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的我,每每回想起当年,还是觉得很不可思议。再次回到商山的某一天,我问过白墨,我是不是煞星?为何所有和我亲近的人都要遭遇苦难,而我自己却安然无恙?
说这话的时候,距离那次刑场事件已经过去了五十年。五十年的光阴,足以让一个刚出生的孩童变成风霜满面的老者。可我是妖。五十年后,齐桓公小白已作古八年,而我依旧还是少女的摸样,就好像这么多年以来,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我是在他死后第八年才得知了他的死讯。据说他是死于宫廷政变,最终被生前宠信的奸臣活活饿死在寝宫里。死后由于众公子争位,暴尸六十七天不得入葬,十分凄惨。
我得到消息后,只身来到位于临淄城南的齐国王陵。当我看到墓碑上触目惊心的“齐桓公”三个大字时,一下子泪如泉涌。
不能不承认,长年的相处,的确淡化了我对他的仇恨。但我们之间有一条线永远无法跨过,每次我觉得自己到了线的边缘,英华的脸就会浮现眼前,命令我退回去。所以我对小白是什么样的感情,我从来都不清楚,就如同他也不清楚对我的感情一样。
白墨他们大闹刑场后的第二天,这件事就传得满城风雨。当然,言论里几乎没有说我好话的。作为妖,又当众说出那么恬不知耻的话,自然要落人话柄,我也没什么好抱怨的。
我本以为小白肯定会为我那些冒失的话大动肝火,结果却没有。回到宫里后,他依旧让我和他同住一院,却也没给我什么名分,甚至没强求我做任何事。这一点让宫内所有人都忐忑了许久,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着什么药。
然而并非他不表态,别人就可以当作无事发生。过了没几日,宫内的妃嫔宠姬竟联合大臣集体进行了一次郑重的劝谏,要求小白对我进行处置。
具体的情形我也不是很清楚,这些消息我都是听小白派来照顾我的侍女说的。不用想也知道,场面必定极其尴尬。据说直到早朝结束,小白也没有给出答复,结果还是管仲出面圆的场。
这个人,平日打仗时都是说一不二,为何唯独在这件事上这么拖沓?他这种模棱两可的做法,让别人看我的眼光也怪怪的。我最终还是忍不住敲响了他房间的门。
“痛快些,你到底想怎么处置我?”
见我也同其他人一样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他哀叹一声揉着眉心坐回屋里,一副受够了的样子。
我当然不会轻易放过他,趴在案几上逼着他正视我:“吕小白!”
他扶着额俯视着我,喃喃道:“高兴吧。你这小妖,让我头一次知道原来要杀一个人还能这么困难。”
“我不是人哦,我是妖。”我把眼睛瞪得溜圆,“你自然是杀不了我,你要是敢杀我,哥哥他们一定不会放过你的!”
我话还没说完,他就抬手猛地在我额头上弹了一下。我吃痛地坐到地上,不由得怒火中烧。这个人是怎么回事,说变脸就变脸?
“真是什么都不懂的小丫头……”不理会在一旁炸毛的我,他摇头苦叹。
连我亲自问都问不出结果,别人也就可想而知了。不过后来北狄那边不断骚扰边境,会盟又常有不顺发生,让战事渐渐增多,外加小白没有像商纣王一样由于宠信妖姬耽误国事,大臣们也就对我的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我就这样足足和小白同住了四十一年。开始还有禁足令,到后来他发现我根本没有逃跑的心思,也便随我去了。
其实我不是没有动过离开的念头。只是就算离开了这里,我又能到哪里去呢?回商山吗?那我又该用何种面目面对白墨?倒不如在这里得过且过,毕竟管仲也拜托过我,希望我尽可能陪在小白身边。
管仲这个人,比小白还让人难以理解。他过去的传闻我听过不少,老实说正面的真不比我多,什么爱占小便宜贪生怕死之类。可就是这样一个人,和小白在一起时却像是双剑合璧,两个人遵从着「尊王攘夷」的理念,多次召集诸候会盟,让齐国成为了天下第一的霸国。
“虽然齐王不说,但我看得出来,你在他心中占据着不一般的位置。如今我和他理想的世道近在眼前,我希望你不要在这个时候离开他。”管仲说这话时目光如炬,可以看出,那个「理想的世道」对他真的很重要。
我很好奇,便问道:“你是在一心一意地追随小白吗?”
他被我问的一愣:“自然是。”
“那么,你当初追随公子纠就不是真心的了?”
