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抬起头来,恶狠狠地瞪向徐福。似乎这样,他就可以将之后的话吞下去,这样,那些事实就不会存在了。
“那只鬼,是筵带来的……那只鬼附在筵身上,所以才能畅通无阻地进入府里!”
他那副魂不守舍的样子才像是被附身了吧。讽刺的话卡在喉咙里,想说却说不出口。我脸色惨白地愣在原地,努力清理自己乱成一团的思绪。的确,鬼附在人身上什么都不做的话可以隐藏行踪,但那只是对于一般巫者或方士而言,不应该能骗过我的眼睛和门外布下的结界。除非……
“那个家伙……吞噬了筵的一部分魂魄……用自己替代了上去!”徐福颤巍巍地说出了答案。
看着筵一脸痛苦的样子,虽然一半的我仍旧固执地不肯相信,但另一半的我,那个多年来统领军队平乱,习惯冷静的我,已经明白自己无法再逃避了。我闭上眼结起印,念诵复苏咒。一个时辰过去了,门外聚集起来的家丁们都在心惊胆战地窃窃私语。私语声一点点扩大,我的体温也随之一点点变冷。
我浑身颤抖的样子把徐福吓坏了,他攥住我的手腕,随即被那冰冷的触感震得一个激灵。同一时刻,我感到自己的理智像一面未砌好的墙,马上就要崩塌了。
“打猎是你跟他一起去的吧。”我的声音低得不像是自己的。
徐福露出比刚才见到筵发狂还要惊恐的表情,声音细若游蚊,完全没有了长辈的风范。
“我们……去羽山打猎……看到一只怪鸟……筵硬说是山神……我们追了过去,结果走散了,好久才找到彼此……”
羽山。我颓然坐倒在地。我一再告诫过筵不要去羽山打猎。那座山上的妖气多得诡异,寸草不生,蝮蛇四布。筵却总是惦念着,说是前一阵有人在那里遇到过传说中长着鸟首的山神,猜测是一种异兽,最终还是瞒着我去了。
现在知道这些缘由还有什么意义?筵丢失了魂魄,而我身为家族里唯一拥有巫血的巫祝,却毫无办法。
涣散的目光四处游离,忽然又凝聚住了。我想起祖父地下的藏书,里面记载着那些晦涩而高深的古代巫术。也许我可以从中找到办法!
但这仅剩的希望,在第二天父亲转醒后被打破了——因为他同意了让徐福带筵出海,去「蓬莱」寻找解救办法。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父亲要让一个方士带筵远赴千里,去一个连存不存在都无法确定的地方?
相对父亲的断然决定,徐福则非常耐心地向我解释说,他听过东海上有神仙名为安期生,可以修补人破碎的灵魂,这是现在唯一的办法了。他还说始皇帝信任方士,他以前就借寻仙药为由替他出过海,这次肯定还能弄到出海的船,并向我保证,就算是豁出命去,也会将筵变回原来的样子。
他之后说了什么我都没听进去。我认为我会有办法解救筵,只要我用心钻研祖父留下的书籍,一定会找到办法。即使找不到,东海我也可以带他去,我也可以豁出命去,完全没必要交给外人。所以即使作为家主的父亲说出的话就是圣旨,我还是坚决地摇了摇头。
“不可以。我可以救筵。”
“你有办法,为何现在不救?”
“我知道怎样才能找到办法,请交给我!”
父亲面向我,于是我又看到了二十年前那样的眼神。厌恶。仿佛我是要害他儿子的妖魔。
不过这次,我的确害了他的儿子,是我亲手斩杀了维持筵完整的鬼魅,是我亲手断送了他。
于是我终于受不住了,无法控制地向外跑。我要去找筵,我要向他道歉,我要带他走。我还要去羽山,把那里的魑魅魍魉统统杀光。
还没有跑出前庭,我就被家丁制住了。父亲让他们送我回东房,说我疯魔了,这几日不许出门,县衙的公务可以叫县丞代为处理。
我挣扎着抬起头,死死盯着他,我想问他为什么,为什么宁愿相信外人也不愿相信我,为什么要对我如此刻薄。但他再也没有朝我这边看上一眼。随着他的拂袖离去,家丁们合力将我拖离前庭。我像傀儡一样任由他们拉扯着。
我的父亲了解我。他知道我是巫,知道我隐藏在文雅之下的野心,知道我暗中养兵,他也知道我绝不会屈服于任何人和任何理论。
但他因此就要恨我吗?甚至牺牲他剩下的一个儿子也要给我惩罚?因为我生来就是要与他对着干的?
眼睛有些酸涩,随着房门的关闭,我将自己埋入了深深的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