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就像黑夜,拥有寂静与群星。你的沉默是星星的沉默,遥远而明亮。”
01 远行
凌晨两点五十分,飞机降落在奥克兰国际机场。
她从沉睡中醒来,看着窗外的霓虹夜色,持久地出神。这是她第一次来,听人说,新西兰的星空非常美丽,这里有全世界最波澜壮阔的银河。她想去看传说中南岛的星空,躺在小船上随波逐流,遨游在浩瀚的银河世界,与漫天星辰对话。
拿上行李箱走出机场,一股潮湿柔和的气息扑面而来,散发着草木晨露的清香。她深深地吸了口气,在夜风中点燃一根烟。
夜风吹起了长发,她眯起眼看着深不可测的夜空,微微失神。指尖的烟灰掉落,火光明灭中灼热了皮肤,她却浑然不觉。
她常常这样无意识地发呆,有时候是一分钟,有时候是一小时、一天……她沉默地凝视着夜色,如同一个漂泊无依的旅人。大约十分后,一辆黑色吉普车停在她面前,司机下车将钥匙递给她。她把行李搬上车,拒绝司机送一程的好意,打开车门坐上了驾驶座。
“Are you OK?”司机看着她,一再重复道。
“I'm OK.”她系上安全带,微笑着对司机挥挥手,关上车门扬长而去。
后视镜的视线里,她离站在原地驻足行注目礼的司机渐行渐远。车子行驶在高速公路上,她打开音箱,那首曲子著名的旋律响起。这是出发前让司机特意准备的,她喜欢听这个乐队的歌,相关的电影看了许多遍。她记得主唱说过,命运青睐勇者。
她曾经问过池逸一个问题:“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池逸回答:“你是一个勇敢的人。”
昨日不可来,明日不可去。
烟灰散尽,如同遗落风尘的心事。
她叫谢云上,职业是一名自由摄影师。
“谢云上。”
她默念这个名字,神情出现一丝迷茫。每当听到别人唤她的名字,脑海中就会出现短暂的空白,仿佛这不是她的名字。她与这个世界存在某种特定的距离,唯有在路上,才感觉到自己的真实。
她打算从奥克兰自驾去南岛,这无疑是需要勇气的。一个年轻女孩独自在异国环岛自驾,路上的困难与危险不可预知。但谢云上从来没有想过这些问题,她似乎天生爱冒险,不惧困难。车上备了充足的水、牛奶和面包,她打开一瓶水,喝了几口,熟悉的铃声响起,是那首《人间失格》。
谢云上看到来电显示,将音乐声调小,戴上耳机。“池逸。”迟迟没有听到对方的回应,她又试着唤了一声,“池逸。”
“到了吗?”耳机里传来一个年轻男人温润好听的声音。
“到了。”
他似乎听到了风声,唇角微抿,轻声问:“现在在哪里?”
“路上。”
他有短暂的几秒没有说话,再开口时,声音带着不易觉察的压抑:“有人陪你吗?”
谢云上看着身边空着的座位,不紧不慢地说:“有。我雇了名司机,现在出发去南岛。”
对方似松了口气,语气变得松弛:“司机靠得住吗?你把手机给他,我跟他说几句。”
片刻的停顿,谢云上目视前方。“司机开车是不能接电话的,这一条国际通用。池医生,”她的语气微微一顿,继而笑道,“你驾照是怎么考的?”
池逸哑然。谢云上就是这样,虽然每次都是他说得多,但最后还是以他的退让收场。谁让自己,在乎她。他的声音不由地放轻,循循善诱道:“云上,长途飞行很累,你一定要保证充足的睡眠,不能太疲劳,注意调整时差,不要熬夜……”
“好。”她都应下了,“还有别的吗,池医生?”她的声音带着微不可闻的笑意。
“还有,”他顿了一顿,“到了地方告诉我,别让我担心。”
她摘下耳机,车子疾驰在高速公路上,一面是山,一面是海。
东方露出一线白,天渐渐地亮了。
这是一个美好的清晨,谢云上迎着日出的方向,一路奔驰。她喜欢在路上的感觉,有时候觉得自己像一只鸟,有时候觉得自己是一条鱼,自由自在地飞翔、徜徉。她的脑海里经常出现一些画面,仿佛循环播放的默片电影,而自己如同一个置身事外的观众,在寂静无人的房间沉默地观赏。
她看到,一个穿淡蓝色长裙的少女坐在海边,背对着她看着远方的天空,云朵铺展开来,延伸到天际。海浪声此起彼伏,打着浪卷奔涌而来,海水打湿了脚踝,女孩将一双脚浸泡在水里,任由冰冷的海水洗刷冲撞。
她闭上眼,试图从记忆里找到对方,她是她念念不忘的某个人么,她的朋友、同学、亲人……还是,就是她自己?她却得不到任何答案。
她仿佛是她,又不是她,如同黑暗里的一道影子、镜子里的一个回声、沉默里的一缕呼吸,默默地跟随、依附、陪伴。
有人说,世界在经过几百亿个日子后,学会如何将矛盾的万物安稳地放在一起。即使我们身体的轮廓是被动地僵硬地成长,却还是长成了期望简单美好的人,用力地将那些带着不美好印记的面孔,揉散在记忆的温暖潮汐之中。
世界一片繁华邝美,让人足够忘却一切烦忧。
傍晚时分,车子驶入南岛区域,白色的海鸟从天空飞过,疲惫了一天的身体终于舒缓下来。去加油站加了油,找到一家餐馆填饱肚子,再去超市补充食物和日用品,谢云上开车来到一栋别墅前。这是她提前订的民宿,房子有些旧,却有美丽的花园和草坪。房子的主人出去度假了,托朋友把钥匙给她,告诉她维护和注意事项。
谢云上一一记下来,送走房东的朋友。她前后转了一圈,房子不大,很漂亮也很舒适。打开门拉着行李箱走进来,把行李安放好,再把这几天吃的和用的归置好,走进了二楼的房间。和想象中一样,她看到摆满鲜花的露台,推门走出去,闻到风里的花香。她仰起头看到星空,一颗颗星星如钻石般闪烁,无言的静谧美丽。
《人间失格》适时地响了起来,谢云上看了眼来电显示,按下通话键。
“路上还顺利吗?”池逸问道。
“挺顺利的。”她回到房间,打开桌上的牛奶喝了一口,“你是算好时间打过来的吗,池医生?”
“你猜。”池逸笑道,“我猜你应该到了。”
“你猜得正好,我刚到。”她喝完牛奶,擦了擦嘴角的奶渍,随意地席地而坐。
“没有睡一会儿吗?”
