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语道破,楚汉两军一片哗然。不知道从哪里传出一声女子的尖叫,一名女工终于受不住惊吓,瘫软于地。楚军兵戈声一齐响起,立时将我们这一支孤军围截起来。更多的女工惊呼出声,这下全暴露了。
这时,楚军的斥候报来消息,汉王带着数十骑从少人看守的西门遁出,此时再追只怕已经来不及了。这可把项王气得肺都要炸了,对我们怒目而视。
纪将军明白自己的任务已经完成,仰天大笑,指着项王道:“汉王既已得脱,他日定取尔等首级!”
项王的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牙齿咬得格格作响,从牙缝里挤出了一个字——“杀”。黑衣人低吟一声,随手一挥,一道红光立即从王驾上腾起。不足眨眼的时间,烈焰将纪信完全包裹住了。他的笑声还在空中回荡,人已然化为灰烬。
如此手法,非人类所为!看到如此可怖的死法,未经风雨的女子们自然惊慌失措,哭叫的,跌倒的,还有不顾一切向城门逃跑的。楚军也不阻拦,反而放她们过去。只任黑衣人不断挥袖,大部分女工还没跑出包围圈,就被烧成了粉末。这是毫无目的可言的屠戮,完全是为了发泄心中愤怒!
我脑中乱成一团,竭力回忆起成信侯的嘱托,一咬牙,丢掉手中长戟,向黑衣人冲了过去。
机会只有一次。
黑衣人转向我,他转身的速度非常慢,就像我奔跑的速度一样。我眼见他冲我抬起了袖子,然后我闭上双眼,驻足在他面前,举起双臂,做出将他与我身后那些无辜女子隔绝开的姿态。
“就算你瞧不起,她们也都是上天所赐之生命。我不允许你这么轻视生命!”
我大声喊出张良叫我说的话,这就是他告诉我的全部了。心脏要炸开般狂跳,我缓缓睁开双眼,发现黑衣人正要挥下的手停在了半空。
“是他让你这么说的。”黑衣人的脸被罩在斗篷下,看不见他的表情。
我否认。“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是他让你这么说的,只有他才可能知道这些话。”仿佛没听到我说的话一般,黑衣人不断重复着之前的话,举起的袖子却始终没有落下。
虽然音调没有变化,可我感觉到他动摇了。看来那句话对他的意义重大,这让我平静了下来。整个东郊除了偶尔传来的啜泣声外,一切都沉寂了下去。成千上万双眼睛盯在我身上。没错,这的确是成信侯叫我说的,可是……
“这是我真正的想法。”我的声音不带一丝波澜。
我知道这恐怕是我人生中最后一次让所有人听我说话的机会了。我踏过满地烧焦的尸首,直视着黑衣人,就像是直视所有在我随波逐流时,企图左右我人生的人。
“我再也受不了,你们这些将别人的生命视为草芥的人。只凭世俗二字,就要随意安排别人的命运,我不接受……”
“女人一定要为男人做出牺牲,这是谁决定的?弱小的人只有用生命为你们堆砌道路才有价值,又是谁的道理?靠牺牲别人来成全自己,这就是你们男人口中的霸业。”
“我们做错了什么?我们只是想要一个太平的天下,却只会成为夹缝中的亡灵。这样的世道,我不接受!”
如果我注定有一天会为一件事而死,我希望那会是我自己的决定,仅此而已。
足够了。能当着这些人的面说出我想说的话,即使要遭受永世的唾骂,即使祭出的是我的生命,也足够了。
黑衣人放下了手,我的身边也没有火焰腾起。
我听到他轻笑了一声,而后对我说:“他的算盘打得挺好,你很像她。不过仅此一次,他明白我不喜欢手下留情。若下次再让我看到你出现在战场上,格杀勿论。”说完就再不理会我,调转马头回到项王身边,施礼道:“汉王离荥阳,定会汇集驻扎在西郊的灌婴军,逃往成皋。敌军败退,正是易乱之时,我军正可借此一举攻下成皋。”
项王点头,怒气渐消,显然对这个人格外器重:“传令下去,全军向成皋进发!这次一定要将刘邦那个缩头乌龟一举拿下!”
随着军令下达,楚军不再耽搁,全军向西驶去。过了没多久,这片被马蹄踏得寸草不生的荒野上就只剩下千余名相互抱在一起的女工,各自披着大一号的军衣,低声抽泣着。我双腿一软,跪在地上。不远处树林的萧瑟声终于传入了我的耳中,我抱紧双臂,忽然觉得冷彻心扉。
一阵马蹄声自远而近传来,大约近百人的队伍停在我面前,为首的百夫长在我面前下马,行礼道:“夫人,汉王派我等护送您回关中,请上马。”
我一脸迷茫地问向他:“什么夫人?”
那个百夫长老老实实地作答道:“汉王交代过,或若您能于此役中存活下来,则于汉有功,册封您为薄夫人。”
“那……这些女子要怎么办?”
“汉王说,恢复她们的自由之身,有去处的奔自己的去处,没去处的可以留在荥阳城。”
我稍稍安心,低下头去,隔了良久才再次开口问道:“成信侯……有没有交代过什么?”
“君侯说,夫人无论是什么结局,都是自己选择的结果,他人无法帮忙,也无法做主。还请自己珍重。”
我随手抓起一把沙土,又任它从指缝中流去。是的,我不要他人插手我的人生,也不该要求他人给予我额外的帮助。不管未来发生什么,都不能怨恨,也不能回头。
整顿衣裳站起来,我最后看了一眼荥阳的漫漫黑夜,而后踩着一名士卒的后背上了马。随着护送我的队伍向西南小道行进,向着不知会出现在何方的未来。
不管这个未来怎样,我再也不会放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