何时站在她的身后……他越推越高,她有点恐高,却隐隐感到刺激,忍不住叫出声。

她感觉自己像一只风筝,自由地在天空飞翔,然而无论飞得多远、多高,总有一个人紧紧地攥着那根牵着她的线。

05 答案

他们晚上吃了一顿丰盛的晚餐,莫恒山做了糖醋排骨、清蒸鳕鱼、清炒芦笋、南瓜羹和银耳雪梨汤。早就听麦克说他厨艺一绝,果然名不虚传,他不但会做中餐和法餐,还会做意大利料理和越南菜。

谢云上问:“你是喜欢做饭吗?”

莫恒山看了眼埋头喝汤的女儿,解释道:“茉莉在长身体的阶段,我要保证她的营养,还要让她尽量不挑食。”

这时,茉莉抬起头插了一句话:“爸爸平时做不了这么多菜,他自己也不吃。”

莫恒山尴尬地看了一眼谢云上,给她夹了一块糖醋排骨,转移话题道:“尝尝看有没有家乡的味道?”谢云上咬了一口,糖汁漫溢,散发着甜甜的肉香,莫恒山说,“我想你在这里也会想念家乡菜吧。”

谢云上顺着茉莉的话问:“你怎么不吃呢?”她发现,他确实吃得很少。

不等他开口,茉莉说:“爸爸要保持身材。”

莫恒山无奈:“茉莉,好好吃饭。”于是,小姑娘埋头乖乖吃饭。

莫恒山没有回答谢云上的问题。他在林奈去世后胃口就变得不好,也去看过医生,医生说是得了厌食症。其实没那么简单,他知道,这是他的心理障碍。

有一段时间,莫恒山为了调理林奈的身体,亲自做饭给她吃。后来他发现,林奈表面乖乖地吃掉,却背着他偷偷吐掉。他以为是林奈不喜欢吃他做的饭,医生却告诉他,林奈得了抑郁症。他找林奈谈过,希望她爱惜自己的身体。林奈却说,她的身体很好,没什么问题。

他们婚后没多久,莫恒山便从巴黎的艺术圈听到关于林奈之前的传闻。对于这种无稽之谈,他原本没有放在心上,直到有一个买家拿着她当模特时的露骨画找到他,向他索要一笔钱,否则就要将这幅画公开拍卖。莫恒山瞒着林奈把这件事解决了,心里却感到不舒服。他不介意林奈的过去,但是介意林奈的隐瞒。

她曾经对他说,她靠自己勤工俭学来到巴黎,很辛苦地打拼,终于获得艺术圈的接纳和认可。他相信她的努力和付出,于是婚后陪她来到巴黎,两个人一起建造了他们的居所,“莫奈花园”。

那是一段宁静美好的时光。

但没过多久,这份宁静就被打碎了。林奈得了抑郁症,很长一段时间酗酒度日。莫恒山不明白林奈的病从何而来,他宽慰自己,搞艺术的人都会有情绪的问题。可林奈却瞒着他,什么都不让他知道,她不愿对他敞开自己。

莫恒山觉得,这并不是他认识的那个女孩,或者说,他从来就没有了解过真正的她。

莫恒山当初之所以答应和林奈结婚,是因为林奈的乞求。她签证过期,没有正经工作,也没有收入来源,就要遭遇遣返,她不愿意回国,求莫恒山帮助她。那时候父母正催他回去,他们给他物色了一个结婚对象,父母和对方的父母是世交,两家想要“亲上加亲”。

一方面是林奈需要,另一方面是他不想过被安排的人生。何况,他也觉得自己应该是喜欢林奈的。她是他曾经遇见的人,他们居然还能在异国相逢,他觉得也许这就是林奈说的,上天安排的缘分。

他们的结婚低调而仓促,没有举办婚礼,也没有通知双方父母。莫恒山的心里隐隐有所亏欠,他娶林奈,并不只是为了解决她的困境,他亦通过这种方式反抗他的父母。他不想要一个只为满足父母荣耀的、所谓“门当户对”的婚姻。

即使住在一起,婚后他们依然分房睡,大概是因为还太年轻,还没有足够的了解彼此。随着时间推移,两个人之间的矛盾慢慢地显露出来。他们婚后第一次发生争执,是因为林奈不愿意回国见莫恒山的父母。莫恒山的父母得知儿子结婚后,惊怒之余希望莫恒山带林奈回国让他们见见,林奈却不愿意。林奈不仅不愿意见莫恒山的父母,也不愿意让莫恒山见她的家人,她对自己的家人始终讳莫如深。

在他们结婚后的很长一段时间,他都觉得好像是哪里出了问题,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是他看走了眼,还是认错了人。他娶林奈,明明是愿意的,愿意给她一个家,给她一个遮风避雨的港湾。可是为什么,他却觉得非常乏力,有一种心灰意冷的感觉?