“睡了一小会儿,”她的语气听起来轻松自然,“司机是个话痨,一路上都在跟我说话,还哼歌儿。”
池逸笑出了声。
她不敢告诉他,自己一个人开车在陌生的地界跑了十几个小时,若是被池逸知道了,非得现在逼她买张机票回去不可。
“吃过饭了吗?”过了会儿,池逸又问道。
“吃过了。”刚刚啃了一块面包,算是吃过了。谢云上嘴边的笑意渐渐敛去,她并非故意对他撒谎,只是不想让他担心。
“早点休息。”男人温雅的声音再次响起,“长途奔波会给身体造成严重的负担,晚上不宜熬夜,伤神。”
“知道了。”谢云上道了句“晚安”,关掉了手机。
她走到窗台上,抬头仰望宁静的夜空。
她和池逸的关系既是朋友,也是医生和病人。所以,池逸才会这么紧张她。她是个习惯什么事都藏在心里的人,如果别人不主动靠近、观察,很难发现她的异常或者秘密。
她有失眠症,晚上睡不好,可是不能熬夜。她不宜出远门,却喜欢到处跑,爬山、潜水、驾驶越野车翻山越岭,这些耗费体力而危险的事,她乐此不疲。她喜欢旅行,喜欢在路上的感觉,如果能够选择一种方式结束此生,她不想躺在冰冷的手术台上等着别人宣判,而是驾驶着心爱的越野车回归深海。
她想,那一定是最好的结局。
02 偶遇
特卡波小镇,因世界著名的“特卡波星空自然保护区”而闻名。特卡波星空久负盛名,抬头仰望夜空,繁星点点,静谧璀璨,银河和大团星座清晰可见。在这里,可以看到在南半球才能观测到的南十字星,看到大片流星雨划过夜空。
凌晨四点,谢云上开着那辆黑色越野车再次出发。天色未亮,九月的天气透着稀薄的凉,她穿了一件黑色防风外套,扎着马尾辫,脖子上围一条红围巾。房东朋友告诉她,南岛天气变幻莫测,前几天一直在下雨,所幸她来的时候天放晴了。赶在天气好的时候去库克雪山,运气好的话,可以坐直升机横穿世界第三大冰川。
她按照GPS导航指示的路线出发,带了帐篷和毛毯,打算去库克雪山过夜。很多背包客都这么做,为了看到雪山的日出,他们不惜连夜开车到山脚下,搭帐篷守到黎明。国内现在时间是深夜十二点,池逸应该睡了,她关掉手机,就此切断与国内的联系。
在去雪山的路上,谢云上看到一群野马、麋鹿和野山羊,这些都是珍稀动物。没有人驱赶它们,它们悠闲自在地在公路上漫步。偶尔有车经过,看到它们,宁可停车等它们走远,也不会按喇叭或者闯过去。
谢云上把车停靠在路边,打算等这群可爱的家伙慢悠悠地走过去。她拿出随身携带的相机拍了几张照片,正打算回到车里,突然一颗冰雹砸了下来,接着是两颗、三颗……转眼一看,漫步的家伙们全部撒腿跑了,空旷的路上只有她一个人、一辆车。
谢云上回到车上,听到冰雹“嘭嘭嘭”砸在车顶上的声音。她扭动钥匙发动车子,车子却突然熄了火,怎么也打不着。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眼见冰雹越下越大,天越来越黑,一场极端天气就要来临。
风力越来越大,车子开始左右摇晃,前面的挡风玻璃被砸出一个坑。谢云上打开手机,却发现没有信号。试了几次,发现车子就跟天气一样突然失灵,她只得打开应急灯,顶着狂风和冰雹在车后方大约五十米的地方放置提示标志。做完这一切,她拖着寒冷疲惫的身体回到车内,祈祷有路过的车辆停下来搭救。
不知过了多久,冰雹渐渐停了。就在她等得昏昏欲睡的时候,一辆车停到前面,车上走下来一个戴墨镜的高大男人,他走过来敲了敲她的车窗。
“What's wrong with your car?”
“I'm sorry,my car has broken down.Could you help me?”
“Of course.”
男人检查了一遍车子,试着发动几次,发现确实出了故障,打电话报了警。他告诉谢云上警察会来处理,他可以载她去最近的城镇。谢云上道了谢,男人问她从哪里来,她说是中国,男人惊喜地“啊”了声,用中文说道:“你好,我叫麦克,欢迎你来到美丽的新西兰。”
想不到对方中文这么好,这个叫麦克的老外说,“我在中国学过中文,我有一个很好的中国朋友,我们平时都用中文交流。”中文让彼此的距离拉近了不少,尤其是在这种特殊的情况下。谢云上带上背包和相机,搭上了麦克的车。
“对了云上,”麦克问,“你是一个人来旅游的吗?”
“是。”
“那你是做什么的?”
谢云上摸了摸胸前的相机,说:“摄影师。”
“Wow,cool!”麦克赞道。有了麦克在一旁说笑,路上的时间过得很快。他们来到一个叫瓦纳卡的小镇,麦克说,“我来这里接我的那位中国朋友,然后我们要去特卡波,你要跟我们一起去吗?”
特卡波是此行的目的地之一。谢云上原本打算先去库克雪山看日出,如果天气好,还可以坐直升机去看冰川,可惜天公不作美,她的车又在半道出了故障。麦克见她犹豫,热情地说,“云上,你跟我们一起吧,你不是也想去特卡波吗?正好我们顺路。何况大家都是朋友,有什么事互相照应,我介绍我的中国朋友给你认识。”
谢云上想了想,点头道:“那我先跟你们一起,等拿到车再做打算,谢谢你。”
于是,她和麦克一起去接在瓦纳卡的朋友。
他们来到一栋民宅前,是那种典型的带花园的洋房,和谢云上住的地方有点像。麦克进去帮他朋友取行李,她独自坐在车上等他们。瓦纳卡是一个美丽安宁的小镇,街上没什么行人,街道两边的树枝、路灯、邮筒覆盖了一层薄薄的初雪,显然这里昨夜下过一场雪。早上还是艳阳高照,晚上却是大雪纷飞,她终于领略到南岛变幻莫测的天气。
就在这时,一个穿白色毛衣裙、系着红围巾的小女孩走了出来,她歪着头看了看坐在车里看着她的谢云上,指着她脖子上的红围巾,问:“你也是在那家店买的吗?”
