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府内室。
“这就是那块……老师提到过的上古令牌?”
年轻的代王一脸紧张地端详起我掌中的青龙令牌,迟疑了很久,才伸手接过它。
「胜残去杀」,看似光明正大地四个字,要达成却不知要流尽多少人的血。
是第几次了,我念出那句梦呓般的解封咒语。代王的身体随之震颤了一下,目视前方,呆立了良久。
“怎样,你看到了什么?”我问他道。
他的眼神一片恍惚,清醒后,不自禁流露出退却之意:“那条青龙……好像很悲伤。”
我淡然一笑:“他生而为龙,注定要比常人承受更多。”
如我一般,代王也想起了那位数年前高居王座却痛苦异常的青龙持有者。抬起眼,他问我道:“子房先生,高祖皇帝曾那般对你,你怨恨过他吗?”
“我未曾怨恨过他。”
闻言,他似是不信,又似是松了一口气,苦笑道:“母后和高祖皇帝的关系一直不好,但其实我……很敬佩他。即使面对再多叛离,他也一个人负担起了整个中原,如果是我的话,一定没办法……”
“代王,”未等他说完,我出言打断了他的话,“没有人能仅凭一己之力负担起一切。”一字一句,我坚定地告诉他,“将信任给予身边的人,无论结果如何,都绝不是过错。”
客房内。
面对我拿出的玄武,仲云只是扫了一眼就不再看它了,声音里充满愤然和不甘。
“张兄,你是在戏耍我吗?”
我不明所以:“你指什么?”
他凑近,眼神古怪。之后猛地钳住我的手腕,迫使我将令牌举至自己面前。
“我不信你当真不懂。”
青铜令牌上的四个字放大开来,一笔一划,沟壑分明。那刀刻一样的笔锋,像是要将积郁已久的愤懑宣泄出来,由于太过用力,血和肉被连带而出,最后融入的是灵魂……
老师临终前枯黄的脸浮现而出,让我不自禁摇了摇头。
仲云以为我心生怯意,急道:“我知道姜太公曾要你二人不得持有令牌,但你有那么墨守成规吗?你能弃他于不顾吗?”
“仲云……”
“我也想帮他,我恨不得代替你去。但我不行!”仲云咬紧牙关,为了泄愤将铺了半张棋盘的棋子拂乱,“我该死地知道自己不行!”
边角处的棋子叮叮咚咚散落一地,我和他却都无暇去顾。他拼命劝我,我却似没听到一般木然望着前方。仿佛他不在我眼前,周围的庭院楼阁亦不在我眼前。
玄武上所写,「天人合一」。
天意味着什么?人,又意味着什么?
仲云最终也没收下玄武,径自回了天台。我亦在同日离开晋阳,独居于城西郊十里外的山中,不再与他人相见。每日弹琴著书,写完看罢,又将所写之物烧尽,再写再烧。树叶绿了又黄,落尽之后又生出新芽。反复近十次,那一刻才终于到来。
抬头望天,天际火色弥漫。穿透黑云的烈焰直坠而下,伴随一阵阵雷鸣,将暮色撕碎成片。无数妖灵受反噬之祸丧失心智,肆虐于世间,哀嚎声遍及四野。
天地之力。
风雨雷电、春夏秋冬、成败盛衰、生死聚散。小楼外和风煦日,燕舞莺啼,转眼便火光冲天,槁木白骨。天地之力,还是另为他物所佐?
我负手立于山峦至高处,向远处眺望。云层和大地都被视野尽头的那一团火红染透,而那团并非烈日却胜似烈日的火色,正急速朝我掠来。火焰勾勒出熟悉的轮廓,那个为了自知无望的念想在世间痛苦挣扎了千年,至今终于陷入癫狂的赤发狐妖,正在吞没一切。
有声音在我耳边呢喃,似揉得极乱的线团,渐渐分离成无数句不同的话语,交叠着在我脑海中回响。
救救我——有人在哭喊。
怎么会这样——有人在抱怨。
我受够了——有人将刀架在自己脖子上,鲜血迸溅而出,染湿了身边人的瞳。
人心,又为何物呢?
刀光血影之间,挥砍而出的荣辱;百花丛中,心心念念的儿女情长,谁的心愿更小一些?对与错,愿与无所恋,哪边的悲伤更少一些?望眼欲穿,反反复复惦念着的,是可得还是不可得?怨怼和仇恨,他人亦或自己的过错,是忘记还是不能忘记?
对于妖灵来说,人世有时就如赤松口中的仙界一般飘渺。百年时间弹指即逝,即使再疯狂的求与怨,终究会化为乌有。那或善或恶,或痛苦或欢愉,又有什么意义?
