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踏上齐国土地时,我没感受到过多的差别。和镐京相比,无非是河流多了一些,在几乎见不到土地的绿草丛中纵横交织,向着同一个方向款款流逝。山丘被开垦成一层一层的,种满了稻米和药用的茶树。永不停歇的微风中夹杂着淡淡的咸味,老师说,那是从群山另一头传过来的,海的味道。
海,就是由无数河流汇聚而成,又融入泥土的咸涩,足以令河伯望洋兴叹,十分浩淼的地方。即使站在最高的峰顶极目眺望,也望不到尽头。而在海的另一边,还有更广阔的世界,那是身在中原大陆的人,从没到过的彼岸。
一路上,他不紧不慢地讲述着。我跟在旁边默默地听,不置一词。
“我的家乡,就在那样的大海中央,一座很小的岛屿上。”
“老师是穿过那片大海来的中原?”
“是啊,真是花去了我不少的时间。”
“为什么要特意做这种事?”
“为什么?”追忆过去的同时,老师的眼神也跟着飘渺起来,“是因为想看看吧。看看海的另一边,到底是个什么样子。”
“来到这边之后,老师见到想见的东西了吗?是如料想一般有趣的地方吗?”
老师无奈地笑了笑:“原本以为会碰到一些奇怪而恐怖的家伙,谁知道无论是人还是动物,都和我们那边差不多呢。”
“果然是这样啊。”我叹了口气。
“不过,也有一些新奇的事,譬如大陆人写的文字和书,器具和服饰上的花纹,还有庞大而繁盛的国家间变幻无常的邦交和战争。原来在人口众多的地方,人心也会跟着复杂起来。总之,之前的一切猜想都被推翻了。”他捏着胡须笑呵呵道,“未知,真奇妙啊。”
我不置可否地随他一同眺向远方,而后垂下眼帘,只看砂石在马蹄下翻滚。
从大道拐入深山,沿着狭窄的山间小道一路曲折前行,穿过一线天,踏上一片开阔的泥土地后,老师的脸上露出舒心的笑容。我跟随他下马步行,走上精心铺就的石子路。山路两侧的竹林错落有致,经阳光一照碧绿得耀眼;清澈见底的溪水奔腾不息,在拐角处激起层层水花;木质小桥一踩上去就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在这小桥对面,一片栅栏围起的低矮草房,就是我未来数十年间生活的地方。
栅栏门敞开得很大,与地面接触的地方堆满泥土,就像从来没有关上过。由于刚下过雨,地面坑洼处还积聚着不少雨水。我小心翼翼地跨步进来,却仍被院落里四散奔跑的鸡群溅了一脚泥泞。
有人轻笑一声,我循声抬头,就见一个赤发青年坐在不远处的木桩上,灰色单袍系得松散,脸上挂着意味不明的冷笑。
“子彻。”老师扶住险些滑倒的我,朝那青年打了声招呼,继而介绍道,“这是子房,从今往后便是你的师弟了。”
“你就为这么个小鬼千里赴都?”师兄抬头与老师对视,眼神中满是不屑。得到对方肯定的答复后,皱紧了眉头,将手中的斧头丢进泥地,话也不同我说一句,转身回屋。
老师倒是一副习以为常的样子,全然不在意地将我带进东侧另一间房。进屋之前,我不自禁朝那人离开的方向望了一眼,正巧从将要闭合的门缝间撇到他眼角冰冷的余光,一种不自在感随之袭遍全身。
鸟儿落在窗台,衔起撒落的谷物,又扑朔着翅膀飞走。将落未落的夕阳被遮住,倏尔间又全然释放出来,刺人眼目。
“你师兄他,不是什么恶人。只是……”
将老师配好的药捣成粉末,用大片桑叶盛好,我不无好奇地问道:“只是?”
小心翼翼地将我码放整齐的桑叶拾起,裹着药材折叠成规则的形状,老师边笑边道:“只是他化妖之初经历了太多,性情又偏执孤僻,才会对人冷淡,不是针对你。”
“那些经历很痛苦吗?”
“与其说是痛苦……不如说是绝望吧。”老师捏着胡须沉吟道,“算起来,自那以后也过去四十年了……”
中原靠北的地方,滏阳河流经之处,大致上位于洛邑之南,邺县之西,有一个地方,名叫「九」。前朝曾有过一个诸侯被分封到那里,建立了一个国家,叫做「九国」。那个地方如今已经很难找到了,即使是原先国都所在,也只能寻见一些黑漆漆的残垣断壁。我后来从居住在附近的村民口中得知,那里从很早以前就不叫九地了,改叫「鬼」地。
大致上,就是从四十年前开始吧。
四十年前,有一红狐居于九地近旁的山林之中,为捕捉野兔误入国都近郊的某个小村庄,被村落里少不经事的孩童们逮了个正着。一番挣扎后,遍体鳞伤的红狐倒在乱棍之下,再也爬不起来。剧烈的疼痛让孩子嬉闹的欢笑声尤为刺耳,直到那个护在它身前的女孩身影出现,那片笑声才戛然而止。
身穿大一号的破落衣衫,两个羊角状的发髻因为冲撞散开一半,黑亮的眼珠怒视着一群脏兮兮的男孩,尖叫着什么。那声音太过尖利,针一般刺进近乎昏迷的红狐耳中。以至于三年后红狐化身为妖灵,当年孩子们的行径、样貌、自己是怎么逃脱的等等细节都记不清楚,却唯独记着那几乎刺进他灵魂的声音。
“狐狸也是上天所赐之生命,我不允许你们轻视生命!”