谢云上摇了摇头,说:“这是家人送我的。”
“哦。”小女孩怀里抱了一只长耳朵兔子,毛茸茸的,谢云上莫名觉得可爱。
小女孩先是绕到车前看了下车牌号,确定这辆车是麦克叔叔的之后,没有立刻上车,而是站在原地好奇地打量着谢云上。这时麦克走出来,他看到小女孩没有上车,问道:“Molly,why don't you get in the car?”
“I'm waiting for my daddy.”这个被称作Molly的小姑娘用一口流利的英文回答道。
麦克笑道:“是因为看到漂亮姐姐坐在车上不好意思了吗?”
小姑娘抱紧了怀里的兔子,用天真烂漫的童声说:“This is a pretty young lady.”
谢云上觉得好笑,不等她收回笑意,迎面走来一个高大的男人,他比麦克还高,目测在一米八五以上。穿着深蓝色的夹克外套,脚上穿一双黑皮靴,整个人看上去沉稳从容。男人自然地牵过小女孩的手,朝着她的方向不经意地看了过来。只一眼,谢云上的笑容渐渐消失,她看着他,突然有一种悲伤的情绪如海潮般涌上心头。
他们曾经见过吗?
对面的男人一动不动,微皱着眉看向她。隔着不算短的距离,他看着她嘴唇紧抿,眉宇间有一道深邃的皱痕,周身散发着冷淡的气息。这个男人有一种距离感,这是谢云上的直觉。可是……她又莫名觉得,这是他对自己的保护。
他们静静地对视。许久,男人收回视线,牵着小姑娘上了车。
这是一种非常微妙的感觉。谢云上心想,不仅是她,连麦克都觉得气氛很诡异。关上车门,麦克转身对谢云上介绍道:“云上,这是我跟你说的那位中国朋友,他姓莫,你叫他‘莫’就可以了。这个小不点呢,”他指了指坐在莫身边的小女孩,“这是莫的女儿,她叫茉莉,茉莉花的茉莉。”
一大一小的视线落在谢云上的脸上,谢云上露出了微笑。
“我再介绍一下这位美女。”麦克清了清嗓子,郑重地介绍道,“这是我在路上认识的朋友云上,她是一名摄影师,一个人来新西兰旅行。莫,她和你是老乡。”最后一句,麦克特意加重了语气,后者对谢云上轻轻点头,算是打招呼。气氛一时有些沉闷,两个人都不说话,这是麦克始料未及的。他用眼神对莫恒山示意道:“嘿,哥们儿,好歹主动点,人家是个女生……”
于是,在麦克的无声逼视下,他说:“你好,我叫莫恒山,很高兴认识你。”
她说:“你好,我叫谢云上,幸会。”
后来,谢云上想起第一次见莫恒山的场景,让她想起了凛冽的雪山。
这个男人像一座山,周身透着冰雪的气息,明明看起来那么温文尔雅,却透着一股永远走不进去的疏离。这世上总有办法能走到雪山的尽头,可是一个人的尽头呢,谢云上看着远处的天空,也许终其一生都难以抵达吧。
03 特卡波
车子从瓦纳卡一路向特卡波行驶。车内非常安静,茉莉似乎昨晚睡得不太好,小姑娘正抱着她的兔子埋在莫恒山的怀里补觉。莫恒山侧脸对着窗外,不说话的时候像一座静立的雕塑。喜欢热闹的麦克很不习惯这种氛围,他问谢云上:“云上,你喜欢新西兰吗?”
“喜欢。”谢云上承认,新西兰的风景很美,她回想十几个小时的冒险之旅,嘴角微微翘起。
“打算待多长时间?”麦克又问。
这个问题没有想过,这次出行纯属临时起意,没有事先制订计划,不过也待不了多久。谢云上说:“过几天就回去。”
“你应该多待一阵子,新西兰很大,两三个星期都玩不下来……”麦克滔滔不绝地介绍当地的风土人情,谢云上默默地听着,偶尔拿出相机对着窗外按下快门。
车子一个急转弯,谢云上伸出手扶着座位,手上的相机不慎掉落。就在她伸手去拿的时候,一只修长好看的手捡起了相机,谢云上抬起头,不期然地再次与莫恒山视线交汇。他的气质内敛、温和、沉静,像她见过的美丽的湖泊,透着微润的光泽。
莫恒山把相机递给她,她恍惚回神对他说:“谢谢。”
莫恒山薄唇轻抿,什么也没有说,坐了回去。谢云上收起相机,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他一眼。他的侧脸依旧对着窗外,谢云上看到茉莉紧紧地挨着父亲,父亲的一只手护着女儿娇小的身体。
车子在接近傍晚的时候,抵达特卡波小镇。
他们来到一栋木屋前,这里离特卡波湖非常近,穿过旁边的一片森林就是特卡波湖。特卡波湖被誉为新西兰最美丽的湖泊,坐落于南岛中部,湖水如瑰丽的蓝宝石,阳光洒下来,湖面波光粼粼泛着淡淡的奶白色。
车子停在森林边,他们徒步走进去。木屋是两层楼,前后种了不知名的花,旁边还有一棵苹果树。这里环境清幽,与世隔绝,前边是森林,后边是湖泊,麦克笑着问谢云上:“小姐还满意吗?”
谢云上随意走了走,举着相机拍下森林里的一束光。她回过头,发现茉莉不知何时站在身后,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正看着她。于是,谢云上蹲下来,对着小姑娘按下快门。这是下意识的举动,莫恒山却走了过来,来到她的面前,语气轻缓而不容拒绝地说:“谢小姐,可否请你把刚才拍的那张照片删掉。”
谢云上愣了愣,随即意识到刚才的行为不是很妥,小姑娘让她产生一种莫名的好感,她忍不住想把小姑娘天真无邪的模样存进相机里。她抱歉地说:“对不起,我现在就删掉。”她感到莫恒山对孩子有着超乎寻常的保护欲。
“谢谢。”莫恒山说完,带着茉莉走进了木屋。就在这时候,小姑娘突然回过头,偷偷对她做了个鬼脸。谢云上会心一笑。
木屋的一楼是客厅,客厅里有一只壁炉,里面正燃着火,整间屋子干燥而温暖。麦克解释说,因为在森林里,晚上会比较冷。二楼有两间客房,原本是麦克和莫恒山父女各一间,因为多了谢云上,麦克把房间留给了她,自己睡在客厅。
谢云上抱歉地说:“我可以睡客厅。”
麦克说:“我不会让女人睡客厅,我会当你忠诚的卫士。”
不得不说,麦克实在是一个善解人意的朋友,而他的另一个朋友呢……想起刚才发生的事,虽然谢云上能够理解,却莫名地感到不舒服。这个男人对她存在戒心。麦克像是看出了她的心思,走到身边低声说,“莫是一个非常好的人,只是你们还不熟而已。相信我,过了今晚,你们就会好的。”他说着,冲她眨了眨眼睛。
晚上,他们打算去湖边烧烤。茉莉问:“麦克叔叔,森林里有小松鼠吗?”