如果真的存在意义,那么能终结这一切灾祸的,将不会是仲云,也不会是我。
头发被风卷得披散开来,衣袍翻飞,绯气向四周扩散,我知道自己眼瞳中定然满是血色。山头皲裂开来,数丈粗的藤枝迎上火焰,瞬间化为灰烬。
闭上双眼,未必就能看不见。近在咫尺,也不一定当真感受得到。
脑海中浮现出曾经的殷地荒郊,倒折的旗帜和兵器之间是遍地尸骸,一直延伸到视野尽头。无数铮铮铁骨的男儿被尘土和血污埋没,再也辨不清面目。听着盘旋于四周的乌鸦啼叫,初出茅庐的我瑟缩了,连带胯下马儿也跟着直往后退。这时,手中的马缰被谁轻轻拿了过去,我不禁抬头望向那个战火之中与我并骑而立的赤发男子。
我再也不想见到这样的惨景了。年少的我连声音都在颤抖。与之相对,赤发男子的语气却似看透一切般,冰冷而郑重。
——子房,战争必定会有杀戮,若不想让这副景象再现,你要「切记」:人命,需按数量来权衡。
——若杀一人可活十人,即使那人并未犯下什么天大的过错,亦可除之。
是这样吗?所以当年的殷地动乱,即使明知为首的武庚只是个受人挟持的傀儡,你仍毫不犹豫地将他杀了。所以这一次,你要我在你失败时,杀了你。
无数人为了各自的目的祈求天地之力,可若天地之力实是来自人心,那万千人之所求,又岂是渺小的个人所能化解的?师兄,你让我记起这件事,是你终于放下了,还是放弃了?
数十座山头接连爆裂。山体崩塌,沉寂已久的玄武令牌上交织着流光,化作庞然巨物拔地而起,张着血盆大口,扑向烈焰的核心,撞得乌云散尽,蓝色晶块飞散漫天。即使如此,上方那团烈火依旧毫不动摇。
鲜血从我的眼眶中滑落,双足已化为木根扎入地底。维持人形已是极难,想要开口与对方说话更是妄想。血色雾气弥漫四周,我只能凭借愈发剧烈的灼痛来感受对方的接近。
火蛇环绕周身,如同将大船击碎的巨浪,夹杂着无数死难者的哀嚎。立足之地被撼动着,令人不由心生怯意。
——破灭吧。「祂」在我耳边低语。就这样破灭掉吧,你早就不该存在了。
——为何会有这样的结果?为何我会落到这种下场?为何会有这样的国家,这样的世道?若是这一切都破灭了,悲伤也就不会存在了吧?
原来如此,有无数人这样祈愿过了,你听到了。所以,为了那些凄惨收场的人,你出现了。造就这场劫难的,不是哪个人或哪件事,而是因为悲伤本身,是无法随死亡消弭的。
但除了悲伤以外的其他情感呢?那些情感在人死后又去哪里了?
对于毕生之愿的执念呢?
最后一只藤蔓被烧成灰烬,双臂被接连斩断,未容我做出过多反应,日月般巨大的火球已撞上我的胸口。
毫无胜算。这会是理所当然的结果吗?
师兄,其实我一直不确定,我和你追求的,到底是不是同一件事物?在我濒死之际看到的光,是真实存在的,还是错觉呢?
许是被耀眼的火光晃出幻觉,我好像又看见了当年的光。但那星星点点的光芒,和铺天盖地的哀怨之火相比,实在太渺小了。
像那些渺小的光一样,另外一个微弱的声音也开始在我耳边低喃。不是的,那个声音回应我道,不是的。
——子房,我所追求的阿玖早已不在,可以让她安稳生存下来的世道也只是虚妄。正因如此,我才会不计代价和后果地行事,我只是不甘心,我只是偏执地在为一个结果挣扎。
——而子房,你所追求的光不只是阿玖,那是……
隔着重重烈火,赤色瞳孔收缩成线,流露出痛苦之色。他还在挣扎,即使被名为天地的力量所控,也仍在挣扎。那是什么?
梦中透明的九国少女在笑了。
——是生命哦。期望和被期望活下去的人,即使逝去了,也依旧是生命哦。
两道细弱的光芒从面前划过,一名身着越人服饰的巫祝男子站于一侧,冲我平和地微笑。另一位手持花锄的老人站在另一侧,毅然目视前方。烈火之中,更多的光芒向我聚集而来。
残破的身躯被火焰灼烧成灰烬,我的心却在这一刻终于释然。
所谓,天人合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