莫恒山带着谢云上在花园里散步,两个人抬头看着天上的星星,不期然地想起了南岛的日子。谢云上轻声感叹:“时间过得真快啊……”快得仿佛是昨天刚认识,一转眼如同多年老友相聚,看着星光,想念时光。

莫恒山看着她,说:“我记得第一次见你,你坐在麦克的车上,围着一条红围巾。”那时候他就对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我那时候见你一副不苟言笑拒人于千里的样子,上了车也不说话,幸好有麦克,不然我应该要求下车。”谢云上微微笑道。

莫恒山没有说话,谢云上收起了笑容,只听莫恒山说:“抱歉,是我的错。”

“你没有听出我在开玩笑吗,莫先生?”谢云上歪着头,对他眨了眨眼睛。

莫恒山愣住了,与谢云上玩笑似的口吻不同,他的神情看起来非常认真,他说:“我记得在南岛的每一天,记得星空下的徜徉,记得你问我的话……抱歉我太久没有对一个人说过这些话了,仿佛对你,那些无法宣之于口的话都有了归处。”

谢云上想了想,说:“也许我就是你的树洞。”

莫恒山闻言,有点哭笑不得:“你不介意我在你面前示弱吧?”

这句话是两个人都没有想到的,没想到不苟言笑的莫先生就这样“示弱”了起来。两个人皆是一愣,气氛有点凝滞,好在谢云上反应过来,笑着说:“都说了我可以当你的树洞……也可以给你讲童话故事。”

说完这句,两个人都不说话了。过了一会儿,莫恒山闷闷道:“我又不是茉莉。”

“茉莉都比你好照顾。”

谢云上话音刚落,两个人又都是一愣。见气氛有点尴尬,谢云上低咳一声,打破沉默道:“我很好奇,莫先生是做什么的,能有这么大一个园子?”

莫恒山说:“我做艺术品投资。”

“艺术品投资……”谢云上似懂非懂,“那应该是有钱人的乐趣。”

莫恒山耐心解释道:“艺术品投资听起来高雅,也无非就是做生意,投资一幅画或者一件雕塑品,跟做生意没什么区别。就比如你做摄影师,如果你的作品拿了奖被拍卖行炒高价,你也会成为有钱人。外行看的是热闹,内行看的是生意。”

听莫恒山这么说,谢云上不免想起了那幅画。那场展会也是一场艺术品拍卖会,其中不乏投资高手和资深玩家,有钱人闻着油墨味干的还是铜臭味的买卖,她确实不懂。她不关心哪幅画拍出了天价,只关心她看中的那幅画和她到底有什么关系。

可是如斯美好的夜晚,她不想打破这难得的静谧安宁。显然莫恒山也不愿意打破,他问:“明天想出去逛逛吗?”

看似随口一问,谢云上的心中却起了一丝微澜。她说:“我其实打算明天回去,也已经订好了机票。”她无法再多待,要尽快回去不让池逸发现。想到池逸,她在法国的这段时间他们联系过一次,他关心她的近况,她说一切都好,只是还是比较嗜睡。她用这个理由,打消了池逸的顾虑。

莫恒山沉默,他的心中突然生出想要留下她的想法,哪怕再多待一天也好。可是,他没有说出口。

他们谁也没有再说话,在湖边慢慢地散步。夜阑深静,各自想着心事。

“留下她吧,你们好不容易见一次面。”一个声音在莫恒山的心中响起。

“你应当尽地主之谊,带她到处逛逛。”又一个声音响起。

“这次走了不知什么时候再见,至少留下回忆,也不觉得遗憾不是吗……”

走到一棵冷杉前,谢云上停住脚步,莫恒山静静地凝视着她的背影,终于下决心说出了暗藏已久的心声。

“云上,我想你多留一天,可以吗?”

谢云上闻言转身,暗夜的光照在莫恒山的脸上,似藏了千言万语,最终归于一片寂静。

莫恒山说不上为什么对谢云上存了隐晦的心思,这种心思只有自己知道。也许是在联系不上她心慌意乱的时候,也许是听到她说有人照顾的时候,也许是她对他说“也没什么可失去了”的时候……他悄悄地,把她藏在了心上。

你所谓的不想、不愿、不将就,只是因为没有遇到那个人罢了。

如果遇到了呢?

问问你的心,它会告诉你想要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