“当然有啦,”麦克笑着说,“不仅有小松鼠,还有小矮人呢。”
“森林里怎么会有小矮人呢?”
“因为要守护我们的白雪公主呀。”
听到麦克的回答,谢云上忍不住笑了,而坐在茉莉身边的莫恒山,也微微笑了。这是谢云上第一次看到莫恒山的笑容,仿佛终年不化的雪山流下一道清泉,仿佛破晓时分的天际升起一缕柔光,在平静无波的心上荡起层层涟漪。
他们收拾妥当,带着食材、木架、帐篷和烧烤工具去湖边。傍晚时分,天边的最后一缕光隐入云层,森林暗了下来,风吹过树叶发出沙沙沙的声响。他们踩着厚厚的树叶穿过森林来到湖边,茉莉抱着她的长耳朵兔子,莫恒山时不时地回头,看女儿有没有跟上来。
看得出来,莫恒山把女儿教得很好。茉莉六岁,听麦克说,小姑娘聪明懂事,精通中文、英文和法文,不仅会跳芭蕾舞,还会骑马。这是他们第三次来南岛度假,麦克带着父女俩环岛自驾,去电影的拍摄地看灯塔,去皇后镇的码头欣赏落日,去基督城坐老式电车……这栋特卡波湖边的木屋,是他们每次来南岛住的地方。
小姑娘一天一天地长大,也一天比一天懂事,她跑到莫恒山的身边,仰起小脸问:“爸爸你累不累呀?”
莫恒山摸了摸她的头:“爸爸不累。”
他把帐篷支起来,麦克在旁边就地搭烤火架。“晚上湖边很冷,”麦克说,“我们搭个烤火架会暖和点。”谢云上也学着他的样子搭了一个烤火架,麦克惊讶地问,“小姐你是怎么做到的?”
“跟你学的呀。”谢云上也学着他眨了眨眼睛。
“噢,女人不应该这么能干,不然要我们男人干吗……”麦克佯装懊恼的样子,谢云上忍俊不禁。
茉莉说:“姐姐我帮你。”她抱着一根木头走到谢云上的面前。
谢云上看了莫恒山一眼,见他没有阻止的意思便接了过来,微笑着对茉莉说:“谢谢你小茉莉,不过,你应该叫我阿姨。”
茉莉歪着头看着她,然后甜甜地叫了声:“云上阿姨。”谢云上摸了摸她可爱的小脸。
一切准备妥当,麦克把食材和啤酒从帐篷里拿出来,他举起手中的一大串羊肉闻了闻,禁不住赞叹道:“感谢上帝,让我们吃到这么鲜美的食物。云上,一会儿等你吃到我们新西兰的羊肉时,你就不想回去了。”
他把羊肉串放到烧烤架旁的盘子里,莫恒山已经把烧烤架支好,戴着手套,熟练地操作起来。他看起来一副娴熟的样子,麦克在一旁仍不忘说好话:“我要是个女人,都想嫁给莫。他真的什么都会,烤的羊肉串特别好吃,一会儿你就尝到了。”他对谢云上努了努嘴,一副万分期待的样子。
茉莉搬了一张凳子坐在莫恒山身边,莫恒山要她先回帐篷待着,她摇摇头表示不愿意。谢云上在湖边转了转,此时天色已黑,夜晚的特卡波湖无比宁静,群山影影绰绰,天边挂着一轮弯月。连着几天的雨雪天气,特卡波湖的空气非常清新,她深深地吸了一口,连日来的疲惫一扫而空。
“看,流星。”茉莉忽然指着夜空中一颗划过的流星,惊呼道。
在这里,似乎经常见到流星。谢云上静静地看着流星划过夜空,听到小姑娘在一旁催促:“云上阿姨,快许愿——”
谢云上回过头,小姑娘闭着眼睛双手交握果真在许愿。旁边的慈父温柔地注视着女儿,似乎只有在这个时候,这个男人才会卸下冰冷的面具,变得温柔而有烟火气。她默默地看着他,他的目光从茉莉的身上转到她的身上,令她微微失神。
“茉莉许了什么愿啊?”麦克从帐篷里走出来,打破了黑夜的宁静。
“我许愿今晚小矮人到我的梦里来。”茉莉甜甜地说道。
“云上,你许了什么愿?”麦克把手上的一罐啤酒递给谢云上。
对面男人的视线再次投过来,目光中带着一丝好奇。谢云上故意忽略那道目光,接过啤酒想了想说:“我许愿,今晚变成小矮人。”
新西兰的羊肉串果然如麦克所说,吃了就不想回家。他们围着烤火架,一边吃着新鲜的羊肉,一边喝着啤酒。莫恒山一直没怎么吃,他用热水把带来的牛奶热了,拿给茉莉喝。谢云上啃着羊肉串,喝下一口啤酒,透心的凉,也透心的爽。
这时,一杯热气腾腾的牛奶出现在眼前,她抬起头,男人的视线落下来,与她交汇。她下意识地低下头,接过他手中的杯子,道了一声“谢谢”。她刻意避开与他指尖相触,这是一个无意识的小动作,却被莫恒山看在眼里,他什么也没说,转身回到烤火架前。
谢云上喝了口热牛奶,感觉胃舒服了很多,连带着身体也暖和起来。听麦克说,这里因为靠近雪山,晚上会非常冷。她穿着薄薄的防风外套,单薄的身体确实感到了透骨的凉意,此时一杯热牛奶不亚于雪中送炭,让她感到无比温暖。
他们吃了一顿丰盛的晚餐。因为谢云上的加入,气氛很好,麦克高兴得喝多了。几个人收拾完东西打道回府,因为麦克醉酒,大部分东西都由莫恒山拎。他腾不出手来牵茉莉,便把背包背在胸前,对茉莉说:“茉莉,过来爸爸背你。”
此时,谢云上的手里也拎着东西,但可以腾出一只手来牵茉莉。于是她对小姑娘说:“茉莉,来,阿姨牵着你。”
两个人一左一右站着,互相看着对方。茉莉看看莫恒山,又看看谢云上,然后走到了谢云上的身边,牵起了她的手。谢云上对莫恒山说:“你不介意我带茉莉回去吧?”