“同样是真心的。”
“可是为什么呢?”我十分不解,“如果你是真心追随公子纠,又怎么能再去投靠杀死他的小白呢?你们人类不是把君臣之义看得特别重要吗?”
“你一直觉得齐王杀公子纠是错的,对不对?”他问我道。
“嗯。”
“但你帮公子纠刺杀齐王时却没有认为那是错的。”管仲缓缓说道,“所谓对错,无非是受立场所限,主观的评价罢了。在我心中,从来没有对错,只有结果。”
他讲得轻松,但排除立场影响这事除了他管仲,我再也没见过谁能做到了,小白自然也不行。他们两个一起执着的那个理念,事实上在坚持的,只有管仲一人而已。
所以待到管仲逝世后,齐国凭借强势撑起的霸主地位就开始悄无声息地崩塌。在之后的一年里,隰朋和鲍叔牙又相继去世。这个仅凭少数人建立起的霸王之业终究像人类的寿命一样短暂。
就在这混乱之际,我的旧帐也被翻了出来。失去管仲等人,小白自己身上的担子也愈发沉重。为了处理公务经常连续几昼夜呆在书房里不出来,自然没有了临幸任何一名妃子的时间。而这些闲来无事的女人便开始胡思乱想,他们认为小白长期不出现在后宫,最主要的原因就是——我。
相对那些终会老去的人类妇女,我这个永远保持在女子最美好年华的妖精明显更懂得如何取悦君王。所以君王不眷恋于后宫,自然是我的过错。更别论我几乎和君王共起居,简直没有任何其他可能性了。
可事实上我从来没有和小白发生过关系,这一点连我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他对待我一直像对待一个小孩子一样,但别人不会像他那样想。在管仲死后的第二年末,后宫终于决定暗中除掉我这个祸害。
即使我被脖子上的符印禁锢得毫无反抗之力,他们的计划也没有成功。因为那天小白正好出现在我的房间。
一开门见到是他,我吓了一跳。到那天为止,他已经在书房呆了小一个月。在这期间他从未出过屋,接见大臣、批阅奏章、吃饭、小憩填满了他全部的时间。所以他本不该出现在我这里的。
“不请我进来吗?”他沉声道。
我急忙向一旁让去。在他走进屋时,我忍不住仔细端详了下他。
四十一年了。第一次见面时的那个火一样的男子早已不见,如今的他,满头华发,岁月像刀一样留给他满身的印记。人类果然脆弱,仅凭时间的冲刷,就足以让他们遍体鳞伤。
他老了。这个让我又恨又迷茫的男人,就在我的眼前一点点老去了。我的内心涌起一种无法抑制的绞痛,让我忍不住朝他伸出手,但又不得不放下。
不可以对注定会失去的东西抱有期待。姐姐已经犯过一次的错,我不能再犯了。
没有察觉到我内心的纠结,他转过身来,深邃的目光里饱含忧郁。
“柔桑,我恐怕……”
我再也没机会知道他那天特意跑来是想和我说什么了。只听他惊呼一声“小心”,将我狠狠地推到一旁,然后回身利落地一劈,偷袭之人应声倒地。
地上的鲜血缓缓向四周扩散,屋内一片死寂。许久后他走向我,只用剑轻轻一挑就将我脖颈上的束缚去掉了。他的脸色惨白,挣扎了好久终于吐出了一句话:“小妖,你离开吧。再也不要出现在我面前了。”
那听起来就像是我和白墨说过的一样。所以我没有感到任何自由后的兴奋,而是问他:“为什么?”
“因为是命令。”
“我不走。”听出他语气中的不对劲,我果断回绝了。
“如果你不走,我就杀光全城的百姓。”他一字一顿地说,“我不在乎。”
他好久没说过如此阴狠的话了,我不由得僵在原地。由于长年的相处,我知道这个决绝的男人,从来没有说过不作数的话。可是为什么?为什么要如此决绝?
“走!”不容我再多迟疑,他像疯了的野兽一样冲我怒吼,“给我滚!滚出这里!”
我被他突然间的转变吓坏了,退到门外落荒而逃。一路上没有任何人阻止我。我就在黑夜中一直跑一直跑,直到跑出了齐国的边界,才一个跟头栽倒在地,抱头痛哭起来。
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哭,只是好久没这么伤心过了。眼前的世界变得好陌生,从来没有过的陌生。
我对小白的感情,我到头来也不清楚。唯一清楚的就是,我不知从何时开始,就已经一点也不恨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