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临淄后,我派人把龙且的人头送去汉营,同时附上一封书信。记得钟离眛曾和我讲过,他还挺羡慕龙且这种人,虽然眼高于顶,却没有过多花花肠子。如此的武将,只为战场而活,才是真正的洒脱。这一点,他做不到,我更做不到。
此时此刻,我终于对他这一番话有所感悟。若我可以真正放开胸怀驰骋于疆场,肯定不会有这些乱其八糟的烦恼。而很多事想得越多,就会发现越多人在说谎,最后变得无法相信任何人。
我如今就属于这种情况。
李左车刚刚帮我送信出去时,眼中闪过一丝疑惑和不安。我没有告诉他信中的内容,若让他知道,定不会放任我寄出去。
“齐伪诈多变,反覆之国也,南边楚,不为假王以镇之,其势不定。原为假王便。”这是我所书的内容,要求汉王分封我为齐假王,和齐王只是名字上的差别。
这封信在汉王眼里一定会变成要挟的口气。不过我必须这么做,才能引得那妖的注意。郦生之死他想必已经知晓,设若我在这个时候还要独立为王,肯定会让他产生怀疑。即便只是不放心白虎,他也会亲自前来。而只有当面见到他,我才会清楚他是敌是友。
我抚摸着白虎令牌上的先周图腾,隐隐嗅到一股早已习惯的铜臭。当初我从他手中接过这枚令牌时,虽然表面淡定,内心却波涛汹涌。我知道张良所涉及的世界要比我广阔得多,而我只有接触到他所在的那个世界,才有可能实现我的抱负。
对于张良这妖,我一直捉摸不透。这种摸不透的感觉和面对蒯彻时有所不同。蒯彻是从你见到他的第一眼起,就知道他心机很深,需要防范。而张良的性情虽然同样古怪,看上去却没有那么重的心机,反而有点好骗。当然,这也只是“看上去”而已。事实上这个看上去好骗的家伙,骗人的能力还是很强的。
从我刚得到白虎没多久,我便知道张良和汉王之间远没有表露出来的那么和谐。发现这件事的契机是丞相萧何带来的。萧何和我同样为汉王选定的令牌持有者,当汉王将我们引见给张良时,他确实认可了这样的决定。不过萧何此人虽然治国安邦的能力超群,说谎却完全不行。我几乎没费什么力就查出他从未和本该属于他的朱雀令牌定下契约,朱雀令牌的持有者另有其人,至于此人是谁,甚至连萧何都不知道。这件事曾让我疑惑了好久,无论是萧何还是张良,我都不明白他们隐瞒汉王的原因是什么。
如今再加上他同齐国田氏理不清的关系以及“蒯彻故友”这个身份,让我开始怀疑他一直以来助汉的动机。单从对待齐国的做法上就可以看出,他和汉王不在同一条船上。
这只妖到底为了什么,不惜离经叛道入世?他到底想要这个天下怎样?
书信的效果出奇得好,没让我等太久,张良就出现在了临淄。我命侍从帮他斟茶,他摆手示意不必,直接递上来一个布囊。我拿过来捏了捏,里面是坚硬的触感,应该是印鉴和任命书。
他指了指布囊,道:“汉王说,与其当假齐王,不如直接做齐王来得痛快。而今加封你为齐王。”
我不由感叹了句:“好随意的加封仪式。”
“我可没心思管什么仪式。”张良一掌拍在案几上,震散了上面一摞书简,“你特意写那种要挟封王的信,不就是想要我亲自到这里来吗?”
被看穿了。“汉王什么反应?”
他叹了口气:“自然是恼怒得很。若不是我和陈平拦着,龙且怎么被送过去的,你那个信使就要怎么被送回来了。”
我点了点头,没去接话。他早已沉不住气,瞪了我一眼道:“你到底怎么回事?”
我合起先前在看的竹简,答道:“说来话长。”停顿了一会觉得这种回答太糊弄人,便又补了句,“郦生的事是我失策,我道歉。”
“事情已经发生,道歉也无法挽回了。也怪我考虑不周。”他没有如我想象中那般生气,只是语气中难免多了些许悲凉。犹豫了一下,又问我道:“我拜托郦食其去齐国的事,你知道了多少?”