莫恒山抿着唇,过了一会儿,他说:“谢谢。”
这是这个男人今天第二次对她说“谢谢”,意义全然不同。谢云上唇角微弯,愉快地牵起小姑娘的手。茉莉的手小小的、暖暖的,谢云上不知不觉握紧了。
回到木屋,莫恒山扶着麦克躺到客厅的沙发上,再将壁炉打开,给他盖上被子,他翻了个身,睡得很沉。做完这一切,莫恒山抱着女儿上楼,走到房间门口的时候,他转身对跟上来的谢云上说:“今天谢谢你。”
谢云上抬起头看着他,不经意地扬了扬唇角:“这是你第三次对我道谢了,莫先生。”
莫恒山笑了笑:“晚安。”
“晚安。”
折腾了一天,她终于可以躺到柔软的床上,舒服地睡个觉了。打开手机,看到池逸发来的消息:“今天过得好吗?”
她慢慢地回了一个字:“好。”
关掉手机,拿出随身携带的诗集,封皮已经泛黄破损,封面上写着“二十首情诗和一支绝望的歌”。她轻轻地抚摸着封皮,翻到那篇被她看了不知多少遍的诗,看到那段带着淡淡印痕的文字,在时光的沉淀下变得更有温柔感。
“我喜欢你是寂静的,仿佛你消失了一般。你从远处聆听我,我的声音却无法触及你。好像你的眼睛已经离我远去,如同一个吻,封缄了你的嘴唇。”
04 茉莉
清晨的第一缕曙光照射在宁静的特卡波湖面上,泛着淡淡的奶白色。此时此刻,远处的群山连绵起伏,湖面上的雾气蒸腾缭绕,白雪覆盖在山之巅,大片大片,与天空的云层相接……谢云上走到湖边的时候,看到的正是这幅波澜壮阔的场景,如同幻觉中的史诗。
她举起相机,正打算记录这幅美轮美奂的画面,却见到远处走来一个人,穿一件深灰色的高领毛衣,脖子上系一条深蓝色的羊毛围巾。这个男人似乎只穿深色的衣服,大部分时候他是沉默的,偶尔笑起来,如新雪初霁的远山湖泊,与身后的背景融为一体。
男人抬起头,见到她举起的镜头,正对着他。
谢云上放下相机,莫恒山迎面走来,和她打招呼:“早。”
“早。”
“睡得好吗?”莫先生难得和她寒暄,令谢云上有些惊讶。
她礼貌地笑了笑,说:“睡得挺好的,可是没有梦见变成小矮人。”
莫恒山微微一笑,不得不说,他还是笑起来更好看。他说:“你可以像麦克那样叫我‘莫’。”
“我还是叫你莫先生吧,”谢云上挥挥手说,“回见。”
他们错身而过,就在这时莫恒山突然叫住她,谢云上回头,听到他说:“谢小姐,你是不是对我有什么误会?”
“误会?”她看着他,不明所以。
“昨天的事是我不对,我向你道歉。”莫恒山诚恳地说道。
谢云上想起来他说的是要她删照片的事,微微一笑:“你不说我都忘了。”
莫恒山看着她,她扎着简单的马尾辫,脖子上围着那条熟悉的红围巾,说话的时候嘴角微翘,神情却是淡淡的。莫恒山收回视线:“那就回见。”
就在莫恒山转身要离开的时候,谢云上突然叫住了他:“莫先生。”莫恒山回头,看到谢云上注视着自己,歪着头,笑了一下。她说,“你对茉莉过于紧张了,她其实很喜欢交朋友。”
“抱歉,她是我的女儿。”
“我知道她是你的女儿,但她不只是你的女儿,她也是她自己。”谢云上说完这句话,对莫恒山挥了挥手,“一会儿见。”
莫恒山出神地站在原地,看着谢云上离去的背影。
回到木屋,大家坐到餐桌前,喝着牛奶。麦克说:“今天是一个特别的日子,是我们美丽的茉莉公主的生日。”
“小公主生日快乐。”
“茉莉公主昨晚的愿望实现了吗?”麦克叔叔问道。
茉莉往面包上抹了一勺蜂蜜,咬了一口说:“小矮人没有来我的梦里呢。”
“那是因为我没有变成小矮人啊。”坐在她旁边的谢云上突然说道。大家都笑了,唯独莫恒山垂着眼,似乎没有在听他们的交谈。谢云上看了他一眼,问,“茉莉的生日愿望是什么?”
“生日愿望是不能说的,说出来就不灵啦。”
小姑娘开心地吃完面包,问爸爸怎么不吃。莫恒山这才反应过来,他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谢云上,两人视线交汇,又各自移开。
这时,麦克突然说:“我查了一下天气,今天天气很好,晚上应该可以看到你们想看的星空。”
“麦克,”等麦克说完,谢云上问,“不好意思,我想问下我的车怎么样了?”
“哦,我正要告诉你呢,他们打电话说车子已经修好了。”
“那我是不是可以去取车了?”
“车子我会帮你取,但是云上,你不会取了车就打算走吧?”
“是有这个打算,也打扰你们多时了。”谢云上看着可爱的茉莉,小姑娘也正看着她。
“Oh my pretty young lady,我建议你最好打消这个念头……我们刚刚相处了一天,今天又是茉莉的生日,你好歹跟我们一起陪她过完生日吧。”麦克听说谢云上要走,像个喋喋不休的老太太。他说完,看了眼默不作声的莫恒山,后者低头喝着蜂蜜水,神色平静。
谢云上说:“放心吧,我今天一定会陪小公主许愿的。”
小姑娘得到谢云上的承诺,开心地欢呼起来。她放下勺子跑到谢云上面前,仰起小脸问:“云上阿姨,你会送我生日礼物吗?”
“会的。”谢云上忍不住摸了摸她的小脸。
她承认,自己确实很喜欢茉莉,她从来没有对别人有过如此强烈的好感与亲近。茉莉也确实招人喜欢,小姑娘聪明伶俐,会在她不注意的时候偷偷看她,当她对她笑的时候,也回她一个甜甜的微笑。
为了茉莉,她答应今晚留下来。
今天的行程是陪茉莉去格林诺奇,这是她在南岛最喜欢的地方。晚上驾着小船游湖看星空,在湖边一座漂亮的玻璃房子里给小姑娘庆生。麦克说完,小姑娘开心地鼓起了掌。
“今天会是一个难忘的日子。”麦克对谢云上和莫恒山说。两个人下意识地看了对方一眼,谢云上从莫恒山的眼中看到邀请,他也希望她留下来吧。
格林诺奇位于瓦卡蒂普湖的北岸,被称为“魔戒小镇”,是一部著名电影的取景地。他们开车前往这里,大概需要三个小时的车程。
茉莉今天穿了件漂亮的红裙子,编了两个麻花辫垂在耳后,外面披一件墨绿色的小坎肩。她的红围巾被围在了怀里的长耳朵兔子的脖子上。麦克在身后说:“衣服是她自己选的,她穿什么都很有主见。辫子是莫编的,莫真的是心灵手巧,既当爸又当妈……”
似乎意识到说多了,麦克没有再说下去。他上了车,谢云上自然地坐到副驾驶座。这时,茉莉小朋友突然跑过来说:“云上阿姨,你能不能和我坐在一起,爸爸坐在这里?”