女孩那句话的意思,在成为妖灵之后,他终于懂得了。于是不顾术法低微,趁着夜深人静,冒险潜入当年遇险的村落。徘徊在每一张榻前,终于凭借漆黑中一声梦呓辨出当年的人。从此,狐妖一心一意地护在那位名叫「阿玖」的女孩身边,寸步不离。阿玖亦是被他深深打动,二人共同生活在那座不起眼的小山村中,过着平和的日子。
又过了三年,狐妖已褪去一身孩童样貌,长成了风度翩翩的俊朗男子。当初不修边幅的女孩也到了及笈之年,愈发婀娜的身姿已不是粗布衣服所能掩盖住的了,艳阳也晒不透的肌肤如粉雕玉琢,而那双宝石般璀璨的眼睛更是足以令任何一名男子心生情愫。
阿玖的美貌很快传出了村落,传入了国都,最终传进国君九侯的耳中。那时,正值商纣王耽于征讨四方诸侯和部落之时,许多有势之国都惨遭践踏。听闻有苏氏通过送女入殷幸免于难,九侯也决定依此计行之。于是派人从民间寻来阿玖,认她作义女,送入朝歌。
可世事却不如人愿。阿玖性情刚烈,虽然为了九国安危同意入殷,却受不得纣王的奢侈残暴,几次触犯龙威后,终于彻底激怒了纣王。纣王当即下令将阿玖投入狱中残忍施刑,择日处死。
消息传到九地,九侯大为惊慌,连夜整顿人马亲自奔赴朝歌告罪。他却不知,在那一趟随行的侍卫中,混入了一个妖灵。
师兄的名字——武吉,其中的吉字是阿玖取的,取义是希望他的出现能成为带来幸福的吉兆;武字是师兄自己加的,就在他从朝歌回到九地之后。
那一趟,去的时候有浩浩荡荡一整支队伍,单是马就有数十匹,车有十余乘,载满了从各地搜集来的珍禽宝物。回来时只有师兄一个。
故事听到这里,我的双拳不由紧紧攥住,脑海中浮现出师兄因阿玖的事动怒,和纣王兵马交战的情景。他该是没料到自己在朝歌惹出来的乱子,会导致大家都被杀了吧。谁知老师却对我的猜想摇了摇头,道了句:“并非如此。子彻他,什么也没做……”
得知阿玖的情况,狐妖的确愤怒至极。但他没忘记阿玖是为了保护什么才不惜冒险入殷,也清楚以自己当时的修为,远远不是商国重兵的对手。一入朝歌,狐妖就悄然离开人群,化为狐身潜入狱中,只想无声无息地将阿玖救走。但当他循着熟悉之人的气味来到地牢最深处,找到的却是阿玖饱受折磨早已腐烂的尸体。
突如其来的打击让狐妖几乎当场晕厥,但一贯冷静的他很快意识到另一个可怕的现实。
为何纣王要将阿玖的死讯隐瞒下来?
不顾阿玖的尸身仍垂吊在半空,狐妖从地牢狂奔而出。待他找到九侯一众所在的偏殿,为时已晚。眼前所见,尽是熟悉之人的尸首。
“纣王……原本就想除掉九侯……”
“嗯。”
“阿玖也只是其中一枚棋子。”
“嗯。”
“那……之后呢?师兄怎么样了?”
“之后子彻回到九国,得知在九侯离开不久,埋伏在四周深山中的商国重兵夜袭了毫无防备的九国,从公子到平民被屠戮殆尽。子彻杀了驻扎在当地的商国将领和许多商国士兵,却已于事无补。”老师的声调透着凄凉。那样的经历,即使未曾亲身体会过的无关旁人,听到后也会跟着感伤,“说来,那是他第一次杀人。”
我缓缓放下手中木杵,情绪低落到极点。一只手抚摸过我的头顶,我跟着抬头,就见老师正慈蔼地朝我微笑。
“子房,你在替他难过吗?人世间有许多悲伤,但是无数经历过悲伤的人却仍活在这个世上。”
有什么几乎要从眼眶中满溢而出,我压低声音问他道:“老师,人为何要活着呢?”
“在你看来,子彻失去了所有,其中绝望足以让他舍弃生命了,是吗?”
我摇了摇头,却连自己也不清楚这摇头意味着什么。是觉得他不该舍弃生命,还是觉得他不该活着?
“因为,他还有一个愿望。这个愿望没有达成,他就不能平白死去。”老师风轻云淡地说着,从我手中接过杵臼,继续缓慢而有节奏地捣着药材。
“有机会的话,可以让他告诉你,这个愿望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