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以后,我每天都会按时出营。在营外的野地里,找到那只等候着我的狸猫。之后便是早已习惯的黑树林之行。狸猫走的路线每次都不一样,每次都会绕到我彻底迷路,目的地才会出现在眼前。
向营中士卒打听,得知那片林子自驻扎之日起,就被划为了禁地,私自进入者斩。看来那黑衣人着实不简单,甚至可以佐控上方的军令。
我每日于林中学得的知识相对兵法而言简单至极,无非是一些药剂和咒语的使用方法。炉中炼制的多为爬虫或藤蔓之类的植物。魏无知说由这些生物化成的低等妖物容易操控且不至于酿成大祸,必要时可大量运用于军事战争之中。
魏无知传授我这些秘技时格外用心,也不喜以师父自居。如果他不是那妖人的走狗,倒是一个忠厚老实之人。他告诉我他不仅是一个儒生,更是一个方士。这让我忆起当年闹得沸沸扬扬的「秦始皇被方士诓骗沉迷炼丹」一事,想来这些人也不是只会骗人,阴阳之术多少还是懂得一些。
勤学苦练了几天。某一日,我照常走进林中帐内,发现炼妖炉中的火并未升起。我诧异地望向旁边的魏无知,他淡淡地说起今日有其他事要我来做。
“明日汉王营中设宴,说是要犒劳众军士日前征战之辛苦。命石奋择普通将士中优秀者七名陪同入主帐就食。公子已将你推荐了上去,要你讨汉王欢心,日后好得晋升。”
我眼前一亮,机会来了。
我张口答应下来,但魏无知却好似有些不安。
“汉王为人随性,也喜欢随性之人,这点我倒不担心你。但石奋此人却不易相处。要说资历,他也不比你早入汉营多久。但此人为人谨慎,于汉王之恭敬无人可比。汉王也正是喜好他这一点,才提他为中涓。这种严于律己之人,对他人的要求也必定很高。今日他发来邀请说要提前宴请你们这七名将士,嘴上说是联络感情,实际上……”
自然是为了试探这七人了。我明白魏无知担心什么,我为人太过随性,只怕今日宴会上便会被扫地出门,更别提明日了。
我摆摆手示意他不用在意,从他手中接过为我制作的名帖,问清楚方位,动身前往。
我所驻扎的兵营在整个汉军大营最东边,而石奋宴请的地方位于主营旁边。我自觉出发得很早,但当我递上名帖时,除我之外所有人都已经入座了。
我瞥了一眼面东而坐之人,一时间还以为自己眼睛出了问题。那坐于首席的中涓石奋,居然是个只有十五六岁的少年!
当真是人不可貌相。仅听魏无知的描述,我还以为会是个白胡子老先生。不过这石奋的面部表情的确和传说中一样刻板。明明是酒宴,却严肃得像是朝廷绝密会议,仿佛只要掉根针,就会有十万敌军从帷帐外冲将进来。想来是因为石奋好严谨这点太过出名,大家都被警告过了。
自我落座起,这样的气氛保持了很久,直到石奋说让大家喝酒,大家才以最恭敬地态度举起酒觥,尽量不发出任何声音将觥中之酒饮尽,再轻轻放回原处。
我当然也很小心地饮尽了酒,不过在将其放回桌上时,却是随手一拨。酒觥倾倒,画着弧与左近的铜盘相碰,发出了丁丁咣咣的声音。
一时间所有目光都聚集到我这里。而我只是嬉笑着朝石奋作了个揖,道了句“不好意思”。
看石奋脸色就知道他很不高兴,两条眉毛都快挤成了一条,斥责我道:“无礼。”
我起身面向他,双手抱拳,问道:“请教中涓大人,何为礼?”
没想到我还会如此不识时务地发问,石奋微微一愣。虽然没搞明白我何出此问,亦认真答道:“礼,指人要言得体之话、做得体之事、抱得体之心。为人要谦恭,要清楚自己的地位。荀子曰:‘人道莫不有辨、辨莫大于分、分莫大于礼。’人只有依据等级做应做之事,才能使朝廷内外和谐共处。故孔子曰:‘安上治民,莫善于礼’,又曰‘不学礼,无以立。’……”
听他越说越来劲,我感到自己的头都大了三圈。我对儒家的道理一窍不通,以前被那些家塾老先生念也就算了,现在还要听一个小毛孩子扯这些。如果不早些阻止他,鬼知道会扯到何年何月。
趁着他换气的间歇,我赶紧鼓了两下掌来打断他。
“说的好!不愧是汉王都夸赞不已的中涓大人。儒家的礼研究得透彻。但要我说,这只是浅层次的礼,不是真正的礼。”
“你敢说孔老先生的礼不是真正的礼?!”石奋的眉毛都竖了起来,小脸涨得通红。
“孔老是天下第一大圣人,他说的话我自然不敢反驳。只是阁下对礼的理解似乎还不够全面。”
“此话怎讲?”
“人要根据等级而学礼,是对于常人的小礼。而士立于天地之间,更应该谨尊对于世道的大礼。”
“何为大礼?”
“农民为家务农、商贾为市经商、武夫为国征战、士人为有道之君得天下。是为大礼。如果一个君王,只因臣下对他一个人无礼,斥之不用,那便不是有道之君。远了不说,只说当今之时。郦生张狂酒徒、雍齿昔日仇敌、韩信逃亡叛臣,这些人均曾无礼于汉王,但汉王能任之为己用,使天下人尽归汉。如此做法,才当为有道之君。”
在我褒贬不清地大说一通后,帐内陷入了一片死寂。
石奋面色阴沉地盯了我许久,久到我的腿都有些僵硬了。然后他忽然舒了一口气,笑着对我说:“我只说了无礼二字,便引来你如此大论。魏无知说的不错,果然是足够张狂之人。坐下!我设此宴是为了让大家畅快饮酒,不为讨论如此严肃的话题。”
看到一直死板着脸的人终于露出了他这个年龄应有的表情,大家都松了一口气。我坐下,有些不明所以地望向他。他却不再理会于我,转而去招呼大家喝酒。渐渐地,其余六人也终于敢发出一些声音,酒宴才终于有了酒宴的样子。
而我却仍旧食不知味,不知道这小子葫芦里卖的什么药。