谢云上看着莫恒山,莫恒山说:“茉莉,爸爸跟你坐在一起不好吗?”
“我都跟你坐了几天啦,我想跟云上阿姨坐在一起。”小姑娘噘着嘴说。
莫恒山无奈,谢云上笑着说:“云上阿姨跟你坐在一起。”莫恒山抬起头,谢云上对他微微一笑。
于是他们一行四人继续环岛之旅。
有了小公主茉莉,路上的气氛很好,一路上欢声笑语,茉莉和谢云上非常投缘,她从背包里拿出画本给谢云上看。谢云上发现,她很喜欢兔子,画本里出现最多的就是戴红围巾的长耳朵兔子。
“这是你的这只小兔子吗?”谢云上问道。
“嗯,”茉莉点点头,“她叫爱丽丝。不要告诉爸爸,”她对谢云上轻声耳语,“他不喜欢我画画。”
“为什么呢?”
茉莉看了一眼前面的莫恒山,摇摇头:“不知道。”谢云上沉默,茉莉问,“云上阿姨,你会讲故事吗?”
“童话故事吗?”
“嗯。”小姑娘点点头,一双大眼睛充满期待。
谢云上沉默了,这时坐在前面的莫恒山说:“茉莉,背包里不是有故事书吗?”
“那些都看了好多遍啦。”她偷偷地对莫恒山做了个鬼脸,对谢云上悄悄说,“我每次要爸爸讲故事,他的脸色都……”她学着莫恒山的样子,谢云上忍俊不禁。
看着茉莉充满期待的眼神,谢云上说:“那云上阿姨给你讲一个吧。”茉莉点点头,一双大眼睛亮亮的。
“冬天快来了,小松鼠向小熊讨蜂蜜吃,小熊给了小松鼠一罐蜂蜜。小松鼠很开心,对小熊说,谢谢你啊,有了这罐蜂蜜我冬天就不会挨饿啦。小熊见小松鼠这么开心,也觉得非常开心,于是他开心地冬眠去了。冬去春来,小熊睡醒了,它伸了一个长长的懒腰,打开树洞的门,看到门口堆满了栗子。小熊看着这堆栗子,想到一定是小松鼠送的,虽然它不吃栗子,但还是开心地笑了。”
“小熊不吃栗子为什么还开心啊?”
“因为这是小松鼠的心意啊,小熊送给小松鼠一罐蜂蜜,小松鼠为了感谢它就送了栗子。”
“所以小松鼠和小熊是好朋友啦。”小姑娘开心地说道。
“对,它们是好朋友,这就叫礼尚往来。”
“啊,我知道啦……还有吗?”
谢云上想了想,说:“猫头鹰先生喜欢上了月亮姑娘,它每晚都睁大眼睛抬头看着月亮,一夜都不合眼。月亮姑娘很伤心地对它说,我们是不可能的,我们离得太远了。猫头鹰先生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飞到小河边,对着月亮的倒影,偷偷地亲了一口。”
“猫头鹰先生虽然没有办法和月亮姑娘在一起,但是它的心永远和月亮姑娘在一起。”
小姑娘听懂了,眼睛弯弯的,笑道:“爸爸从来没有给我讲过这样的故事,云上阿姨,你讲的故事我都喜欢。”
麦克说:“我终于知道茉莉为什么喜欢云上了。”
“因为我会讲故事吗?”谢云上揶揄道。
“不是的,”麦克说,“因为你很可爱。莫,你说是吗?”一旁的莫恒山没有出声,似乎仍在回味刚才的故事。麦克调侃道,“莫害羞啦。”
“我没有。”莫恒山辩解。
“哈哈,爸爸害羞啦……”茉莉开心地大笑。
莫恒山无语,谢云上看着他被调侃的样子,忍不住跟着笑了起来。
他们在中午抵达了格林诺奇。这里一边是高山一边是湖泊,视野开阔,风景秀丽,被誉为全球最美的自驾路线之一。
麦克带着孩子去骑马,驯马师一早就等候着。茉莉挑了一匹矫健的小棕马,踩着马鞍漂亮地上马,完全不像一个六岁的孩子。她回头,对莫恒山和谢云上挥手,动作帅气地挥舞起马鞭,在驯马师的保驾护航下向远处奔驰。谢云上不禁看向身边的莫恒山,只见男人微皱着眉,依然一副冷若冰霜的样子,只是在茉莉回头的那一刻,嘴角露出了笑意。
见谢云上看向自己,莫恒山转过脸,两个人目光交接。
谢云上说:“茉莉在这么小的年纪,就有这么好的马术真是难得。我听麦克说,她不仅马术很好,芭蕾舞的水准也很高,完全是参赛的水平。”
莫恒山眼里的悲伤转瞬即逝,谢云上以为是自己的错觉。为什么在她提起茉莉的时候,他反而不是那么开心,难道是因为他还在介意自己说过的话,不想她和茉莉走得近……
也是,他们才认识多久,不过是萍水相逢的路人,凭什么要关心别人的私事?人家都说了,那是他的女儿。
谁知,莫恒山却开口道:“你说得对,茉莉迟早会长大,有一天会离开我。我只是想在她还需要我的年纪,让她尽可能地找到自己的乐趣,她喜欢芭蕾、骑马,喜欢旅行……我想尽我所能给她一个以后想起来没有遗憾的童年。”
谢云上为莫恒山的话而动容,她说:“你是一个好爸爸。”
“说说你吧,”莫恒山转移话题道,“为什么来新西兰?”