我坦然道:“田广口风很紧,我什么也不知道。不过,他临死前倒是留给你一句话。”
闻言,他果然眼前一亮:“什么话?”
我盯了他片刻,叹息道:“我若只为传话才叫你来,还不如直接写在信中方便。你不觉得,有些事你该向我解释清楚吗?”
“你指什么?”
“你的目的。你特意将四象阵带入世间不是为了帮汉王取得天下吧?你到底想从汉王那里得到什么,又想从齐王那里得到什么?”
闻言,他自进帐来一直紧绷的肩膀松弛下来。于我右手随意找了个位置入坐,才道:“想不到,你是在怀疑我。”
我的视线没有丝毫动摇:“郦生和齐王出事后,你敢说你就没怀疑过我吗?”
他沉吟了一下,没有直接回答我的问题。“韩信,你知道我最开始为何将白虎交给你?”
我道:“难道不是汉王推荐的吗?”
他摇头道:“汉王最开始的人选是夏侯婴。选你的人是我。”
我有些不解:“可我那时不认识你。”
他回望我的眼神中充满了惆怅:“可我却认识当年混迹于淮阴的那个落魄小鬼。”
场面霎时间静得只能听到风吹帷帐的声音。我努力控制住自己不受其言论影响:“不懂你在说什么。”
“接近二十年前,我在淮阴目色令牌持有者的人选时,曾遇到过一个孩子。那个孩子孤苦伶仃,穷困潦倒。每天只能靠钓鱼、要饭和帮富人家做苦力维持生计,几乎活不下去。我看他可怜,无奈自己身上又没有银钱,于是将随身的剑送给了他,要他把剑典当了换成钱,也许可以让他拥有一段平常百姓的生活。”说到这里,他微微一笑,“可那个孩子却没把剑卖掉,甚至当混混来抢夺时,宁愿受胯下之辱也不愿把剑交出来。这是为何?”
我无意识间握紧了腰间佩剑,低声道:“因为那剑上刻的字我认识,是「敬德保民」。我曾苦寻那人好久,没想到居然是你。”
“以德配天,敬德保民。”对于这句话,他同样感慨万分,“巧的很。你可知说出这句话的人,正是白虎的初代持有者。”
我惊讶地看向他:“你是说,周公旦是白虎的初代持有者?”
他点头,神色严肃起来,对我道:“叔旦将令牌交给我时曾说,持有白虎的人,命中注定会执掌天下兵戎。在乱世之时,执掌兵戎就意味着会受到各种非议和诽谤。所以我选择的持有者,一定要足够坚定隐忍,才可肩负重任。”
我心情复杂地从怀中掏出令牌,想象着千年前同样握住它的人。周朝是历史上最伟岸的王朝,在我心中如神话之地一般。而周公旦更是一直站于那个朝代的顶峰,其功绩甚至一度凌驾于君王之上。不知那个在无数追捧、教唆、怀疑声中坚持摄政,最终却又主动还政于武王之子的男人,第一次握住它时,到底做何感想。
不理会我的失神,他继续说道:“韩信,有些事我暂时无法向你解释清楚,因为甚至连我自己也没完全理解其中曲折。我说这些只是希望你明白,不管我的目的是什么,我交于你手中的白虎,没有任何虚假。”
我的手被令牌的棱角硌得生疼,却仍旧不受控制地越攥越紧。
“我相信你。”我缓缓念道,“我相信所持剑上刻有「敬德保民」的人。”
他轻轻吐出一口气,起身就要离开。
我站起来叫住他,又犹豫了一下,才道:“你知道谷城这个地方吗?”
他没料到我会问出一个如此不着边际的问题,偏着头想了一会儿,问我道:“洛阳东的谷城?”
“不是,是齐国济北的谷城。”
他摇了摇头:“没听过。”
“‘济北谷城,山下黄石,让他快去’。这是田广留给你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