谢云上想说“因为没来过”,然而在看到莫恒山凝视自己的眼神时,改口道:“我也想尽我所能,让自己的人生不留遗憾。”
她从昏迷中醒来之后,无论是池逸还是谢雨哲,都告诉她,她是一个怎样的人。她是一个怎样的人……她一直觉得自己是一个漂泊无依的旅人,没有过去,没有归宿。喜欢旅行,喜欢在路上的感觉,喜欢充满自由的冒险人生。这是她骨子里的天性,她想在有生之年,尽可能地走遍世界。
这时,手机突然响了,谢云上抱歉地说:“不好意思,我去接个电话。”
莫恒山听着谢云上的手机铃声,眉目低敛,有一瞬间的失神。
“喂,池医生。”谢云上走到寂静无人的地方,摁下通话键。
池逸听到她的称呼,轻轻笑了一下,然后问:“定好回来的时间了吗?”。
“我才出来几天啊,就这么急着我回去。”谢云上笑道。
“你的生日快到了,忘了吗?”隔着屏幕都能感受到池医生的急迫。
“你不说我真的忘了,”谢云上后知后觉道,“不过生日就不用特别过了,多大了又不是小孩子……”
“你新生后的每一个生日都很重要,”池逸认真而温柔地说,“云上,生日快乐。”
“谢谢你,池逸。”谢云上的心里淌过一股暖流,三年了,自她醒来,每一年他都给她庆生。
“所以你要早点回来,我已经准备好了生日礼物,等着你回来。”
“好,我答应你。”
他们结束通话,谢云上转身,看到莫恒山站在离自己不远的地方。他身形修长,姿态挺拔,如一棵苍翠傲立的青松。他深邃的目光落在她的脸上,令她微微感到不自在。
这时,麦克牵着茉莉的小棕马从远处走来,打破两个人的对视。谢云上回头,小姑娘利落地下马,对她招手道:“云上阿姨,我们去划船。”
他们一起度过了一个愉快的下午。
05 星空
晚上回到特卡波,终于看到了传说中的“特卡波星空”。
无数的星辰如碎钻般点缀在深蓝色的夜空,仿佛是童话里的场景,漫天繁星让整个天空变得目眩神迷。
他们划着船,徜徉在星空之下。
麦克带着茉莉坐在船头,谢云上和莫恒山坐在后面。两个人并肩看着星空,彼此都没有说话。
星光滑过深沉的夜色,如迷宫缓慢地旋转,变化出遗落在灰烬里的钥匙。它如一把散发着光晕的钥匙,开启了生命之门。
静谧的夜色、璀璨的星空……谢云上深深地看着,眼里有沉醉的光。耳畔是风声、水流声,她忍不住回头,看到夜幕下的莫恒山,眼里有不再掩饰的悲伤。
这个男人在悲伤。
这已经不是她第一次感受到他的悲伤。从他们第一次见面,她就对他产生了一种特别的感觉,仿佛他们曾经见过,却将彼此忘记。她的过去随着逝去的记忆一道埋葬,任凭如何用力都无济于事。
这个人是她曾经认识的吗……
谢云上突然感到脸上有泪,手指一摸,都是时间的痕迹。她不知为何流泪,她的心底埋藏着一个绝望的秘密,没有人知道,她也不会让任何人知道。
她流着泪的样子被他看在眼里。莫恒山,这个沉默寡言的男人深深地凝视着她。
白天的情景再次重现,尤其是那首熟悉的铃声。其实她们并不像,莫恒山看着谢云上,他没有把她认作那个人,然而这首铃声却勾起了他对过去的回忆。
七年的幽居生活,所有人都以为他忘不了她,为她避世隐居。他不解释,没什么可解释的,那个人已经走了,她的离开带走了曾经的一切。他一度非常痛苦、不解,为什么好端端的人生要被她毁了……
两个悲伤的人靠在一起,仿佛靠得近一些就能抚慰内心的伤痛。她在流泪,他看着她流泪。他们各怀心事,各有无法释怀的秘密。他们在人前装作若无其事,人后独自舔舐伤口。
他们是同类,从看到对方的第一眼起,就注定了羁绊。
“我们到了。”麦克在耳边说。
两人如梦初醒。
他们到达湖畔的一座玻璃房子,这座房子位于湖中央的岛上,房子周身环绕着彩色的灯,天上星光人间灯光,相互映衬。房子里正放着Happy Birthday的生日歌,餐厅里的工作人员带他们来到提前订好的餐位,那里装饰着五颜六色的气球,显然精心布置过。
侍者给茉莉戴上银色的皇冠,茉莉俨然一位美丽的公主。他们端上精致可口的佳肴,斟上馥郁醉人的香槟。酒过三巡,一顿美味的晚餐享用完毕,灯光暗了,侍者推出一个三层高、点着蜡烛的蛋糕,顶层的蛋糕上站着一个穿红裙子、戴银色皇冠的公主,模样和茉莉有几分相似。
随着一声“Happy birthday to you”的歌声响起,茉莉被众人推到蛋糕面前,餐厅的工作人员和客人都围过来,拍着手唱着歌为她庆生。小公主开心地在大家的祝福下许愿吹蜡烛,灯光重新亮起来,大家欢呼着齐声说:“Happy birthday to Molly...”
这时,麦克招呼工作人员:“Excuse me, could you take our picture?”
“My pleasure.”对方微笑道。
他们四个人一起拍了一张照片,茉莉站在最中间,莫恒山和谢云上一左一右,麦克站在后面。拍完之后,茉莉对谢云上说:“云上阿姨,我可不可以和你拍一张照片?”
“当然可以啦。”
莫恒山说:“我来给你们拍吧。”他用手机给她们拍了一张之后,对谢云上说,“把你的相机给我一下。”
谢云上把相机递给他,他用相机给她们又拍了一张,然后还给她。谢云上笑道:“莫先生不介意我的相机里有你女儿的照片了?”
莫恒山微叹:“云上,我们是朋友。”
谢云上与他四目相对,这个男人目不转睛地凝视着自己。在他说出“朋友”两个字的时候,她的心里仿佛有一根弦,拨动了柔软的音律。
一场愉快难忘的生日宴结束,回到木屋时,已是深夜。客厅的灯打开,顿时变成一片星海,墙壁上、柱子上、楼梯上挂满了一闪一闪的小灯泡,仿佛置身美丽的童话世界。
“欢迎回家。”麦克说。
“麦克,你真有心。”谢云上轻声赞叹。
“不是我,是莫布置的。”麦克连忙解释道。这时莫恒山走了进来,看着两个人的表情微微一愣,什么也没说。“慢慢地你就会发现,莫有很多可贵的地方,他就像一个……宝藏男孩。”麦克跟在后面和谢云上咬耳朵,他说着网络热词,谢云上不禁笑起来。
桌上放着给茉莉的生日礼物,莫恒山对茉莉说:“打开来看看吧。”
茉莉拿起一个长方形的礼盒说:“不用打开就知道是爸爸送的。”
“你是怎么猜到的?”谢云上好奇道。
“这一看就是书,只有爸爸会送我书,而且我知道他送的是什么书。”
“什么书?”
“《世界百科全书》。”她说着打开盒子,果然是这本书,“看,我说的没错吧,去年爸爸就送了我一本一样的。”
“为什么要送一样的呢?”谢云上又问。
“这本是双语版。”莫恒山解释道。谢云上看向茉莉,不知如何安慰小姑娘,茉莉却认真地翻看起来。“我希望她成为一个对世界充满好奇的人。”莫恒山对谢云上说。
“茉莉,还有两个礼物没拆呢。”麦克叔叔提醒道。
小姑娘放下手中的书,开始拆第二个礼物。第二个礼物一看就是麦克的风格,是一顶漂亮的红头盔,麦克叔叔说,“希望我的小公主成为马场上最漂亮的风景。”茉莉开心地收下了礼物。
第三个礼物是谢云上的,小姑娘充满了期待,她小心翼翼地拆开,是一枚漂亮的水晶兔子胸针。谢云上对茉莉抱歉地说:“不好意思礼物准备得仓促,但还是希望你喜欢。”
“云上阿姨,你怎么知道我想要一枚兔子胸针的,这是我最喜欢的礼物啦。”茉莉开心地给了谢云上一个“Kiss”。
这……难道很难猜吗?她看到那条红围巾,再想到茉莉经常抱在怀里的兔子,小姑娘喜欢兔子又戴着围巾,于是就想到了兔子胸针,可以别在围巾上。果然,茉莉把围巾戴起来,把兔子胸针别了上去。谢云上看了莫恒山一眼,后者看着她,她抿了抿唇,无声地对他说,孩子的愿望其实很简单。
“云上阿姨,你今天送我的两个礼物我都很喜欢。”茉莉别好胸针高兴地给她看。
“我就送了你一个礼物啊。”
“还有你早上给我讲的故事啊,你的故事就是最好的礼物。”小姑娘收到喜欢的礼物很开心,嘴巴也变得很甜。
莫恒山说:“不好意思,她平时不是这样的。”
“那是哪样的?”谢云上忍着笑,装作一本正经道。
“……她很淑女。”莫恒山憋了很久,憋出这个词。
“她就是啊。”谢云上点头夸赞道,“令千金冰雪可人惹人喜爱,莫先生你教得很好。”
“谢谢。”莫恒山的语气透着无奈,谢云上忍不住笑出声。
“你们在聊什么呢?这么开心。”麦克好奇地问。
“在聊孩子的教育问题。”谢云上随口答道。
“这个话题很有意思啊,you know,全世界的父母都在操心孩子的教育。”麦克促狭道。
“啊不早了,可以睡了。”谢云上岔开话题,起身对茉莉说,“茉莉,你要上去睡觉吗?”
“好啊,云上阿姨你再给我讲个故事好吗?”
“我想想啊……”于是,一大一小手牵着手上了楼。
“她们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好了?”麦克看着莫恒山,一脸茫然。
“我也不知道。”莫恒山揉了揉眉心,这个问题也是他想问的。茉莉很少与人亲近,怎么对这个认识才两天的谢小姐这么热情。他再一次想起晚上的场景,她看着星空流泪,他的心莫名觉得难过。
深夜,谢云上陷入了一个凌乱的梦,她梦见穿淡蓝色长裙的少女走在狭窄幽深的巷子里。天色很黑,女孩走得很慢,身影渐渐被黑暗吞没。她似乎感知到危险,在身后用力地喊她,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谢云上的胸口感到一阵窒息,她睁开眼睛,大口地喘息。
凌晨两点,从梦中醒来,月光透过窗户洒落进来,谢云上凝视着黑暗的虚空,双眼失神。过了很久,她起身穿上衣服,推开门走到阳台上打算抽根烟,看到隔壁房间的灯亮着。同一时间,阳台的门打开,披着外套的莫恒山走了出来。
失眠的莫恒山没有想到这么晚会遇到谢云上,他微皱着眉:“怎么还没休息?”
“你不也是吗?”过了一会儿,莫恒山都没有回答,谢云上从手中的烟盒里抽出一根烟,“你介意我抽烟吗?”莫恒山看着她,半晌摇了摇头,“你抽吗?”她把烟递给他。
“我不抽,谢谢。”
她又把烟装到烟盒里。
“为什么不抽了?”莫恒山问道。
“怕你吸二手烟。”
莫恒山的眼里不禁流露出笑意,他看着谢云上,夜风吹起了她的长发,她看着夜色轻轻地开口:“你跟刚认识的时候不太一样。”她的语气微微一顿,继而说道,“刚认识你的时候,你很冷,像这里的雪山,我就想这个人真是难以靠近。熟了以后慢慢发现,你其实很好相处,可以做朋友。”
“我说了,我们是朋友。”见她不语,他侧过脸问道,“你是怎么想的?”
“我也这么觉得……”她微微笑着说,“如果不是朋友,我为什么要在这里跟你聊天。”她回头看着他,眼睛里闪烁着细碎的光,“你又为什么也愿意跟我聊天。”
莫恒山沉默,他的眼里藏着笑意,过了一会儿,他说:“我对不熟悉的人有距离感,这是我的问题。云上,希望你不要介意。”
“我不会介意,因为我也是。”她神色温柔,莫恒山看着她,想起了夜晚她在星空下流泪的样子,有一瞬间的失神。直到谢云上再次开口,“你……介意我问你的家人吗?”
莫恒山薄唇微抿,没有回答。就在谢云上以为他不会回答的时候,听见他说:“茉莉的妈妈很多年前去世了。”所以才会那么悲伤吗……谢云上看着他,他却抬起头看着天上的星星,“也许她就在上面看着我们。”他凝望着美丽深邃的夜空,语气低缓轻柔,“我只是希望偶尔抬起头看着星空的时候,她也在看着我们……这就够了。”
他不知为什么对她说这些,这些话他从来没有对别人说过。也许是那首《人间失格》,也许是星空下的依偎,也许是……他看到她流泪时心中的隐痛。
她说:“我们都经历过失去,比起失去应该想着拥有……我们拥有的永远比失去的多。”
他们互道晚安,各自回到房间。
莫恒山亲吻女儿的额头,慢慢地进入了沉睡。谢云上躺在床上,闭上眼,梦里星河灿烂,她微微地笑起来。
“你就像黑夜,拥有寂静与群星。你的沉默是星星的沉默,遥远而明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